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注意到的青色

宋青今年十四岁了,上初二。北京所有初中女孩里最普通、最不值一提的一个。这名字虽是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她为人却没半点争强好胜的气势。 一提起她,周围人总是要摸着脑袋想个半天,最后才给出“文静”这个勉强算得上褒义的评价。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无聊透顶,简直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机。

学校里,她永远是那孤单的一个。最讨厌的是小组作业。久而久之,她只能骗自己说,自己这叫做享受孤独。熬过一上午无聊的必修课程,每天中午,在食堂旁的小卖铺买一个冷冰冰的三明治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用几乎快要跑起来的速度走回教室看小说——虽然课外书是学校的违禁品。可以说,午休的时光是她生活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因为,回到家,就要忍受另一种煎熬。从她记事起,家里的争吵从没有哪天偃旗息鼓过。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这个家里仿佛是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是值得大动干戈的。紧紧锁住房门,就连氧气也不想放进来一丝一毫,她每天就这样写着作业。写着写着,思绪就飘到很远,想起数学课上,老师是如何批判艺术的无用;想起体育课上,自己的成绩是何等令人难堪。想起某个老师说:“好孩子都是打出来的。”这点她倒是可以反驳。从小到大,她是一顿打都没少挨过,如今也没能成为父母、亲戚眼中的好孩子。光靠挨打是没办法让脑子变灵光的,她这么以为,否则,那些日夜不曾停歇、挨鞭打而劳作的牲畜们,早该觉醒起来反抗人类残暴的统治了。

她不是没想过要完全堕落下去。她试过学着像那些已经被学校和整个教育系统放弃的坏学生一样抽烟喝酒。结果却是她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好难,想要变坏居然和想要变好一样困难。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喉咙里,宋青感觉焦油正在燃烧她的肺,猛然想起戒烟宣传海报上,因肺癌去世者的焦黑的肺。于是丢掉香烟并狠狠踩灭,好似劫后余生般,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开始不停地咳嗽,干呕。她突然不想变坏了,至少不要让自己因为肺癌去世。可是,她又想起学校里那些所谓的好学生,表面上互相阿谀,背地里又暗自较劲的虚伪嘴脸,又觉得自己还不够坏,至少没有坏到足以和“好学生”这个词划清界限。掏出打火机,再次点起一支烟。就这样吸完人生中的第一支烟。

她也不是没想过反抗。她想过拉开吵架的父母,对他们大喊:“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她想过在数学老师喋喋不休时打断他,论证他的观点是多么陈旧迂腐。她还想过从家里的阳台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平庸的生命,告诉所有人她不屑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恩赐。可惜这些场景从来只存在于她上课走神的想象中。

又一个清晨来临了。北京的秋天一如既往地干燥、寒冷,像是要让人骨髓里结出冰花。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也不知道。

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天。

再次被闹钟叫醒时,父母早已出门上班,小小的两居室学区房此刻竟显得有些宽敞。熟练地从冰箱里翻出冷藏的面包,再随便啃上两口。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如此重复着,不论食物,还是洗漱和吃早餐的顺序,甚至刷牙时先刷哪几颗牙,仿佛早已被设定好。要是这样的生活再持续几十年——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赶在早读开始前几分钟进教室,不偏不倚。瞄一眼黑板上的课表,上午的课是,语英数数物。前几天丢失的本子正安静地躺在桌上,她突然觉得今天没那么坏了。

数学课永远那么枯燥。数学老师在台上讲得正起劲,台下的同学们也识趣,有写课外班习题的、看小说的,还有干脆直接睡觉的。这种时候,为了维护为人师表的权威,总要抓个典型来杀鸡儆猴,只不过今天刚好轮到宋青来当那个猴。她数学成绩一向平平无奇,数学课上还总爱走神,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彼时,宋青正用铅笔在失而复得的本子上涂鸦,殊不知老师悄悄地走到了她身后。他操着浑厚的嗓音低下头问她:“你刚刚在干什么?”语气没有一点询问的意味,更像是指责。那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整个教室都听见,于是刷题的不刷了,睡觉的不睡了,整个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老师和她身上。

宋青垂下头去,一言不发,知道这是大难临头了。想用凌乱的头发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住,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全班人质问般的目光。结果是本子被没收,那老师还当着全班面说了句:“你要真是画画那块料,现在早就不在这了。”台下依旧一片沉默。

她忘记了自己那天是怎么继续上完整堂数学课,又是怎样浑浑噩噩地混到将放学。

只记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准备找数学老师要回自己的本子,没想到刚走出班门口就被一飞奔的男生撞倒,她的头还磕上了墙角。那人走得匆忙,连句道歉都懒得施舍。无奈一个人去校医室,却发现那早就上了锁,校医也不知在哪。

或许是被撞得有些发懵,连本子也忘了去要,拎了包就往家走。

钥匙旋进锁孔,顺时针转两圈……这次门却从另一边被打开。母亲今天回来得格外早。

走进家门,放下书包,才发觉这里和学校别无二致,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井井有条,一样的让她窒息。宋青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只低着头等待着她降下审判。

“月考成绩已经发了,你知道吗?”她平静的问句划破凝固的空气。语气也和数学老师一模一样,居高临下,不容置疑。

“你知道你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吗?想你也不知道,天天上学都上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和你爸每天累死累活,就是让你在学校享清福的?”依然是指责式的问句。

