“轰隆”,伴随着一声巨响,电视机的屏幕被一柄锤子打爆了。A的胳膊一拐,电视被锤子带到了地板上,发出了第二声巨响。他喘着气,把锤子举起,重重砸在床板上。他所预想的,床板碎裂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它只是出现了一点弯曲。他用右手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转身看了看屋子里仅存完好的钢琴,他把家里一切的东西都砸了,只剩下它一个朋友。他用左手最后摸了摸它,算作告别。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服,转身出了这间屋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下火车时便失望了,他本来是抱有幻想的,期待换了个新地方能有个新的开始。看着人潮汹涌的西站,无非是从一个都市到另一个罢了。他乘上去往中央音乐学院的大巴,车上的人都很激动,他们谈论着彼此从哪来,谈论自己的专业和特长。他一个人坐在车尾,大巴上的冷气吹得他发抖。他看向窗外,太阳烧着地面上的一切,“人、车、楼、人、车、楼”
。他失了兴致,转回了头。
第一节专业课上,他见到了自己的同学,20多个和他一样的幸运儿。老师让他们做自我介绍,他才知道,这些天之骄子无不有着金碧辉煌的履历,在国内外各种名字都眼花缭乱的大赛中获奖。而他们在介绍自己时的自得和神气,也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好像他们弹琴就是为了这几个名次似的,他这么想着。等轮到他时,他只说了一句,“我叫陈佳林。”便坐下了。等各自练习时,那些天赋异禀的钢琴家们更是争着挑战高难度的曲子,但当同组一个人第三次在同一个位置上错音时,他如同生吞了苍蝇般,把头放低用胳膊尽力挡住耳朵。尽力掩饰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找了个由头便退场了,他从此再没来上过课。
从家里出来除了学费他一分钱没带,他也不可能往家里再要钱,他白天窝在琴房练琴,晚上就在一家酒吧里打工。老板只当他是个酒吧驻唱,逼他弹时下的流行歌。他一个人在酒吧的角落弹着琴,每天看着人来人往,喝酒聊天的、跳舞的、买醉的、偶尔还有想来捡尸的,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却从未有人愿意往自己的方向多看一眼。有一天几个人喝多了来找他挑事,说他就是那给人唱歌的山雀,正当那人把手伸过来想要拽住他时,他抄起酒瓶子就把他开了个瓢。因此他第一次进了公安局,学校的人把他学籍注销了,他收拾东西从学校出来,无处可去,有家清吧老板欣赏他的乐器水平,愿意让他去驻唱,演他自己想唱的歌。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唱了整整一年。
来到2007年的夏天,太阳还是那般毒,柏油马路似乎是被烤化了,发出难闻的沥青味。他白天窝在屋子里不想出门,晚上在酒吧里唱歌,唱他喜欢的歌。他无事可做,开始练吉他,练鼓。突然有一天,老板递给他一张纸条,“有人点歌”。他以为又是时下的流行歌,展开一看,字很好,娟秀中透着洒脱,上面写着“今天我想听《wonderful night》,不知道是否能弹。他起身,蛮用心地整理了下衣服。捧起吉他走了出去。
弹琴时,他左顾右盼,试图找出那个点歌的人,可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还是做着自己的事,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他听见角落里有鼓掌声。那是个近乎于死角的地方,他只能看见一只猫似的眼睛——不像是猫那样圆,但是同样的动人。这使他更好奇了。
他走过去,发现是一位独坐在吧台的姑娘,他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完全符合他想象的,与那只眼睛相配的面孔,却带着一丝稚气。她的手旁是三个酒杯,两个已经是空杯,最后一杯还剩下一点,被她端起一饮而尽。“你好”带着微醺的气味。“成年了吗,喝这么多。” “你扫+兴的水平比你的吉他高太多了。”她抬起头,第一次与他对视,她的眼睛带着一种魔力,使他自然的想去相信她。
“没带身份证,两个月前刚18。”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他把眼睛移开,又不自主地瞄她的眼睛。
“喜欢这首歌?”,
“喜欢,并且今天很应景。”
“有好事?”,
”算是吧,拿到了新学校的offer。”
“这么好的日子,一个人过来喝酒。
”“要不你陪我喝两杯?
