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向东把最后一箱样品仔细核对好唛头,贴上封条。
上海滩的空气湿热粘稠,写字楼里冷气开得足,廉价西装的后背却依然沁出一片薄汗。
报关单、信用证副本、出货明细……他熟练地整理着文件,手指划过光滑的纸面。这动作让他恍惚想起两年前,在麦茬地,那张被撕得粉碎的纸片飘进的泥土里的样子。
郑州到上海,坐火车要六小时,他却走了十八年。
复旦。
那两个字扎进了他的心口。他用力眨眨眼,把沾了汗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
干,拼命干。主管拍着他肩膀:“小郑,行啊,脑子快,做事稳。这个月奖金少不了你的。”
钱,钱!钱。干完这一单,钱就够了。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
寄回去的钱,是爹的药,是小北的命。
推开家门时,一股混合着草药、灰尘和久未通风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屋梁似乎更低了。
娘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火光映着她大半花白的头发,雕塑一般,她一动也不动。
听见动静,她迟缓地转过头,茫然的眼珠转了几圈,好半天才聚拢在他脸上。“东……东子?”
“娘,我回来了。”郑向东喉咙干的发疼。他目光急切地扫向里屋的炕。爹常躺的位置空了,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心猛地沉下去,停了几拍。
“爹呢?”他问,声音干涩。
娘没说话,只是撩起衣襟,用力擦了擦眼角。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声,格外响。
“还是没治好?…”
公文包从肩上滑落,厚厚一沓用报纸包着的钱——沾着新印的油墨味和回村里沾上的土腥味——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他带回了钱,却买不回爹的时间。
空气凝固了,只有灶火的哔剥声和娘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小北呢?”他几乎是扑到娘跟前,抓住她枯瘦的手腕,声音颤抖,“小北怎么样了?他……他好些了吧?”
钱到了,小北就快好了!这是他支撑着熬过写字楼里无数个核对单据到深夜、硬啃外贸英语、忍受主管挑剔的唯一念想。
娘木然的眼睛动了动,看向里屋的门帘。郑向东的心跳得擂鼓一样。他一步跨过去,猛地掀开门帘。
弟弟小北蜷缩在炕角,裹着厚厚的旧棉被。听见动静,他费力地扭过头。蜡黄的脸上嵌着一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眼白还是浑浊的黄色,但嘴唇似乎有了一点点血色。看到郑向东,那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亮起微弱的光。“哥?”声音又细又弱。
“小北!”郑向东冲到炕边,想抱他,又怕碰坏了他。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弟弟的额头。还是有点热,但不再是那种吓人的滚烫了。“哥回来了,哥挣到钱了!咱们有钱看病了!”他把脸凑近弟弟,努力挤出笑容,可肌肉牵拉的那么牵强,“你看,哥给你带了好多钱回来!”他尽力止住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公文包,掏出那沓厚厚的、崭新的钞票,可它们还是有一些飘了出来,洒在炕上、屋里的土地上。
小北的嘴角费力地向上牵了牵,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哥……你真厉害。”
希望,像冰封河面下突然凿开的一个小洞,咕嘟嘟冒着微弱的气泡,瞬间温暖了郑向东冻僵的心。爹走了,但小北还在!钱到了,小北就有救了!他捧着那沓钱,像捧着滚烫的希望:“娘,明天,不,下午!下午我就带小北去市里最好的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郑向东像上了发条。他下地,脚步似乎轻快了些,虽然腿边的麦芒坚硬而尖锐,收割后的麦茬地裸露着,像一片巨大的、粗糙的皮肤,垄沟长得望不到头,但肩上厚实实在的沉甸甸的重量和仓里堆满的谷穗让他心里踏实。他蹲在灶台边帮娘烧火,火光映着他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偶尔会跟小北说几句话:“今年收成不错,咱家麦茬地也收拾干净了,来年种啥都好。”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生机,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小北看不懂的光芒。
