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爷,听说了吗,城南有辆茶车只在暮霭时刻突然出现,日落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其茶饮堪称一绝;更特别的是,那摊主是一女流,脸颊围一轻纱,从不说话,却迷人极了!”
“哦?怎个迷人法,我涉猎之辈不说国色天香,也称得上是倾国倾城了。”
“据我同乡所言,此人周身似有一层薄雾笼罩,余晖映照下如天女下凡,只叫人不欲看得真切,而觉神魂颠倒。”
“果真有如此神奇?引泉,去和老爷说今晚我不回家吃饭了,挑云、伴鹤,同我一起去见见这‘天女’去。”
二
我叫祈安,祈福的祈,长安的安,八年前的我,大抵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要靠上街叫卖为生。身为长安三大行会之首——星翰坊坊长的小女。七岁时,我便女扮男装在一众公子手中夺得风诗雅会的鳌头。正当我还幻想在成为一代大儒,继“咏絮”之遗风时,一声爆响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正值大寒,父亲时隔数月行商归来,坊间为庆贺准备了烟火戏。父亲起身举起酒杯,准备见证烟火燃起…可炸响的不只有烟火,还有父亲的酒杯。
慌乱间,星翰坊,也是我们家资历资历最深的管家——孙叔一边大喊道:“是云锦社的刺客!”,一边一手抄起我便跑。
孙叔一路沿阁楼腾挪,看着没有丝毫准备的星翰街坊们一个个倒下,我不禁闭上了眼,而孙叔脚步稍顿,叹声后加紧了脚步。辗转到我的书房,孙叔忽将我墙上所挂《乞巧图》倒转过来,而下方的橱柜竟霎时显出一条密道。
匆忙钻入,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孙叔从内袋取出三个锦囊,并打开其中一个漆皮黑袋,取出一枚墨色宝珠,面色凝重的说:“小姐,这次星翰坊恐怕是凶多吉少,手持这枚日隐珠,立于影中可隐于无形,这是…”
听着外面逐步逼近的脚步声,孙叔匆忙的说:“来不及多说了,外面有备好的马车,你一定要保存好星翰坊的火种,有朝一日为坊复兴!”随后将我向远处的亮光推去。
我不敢回头,却还是遥遥的喊道:“孙叔,我们还会再见吗?”
只听得一声凉薄中挤出一丝笑音:“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只希望你不要…”
三
叩开远房宗亲家的门,尽管血已凝固,却还是吓的守门小奴差点报官。向血缘疏远的叫不出关系的亲戚们拜过后,我推开了西侧的偏房,看着布满疤痕的脸,我满意的笑道“好啊,这下连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我知自己不能久住,第二天便在亲戚们假意的百般推脱中打下欠条,租下一辆茶车出门了。可事情并未按照预想的发展,介于女流的身份,我的吆喝声全然吸引不来人们。一上午唯一的销售也只有身边的老汉用一块莲子酥与我交换了一杯茶饮,却还是为了讨我做媳妇。
我有些挫败,索性瘫坐在地上,掏出了另一块块锦囊,看着灰褐色的珠子并无什么特别,本以为与与日隐珠锦囊上“隐“字相对的“魅”字锦囊字的珠子能让自己增添几分魅力,到头来却是空欢喜。
直至日落西斜,望着眼前仍满满当当的茶水,我无奈的准备收拾铺盖,之间一书生如失心般向我冲来,还未喘匀气便痴痴的望着我说:“娘子,你这般绝色怎至于流落街头,小生不才,愿为姑娘生意出一份力。”说罢,便放下小半贯钱,讨了一杯茶饮,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这出乎意料的惊喜不禁让我意外,而其话语则更使我惊异。回过神之际,忽觉的腰间一阵发热,伸手摸去,竟是一火红中透着金光的珠子,我恍然仿佛猜到了其真正用处,我心一横,调转车头向集市中心推去。
不出所料,我的猜想是对的,我的茶车霎时围满了人,茶饮在转瞬间清空大半,一股喜悦充斥着我的大脑,一时竟不受控制的笑出声来。可我忘记:天 黑 了。