”他举起手上的吉他,“我不是来喝酒的,还得工作呢。
”她点点头·,“那你去吧。”
掩过自己的惊异和悸动,他站起身,往回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她也在看着他,她扑哧一声笑了。他赶紧转回头,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开始继续他的演奏,时不时瞟一下那只眼睛,发现她一直都在。等到他的part结束换人,他回到那片是非之地,发现空酒杯已经增加到了五个。
“再喝你今天就别回去了。”
“所以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这样的最麻烦了,要是醉倒了我还得给你家人打电话叫你回去。”
“那确实有点麻烦了,他们都在国外,你还得一个人把我拖回去。”“趁你醉倒之前,我还是抓紧给你打辆车送回去吧。”
“我家离这不远,走回去就行。”
之后的场景,便是一个人拖着东倒西歪的另一个人,经过三条街,到了两次死胡同,最后东兜西转找到了她的家。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他忘记了很多,只记得她也爱摇滚乐,因为她能从中看到真诚,看到那些已经从社会消失很久的理想。还有她一年之后就要去英国读大学,以及最重要的——她叫李临潼。剩下的,就交给那天的月亮和星星做纪念吧,那天万里无云,它们看的真切,也会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醒来,四肢百骸像是散架一般,他艰难地爬起身,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这一天他过的尤其愉快:打扫自己局促的屋子,仔细擦拭了省吃俭用买下的吉他和钢琴,还用钢琴在两小时内即兴编了一首曲。灵感涌动的感觉和对四周一切的控制感让他感到安心。充实而有意义的忙碌更让他无暇回想起那些往事,那些他不愿回忆起的事。到了晚上,照例的8点开场,他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不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没有那双眼睛。他用一首歌的时间在整个酒吧里寻找着她。仅仅扫了一圈他就明白,她今天没来。他绝不会认错那双清澈的眼睛,黑棕色的眸子,还有那笑起来微微弯曲的。但他还是找了许多次,盼望着她从哪个角落里能与他对视。可她终究还是没来。
陈佳林知道她没有来这里的任何理由,她会从失意和落寞中走出来,她早晚会离开这个国家,奔向那个地方——那个她一提及就会神色飞舞的梦想之地,而自己只能独自留在这,弹着无人听闻的钢琴,唱着人们所嫌弃的,“过时老旧“的歌。他的内心充斥着不安和焦躁,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换种说法,他不想承认自己怎么了。接连三天,他满怀期望地来,失望恼火地走。他坐在钢琴前,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弹什么,弹什么都一样,反正没有人会听。更别提创作了。就在他经受着百般折磨的第四天时,她却来了。
她今天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墨绿色的衬衫下摆在腰上打了个很讲究的结,露出半边腹部,黑色高腰长裤搭上尖头低跟皮鞋。栗棕色的头发披在肩上,在酒吧的灯下显得格外有光泽。陈佳林心里想,要是能加一定巫女的帽子,那一定就是17世纪法国的不老魔女活到现在了。她进店并没有直接看向他,先径直走向吧台点了杯喝的。然后回到她钟爱的那个角落,对他重新露出那种狡黠的眼神。向他轻轻摆了摆手。这让他更加确信了,她——李临潼,绝对是世上最会捉弄人的魔女。
“怎么…怎么今天来了?”他努力按下那份兴奋和躁动,故作平静地问。
“前几天有一个展示,有些忙。” 她答非所问,却正好答得是他内心深处未问出口的问题。他感觉有一股电流自上而下穿过大脑。让他不禁有些忙乱。
“今天想听什么?“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看着李临潼用手捂着嘴憋笑的神色,为时已晚了。她把食指举起,轻轻戳了戳他的肩。
“我说什么你都会弹?“带着丝调笑的口气,她说道。
窘迫和愤怒在此刻融合,“要是你点的不好就不会。”
“Love me like there’s no tomorrow.”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有狡黠,有期盼,有真诚,还有些更复杂的,他看不出的东西。他讶然于她的精准——她为何会知道自己最近一直在练这首曲,他觉得坐在对面的人仿佛有读心术一般。
“不会弹我可以换一首。”
“稍等一下。”……他看见她戴上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从随身的包中翻出一本书,带着笑意读了起来。但他没看见的是,她时不时会透过厚厚的书页,快而不留痕迹地看他一眼。