见宋青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越发着急。“你要是不想上咱们就退学,我这就和你爸说去。吃不了学习的苦就得吃生活的苦,到时候你可别求着我们让你上学。”

宋青只感觉异常的头晕目眩,好像灵魂被整个抽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我这次没考好……”

那女人冷笑道:“你是第一次没考好吗?你看看人邻居家的孩子,北京市三好学生,奥数编程样样行,钢琴十级还会下围棋,中考考上了x大附,那可是全北京第一的名校。再看看你,连学校里那点东西都学不明白,这才哪到哪啊?你知道我和你爸在他父母面前有多抬不起头来吗?”

x大附,她当然知道,全海淀乃至全北京学生挤破头也想进的学校,每年都稳定地向清北输送二百多优质生源。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颗颗滚落在地。视线模糊。

“哭?你还有脸哭?我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把您拉扯大,伺候您上学,您倒好,考个这分给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砰”的一声,书包从椅子上掉落,砸在地上。宋青僵直地立在原地,保持在刚进门时的位置。不知道声音这么大邻居听到没有。也罢,住在这种隔音几乎没效果的老破小,左邻右舍发生了什么一下就听得一清二楚。再说,自己的脸面早就被自己丢干净了不是。

还没待宋青猜到母亲下一句要说什么,一个耳光就贴了上去,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她就被赶出了家门。

这种场景,宋青早已经习惯,在这个家里也不足为奇。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经常被赶出家门,有时是因为被同学打时还手对方还跟家长告状了,有时是因为背不下唐诗、拼错单词。每当这时,她就会漫无目的地走着,甚至有次还被好心人报警送回家去。

她想起很遥远的地方,想起地理课上讲过,在地球正对面的南美洲,想起那里的热带雨林和亚马孙河,想起民族解放运动,想起《百年孤独》。那里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会不会也有人此刻和她一样孤独?肯定有。但是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更远的,她想起幼儿园时总是不肯进校园,宁可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颤抖。那时的母亲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像随手丢掉一个塑料瓶。她当时多么渴望那人能转过头来,问问她为什么不想上学,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但走了就是走了,不会再来。

她当然知道父母为了给她良好的学习环境付出了多少。只是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只需要按照既定的道路,过既定的人生。从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

宋青的成绩并没有太烂,努努力还是能考上很好的高中的——至少学校里那位语文老师是这么说的。但她始终缺少一个目标。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去死。如果每个人最终都要走进坟墓的话,考上重点高中,找到好工作或者赚大钱,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人类会像从没存在过一样消失在宇宙中,到那时,一切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她总在夜间辗转反侧,思考自己的人生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事实上比她更惨的人地球上还有几十亿个,为什么那些人都能好好活下去,自己却不行?她只能怪罪于自己的软弱与无能。如果她真的考上了重点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地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再赚很多钱,一切是否就会不同?再后来,她已经懒得思考此类问题,她知道自己此生注定没办法和别人一样感受幸福,她唯一拥有的就是一无所有。

不知不觉走到了经常光顾的便利店。暖黄色的灯光在寒冷的夜风中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想买点什么东西吃却发现手机余额只剩下几块钱,不得已挑了个便宜的汽水结账。

宋青想起外国电影里男女主交替着喝同一瓶汽水的画面,心里愈发空虚。荧幕里的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自由,那么无所畏惧。明明和她是相同的年纪。“青春”这个词汇对她而言,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幻觉,只会变成打印体出现在试卷上。

很快一瓶汽水见底,天也完全黑了。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掏出打火机,学着大人的模样点起一根烟,任由路过的人对她投来鄙夷或是怜悯的目光。她只觉得麻木。

左脸有些痒,一摸,居然是温热的液体,才想起自己的头磕到墙角了。刚被撞时并没有感觉,只肿起了个带有凹痕的小包,现在开始随着心跳抽痛起来。伤口还在不停渗血。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回来吧”

“我和爸爸在等你”

多么云淡风轻。同样没有施舍什么多余的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倒宁愿是场梦。

不管怎样,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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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你不会注意到的青色”

  1. 更长,更完整。矛盾冲突带来了机会,让我们可以听到妈妈的斥责和书包坠地的声音、还有数学老师的嘲讽,可以听到宋青微弱但坚持的心跳。
    站在便利店外喝汽水的女孩,好迷茫。好单薄。

    目前虽然从讲述上告一段落,不过读者心依然悬着。如果三水可以在开头设置悬念,结尾我们就能看到经历这一事件对宋青意味着什么。这才会是一个实质性的收尾。例如,她看到楼宇后一缕斜长的夕阳,她想到要为自己而找答案。或者她决定离家出走,去南方打工…… 戏剧性的意思是,激烈的冲突往往是个契机,迫使我们正面一些挑战,做出自己的抉择。

    (在下想到一个点子:可以从便利店门口喝汽水倒着写起,写宋青回忆白天的纷纷扰扰,写宋青经过抉择迈出下一步)这样省笔力,也更有故事性(不顺着时间线讲)

    总体说,你懂她。

    最后,一个小问题:如果妈妈多年习惯在学习上责骂女儿,那“隔壁家”云云应该也不至于让宋青落泪?毕竟听出茧子了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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