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堕落

一、衔尾之蛇
四月的天气一如往昔的晴朗,与之相对,占星师的研究始终没有进展。远处,山底下,稀疏的草木用深沉的棕色盘旋起一个又一个符号,从这里看,那像是上帝的密语,注视着高居于悬崖旁的占星师。
他穿着很粗糙的淡黄色长袍,眼睛上蒙着一条细长的布,头顶光滑,脸庞棱角分明。其下,一个黑色桌子上画着星星点点的神秘学符号,大概是希腊语亦或是拉丁文。细长且指骨分明的手中,一套破旧的塔罗牌上下翻动,在空中甩出点点花纹。片刻洗牌后,他从中抽出三张,摆到了桌上法阵的正中央。
“正位愚者、正位高塔……”
牌的背面绘制着不知名的纹章,深绿色的硬纸稍稍令人感到恶心。占星师揭开了两张副牌,但没有揭开最后一张主牌。他起身,从破旧书柜中抽出一本泛黄的手抄书,推门向外离开了木屋。门没有关,一缕正好的秋风随着占星师的离去踱步走进屋内,最后那张主牌游曳着飘到地上,是张宝剑十,正逆位不详。
宝剑十,一男子躺在床上,身上刺入十把剑。正位意味着死亡与一息尚存;逆位意味着解脱。占卜的结果依赖于这张宝剑十的方向,正位属凶兆,逆位则反之,但得益于这缕正好的秋风,凶吉的答案只能到故事结束时才能揭晓了。
光阴暗换,等到月光在天空孤独照耀的时刻,占星师终于回到了家中。他面色如常,但任谁都能看出其神光焕发。地上的宝剑十进入视线,但他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因为今晚,仿佛亘古不变的漆黑天空中终于闪烁起了点点繁星。
占星师的先祖告诉他,曾经,千百万年前,夜晚的天空上有着名叫“星星”的灯塔。它们发光,指引未来的方向。可惜先祖们不敬神灵,用藤蔓编织的巨网拽下了其中一颗彗星,暗红色的轨迹划过天幕,地上的人们因而见证了世间唯一一场流星雨……总之,在遥远的古代后,再无星星在黑夜里高悬,占星师的后裔们也只配与塔罗牌和魔术为伴,躲进深山暗自祈求星辰的原谅。
漫长的时光让占星师的后裔们忘记了占星的技艺——如今的占星师并无法理解昨夜繁星的深意。他把星星们的点位记在笔记本上,寄希望于书本可以解答他的疑惑。匆匆整理好散落的塔罗牌,他把家门关上,一个人在屋内开始了破解答案的征途。
几日的时光匆匆而过,他翻遍家中的典籍,却丝毫没有解答谜题的头绪。与此同时,他开始做梦,是个繁星飘渺的梦,梦里的星星仿佛在注视着他。他开始寝食难安,因为星星好像始终缭绕在他的身旁。没来由的,他坚信一旦自己破解了繁星的谜语,就一定能得到星星的永久注视——是的,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再也没看见过天上的繁星。
时间继续流逝,但家中的典籍无一能解答他的疑惑,他寄希望于走出家门,去到占星师的老宅,寻找占星的方法。可走到门口他却有些退却,因为他从未离开故乡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犹如躺在床上的孩子不愿醒来,扒在壳中的乌龟永远不会让自己的甲胄放下。过去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向前追逐繁星的过程却是未知的。但缭绕的星星却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起身前行,他们像镣铐,却又像自由的风儿。清风的吹拂带有丝丝的酒气,他迷醉于看似触手可及的繁星之中,走向了经验深处占星师的老宅。
但没有道路是天然明晰的,白色的雾气笼罩了记忆中的道路,歪曲了占星师前进的方向。他跌跌撞撞走进了木头做成的小镇。那是他从未来过的小镇,小镇的中央有个十字路口,走投无路的他推门进去,发现是座再寻常不过的酒吧。
他随便坐在了吧台的一角,懊恼于自己准备的不充分。前行道路中的苦难与梦里的繁星融合成难言的苦涩,对目标和成功的渴望与现实世界形成巨大的落差,让占星师的内心受到冲击。他趴在桌上,拉拢着脑袋,活像一只没有饭吃的猫。疲惫中,他沉沉睡去。睡梦里,身边有人拍了拍他。
占星师渐渐抬起疲惫的身体,放眼望去,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庞进入视野。
“你好,我是从南方来到这边的勇者。”
勇者面带笑意看着占星师,两人握了握手,勇者再次开口,挑起话题。
“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
“没错。”
“帮我干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道。”
勇者把手放到了下巴上,继续说到:“你想干什么,我就帮你干什么。”
“我想去占星师的老宅。”
“好的。”
勇者起身,轻轻把凳子推进吧台下,向占星师示意出发。占星师将信将疑,但勇者的气质莫名亲切,所以虽然不明勇者的底细,占星师依旧跟了上去。
白色的迷雾依旧悬挂,但勇者仿佛丝毫不受影响。他没有选择走小路,而是闯进草木深处。占星师跟着他亦步亦趋前行,他觉得这一切莫名其妙。
“简直蠢透了,竟然在迷路的时候相信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占星术暗暗想到,但他依旧没有离开勇者。