从那天往后,酒吧里多了一位时常捧着书的姑娘,少了一个曲高和寡的旅人。但令陈佳林大为不解和恼火的是,所有酒吧员工连同老板,面对他时都带上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当他追问时,他们全都转着眼睛说没事,却笑得更欢了。
2007年8月25日,又到了那个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李临潼很早就出门了,挂钟的时针刚刚指到六,距离他工作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半小时。暑假只剩下最后的尾巴,她来的格外勤。天还没有要黑的意思,她走在路上,随身听放着那首《wonderful night》。虽是夏末,今天却并不酷热难挡,都得拜今天的好天气。她抬起头,发现烟云似雾,翻涌成旋状,环着夕阳,半掩半显着落日的余晖。斜阳把它鲜红的能量大片地晕在云上,映出迷蒙醉人的红晕,却又仿佛带着些血色,散出独有的迷人气息。
她走进店里,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心里突然一沉,想起前几天他便有些情绪低落,她追问原因,得到的是一句很难理解的话:“我在思考一个我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心里的不安飙升,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是他与她名义上“第一次”相遇的半个月以前。她来酒吧去观察和寻找写作素材,偶遇了驻唱的陈佳林,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发现在他的身上有些异于常人的特质:他的衣服——典型的地摊货格子衬衫,却展现出于其价格不符的平整;他练习的,极度符合她审美的,那些上个世纪的老歌和他每弹完一首必要认真用纸抹一下琴键的习惯,以及最重要的,那份深藏在冷漠外壳下的,时时刻刻展露出封闭和脆弱、忧郁的气质。接下来的两周,她每天隐秘在酒吧各种角落中,默默的关注他。看着他把一个不流畅的转折练了半个小时;看着他一曲结束,满心欢喜的环顾四周,又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在下午六点半来到这里演出……
想到这里,李临潼警觉不妙,她大步流星地找到店长。店长告诉她“他今天请假,说去外面走走,我看他都多长时间没出过门了,就让他去了。”她连忙出门去找,待到她重新出门时,竟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而街灯似乎还反应不及,大多都熄灭着。此时周边无边的黑,在李临潼心中不断滋长。她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关机。她完全慌了神,摸着黑,把附近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个遍。各种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浮现,她无意识的向前走着,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那天醉酒时他和她一起走到的那个死胡同,周边一片昏黑,只有那老式灯泡散出的一点暗淡的红光。胡同深处有一个人的背影若隐若现,很像他。随着距离不断接近,她能确定了,那一定是他,那是她看了一个月的背影,她不可能认错。
她走近他,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的心悸交织在一起,让李临潼想重重给他一拳。可她注意到陈佳林的异样:他明显注意到了她,却始终背对着她,他似乎在轻微地颤抖。
“你怎么来了?”那边先打破沉寂。竭力保持平静的语调,却藏不住他比往常沙哑的声音。
“你不在,所以我出来找你。”李临潼能轻微地感受到:他的颤抖开始变得剧烈。 “我知道,在你身上可能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她顿了顿,两人之间相隔的黑暗给了她勇气,她轻轻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分担这些。” 两人相触的一瞬间,颤抖的幅度猛然变大,“说下去,就没有退路了。” 但他依然站在那,没有避开她。“我不后悔,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他猛地回头。黑暗的光线,让李临潼看不清他的脸,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只能看见他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传来冰凉潮湿的触感。“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娇生惯养中长大,促成这一切的都是我的妈妈。我坚信她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别人告诉我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她从小便喜欢音乐,读书。当我出生后,她省钱给我买光碟放音乐,她会弹钢琴,并且弹的很好,每一个音符都如此和谐。8她是最爱干净和美的人,永远会把家里打扫的没有一点尘埃。东西永远摆放的整整齐齐。每次要是我闯了祸,她也从来不生气,只是摸摸我的头,帮我把问题处理掉,告诉我以后注意些就好。