小北的精神真的在好转。黄疸在慢慢消退,他每天都在院子里晒一小会儿太阳。郑向东扶着他,能感觉到那细瘦胳膊上传来的一点点力气。小北会仰着脸,看着飞过的麻雀,有时还在黄土地上用木棍写着刚学会的汉字小声问:“哥,上海……是不是楼顶高过了云?”郑向东喉咙一哽,含糊地“嗯”一声,抬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只有连绵的土丘和光秃秃的麦茬地。他摸摸弟弟的头:“等你好了,哥带你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冬小麦种上了,又收了,冬天过了,又种上春麦,一眨眼,夏天又来了。
夏天黑天晚,干完农活,吃了晚饭,一家人就搬了板凳坐在院里等晚霞。晚霞是很好看的,人们都叫作“火烧云”的,约莫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像是着了火,一会又变得金洞洞的了。
“娘,你看!那有条大狗,往前跑,后头还跟着小狗崽呢!哎!你说,该不是老贵儿家的大黄吧!哈哈哈哈!”小北指着天空上变来变去的云,兴奋地说着,娘笑了笑,摇着蒲扇赶着蚊虫,“不对不对,这分明是大狮子,你看它的爪子,嘿!狮子来抓你了!”郑向东装作狮子扑食的样子,把小北一把捉进怀里挠痒痒。小北笑得只求饶,娘也捂着肚子直叫“哎呦呦岔气了”,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于是他们又抬头去看天,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一会功夫,火烧云下去,换了满头星斗上来了。于是小北就枕在娘的膝上数星星,一颗、两颗、十五颗……星星慢慢向西移去。
“小北,下去玩一会吧!把娘的腿压麻了。”用手一推,小家伙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于是郑向东轻轻把他抱回屋里,躺在床上,盖好夏凉被,把灯一拉,一家人关起窗门来睡觉了。
一天傍晚,郑向东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听着院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心里一惊,掀开帘子闯了进去,却看到娘揪着小北的耳朵生气地喊着什么,郑向东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护着他,这娃的病才刚好,怎么好打的嘛!担心的话还未吐出口,小北见他过来便急忙摆摆手,嘴里说着“不打紧、不打紧”却被揪的呲牙咧嘴。
娘见郑向东回来,放开小北的耳朵,坐下愤愤道:“这龟娃儿,非拿着我刚买来的好碗去做什么实验,碗烂了还怕我发现,拿那胶水粘起来!”娘举起手里的一堆陶瓷碎片,“刚我一盛饭,又全碎了!这倒是不打紧,你说给手割破了咋着办!”小北赶忙蹲在娘膝下,笑嘻嘻地摇晃她的手,一面念着“娘,我知错了,饶过我这回吧,娘~”娘叹了口气,倒也是笑了。
郑向东愣愣地看着小北,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北,他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紧紧抱住小北,仿佛害怕他下一秒就要再消散,可手下真实又温热的触感清晰地告诉他,小北还在,他还在呢。他放声笑起来,要把这几年憋着的情绪通通都笑出来,笑着笑着一行眼泪从脸上淌下来,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小北的病,真的好了。一万斤的重担,从他的肩头滑落,砸到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活着,就挺好了。
小北仍呆在家里,有时他站在院门口,看着田里头放了学拉着风筝跑的小孩儿,总露出羡慕的神情。
“哥,我想上学。”一天,小北小心翼翼地对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郑向东说,“不,不上也成!我找着你高中时用的课本了,我把选修三也学完了,我还偷偷去考了市重点的入学考,他们说能录我,实在不行,我,我去参加自考大学也可以…”看到郑向东犹豫的神情,他又急切的加上几句,声音却越来越小,头慢慢地低到了胸口。
