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听众啊,如果您真的很无聊的话,请让我向您介绍我最近找到的游戏。它被命名为《现实》。
(一)分娩
尊敬的听众啊,如果您真的很无聊的话,请让我向您介绍我最近找到的游戏。它被命名为《现实》。游戏的剧情不算有趣,但它的设定绝对能给您一些新奇的体验。
在《现实》中,您每次登录游戏都会从可操纵人物睁眼开始。这个过程在游戏里称为“醒来”。而您“醒来”后必须要一路玩到可操纵角色闭眼“睡去”才可以下线。在您体验《现实》的过程中,游戏的基本设定会让您坚定地认为自己只有一种性别和形态。比如说,我在《现实》里的角色是一个人类幼童,在游戏的时候我就根本不会使用鳍和根茎。不过不用担心,您还是能记得自己的大部分经历。只不过它们被游戏设定为“梦境”。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被解释为“大脑无意识的活动”之类的。很荒谬,对吧?但您就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记忆是真的。
每次登录游戏都会经过一“天”。请安静一点,先生。也许不是严格的一“天”。 “天”是那里记量事件进程的单位,代表日出到日落再到日出,一周的旋转,二十四个“小时”,一千四百四十个“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 “小时”, “分钟”和“秒”都是和“天”相似的计量单位。您应该并不对此感到陌生,其它的游戏也有些喜欢采用这样的设计。每次从“醒来”到“睡去”的时间基本上是游戏里的十几个“小时”。您在游戏过程中会自动地一段时间“睡去”一次。
您也许会觉得固定在一个形态是可怕的。确实,我一开始也有些害怕——我的游戏角色无法飞行,碰到火苗就会疼痛,而且需要依赖其他角色才能获得基本的满足。但无论我做什么,我的角色永远都是那个形态,都有一个头,肉色的皮肤,两个保护他的角色和一只猫。无论我怎么思考,游戏剧情都会延续原先的规律。考虑到这点,我觉得它至少是个挺稳定的歇脚的地方。
女士,我说的似乎有些多了,我得趁现在处理完这些眼球和玻璃叶子。您要是想继续这样盯着我,就请便吧。
(二)洗礼
亲爱的月光花,你这个皮好看多了。还记得我之前给你介绍的《现实》吗?
我在那个游戏里的角色现在已经是个少年了。他需要去“学校”——那是一个巨大的孩子工厂,它们关押小孩并给他们浇灌一些语句,让他们在纸张上留下一些痕迹。那是个有些无聊的工作。但是“学校”又可以让我的角色和同类待在一起玩乐。比较特殊的是一个人类崽子。她用彩色的细皮筋绑着三条小辫子,两条在脑后耷拉着,一条在头顶。似乎是因为最近掉了门牙,说话有些不太利索。她应该还有个复杂的真名,但我不记得了。这两个角色都很热衷于寻找我们的世界映射在他们的物品上的痕迹。我,或者说我的角色,在坚定地认为我们的经历是“想象”或“梦境”的情况下,居然用小木块,玩偶和枕头制造了一个人鱼湾的微缩模型。
到了这个阶段,《现实》的游戏体验已经有趣了很多。我的角色现在爱上了一个叫“小卖部”的地方。在晃眼的大太阳下,你一眼就能找出来那个阴凉的小空间。那里面有两个大柜子,放满了冒着气泡的液体和彩色的固体奶油。买一瓶喝一口,就能感受到一串泡沫在舌尖迸裂,冷气从口中冲到头顶。我的角色的“父母”一概不太理解这种快乐。“父亲”也有一个柜子,但里面摆的液体都黑乎乎的,味道也难闻不少。“母亲”则总是说“汤”(一种温度很高,里面有植物的水)也能解渴,让我的角色和他的“父亲”多喝汤。最过分的是,那个三条辫子的人类崽子偶尔也会赞成“母亲”的说法。他们真是不可理喻。
我的角色近期参与了一场“葬礼”。这是《现实》里的一种特殊仪式,为的是纪念一个人物进入了“长眠”。“长眠”,我想,就是一直睡觉的意思。也许这代表这个角色对应的玩家永久地放弃了这个游戏?说回来,这位亲属的“长眠”为我的角色增添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因为我的角色的“父母”并不太支持他还原我们这边的景物。失去了那位年长的亲属以后,我的角色不得不把阵地从他的房间转移到自己的房间。这让他和另一个人类崽子的活动都有些受限。
我现在沉迷于研究《现实》中的人物的变化。它们都具有逻辑和因果。也就是说,它们是按照一定规矩变的。这种变化非常的缓慢。每一“天”和前一“天”相比,只在细微处有一点差别。一些变化是“人类“这个种族共有的,比如出生,长大,变老,死亡。我的角色的“长辈”脸上的纹理也有一天会重现在我的角色身上,而我的角色也有一天会作为“父母”驯养新的人类婴孩。你可以这么理解,我的角色走在一片原野中一行漫长的脚印上,他按步骤踩进他“父母”曾经踩过的地方,而他的父母又在往他们的“长辈”走过的地方走去。这样想来,那些年长的角色也许就是我的角色的未来状态的说明图。而我现在的游戏角色也许不是一个单独被制造出来的个体,而是一个名为“人类”的,巨大的过程的剖面。
(三)婚恋
我可爱的诗人,我为我上次见你的时候的反应感到抱歉。我当时的失态是因为你上次用的那张皮对我而言过于特别。它和我在《现实》中遇到的一个角色长得一模一样。我不是在抱怨你。我也知道我不该对一张皮感到耿耿于怀。我只是有些神经质。但究其根本我的这种状态也和你无关。