可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就是今天,所有事都变了。那天早上她特地叫小姨待着我出去玩,因为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我特地去商场给她挑了一个八音盒,放的是舒伯特B小调第八交响曲《未完成》。当我一个人下午回到家,当我打开屋门时,发现妈妈躺着床上,一动不动。我开始以为她是睡着了,想催她起来给我做晚饭,可是我怎么叫,怎么推她都没反应。我凑近了发现,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更听不到心跳…他们说是服用过多安眠药的自杀。
我亲手给她盖上白布,身边的所有人都说她永远的离开了,可我不这么觉得。家里关于她的东西都还在,她的蓝格子长裙,她的书架,其中她最喜欢的一本书《伊豆的舞女》中还夹着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还有那架她最爱的钢琴。它们都还在家里,她生活的气息,她温柔的话,她头发上独特的香气都还在家中萦绕着。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能想到她,特别是我弹钢琴时,她好像就在我旁边笑着看我弹钢琴,只要我弹的好了,她就会笑着夸奖我,她就这样看着我张大。我一直以为她没有走,直到有一天我把杯子摔碎了,捡玻璃时划破了手,我才发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那个能在我闯祸后告诉我不要慌,帮我处理一切的人了。
她也许真的是离开了,那都是我的问题,是我做错了什么,让她生气了,所以她才要离开我,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的亲戚们倒是接受的很快,没过多久我就又有了个要叫妈妈的人。他们还说我有精神问题,要送我去治病……我只是想她,我真的好想好想她,所以我弹琴,每次我打开琴盖,她就坐在我旁边,只要我还一直弹着,她就会一直一直和我说话……
陈佳林就这样说着,他尽力保持平静的叙述,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每当他轻声哽咽时,李临潼握住他的手就会握的更紧些。
“其实我知道她回不来了,可我总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也许我是真的疯了。”
她愣了一下,随后紧紧抱住了他,他伏在她的肩上,她轻轻地说,“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你太累了,可以休息了。”那压抑的抽泣声转为了,难以抑制的的哭声。那是她所听过的哭声中最撕心裂肺的,她紧紧抱着他,任由他哭喊。哭声渐渐减弱,他似乎是哭累了,埋在她的怀里,随着呼吸和抽泣声起伏。借着朦胧的灯光,她突然觉得他好像一只熟睡的灰猫,一样的别捏,一样的脆弱,让她只想抱的再紧一点。胡同又渐渐归于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从她怀里抽身出来。“谢谢,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她坚持要送他回去,他没有反对。
还是那条路,只是方向变了。还是那两个人,只是这次月光下只剩下沉默。两人都不说话,带着一点难为情的尴尬和距离,慢慢地走着。他们踩在一片小小的,低矮的草地上,鞋子沾染上些许露水。路灯映出他们的影子,那是一对孤独的影子。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一阵歌声打破了寂静,那是陈佳林的声音。让她微微楞了一下,随后两人开始一起唱。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李临潼转头看向他,看着他浅棕色的眸子,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他发现他也在看着她突然,一股强大,猛烈的欲望从她的心脏迸发,她猛地把手伸过去,钩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深吻住他。强烈的罪恶感和恐惧让她不敢睁开眼睛,随后她感受到自己脖颈后面有一只手托起了她的头,这让她无比安心