当我露出笑脸将最后一杯茶饮递给眼前的老爷,却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瞳孔从享受的眯着眼到不可思议的睁大瞳孔,这时,我的心方从天上落回地面。
待其拿稳茶饮,我当即折起板材收进茶车,掏出日隐珠攥在手里,不假思索的一股脑冲进夜幕的怀抱中,只留他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躺在床上,我仍为一日的经历辗转难眠。好消息是,我大抵有了赚钱的路子;坏消息是,这每日经营时段未免太短,可得好好思考怎么让收益最大化;无论如何,事情看起来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四
“快瞧,少爷,那‘天女’就在那!”挑云激动道
“是呢,我好像都看到人缝中散出来的薄雾了!”伴鹤同样兴奋。
“你们两个轻浮的小子,还没见到人就兴奋成这样,一会见到了还不得激动得飞起来!”少爷打趣的教训道,但言语中却带着一丝不少的期待。
“你们两个先帮我排着队,我去前面看看去。”
当他左推右搡终挤破重围时,却是怔了,只见那:
酒窝浅浅,唇角含春,眼尾飞起胭脂色;眉蒙烟水,鼻尖微红,唇色淡若碧梨花;目若秋水,肌肤胜雪,玉指轻抚青杯盏;发若流瀑,腰如束素,薄雾拢身似天仙,直将空气都变得抚媚,直叫人愿永沦这温柔乡…
“少爷,少爷,到您啦!”
“少爷,少爷?”
两小只前去将少爷拉来,可见到“天女”时,反应也同样无二。
五
当我抬眼望向眼前人,不觉愣住,连手中茶碗都险些摔落。那丹凤眼,卧蚕眉,瘦削下颌,飒爽身姿,着实满足了我对梦中夫君长相的完美想象,我竟生出一丝念头…
“祈安,你在干什么,你的复兴星翰坊目的还想不想实现了,怎能沉迷于爱情?”
我甩了甩头,欲将这股想法扔掉,定下神,指着价目牌,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等着对方挑上一杯。
“我要一杯桃夭,多谢。”他的话稳重中裹挟着温柔,我的心再无法安静下来。可如今的我心中复仇的弦永远绷紧着:
“你一定要等我啊,公子,待我做完这一切,我就去找你。”即使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我还是这样想。
我小心捣碎桃子,加入红茶,搅拌均匀形成浪漫的粉红色,再颤颤的递给他…
他笑着接过,眼神真挚而澄澈:“多谢姑娘了,吾名怀瑾,怀尔同瑾,不知可否知晓姑娘姓名?”
他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不管了,告诉他又何妨?
“我叫祈安,祈尔长安”
六
见眼前人似有些失神,怀瑾不禁关切道:“祈安姑娘?”
霎时,伴着最后一抹残阳坠入远山,夜色渐渐蔓延,只见眼前人猛地惊醒,像被烫到般迅速抽回手,一手捂脸,一手匆忙的推起茶车,动作仓皇失措,撞翻了脚边一只空桶也浑然不顾。远远的,她好像从口袋中掏出个什么紧紧攥住,一头扎进夜幕里,身影迅速变得模糊,最终融入黑暗,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桃香,和原地怔然、手中茶盏尚温的怀瑾。
“少爷…” 挑云和伴鹤挤过来,看着自家少爷伫立愣神的样子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
“祈安,等等我,我会找到你的。”
七
我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窗外月色惨白。摩挲着手中又变为灰褐色的珠子,小声叹道:
“同日隐珠的,便管你叫暮魅珠吧。唉,只怪你作用太过,不出一月便让我这般出名,数天前我便瞧见远远有人在注视着我,不知是不是朝廷的人,昨日我偷偷跟在他们影子后看,他们袍子上带着一轮弯月,莫非月泉阁的人也盯上我了?想必怀瑾也是望族出身,我这般仓皇离去指不定会让他有多少念想呢,这便又是一簇寻我的人马,只盼我能避过这番风头吧…”
一阵穿堂风从门缝吹过,我翻过身转而面对掉渣的泥墙,心中又是一阵唏嘘:
“星翰坊的复兴,从何谈起?失了这卖茶的手段,我连赚钱的手段都没有,向亲戚们借的车钱也才将将还上,孤身一人,无权无势,连立足都艰难,我的前路又在何方?”