实话实说吧,我觉得《现实》在追杀我。它无处不在。那个游戏里面的东西不时地在其他游戏里跳出来,然后一直一直跟着我。它粘着我的方式奇异得让我悚然。我前一阵子造访了地精的巢穴,结果发现他们的技能考核居然变成了做卷子。我购置了一个魔法转换器,但它看起来就是我室友的手机壳。你知道魔药村吧?那里的村民的脸从来不变。但昨天我进入《现实》以后,却突然发现它们居然是我的父母的脸!这一切都在隐隐吻合着《现实》中的事物。
我推测那个游戏具有极强的信息处理能力。我不知道它是预言并模仿了我未来的游戏,还是实际上在干涉它们。但两者都很恐怖,不是吗?我不敢想了。究竟什么人可以构造这么大的世界,还能以这样的强度蒙骗我们所有人?
你上次的形象刺激到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你不知道。那实在是太像她了。我最近一直在纠结我和她的关系。我得告诉你,就在我上次遇到你的前一个晚上,我和她一起去吃了晚饭。吃完了以后,我们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家的方向走。她走到我们快分开的地方的时候,突然回头看向了我,问我:“你这次过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在模糊的夜色中,我看不清她。我只知道晚上的月亮像一滴白墨水一样,把周围的云都染亮了。她那样看向我,眼睛和河水一同映着月亮。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要是能这样和她过一辈子,好像也挺不错。
《现实》里有句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曾经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推测,但你似乎验证了这个规律。我那整个晚上都在想她。我先是纠结我要是尝试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会不会唐突到她。我又想起她那突如其来的关怀,开始揣度她对我有有没有什么感觉。那晚我离开《现实》以后,我就遇到了你。你身上是她那件白色短袖,腿上是那条有些掉色的牛仔短裤。你手掌心的触感和她一样的凉,你低下头颅时发丝滑落的方式和她分毫不差。我从未碰过她的嘴唇,但我知道,如果我碰了的话,那不会和梦里的你有什么区别!你,你不明白!你若是换一件衣服,换一种肤色,或是换一个种族,我都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是你恰好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她,而你出现的时间又恰好在那晚之后。不,我很难说这真的是巧合。我很想用因果的概念来分析一下——啊,又是《现实》里的东西!我得停下。
(四)衰弱
陛下,
关于我在前几次会议中的缺席,我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在您所说的会议时间里,我一直在《现实》里。或者说,《现实》一直挟持着我。没错,您和黑松果们谈判的时候,我的两个孩子都得去学校上学,而上学需要学费。除此之外,我还得负责我的孩子早晚的饭还有家里的水电费。幸运的是,我在这个社会中处于一个还不错的位置。我在一个企业里有稳定的工作,上个月还拿了一笔奖金。我的工作让我接触很多重要的议题,比如教育不平等和社会结构的变迁之类的。它们比您的月光花每年眼泪的数量要重要得多。
我越来越觉得《现实》这个游戏也许是某种压缩的,固态的东西,而此时的我们才是它的衍生产品。我可以直接告诉您,我觉得世界就应该遵循逻辑!我也不那么介意有这种变化。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无法完全遵守您的规矩了。因为我知道我总会回到现实,而在我明天睡着以后,您和您的玻璃舞池也会不复存在。您也只是毫无逻辑的幻象罢了!您不试试《现实》,就永远不会知道这种快乐。
很抱歉,我真的不关心您的事了。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找回那些在《现实》中死去的人。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想法:我要在这里重现《现实》。既然我能用花瓣构建完整的宫廷也能用沙子制成星空,我没有理由做不出《现实》。只要我按照记忆复制那个游戏里面的每个场景,再重新编写出我在里面遇到的人,我就可以让那些死去的人在我的游戏里复活。而且在我重建出的游戏里面,不会有任何人离开我。
您看,我现在已经做出来了我小时候的房间,这个木地板很逼真吧?我耗费了不少时间来完善上面的木纹和缝隙的形状,每一块上面的曲线都是不一样的。只要再打磨一下衣柜的表层,调整一下枕头的形状,这个房间就会和我回忆里一模一样。我现在犹豫的是她的头花的颜色,我记得她小学的时候用的是彩色的小皮筋,但初中的头饰我真的不太能分辨得出来。您觉得这个发卡的质感怎么样?好吧。我忘了您也不懂。总而言之,我近期都不会回复您的消息了。如果您想来看看我的工程,那就来看吧。
(五)重病
我的朋友,是你吗?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梦到你了。不过,你不太有年份的概念,说不定对于你而言我只是离开了一小会。你想听听我的近况吗?