小北的头被突然抬起,迎面对上了郑向东瞪圆了的的眼睛,郑向东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里满是欣喜,“好!好哇!没事!你只管去上你的学,其他的哥自会想办法。今天刚收了麦,还有钱,还有钱呢…”
希望像刚钻出土的麦苗,在麦茬地里艰难地探出头,缓慢地、却真实地生长着。
笑容从郑向东的脸上慢慢长出来,干活时,他会偶尔停住,望着麦茬地。听着小北背单词的声音,他粗糙手指无意识捻着麦茬。他有了新目标:让小北上高中,上大学。他扛起锄头的手臂似乎更有力了些。
干农活的间隙,他蹲在地头歇息,汗水顺脖颈流下,目光扫过垄沟,几株瘦弱的狗尾巴草在热风中摇晃。下意识地,一句模糊的童谣调子哼出来,“院子的狗尾草,快高过了门梢,妈妈的味道,依然随风飘……”是小时候娘哄睡时唱的。哼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这片土地再贫瘠,也总能挤出点绿意,挤出点让人喘口气的缝隙。
雨季来了。先是闷热,空气能拧出水。接着,天像漏了底,雨没日没夜地下。村后那条平时温顺的小河开始咆哮,浑浊的河水翻腾着,一寸寸啃噬着单薄的土堤。
那天下午,雨势稍歇,乌云却压得更低,沉甸甸地坠在屋顶上。郑向东刚把屋角的漏盆挪开,就听见有老乡焦急的声音闯进了院子里:“小北他哥!小北掉河里了!”他心头猛地一沉,扔下盆就冲出去。
郑向东脑子“嗡”的一声,拔腿就往河堤跑。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他跑得肺像要炸开。浑浊的河水像一锅煮沸的黄汤,疯狂地撞击着堤岸,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吼声。堤岸上,几个惊慌失措的村民在喊叫。他冲到近前,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汹涌的水面。
“在那!小北!”有人指着下游方向嘶喊。
郑向东顺着望去,心瞬间停止了跳动。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他熟悉的旧褂子,正被一股浑浊的急流裹挟着,在翻滚的浪头里若隐若现。小北似乎还在挣扎,小手徒劳地向上伸着,随即被一个更大的浪头狠狠拍下去,彻底消失在翻滚的黄色泥浆里。
“小北——!!!”郑向东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叫,身体比脑子更快扑向了水边。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大腿、腰……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小北消失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往前扑,浑浊的泥水灌进他的口鼻。
“东子!回来!不要命了!”几个村民死死抱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他像疯了一样挣扎,眼睛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指徒劳地伸向那吞噬了他最后希望的水面。
娘刚刚赶到,她冲上去紧紧抓住一个人的手臂“我的小北呢?我的孩子呢?他怎么了!他去哪了啊!…”那人轻轻摇摇头,极力忍住眼里的泪水,把她扶起来,“为了救个掉河里头的娃娃,两个都没了…”
娘一下脱力地跌倒在地,“上天啊!你这个不开眼的!你怎么就挑着我们一家啊!你叫我怎么活!你叫我们娘俩怎么活啊!…你把我的小北还给我!还给我啊…”娘冲着滚滚江水嘶吼着,无力的跌坐在岸边,手不住地拍打着身下的黄土地。
郑向东被拖回岸上,瘫倒在冰冷的泥泞里。雨水混着泥点糊满了他的脸,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在无声地翻滚。
雨还在下。啊,今年的麦子还有一茬没收完,刚种上的玉米也被刮倒了不少吧,他不合时宜的想起。
不过,这些他也无所谓了。
雨季过了,庄稼汉们仍一头埋在地里,清理淤泥,拔掉烂苗和倒伏的玉米,重新栽上辣椒、芝麻、花生。
田垄上停着两两三三擦汗的人,乘凉唠上三五句。话头从前些天村里放的电影到谁家又生了个孩子了,又到今年的收成不怎么样,最后转到这场突然的洪水上来。
“唉唉,这年岁,龙王爷真是动了大怒啦!”老汉吸了口烟斗,缓缓摇摇头,“怎么说?”,“村口那桥——被水冲塌了的——俩娃掉河里喽!没救上来…”,“这…我竟不知!前几天倒是瞧见有家门口挂白条条,唉唉,这真是…——是谁家的?”
