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Y(或者说是我)回溯记忆时,什么都模糊成一团:
温度适宜的白色房间、
青绿色的检查单(第一次见)、
年轻的母亲(好像也不年轻了,但在记忆中,在一切回忆里,母亲是否年轻并未成为需要我们去探讨的话题,此刻沉默的Y身边的母亲与十年前牵着Y手叮嘱回家不准吃糖的母亲混淆到没必要区分,融为一体了,那她是六岁的我的母亲)、
医生和围了一周的助手,
以及当事人被迫接受的还没参透的消息。
一切好像是冷的又是热的,也分不清。
“…简单来说,蓝色的药早晚半片根据作息来吃,白色的早中晚各一片…有副作用随时来检查,一个月后来复查需不需要增减药量。”
Y当然还不明白诸多问题,显而易见医生也并没有打算讲明白或是说预设到这些。如果说早晚作息不规律怎么吃?比如平日里6点半起,而周末每睁眼已近中午,她也完全不打算为了吃药早起,吃完“早上”的药,那中午的怎么办?不吃了吗?中午如何衡量?午饭前吃还是午饭后?这病怎么得的?那我现在惴惴不安的一连串怀疑也在需要治疗的病情中吗?怎么说明药起效了?怎么说明病好了?……?
“这病能好吗?”
终于有人替Y纷飞的思绪做了个总结,她的母亲。
这病能好吗?多么犀利残忍而无尽的话语,穿大褂的男人女人们回避着,每天都回避着这一问题,或许他们日日夜夜在医院中唯一的任务就是防止这个问题被提出,“拼尽全力”是西西弗斯的同僚们唯一的选择。我想没人能解答,一连串的问题都没法解释,所以同Y一般的病人索性选择沉默不语。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但被问出,那些被称之为“医生”的人也将同Y那样沉默不语。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问题,那是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偷摘下的果实、是被沟口纵火焚毁的金阁寺、是小王子钟情的那只独属于他的玫瑰、是史铁生自二十三岁往后记忆中的二十三岁前的双腿。
“这病能好吗?”
就像是在问“我是谁?”“我为什么是我?”“我要去哪?”“我为什么,我究竟为什么活在这儿,如此真切地活在这儿?”母亲,抑或是其他第三方,往往成为这项问题的发出者。这项问题无疑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大概比Y自身更好奇这个问题,也更无畏,更担忧,更渴望痊愈。Y呆站在旁边,此刻只在想(也只能想)一个月前的云和今天似乎没什么区别,薄薄的一层,晕在空中,家门前的梧桐树绿得发青了。
男女们知道,无论如何回避,石头总会照常滚落。
“这个病不好准确讲什么时候能好,分人分情况,吃药只是暂时缓解症状,重点还是要自身缓解压力,做心理治疗或许会有效。”声音的主人朝Y和她的母亲笑了笑,我知道他尽力了。
Y想,在这个地方工作学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语言的严谨性了,她的语文老师定会称赞他们,对于现代汉语的态度毫不轻浮(尤其讲到说明性文本时)“大概吧…大概…或许…分情况…”再就是对他人人格的尊重“你们是想吃药也行,做心理治疗也行。当然,两者如果能同时进行效果应该能更好,看你们愿意怎么治,你们想开强度大的药也可以,有的病人就希望躯体化能够最大限度缓解,但是希德好就在于副作用基本上没有。”
所以究竟我想怎么样?