我建造新的《现实》的计划不太顺利。无论我怎么调整,都总是感觉差了些什么。我试着牵着她在河边散步,但月亮要么就是太亮,要么就是被厚厚的云层完全遮住了。我想要重现她年轻时的样子,可怎么想都想不起她的表情。我也找不到我们说话时吹过的那一阵风。梦里的空气总是沉甸甸的,好像要下一场雨。
啊,天有一次确实下了雨。那次我们俩都湿透了,身后的河水追着我们,一阵阵扑向我们的脚踝。梦里我似乎看到了我家的灯光,拽着她往那边跑。可一照到灯光,她就变成了雨水,从我手上滑了下去,流进了黑蒙蒙的河里。我面前到处都是水,怎么也找不出她。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不再能掌控自己构造的游戏了。这感觉就像我也和《现实》里的角色一起衰弱了一样。
那个游戏的进程是完全线性的。而我的角色随年龄的弱化似乎也是不可逆的了。我的头发越拨越少,我的小腿在爬楼梯的时候会有些钝痛。一天半夜,我突然惊醒,听到自己肺部发出了粗重的声音。那根本不像人的呼吸声,像是我胸腔里藏着一个过热的引擎,一个锈风扇,或者什么别的。听着我自己的呼吸声,我就感觉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中的东西随时会从我的身体里跑出来。那怎么可能呢?这也许只是我的身体在表达对我的不满吧,毕竟我年轻的时候折腾它折腾得挺狠的。说实话,我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怕的,但我也不想告诉儿女。毕竟他们担心也没用啊!女儿最近刚找到新工作呢。
我现在反而喜欢和小孩子待在一起。平时也不做什么,就是陪他们捉捉知了或者看他们玩玩积木。孩子们总是充满闲功夫和想象力啊,给他们一点寻常的物件他们都能说出好几个故事。看着他们玩得那么开心,我就感觉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我的朋友,我其实不太希望你接触这个游戏。我不知道这是出于自私还是出于情谊。总之,我自己大概是要在确定的因果中一路走向死亡了。你可能会有些伤心,但我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只能先和你说个再见。
(六)死亡
我回来了。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把青菜汤端过来了。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边喝汤边看你喜欢的电视节目,现在不赶时间。
我知道我在做梦。
啊,谢谢。
最近的梦似乎一直在重复年轻的时候的事,我真是没有新意的一个人。按我小时候梦里的概念,现在这个房子和你大概都是我自己构造出的游戏,不是现实。把现实当成游戏,那时候我还挺敢想。啊,我会不会说得有点多了?不过反正你只是个梦里的人儿,多听我絮叨几句应该也没什么。
果然还是因为我在做梦吗?总感觉你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你的嘴角能再往上翘一点吗?不行,这样像女儿了,往回一点,往回一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
你走了以后,儿子也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他现在写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不太懂了。你知道,他从小兴趣就和我俩不一样,想去当个科学家。姑娘已经生啦。真可惜你没有看到。不过你要是还在,估计还得给她带孩子,也挺烦的。我现在能做的事,大概也就剩下不给他们找事了。
这汤稍微差了点味。到底差在哪里呢?下次多加一点盐吧。我总觉得这个节目已经看过了,不过你要是想再看一遍也行。这段确实值得反复看看。
唉,说着就有点困了,年纪大了就是这点不好。难得有你在旁边听我讲话呢。
我能靠着你歇一会吗?不用叫醒我,就让我一觉睡到自然醒吧。
(七)长眠
尊敬的听众啊,您要听我讲讲《现实》吗?我的人物最近在那个游戏里参加了一场“葬礼”,那是《现实》里的一种特殊仪式。这个仪式标志着我们的一位长辈进入了 “长眠”。
在“葬礼”上,成年人类们都说那位仪式的主角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不容易。可很少有人能讲得清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不讨厌那位长辈。他总是那样坐在房间的一角,晒着太阳,看我和其他人类幼崽玩耍。我们无聊的时候,他会讲起他的“父母”和“爱人”,只是我从未见过他们。我的“父母”告诉我,他现在睡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想,这代表这个角色对应的玩家永久地放弃了这个游戏。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现实》是不断变化的。我想到有一天,我的人物的“父母”会成为新的“葬礼”的主角。而再更久的未来,我的人物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睡进小盒子里。我不禁想象这样的一个画面:“人类”是一个连接着“分娩”和“长眠”的漫长队列,我们每个人都在其中踩着前人的脚印缓缓行进。
尊敬的听众啊,如果您真的很无聊的话,您可以去尝试一下《现实》。它的剧情颇为平淡,但设定非常有趣。我不需要说太多。也许您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深陷其中了。
星期一出生,星期二受洗,星期三结婚,星期四生病,星期五病重,星期六死去,星期天被埋进土里——也许在梦的世界中,事情就是这样的呢?