“一个是金贵儿家里的老三——七八岁的个女娃,只说是刚掉里就不见了影,还一个么…是东子他弟。”老汉吐出一口烟圈,静静看着它在空中消散,沉默着。
“东子!这不是那个考上个什么…好像是叫‘孵蛋’的娃嘛!他怎么啦?”
“他爸脑瘫,没钱治,他去上海后没两月就自己喝了农药,走啦,现在又没了弟,家里只剩他一个男人了,他那个娘,好像也疯疯癫癫的了…”
“唉…”
“……”
两人继而停了话头,各自扛起锄头下了地。
再说东子他娘,虽然他从此以后都疯了,但她到底还知道每天下地,然后回家烧菜,她仍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然她看见小北留下的旧衣服,在地里或到村口那条河旁大哭一场,但一哭过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但郑向东却似变了个人,他脸上的那点活气消失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雕木般的僵硬和麻木。眼神空洞得像口干涸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他吃饭,咀嚼,吞咽,只是维持生命机器的运转。睡觉,也只是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听着隔壁娘断断续续的呓语和哭泣。
他虽然也忘不了莫大的悲哀,可到底也只能继续生活,他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下地干活。
他们娘俩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又一年打药时,郑向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却看到家里暗着灯,门口是个装农药的空罐。郑向东的瞳孔骤然颤抖,他冲进屋里,大声喊着娘,四处搜索她的身影。
娘轻轻应了一声,她卧在炕上,蜷成一团。郑向东急忙把她扶起,问她怎么了。娘动了动眼睛,只说是累了,说着便要躺下。
郑向东仔细闻了闻娘的嘴里,没有农药味。
他长舒了一口气,拍着心口也坐下了。
“东子啊”黑暗中,娘的声音又传过来,“用了一半的农药,你可收好啊!农药不能留半罐,不能留半罐…”郑向东愣了一下,忙点头,连声答应着,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娘的手上。
“东子啊,咱娘俩,得好好活!”
一夜无话。
来年初春,娘走了。
那是五九,河刚开。
谁成想初春会下这么大的雨呢?
河水再次涨满,带着不祥的呜咽。娘跑了出去,赤着脚,尖叫着“小北你回来!”,直直冲向河堤。堤岸在洪水的冲击下又塌了,不断有土块剥落。一个邻村的小女孩,被这景象吓傻了,站在塌陷边缘哇哇大哭。
浑浊的浪头猛地扑打过来,堤岸轰然塌下一大块。小女孩尖叫着向下滑去。就在那一瞬间,疯跑着的娘突然停住了。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几步远、极力招呼她回去的郑向东。雨水冲刷着她苍老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闪过一刹那奇异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和解脱。她朝着郑向东的方向,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决绝地转身,扑向那翻滚的黄汤,用尽全身力气,将滑落的小女孩猛地推回了泥泞的堤岸。
岸上只留下郑向东和那个吓得发抖的小女孩,河水卷着一圈浑浊的漩涡,向东奔去。
郑向东冲到水边,泥水没过脚踝。他看着那翻滚的浊浪,看着娘消失的地方,没有喊叫,没有痛哭。他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麻木的脸颊往下淌。他感到一种彻底的、冰冷的轻盈。他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泥水里,额头抵着冰冷的、被洪水舔舐过的泥土。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响起,而他身后,只是那片沉默而荒凉的麦茬地。
他一个人给娘料理了后事。空荡荡的土屋里,只剩下他和无边的死寂。
在收拾娘的遗物时,他在娘的床头柜里找到一个小木盒。木盒湿冷沉重。他打开,里面没有什么传家宝,也没有什么祖传秘籍,只有一个厚厚的、被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土黄色旧信封。他剥开油纸,抽出里面的东西。