不知道。
鼓风机在响。
这一瞬间使一切一切的命题崩塌坍圮。
在记忆中,在一切回忆里,我疑心那一天是现代医学定义中“生病”的开端,也是Y疾病的开端。
回家的路上,Y无时无刻不游离于那个由于围了一圈医生而愈显逼仄的房间。她望着车窗外帧帧流动的画面,太过平常,以至于在回忆中记不清了,便于随意找一个日丽风和的下午填充在记忆里。好比Y记得等待第二个途经的红绿灯时,一辆转弯的白色轿车驶过,后面跟着辆黑色吉普、人行道旁的绿化带上修剪齐整、一个年轻的母亲拉着刚及腰的孩子向前走,那小孩蹦蹦跳跳,手上还拿着一个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益智玩具,大影子和小影子在人行道的边缘来回起伏。就是这么一天,必定是的,寻常到可以随便从记忆里拉来片段塑造。
回忆仍需要不息地塑造,当下再通过当下塑造出的记忆眺望过往与未来,Y此刻无疑站在一个点上,过去与未来交织的点上,她小心地判断着是否应该建立起这个已被他人认定的回忆,使松散的线错综形成一个闭环,她至今都没做出抉择,无数人往来于交点旁,无数回忆围着交点绕成线团,杂乱的堆在角落,Y时刻矗在那儿,没向前向后迈一步。回忆或许也第一次遇到如此情形(通常来讲人站久了总会走几步的,但她就停在那儿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围绕着那个似有似无的点移动,但我知道交点从未真正存在过,但那个轮廓也未消失过…“不知道”这一解释永远停留于Y的回忆了。
但在往后的记忆中,药物总占一席之地。它,它们时刻证明着Y自己还没明确的疾病是客观存在的,白色早中晚例行公事的服下,照本宣科般苦涩乏味。她喜欢蓝色的,或许正因为分不出味道,含在口中静待融成细细的粉状,仍然辨不出来。少见,颜色也少见,淡,甚至可以说是雅,却不发白发青,是实实在在的蓝色,像清明前必逢的微雨天,连着下,不止息的坠落,轻飘飘的雨撒在身上,使焦躁的人更为烦闷,使欣喜的人愈发庆幸。
水浸湿了Y的发丝,她并未烦闷也未觉庆幸,她只是走着,雨水连续撞击在梧桐叶与树影中,她未给这场雨赋予任何形式的回忆,雨只是静静落下了。那我们回忆中遗忘的部分是否存在过呢?如果一年前的Y没有走进那间病房,或者说她走进去了,但她忘记了,周围一并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或是她并未忘记但她毫不在意,那她现在就是个现代医学认为的“完全健康”者了,那个交点的轮廓便永远不会出现在Y脚下,她不用考虑是否向前或向后,或许她会彳亍于其他的回忆中(或许她会从一个点不断迈向下一个,步履不停)。踏入那扇门前的生活,或是后来的门后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忘记任何一个都好,但Y并没有遗忘(虽然她自己也曾思索是否应该皈依这显而易见的真理) 她的母亲也没有,男人女人们更无时不相信着自己的判断。
肯定有地方错了,Y想。
但当我在回忆里翻找时,无数白昼与黑夜交叠,难耐的清晨告诉我,每个前来申诉的人言语忠诚,无半点瑕疵。
那么这一切故事的开端在哪呢?是第一个心慌的午后,还是动身医院的下午,抑或机械的名字从广播里传来,手与诊室门把相贴的一瞬间?或许都不是。
大概还是那个梧桐叶沙沙响的午后吧,Y记得医生以为她是个内向的孩子,因为母亲帮她、代替她诉说了基本一切的病症。而Y只是太过不解了,电子设备上的红外热成像竟能解构出连她自己都未读懂的思想,她从未想过质疑这些,她崇尚医学,但机械与情感的沟通中一定有哪个连接太过先进与精密,使Y并未参透这一过程。
表单中的偶尔与经常该以那个限度为参考?
我们究竟是如何划定思想情感标准的呢?
形式有点特殊的回忆录
大概是因为觉得回忆中的自己是一个相对虚妄的人(或许是我的一部分、是过去抑或未来的我,其间又参杂了当下完整自己的形态)
恰逢可能是感冒导致这几天躯体化比较严重,半清醒下的产物。没想好如何结尾,不出意外的话,生活到现在的时刻距离结尾也还过早,试着自己给留下的问题找些解答当作结束吧。
“试着自己给留下的问题找些解答当作结束吧”——在虚妄中的哪刻是清醒的,在个人生活史上那就是一个进步的跃迁。虽然之后也许很快再次遁入虚妄,但有一就可能有二,而三…… 期待着质变那天悄然降临。
以一场疾病的官宣为开端,是如福柯一样,对何为“病”的质疑。或者说,如文中所说,一个人生病的人对于自己与“正常人”之间那道界限总是很敏感的(有的人故意模糊,是敏感的另一种的表现形式吧)。因此,想要跨越、或者只是站在这道线上,就首先不得不问“我病了吗?”“我哪儿和其他人不一样?”“病了,又怎样?”
猜想,于现实中而言,作者已经问了很多遍。于文章而言,这才是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