电流从大脑流过,经脊柱和血管流向全身,血液沸腾起来,心脏跳得飞快。两个人的内心不断呼喊着:就这样下去吧,一直这样,陷在无边黑暗中,浸在对方的怀抱里,死在这都好,只要今天永远不过去。
时光流转,北京城里梧桐树的叶子由绿转黄,又一片片尽数落下。枝头挂上洁白的雪,到了北京的冬天。
他们在北海上划船;在酒吧天台上看日落;在酒吧里唱歌;圣诞前夜窝在他的小房间里看《真爱至上》;以及最重要的——在每一个地方接吻。她就像一轮无边的潮水,他愿意溺死在里面。她是他的缪斯,是他永远的词作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坠入悬崖的小石子,在妈妈去世后,他便不断地,不可阻挡地下坠。直到遇到李临潼,她像悬崖旁边突出的遮挡,把小石子固定在那,让他不再下坠。
在他印象里李临潼很少有过尴尬的时候,她一直都是那个魔女,是他无时无刻不为之疯狂的人。可唯独有一次:她见他不在,偷偷坐下开始弹他的钢琴。而他就在他身后的门框上,倚着听着她弹了一整首曲子。他现在都还记得她当时回头时的尖叫和那涨红的脸。这让他更着迷了,这是她只在他面前展现出的,特别的样子。他故意用轻佻地语气说
“你家那台YAMAHA C3X真是受苦了。”
她的脸连同耳根都红起来,两只手无所适从。他走上前,俯下身从背后抱住了她。
“但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因为我知道你很爱它。”
那年春节,他们在一起守岁。当大家一起为新年倒计时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烦躁,但他不愿多想,只是浸在这片潮水中,沉溺于她的怀抱里。
来到五月,梧桐叶长出新芽,又褪去幼嫩,时间远比陈佳林想象的要快。有一些东西正在失去控制,他知道是什么,可他不愿说。他把她耳后的头发拢在一起,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的不安传染给了李临潼。时间就像一片不祥的乌云,狠狠压在他们头上。每次他躺在她旁边时,两人都会不住的发抖。抱的再紧些,再紧些吧,至少今天他还在,至少明天他还不会消失。
五月下旬的一天,她突然约他去一家不从未去过的咖啡厅吃饭,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到了地方,他看见了李临潼。虽然化了妆,仍遮不住她的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她一身黑装,穿的很正式,拿着一叠文件。“这是关于我出国的文件和时间安排,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些。”
她的话像是一块坚冰,他瞪大眼睛,只感觉脊柱由上到下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把他从梦中打回了现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扯紧了自己的袖子。“其实我们早该做打算的,我心里其实一直有在想这件事,但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只听到了这些,后面的话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背后和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浸湿了衬衣,虽是夏天,他只觉周围一片冰凉,寒冷刺骨,他不住的发抖,“今天我不想说这些事。”他立马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有些摇晃,他扶住桌子,低下头,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她失望惶惑的眼睛.”我先走了。”说完他便逃似的离开了。
那天以后,没有了说不完的话,接不完的吻,她没有来酒吧找过他,他更不敢闯过那两条街去看她一眼,两人每天只剩下手机短信上几句空洞的“早安,晚安”。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恢复了一年前的样子,白天在酒吧楼上睡觉,晚上浑浑噩噩的弹着不知道给谁听的钢琴。永远平整的格子衬衫第一次打了褶,头发和胡子也渐渐散乱起来。谁也不应,谁也不想,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想和思索着。一天他听见楼梯口有一阵声音,但他不在乎。过一会房门被打开了,老板站在门口,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气味,然后便是一片黑暗,他捂着鼻子来到窗子前。“别打开,我不想看见太阳。”A叫住了他握着窗帘的手。老板回头看了一眼他,打开窗帘拉开窗子。