在这个故事里,我试着从梦境的视角看现实,把现实当成梦境生物的无数个游戏中的一个。这样看来,这反而是一个灵魂被《现实》这个及其精密的游戏同化和吞噬的故事。但我不想下这样的定论。
文中的七个部分可以说是《现实》的玩家在梦境中说出的七段话,它们分别对应着一个人的人生的七个阶段。叙事者在七节文段中分别出生,上学,恋爱,工作,退休,走向死亡,最后被埋葬。最后一节又和最初的一节相勾连。我们可以看到从第一节到第六节,叙事者逐渐代入了“现实”(从最初的玩家心态到后期的否认梦境)。在前六节中,我尝试在保持代入“现实”的变化的同时体现这些年龄段的特征。
最后一段反而花费了我不少精力,因为我不确定在叙事者死后我该怎么讲述他的故事。最后还是利用了(二)里面所说的,角色之间的对应和变化。(七)中新的叙事者不是死去的叙事者,但死去的叙事者也曾在(二)中当过新的叙事者。从这个角度来看,两者其实是相同的,共处于同一个循环当中的。
我很难给这个小说找出一个中心思想,就像我们很难总结一个人的人生。我还是先它放在这里,把剩下的部分交给我亲爱的读者(们)吧。
p.s作者阐述第一句话引自《鹅妈妈童谣》
哇喔
星期一和星期二,将现实中的习以为常重构,以梦境的状态为常态,用陌生、不解的眼光审视并表达人类的文明与体制,梦幻感十足,我非常喜欢这份新鲜感。
星期三,我最喜欢的部分,把现实与梦境的纠葛描述为“追杀”,所有的不安、困惑、慌张都折射出心底的在意与迷恋,这种极端情绪的颠倒太迷人了。
作为一个科幻迷,我居然读出了一丝泰德姜的感觉!
具体为什么有了这种感觉呢,我说不好。但这篇文章的叙事手法我很喜欢,全篇都是主人翁的独白,形式有时像是日记,有时像是书信。其中第六部分更是让我觉得惊艳,这里没有采用讲述者的独白,而是插入了讲述者梦中——或许应该说是现实中——的回忆,描写了几个《现实》中的生活片段。加上最后的结尾,全文一共七个部分拼起来,就成功用简单的独白描绘了漫长的时间跨度。这和作者评论中写到的“星期一出生,星期二受洗,星期三结婚,星期四生病,星期五病重,星期六死去,星期天被埋进土里——也许在梦的世界中,事情就是这样的呢?”完美契合,同时也令我想起了上帝创世的一周。
同时,这篇文章的视角我也很喜欢,虽然作者没有直接描述梦境世界,但从作者写到的“您也许会觉得固定在一个形态是可怕的。”和“它们都具有逻辑和因果。”等细节中,我还是读出了讲述者身为梦境生命的不同,进而窥见了梦境世界的一个侧面。这种隔着一层面纱的视角给了我非常棒的感受——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沉浸感,好像我与文章的讲述者产生了共情,好像我也从现实中抽离了出来。读完这篇文章,我得以从一个梦幻的和全新的角度观察我的生活,观察这个世界,进而产生对现实更深的思考,然后我仿佛突然明白了现实世界为什么美好,为什么值得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