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土战争「生日篇」

十二月的朔风卷着雪霰,擦过教室窗玻璃时发出细碎的呜咽。雨空呵出一口白气,指尖无意识地在蒙着薄霜的窗上画出一道水痕——她瞥见楼下值日生正缩着脖子清扫甬道,积雪在扫帚下发出沉闷的挤压声,像某种缓慢消逝的倒计时。十二月十六日,她的生日,正被这场毫无征兆的暴雪无声掩埋。

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拉链齿咬合的声响清晰可闻。前排的晴夏和我像阵风似的卷过课桌,书包带子甩得噼啪响,只匆忙丢下一句“家里有事得先走!”便消失在门口。雨空看着我们消失的方向,喉咙里那句“今天……”被冰冷的空气冻结,又无声咽下。她独自穿过昏暗的走廊,脚步声在雪夜里显得空洞又漫长。寒气顺着裤管向上爬,她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心想,大概连老天也忘了,雪下埋着一个十七岁的日子。

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只有暖气低沉的嗡鸣和一室寂静。玄关灯投下她孤零零的影子,显得格外瘦长。她默默放下书包,厨房里没有熟悉的香气,客厅也没有亮着温暖的灯。父母临时出差的消息几天前就知道了,可当这个雪夜真正降临时,那空洞感还是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了脚踝。她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颗孤零零的鸡蛋和半盒牛奶,冷藏室的灯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拿出牛奶盒,指尖触到一片刺骨的凉。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蒸腾的热气短暂模糊了窗外的风雪。雨空正要把面条下进水里,手机屏幕猝不及防地在灶台边亮起,嗡嗡震动起来。是班级群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全体成员 紧急通知!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解法谁拍了?”

“明天早读英语老师要抽背!”

“雪好大啊,路上小心!”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些滚动的字符像飞溅的雪沫,冰冷又嘈杂。她盯着那个小小的班级群图标,指尖悬停片刻,终究只是按熄了屏幕。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而沉默的倒影。她垂下眼,把挂面轻轻撒进翻腾的水花中,白色的水汽猛地腾起,模糊了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

就在这时,门铃突兀地响了。

声音穿透厨房的寂静,显得格外清晰。雨空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雪……她疑惑地关掉炉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门边,迟疑地拉开了门。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她眯起了眼。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气喘吁吁的晴夏和我!两人像两个移动的雪堆,帽子上、肩膀上、甚至睫毛上都挂着未化的雪花,脸颊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不住地喷着白气。晴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保温袋,鼓鼓囊囊,袋口边缘还顽强地冒着一缕微弱的热气。我则背着一个鼓胀的大背包,拉链几乎要被撑开。

“冻……冻死老子了!”晴夏牙齿打着颤,声音都变了调,却不由分说地把那个沉甸甸的保温袋往雨空怀里一塞。袋子表面带着室外刺骨的寒气,可透过厚厚的保温层,一种异常熟悉、令人心尖发颤的、混合着柠檬清香的温暖气息,正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熨帖着冰冷的指尖。

“快让开,堵风口想冻冰雕啊!”我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挤进来,反手砰地关上门,把风雪隔绝在外。我卸下背包,拉开拉链,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打开的瞬间,里面竟是一个小巧但精致的奶油蛋糕!纯白的奶油上,用鲜红的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结城雨空17”,旁边还插着几颗小小的、冻得有点发蔫的草莓。

“老班说你爸妈不在家,我俩琢磨着……”我把蛋糕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搓着冻僵的手,“这鬼天气,外卖都歇菜了,只能靠咱这‘雪橇双傻’亲自跑腿了!”

晴夏已经快手快脚地打开了保温袋。里面分层码得整整齐齐:上层是好几盒还烫手的关东煮,萝卜、魔芋丝、竹轮卷浸润在琥珀色的汤里,热气裹挟着鲜香扑面而来;下层,赫然是好几瓶裹着厚厚毛巾保温的——冰镇柠檬茶!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像无数细小的钻石。

“喏,你的命根子!”晴夏得意地抽出两瓶柠檬茶,一瓶塞给雨空,瓶身冰凉,但那熟悉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刚才凝结的寒意。她自己拧开另一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嘶——透心凉!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最后一丝奔跑带来的燥热。

雨空握着那瓶冰凉的柠檬茶,指尖传来的寒意如此真切,可胸口却像被那个保温袋里的热气烘烤着,一点点暖胀起来。她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关东煮,看着那个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蛋糕,看着眼前两个头发还湿漉漉滴着雪水、鼻头通红的家伙,喉咙像是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堵住了。窗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屋内只有关东煮汤汁咕嘟的微响和柠檬茶开瓶的轻呲声。

她拧开自己那瓶柠檬茶,熟悉的酸甜气泡在舌尖炸开,冰凉感直冲头顶,可心口那点暖意却顽固地扩散开,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的暖波一圈圈荡到指尖。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萝卜,吹了吹,轻轻咬下去。温热的、带着昆布鲜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

“喂,寿星,发什么呆!” 我把塑料小叉子塞到她手里,指着蛋糕上的“17”,“快切蛋糕!这字可是我写的,艺术吧?”

雨空看着那歪斜却鲜红的“17”,又看了看晴夏正把一颗鱼丸囫囵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的滑稽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却像投入冰面的石子,清脆地漾开了凝固的空气。她拿起叉子,小心地挖下蛋糕一角——连同那颗冻得有点委屈的草莓一起。

甜蜜的奶油和微酸的草莓在口中化开,奇异又妥帖。她端起那瓶冰凉的柠檬茶,清脆地和晴夏、我手中的瓶子碰在一起。

“叮——”

三声轻响,像雪夜里微小而坚定的钟鸣。窗外,大雪依旧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路灯的光晕在纷飞的雪片中晕染成朦胧的暖黄色光团。屋内,食物的热气氤氲着,柠檬茶的酸甜气息与关东煮的鲜香在暖意中交织升腾,模糊了冰冷的窗玻璃。十七岁的夜晚,风雪是沉默的幕布,而这份踩着深雪送来的、带着寒气与滚烫心意的礼物,穿透了所有严寒,在雨空心口烙下一个微小而永恒的回响——原来最深的暖意,并非源于壁炉的火焰,而是源于雪夜跋涉后,朋友肩头那层未曾掸落的、晶莹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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