阳光伴随着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刺的A睁不开眼。“我说过别打开窗户,关上。”A几乎于愤怒地狂吼。“别和我这犯驴脾气,看看这个。”回应他的是平静的语气和伸过来的一小叠纸。他取过来看了一眼:“英国签证申请。”他的瞳孔瞬间张大了,抬头看了一眼老板。“她刚刚来过,给你带了这个。”一阵沉默过后,“好好想想吧,别后悔。”,伴随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屋中再次留下他一个人,他看着那叠文件,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澄澈的天空伴着被徐风吹起的白色窗帘,久久地坐在原地。
当天下午,领事馆接待了一位披头散发,却又穿戴整齐的特殊客人。
晚上陈佳林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整件事。两人都意外的平静,一个有犯案前科的人很难通过签证,现在能做的便只剩下祈祷,期待奇迹发生。
接下来的日子天气出奇的好,澄澈明净的天空,带着青草气味的风,拂去了北京夏季的燥热。他尝试着去弹些舒缓的曲子,但每一次手指触碰琴键时,都有一股轻微的电流透过琴键,从手指一直传到大脑,像是轻微的针扎,不能带来巨大的痛苦,却能始终让他保持清醒,无法进入平时的状态。他觉得钢琴有一股力量好像刻意的让他保持清醒,痛苦和焦虑,所以他把琴也晾再一旁,只是静静的等着。他们依然不见面,不说话,他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总给他发信息,但他不愿回,他们都只是在等着,等着最后的结果。
等到6月18日,距离她离开还有三天,晴朗的天气不复,天空中生出翻卷的乌云,天气预报发出暴雨预警,提醒市民居家不要出门。老板要和家人待在一起,临走前嘱咐陈佳林注意安全,当听见关门的声音后。陈佳林长舒了口气,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拨通了那个令他不得安眠,噩梦不断的电话。接听电话的是个甜美的又带着些许疲惫的女声,问明来意,她一下精神起来,抓紧翻找起了文件。陈佳林听见电话另一边出现了不符领事馆气度的,忙乱的声音,让他心乱如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他不敢想,更不敢说出来。他静静地等着,等着最后审判的到来,就在这时,雨突然爆发了,瓢泼般的雨点落地,激起巨大却又连绵不断的声响,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另一边传来了声音,这次的声音在甜美上有着难掩的惊慌,“非常抱歉,先生,我也没想到,是我们工作的问题,您的签证文书一直在这边放置着,我们没有及时通知您,非常抱歉,因为您三年内在本国有不良记录,所以您的签证被拒了,再次向您道歉……”
用最后的力气挂断了电话后,A跌坐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神经质的狂笑。他的审判结束了,以一种无比滑稽可笑的形式。他打开手机,找到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他看着那串数字,按下呼叫键,发现手机没有信号——暴雨屏蔽了无线电信号。他把手机盒盖,关机扔在地上。他没有勇气,也不能告诉她,他害怕看到她失望无助的眼睛,也不能让左右为难,他知道她不会放弃她的理想,如果她这样做了,她就不是他爱的李临潼了。
他静滞在原地,瞳孔发散,大脑一片空白。突然一道白光闪过,紧跟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这道闪电离他很近,不仅劈在他的身边,更打在他的心上。他突然明白了,这世界上一定是存在神的,他主宰人的命运,惩罚众生的罪孽。现在他要惩罚自己了,惩罚他无所顾忌的爱,惩罚他的逃避,他的不计后果。他站起来,浑身颤抖,他在房间无意义的打转。一切的一切都在失控。他又回到小时候,想起母亲为他弹钢琴,为他指明每一个琴键对应的音节,想起她站在太阳下明媚的笑,想起自己半梦半醒时靠在母亲旁边,闻到的那股安心闲适的甜香气息,想起看着母亲躺在床上,头盖着白布。想起李临潼温柔地抱着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的,想起她躺在他旁边剧烈地颤抖。“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么恨我,你们都要离开我,我不明白。告诉我啊,告诉我啊!”他如野兽般开始狂吼,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能狂吼。他拎起旁边的吉他,把它重重地砸在钢琴上,琴键和吉他碰撞,发出尖利难忍的声音,这声音更加刺激了他。他重新把吉他举起,再次砸上去,一次次拍在钢琴上。奏出一阵混乱,破碎的乐曲——代表死亡的乐曲。他的最后一击,造成了最剧烈的轰响,为整首乐曲画上尾声,吉他被拍成两段,琴弦扭曲成一团,缠着几个掉下的琴键。