我又一次伸手摸向贴身珍藏的锦囊。日隐珠漆黑如墨,暮魅珠光华内敛,看向最后那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锦囊,一个“溯”字赫然在上。孙叔凝重的面容浮现眼前,那句“保存火种,有朝一日为坊复兴”犹在耳边。可“火种”是什么?难道仅凭这三颗珠子?
我解开丝绸,一枚触感温润、状若水滴的吊坠掉在手心,混沌感扑面而来,仿佛积淀着时间的重量。我小心带上,不抱期待的左右挥动,并未触发什么,我该料到的。一阵倦怠涌上心头,我带着些许无奈沉沉睡去。
日子在煎熬中流逝。我试图接触昔日星翰坊散落的分舵坊主及旧人,可要他们么避之不及,要么已被云锦社或新兴势力收编,绝望如藤蔓般缠绕在我胸口。
静的发死的夜,当我追查到前几日月泉阁探子们的落脚点,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我无言的倚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灰白吊坠,吊坠忽然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脉动,如同时间鲜活起来。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涌入指尖,一幅模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入脑海:
一个熟悉的背影——孙叔!他正站在一间布置雅致、却非星翰坊风格的房间里,指向一幅自画像——那正是我在暮魅珠加持后的样子,低声对一名黑衣人吩咐着什么。
画面一闪即逝,但我还是瞥见了那极具代表性的月牙形的蜡烛。我如遭雷击,猛地坐直身体,冷汗瞬间浸透衣衫!月泉阁?孙叔?他…他竟在月泉阁发号施令?!他不是星翰坊的忠仆,我最最亲爱的管家吗?那句“只希望你不要…”后面,到底是什么?
八
怀瑾动用云锦社的力量,几乎将城南翻了个遍,结果却如石沉大海。他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对着那日从祈安茶摊带回的、空了的桃夭茶盏出神。其父父亲怀远山看在眼里,起初只当儿子年少慕艾,
但见他日渐消瘦,心神恍惚,终于在一次家宴后单独留下他。
“瑾儿,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如此,值得吗?”怀远山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怀瑾抬眼,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父亲,那不是萍水相逢。她叫祈安,祈尔长安的祈安。我…非她不可。”
怀远山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儿子,沉吟片刻:“祈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踱步到窗前,缓缓道:“八年前,星翰坊覆灭之夜,坊主祈墨有一幼女,据说被忠心老仆救走,下落不明…似乎也叫祈安。若真是她…”
他转身,目光如炬,“瑾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她与我们云锦社,有血海深仇!”
怀瑾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重复:“星翰坊…祈墨之女?血海…深仇?”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枚染血的星翰坊徽记,那是云锦社“功勋”的象征之一。巨大的荒谬感似要将他撕成碎片。
“瑾儿,”怀远山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若她真是祈安,接近你,未必不是为复仇而来。为父会帮你找到她,永绝后患!”
“不!”怀瑾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父亲!无论她是谁,无论她为何而来,她都是我认定的人!若她恨云锦社,恨我…这债,我来背!还请您放过她!”,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怀远山看着自己最器重也最像自己年轻时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子竟会至此,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九
随着对吊坠的使用经验积累,我渐渐掌握了其原理——我称之为“溯光珠”。靠近自己或自己联系紧密的人所生活/接触过的物品时,摩挲它便能重现当时的场景与记忆碎片。
我曾数次冒险潜入昔日的星翰坊废墟,在断壁残垣间触碰焦黑的梁柱、碎裂的瓦当,混乱而惨烈的画面呼啸在我脑间:冲天火光,凄厉惨叫,冰冷刀光…我目睹了父亲倒下的身影。
而在某个一闪而过的混乱视角里,我再次看到了孙叔:那应是送我离开后,换上一袭黑衣的他并未全力抵抗,而是凭着身上云锦社的标志堂而皇之的从人群中溜之大吉。
我的心中一瞬间深处巨大的背叛与被玩弄之感。孙叔…这个被她视作最后亲人的管家,竟是月泉阁的高层,是引狼入室的帮凶!他救她,给她锦囊,让她复兴星翰坊向云锦社复仇,不过是为了让两大行会继续厮杀,好让月泉阁坐收渔利,而那句未尽的“只希望你不要…”,此刻想来,却是充满了冰冷的算计。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为星翰坊报仇的执念支撑自己坚强的活下来,可仇人竟是给予她最后“希望”的人;而怀瑾,偏偏是云锦社的少主。
我的命运,就当如此么?