一沓钱。十块的,五块的,更多的是两块一块甚至几毛的毛票,被一根洗得发白的旧布条捆得整整齐齐。钱下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纸很粗糙,是他以前用过的作业本纸。上面是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努力写清楚的字迹:
“东儿:
爹没用了。瘫炕上,是拖累,我不能把你和小北、你娘都拖死。爹走了,你莫哭。爹是自己走的,心里清亮。这钱,是爹偷偷攒的,不多,你拿着。爹知道你通知书来了。那是天大的好事。撕了?爹猜你是为家里。别犯傻!爹走了,你就没了负担。拿着这钱,去念书!通知书撕了不要紧,爹听人说,能补。去求求老师,求求学校。一定去念!念出去,别管爹。爹在那边,看着你。好好活。”
信纸下面,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硬纸。郑向东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打开那张纸。
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曾经被他撕得粉碎,如今却被一小片一小片、极其小心地粘合在一起。浆糊的痕迹清晰可见,纸页布满裂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再次散开。他的名字,“郑向东”三个字,在那些深深的裂痕间顽强地挺立着。每一个碎片都被尽可能地对准了位置。
郑向东死死攥着那粘好的通知书和那沓由无数零碎毛票组成的“学费”。他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他张大了嘴,胸膛剧烈地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灼痛,将他所有试图涌出的悲鸣都死死封住。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他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膝盖,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压抑的呜咽声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起初是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嘶声,渐渐变成了沉闷的哀嚎,那声音里承载着被命运碾碎的所有希望、所有牺牲、所有无处可去的爱和悔恨。哀嚎在空荡荡的田野上冲撞、回荡,最终被脚下那片无边无际、沉默而荒凉的麦茬地无声地吞没。
雨,还在下。脚下的麦茬地泥泞不堪,倒伏的麦秆和麦茬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像一片巨大的、刚刚被犁过又遗弃的坟场。爹娘最后的寄托,就埋在这片地里。
而他,被永远地钉在了这片麦茬地上。他惨淡地笑了,对着云层里藏着的太阳。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麦茬地。
爹娘让他好好活。
一阵局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打破了死寂。
郑向东迟钝地转过头。门口站着几个人,打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汉子,手里牵着一个浑身湿漉漉、脸上还带着惊恐和擦伤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汉子身后跟着一个抹眼泪的妇人,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和几块粗布。
汉子看到郑向东,嘴唇哆嗦了几下,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恩人!东子兄弟!俺是下游柳树洼的赵老栓!这……这是俺家丫头小禾!是……是你娘……救了俺娃的命啊!” 妇人跟着跪下,泣不成声。小女孩小禾被爹娘的动作吓到,怯生生地看着郑向东,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残留的恐惧。
郑向东的目光落在小禾身上。她穿着打补丁的旧花褂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小脸上还挂着水痕和泥点。
“俺们……俺们没啥好东西……这点鸡蛋……还有布……” 赵老栓声音哽咽,把篮子往前推了推,“俺们全家……这辈子都记着大娘和你的恩!小禾,快给恩人磕头!”