他脱力、无望,坐在地上,几个手指都被琴弦割伤。鲜红的血滴在地上,混杂着他的汗水和眼泪。他失去力气,那股强烈的愤怒又转化为悲伤。房间一时间变得安静,只剩下他的喘息和哽咽声,混着外面的雨声。他刚付出了自己能给的,近乎于最大的,也是自己仅有的东西——音乐。他不知道那个造物主能否看见,不知这能否能赎清他的罪恶。他剩下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一个不可能出现的,无比微弱的希望。
他望着窗外,屋内充斥着未曾减弱的雨声。他的思绪渐渐飘散,飘到她的身上。那是他的奢望:那个只能远远凝视的背影;他的依靠:那只把他从无尽的下坠中托举起来的手 ;他的灵魂:那双无论他表达如何笨拙可笑,都能理解他所思所想的眼睛。那是他的李临潼。那个时而古灵精怪,时而言笑晏晏,时而任性,又总是善解人意的人,那个永远散发着令他着迷的魔力却又不自知的人。李临潼。
门外传来了一阵声音,好像是推门,接着是鞋跟踩在楼梯的响声。一下把陈佳林拉回了现实。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他不敢相信,害怕再次失望,但他心中还是升起了那份无法自已的渴望。
门被打开了,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我来了。”
李临潼打开门。看见的是破碎的玻璃,断成两截的吉他,被扯到地上的,撕成条状的床单和坐在地上的陈佳林,以及地上的斑驳血迹。她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用了很久才做出行动。她猛地走过去,甩了陈佳林一个巴掌,然后搂住他的脖子深吻起来,直到两人都喘不上气。她大口喘着气,用与平时那完全不同的,急促又热烈的声音说着。
“陈佳林你知道吗,我做过最幸运的事,就是那天回到那个小胡同去找你。”
她看着他,看着他惶惑惊讶的眼睛,看着他露出由衷的笑容。她想抱住他,但她注意到他的身体不自主的向后倾了一点。她更加用力的抱住他
“我现在没有后悔,以后也更不会后悔,所以……’love me like there’s no tomorrow.’”
第二天,也是李临潼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陈佳林醒的很晚,他迷蒙地睁开眼睛,房间恢复了往日的整洁,他举起手,发现十指上都有创可贴,贴的很整齐。他坐起来,看见李临潼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好像再写些什么。他从床上下来,来到她身边,刚才恍惚间看见的那张纸不见了,他也没多想。现在他只想抓紧每一分时间待在她身边。
两个人拿了几罐啤酒,坐在窗边聊了起来。聊喜欢的音乐,聊之前看的书,聊他们的过往,他们都有意避开了那个话题。太阳缓缓爬上头顶,又渐渐沉入地平线。她突然站起来
“时候到了。”两人心里泛起强烈的悲哀,相顾无言。
他送她来到机场,在登机台门口给了她最后一个拥抱,分别的时候到了。她从他怀里离开时,他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自己好像被撕下了一块肉。
她慢慢向前走,在隐入人群前的最后一瞬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最后还是走了,带着他的灵魂一起。
一切都结束了。
他登上归途的车,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回到酒吧。看着空荡的屋子,还残存着一点她的气味,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他侧身看见桌子上有张纸,想起早上的事,他起身,凑到桌子旁。还是那娟秀的字迹。
这一年,不知道白看了你多少次演出,如果过些年再看不知要花多少钱。就把我那架钢琴送给你吧,权当是你的酬劳。在我心里只有你配得上它,就让它陪着你吧。
他跑到她家,打开房门,发现里面已经完全空了,只剩下一架钢琴,上面还摆着一本书,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他翻开扉页,看见了一行字,上面写着:
“无论是《伊豆的舞女》还是《雪国》,我都是怀着对爱情的感谢之情来写的。在《伊豆的舞女》中直率地表现了这点,在《雪国》中则表现得深入了一些,曲折了一些。”——川端康成
呱唧呱唧
恭喜完工。
作者给人物的共情很好,陈佳林和李临潼好像就站在我眼前。我能理解他们的个性,他们的心情。尤其是陈佳林。他那么脆弱,但是他心中却又饱含着爱与各种各样的人类的感情。所以他总不会挂掉(心理上)):)
一场场的推进做得清楚。整体上节奏感可以更强,因为这是这个故事的需要。
结局不太明白。感觉至少要从川端的书回到陈佳林读纸条后的感受,才会比较完整。求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