十
风声越来越紧。云锦社的搜寻和月泉阁的监视如同收紧的网。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躲,也躲不下去。三枚锦囊的能力,全然不足以对抗两大行会,至于复兴星翰坊,则更是遥不可及。
绝望中,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滋生——利用这混乱,利用他们对我的“兴趣”,带领三大行会一起为长安献上一场盛大的落幕演出。
正当我取出暮魅珠和日隐珠,连同溯光珠一起,紧紧握在手中,盘算着如何挑起争端时,三枚宝珠触碰的瞬间,异变陡生!
日隐珠的墨色、暮魅珠的火金、溯光珠的灰白,三色光芒骤然爆发,转瞬将我裹挟。无数记忆碎片不再零星闪现,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流,灌入我的脑海。
我看到稚嫩的孙叔主动请缨潜入星翰坊,凭借才干一步步成为管家,深得父亲信任…看到他在云锦社与星翰坊矛盾激化时如何推波助澜…看到他在混乱中“救”走自己,如何精心为我留下“火种”和复仇的种子,监视着我的一切…也看到了怀瑾跪在父亲面前,坚定地选择我,那眼中的深情与绝望,真实得令我心碎…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谎言与算计,所有的深情与无奈,在这一刻,拼凑成一幅完整而残酷的画卷。
恨吗?对云锦社,对月泉阁,对孙叔;
爱吗?对那个跪地哀求的仇人之子,也对孙叔;
痛吗?被最信任的人利用,被命运反复捉弄…
十一
光芒渐敛。我瘫倒在地,眼中却是一片死寂般的清明。所有的疑惑、痛苦、在真相彻底摊开的瞬间,仿佛被抽干了。心,空了,也静了。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布满疤痕、而异常平静的脸。拿起一支笔,细细地,一笔一笔地,在疤痕上勾勒。不是遮掩,而是将那狰狞的印记,勾勒成一朵盛放的曼陀罗。
复仇?向谁复仇?灭了云锦社,不过是替月泉阁扫清障碍;
向孙叔复仇?那个给了自己生路又将自己推入更深渊之人?
向怀瑾复仇?那个愿为自己背负血债的爱人?
这仇恨,只会将所有人拖入更大的深渊。
复兴星翰坊?在行会的夹缝中,用阴谋和鲜血重建一个冰冷的招牌?那还是父亲守护的、充满茶香和温情的星翰坊吗?孙叔给的“火种”,从来不是复兴的基石,而是点燃更大战火的引信。
解下颈间的溯光珠,连同暮魅珠、日隐珠,三颗曾带来力量、迷惑与真相的宝珠,静静躺在掌心。它们承载了太多的算计、欲望与苦痛。
选在旭日东升时,推开简陋的院门,没有用任何宝珠,穿着最素净的衣裙,我推着那辆承载了短暂希望与无数心事的茶车,缓缓走向城南那片曾让她名动长安、也让她仓皇逃离的空地。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空地上已围满了人。有好奇的百姓,有云锦社的探子,有月泉阁的眼线。怀瑾在挑云、伴鹤的簇拥下,几乎是用跑的冲到了最前面。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脸上那朵刺目的花,心猛地抽紧。我没有看到孙叔,但我知道,他一定在人群的某个角落紧紧注视着。
平静地支起茶车,取出茶具,捣碎茶叶,注入清水,茶香袅袅升起,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散开。我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双手捧起,面向东方——那是昔日星翰坊的方向。
而后,我毫不犹豫的将三枚宝珠投入滚烫的的茶壶中,宝珠在茶水中如冰雪消融般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华,化作三缕轻烟,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晨曦里,再无痕迹。
人群死寂。
半晌,我缓缓开口道:
“星翰坊祈安在此,仇怨如烟,前尘旧事不必提起,自今日起,世间再无所谓‘天女’茶摊,亦无星翰坊孤女祈安。长安长安,祈愿尔等,得享真正长安。”
言罢,推起那辆空空如也的茶车,转身,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向城外走去。我听到身后数下急促的脚步声,那想来是怀瑾吧,我顿了顿,但未曾回头。
长安如旧,祈尔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