走过好像完全一样的条条小径,在他们面前是一栋方形的建筑,是占星师的老宅。占星师跑向那栋别墅,回头一看勇者却没了踪影。他虽然疑惑,但毕竟已经到达了目标的地点,他咬咬牙,走进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宅院。
腐朽的木头气味莫名让人感到舒适,但脚下吱呀吱呀的响声与窗外的大雾让占星师有点提心吊胆。他很快就在漆黑的屋子里失去了方向,所有走廊好像都是一个样子,他再次迷路了,就像之前在树林中一样。
但这次,没有木头小镇和勇者带他前行了。
他沿着墙角慢慢寻找道路,他决定先看看有没有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毕竟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本来的目标就是解答星星的谜题。
一滴水落在积满灰尘的玻璃上,片刻后,豆子落下的声音响彻在楼道内,大雨滂沱。乌云更加遮蔽了为数不多的阳光,老宅如同最深沉的夜,没有一丝光芒。
占卜师停下了脚步思考对策,但老宅地板吱吱呀呀的声音却未曾停止。后边,有人一直跟在占星师的后边。
他反应很快,转过身来,企图在漆黑的世界中定位到后来人的轮廓。吱呀吱呀的声音略微放慢,占星术如临大敌,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勇者?还是某些超自然的鬼怪?
“别紧张,孩子。”
沧桑的男声走进占星师的耳朵,但他仍然没有放松,稍稍平复了下心情,问道。
“你是?”
“你可以理解成老宅的管理员。”
走廊陷入一阵沉默,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
管理员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给我什么?”
“去图书馆。”
“为什么要帮我?”
“直觉。”
他好像是奔着把话聊死去的,占星师暗暗想到。
“不用了谢谢。”
“跟着我你才能破解星星的谜题。”
占星师的气息一窒,隔一会儿问到:“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空气中的沉默继续蔓延。
“孩子,别紧张。”
占星师打算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管理员。
“我也曾发疯一般地追求过占星术,在历经几次失败之后,我成功了。”管理员顿了顿。“但随后我发现,它没什么好处。别紧张,孩子,你不用跑,一个人是出不去的。”
占星师没有理睬他,这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到他不得不想离开这座老宅,虽然其中可能有他梦寐以求的占星术,但他打算从长计议,保命要紧。
但无论如何奔跑,老宅中的漆黑世界仿佛永远没有任何变化。漫无目的的奔跑榨干了占星师最后一丝体能,他把手放到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
“跑不掉的。”
沧桑的话语伴随着微微摇曳的火光出现在占星师的眼前,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拿着一盏台灯看着走廊中的占星师。
“你大可以多试几次,但漫无止境的奔跑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跟我来吧,就别浪费时间了。”
占星师直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在这里跑了少说几公里了,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这个满脸胡须的管理员走一遭。
“你刚刚说,你曾经学会了占星术?”
“没错。”管理员上下多打量了占星师几眼,似乎是对他突然开窍感到惊讶。
“详细讲讲。”
“嗯……虽然有点赶时间,但告诉你其实也无妨。”管理员顿了顿。“三十年前,应该和你一样,我在天上看到了星星。”
“然后呢?”
“我来到了这栋老宅,企图寻找占星的秘密。你知道的,只是知道星星的位置毫无用处。就像远方的山峰始终高高屹立,他人的箴言始终在心头回荡,不懂不了解的结果只会导致迷茫和愚昧——说过头了。总之就是,我知道了占星的密法,随后星星的引导如影随形。我以近乎崇拜神明一般崇拜星星,毕竟祂料事如神,完美无瑕,是夜空中唯一的……说错了,唯二的光芒。”台灯的光芒略微摇动,映照出管理员沧桑的粗长胡须。“心底,我甚至想成为星星,照耀世界,俯视众生。”
“谁不想成为星星呢。”占星师说到。
“但是啊,但是啊。得到星星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哭泣。”管理员看着占星师的眼睛。“因为梦让我与他人割离,星星让我与过去的自己战斗。星光缭绕,仿佛是祝福,又仿佛是镣铐。自我与一切之间有一层可悲的壁障,于是我下定决心离开星星——所幸,那个时候我还与星星的关系不深。”
占星师皱着眉头听完了管理员的话,管理员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指了指窗户,说到。“看见那边的窗户了么?那就是通往未来的路,那儿,有你想要的一切。”
占星师迟疑了,他在衡量管理员话语的真实性。
“撞开它,孩子”
“这是什么老套冒险故事吗?”
占星师吐槽道,随后冲向漆黑一片的窗户。