小禾被爹推着,懵懵地也要跪下。
郑向东猛地站起来,僵硬地去把他们扶起来,“这是干嘛!不、不用,你们走吧,东西带回去,给娃做身衣服……你们走吧……”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
赵老栓一家在门口僵立了一会儿,看着郑向东的背影,最终把东西轻轻放在门槛内,默默地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禾离开了。
日子总归还得过,只不过屋里多空了张床,吃饭又少了双碗筷,院里竖着的两把铁锹只会有一个人用了。
郑向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了三天,第四天他终于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拉开家里杂货间的大门,翻了个底朝天,连个空农药罐都没有,倒是有几把生锈的剪子,一碰就掉渣。
他只好忍痛撕了家里的薄被做成布条,缠在房梁上,踩着旧板凳站上去。
可惜了这床被子了,他把脖子轻轻搭在这条布上的时候还在这么想,不过也无所谓了。
腹中的饥饿感又强烈的涌上来,他顿了一下,静静呆在那里。
很久,可能过了一个世纪吧,他终于把头从布里脱离出来。
算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挫败下来,蹲在板凳上,用双手捂住了头。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郑向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整理整理身上去开了门。
是小禾,手里领着一筐东西,低着头站在那里,郑向东愣了一下,拒绝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小禾又把篮子推了一下,小手固执地停在那里。
“我不用,你带回去吧!”郑向东扶着门框虚弱地吐出一句话,即使他真的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不成!娘叫我送来的!你,你收下!”说着眼圈还红了,眼看着要落下泪来。
郑向东只得接过篮子,说了声谢谢,小妮子轻轻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
他抱着篮子坐在板凳上,里面全是食物,馍、红薯、玉米、甚至有一小包酱牛肉,他伸手拿了个白面馒头嚼了起来,边嚼一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馒头就着眼泪,嘴里又甜又咸的,他囫囵吞下一个,还是饿。他又狼吞虎咽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东西一气儿吞进肚里,可是塞进去的食物还没嚼完,没来得及咽下,又有新的食物进入了口腔,他的腮帮子被撑的鼓鼓的,一边塞,还一边打着嗝。他被噎的受不了,跑到厨房拿起水罐就往嘴里倒,水源源不断流出来,有的溢出来,流到地上,积成一片小水洼。
他终于吃饱了、喝饱了,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他。吃得太撑,他走不动了,干脆原地躺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算了,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说,他颓唐地想。
明天没给他机会,后天也没有。他的计划总是被那个小妮子给打断了。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郑向东家的院门口。她不进屋,就蹲在院门外的土墙根下。有时候放下一颗还带着露水的野果,有时候是一把刚摘的、颜色鲜艳但不知名的小野花,郑向东来不及叫住她,她便匆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溜走了。
又一日,郑向东在门口看到了徘徊的小身影,他打开了屋门:“妮儿,进来坐吧,外头冷。”看到他,她眼睛亮了一下,怯生生地跟进门,举起手中的小篮子:“哥……花……”——那是一篮红的、黄的、粉的、蓝的,满满装着,还带着泥土味的花朵。
无边的死寂,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自那天起,小禾来得更勤了。她不再只待在门外,有时会自然地跟进屋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戳划划,郑向东问她画啥嘞,她大眼睛里闪着光,有点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字!俺名字!‘禾’”她指着地上那几个歪扭的痕迹,努力地念:“禾!苗的禾!”她又歪着脑袋盯着这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若有所思,“哥,你再教我写别的字呗!”
“禾……好啊,好”郑向东喃喃重复,眼神有些恍惚。他握着她的手,在泥地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写下了一个字。
小禾惊奇地看着那工整有力的字迹,又看看郑向东专注的侧脸,小声问:“……这是啥?”
“苗。”郑向东的目光落在那个字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多,“麦苗的苗。从土里钻出来,见风就长的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字迹的边缘,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说给小禾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再大的雹子,再劲的风,再急的雨,只要根还在土里……就死不绝。”
在那一刻,握着那只温热小手的触感,像一股温热的春水,猝不及防地流进了郑向东冰冷干涸的心田。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东西,在废墟的缝隙里,悄然萌动了。
夹岸雪初消,青青见麦苗。
收拾收拾地,他该种春小麦了。
郑向东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小禾的头,拉着她走出门,坐上了拖拉机。小禾睁大了眼“哥,去哪儿啊?”
轰隆隆,拖拉机启动起来,颠儿颠儿地开上了土路,扬起了一阵尘土,呼啦啦,被他们甩在身后。
初春还微冷的凉风吹在他的脸颊,他回头,笑了,眼尾皱起淡淡的细纹。
“哥还有一茬地得犁。”
拖拉机的轰鸣声沿着田埂远去,在这片广阔的黄土地里渐渐缩成一个小点。
人生几十载,也不过麦子熟了两百次,而现在,又到了播种的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