暖黄色的烛火微微摇曳,占星师从木头的吧台上起身。勇者伫立在吧台后,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酒杯。
“日光渐隐,星星马上要出来了。”
扮作酒保的勇者突兀说道。
“马上?”
“马上。”
酒保手中的酒杯闪烁着浑浊的光。
“喝一点?之后你再也不需要它了,星星会让你迷醉的。”勇者稍带叹息地说道。他解开了蒙住眼睛的那块布匹,用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占星师。
占星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是?”
“梦里。”勇者说道。
占星师细细打量着酒吧。这里的气温维持着刚刚好的燥热,令人烦闷,而且不会因此大汗淋漓。四处飘荡着玻璃杯轻轻碰撞的声音,略带诙谐的曲调响彻,但附近空无一人。
“假象织成空话,事实却能证明其字字属实,倒不禁让人思考真假是否存在。”
勇者说到,占星师的视野渐渐模糊,回到了灰色的老宅。

后来,星光缭绕的梦幻才让占星师知道这句话的深意。星辰并未言语,而是让他亲身体验了那触不可及的目标。完成的快感汹涌而至,他因而丧失了前进的动力——享受到了完成的快慰,自然不再想承担过程的苦痛。
“我脑中时常编制着引人入胜的故事,恍如故事制造机。”他想到。

后来,缭绕的星光才让占星师真正领悟那句话的深意。

星星在天空中描绘着荒缪的梦,无声中昭示——不要向任何人许诺一个未来,包括我自己。

后来,他再次见到管理员,是在勇者的葬礼上。

你知道,人类探索地球用了多少代吗?
多少?
两千五百代
这么多?
是啊,但葬礼上却标注着几个大字——“遗泽万世”。

生死有命,自在无常
死生由命,富贵无常

失去了星星的我又算什么呢?
一无所有啊,一无所有。天赋远去,思维迟钝,舍弃了它,我也不剩下什么了。
就好像在每个盛夏我都会丢掉一些东西一样。

你知道一阵风为什么是一阵风吗?
为什么?
因为风拂过大地,而后终将消散。

你知道生命为什么是生命吗?
为什么?
因为生命走过一生,最后终将靠岸。
面朝死亡一路狂奔,或许这就是生的本能吧,也许这就是生的伟大吧。但很可惜,我已经无法承担这份伟大了。

这是管理员最后给你的东西。
——
——
毫毛占满泥水 游走于智慧的基石
枯竭的笔画与无水的钝锋一道搅合 榨干的灵感
砚台中,墨石研磨着 哭泣的
阴影尖端 斗篷的羽翼在风儿的末尾燃烧,
肚中愁思与满腔的疲惫融合,而后面对 不可挽回的明天
和再难以回到的如今
咏叹吧 直到草木的根系避开前方
口中再不会含着青草的苦涩 绝不会
如同深埋地下的石中剑被拔出,切割着灵魂与身体
这是我切割而下的,所以 即使肝脑涂地 即使肝肠寸断
即使落下的眼泪能填满嗓子里的干涸
我也绝不会再回头
再见 笔墨的轨迹,再见 纯白色的智慧之基
愿你一切安好 我如此由衷祈愿

纵使远方不再是远方 纵使亘古不变的诗词歌赋一扫而光
天台的月儿总是如故乡漆黑的夜幕闪耀着同样的光芒
白玉的盘子 书中描绘的夜空之眼
过往的一切,伸缩着舒张
但 丹田浇灌的墨水终会耗尽吧
于是天台的月光夜夜明亮 剪不断的柳树枝条终日嫩黄 宛如泛白纸张最后的印迹
若是你终将被遗忘 那就由我记住你的一切
请与我一同 走上永不消逝的龙骨木船
即使碰到大海与世界的尽头 我们永远不会在码头停留
因为 河流终究会有那触不可及的第三条岸
——
——

我也试过啊,我也试过啊。我用一切高明的技法书写自己的心绪,在白色的夜晚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交谈,和精神病亨伯特·亨伯特开车畅聊,与弗洛伊德一起内视己身,但事实告诉我——
自己的情绪是无可欺骗的,无法抵挡的。
你感受到了吧?克服星星之后,那股深沉的失落。恍如现代的理想崩解,离析出疯癫与童稚。

于是,不知不觉间,星星又在我头顶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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