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作品第一篇:米沙的冬天 公众号版:米沙的冬天(上)
第二篇:茨卡达耶夫的夏天
本篇为系列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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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44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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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太阳已经落下、星星还未升起时,傍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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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玛诺娃搀扶着一个人走在雪地上。初春时节,林间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白桦树的叶子也还没有长出来。而也正是透过这光秃的树干与枝条,她看见远处有一个灰色的人影。
那人戴一顶黑色毛皮帽,穿灰色的长袍或是大衣。是敌是友?她不能确定,也不敢贸然出声招呼。泥雪混杂的地面颇为吸音,也没有会弄出声响的枯枝败叶,如果丢下同伴,或许她还来得及在被发现前悄悄离开。
安娜·卡玛诺娃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对她说:“把我扔下,我命令你。”那声音愈发清晰,逐渐变成七号本人那生硬的俄语:“传递情报第一。个人无关紧要。”
正在她心中纠结时,远处那个模糊的人影转过身来,露出腰间的马刀、一张留着金黄色八字胡的脸、和最重要的——帽子上的一颗红五星。是自己人。
于是她张开嘴,猛吸一口气想要喊话。带着泥土味的寒冷空气灌进肺中,似乎也直冲进头颅。高耸的白桦树枝刺进天空,也纠缠着、旋转着向她刺来。眼前一黑,她倒在了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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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看见同桌莉亚向她微笑。
“看呀,阿尼亚(安娜的小名),”莉亚戳了戳她,又收回手指,对着窗外说道,“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说完,她自己先跑到了窗边。
阿尼亚坐起身向窗外看去,透过近前的白桦树,只见远处苹果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但她的视线很快又落在了莉亚的背影上——可惜校园里没有百合花。她们两家是邻居也是朋友,莉亚出生时请卡玛诺夫夫妇取名。老卡玛诺夫是个园丁,便用百合花为这个女孩命名莉莉亚。阿尼亚的名字也是莉亚的父母取的,他们和卡玛诺夫家一样是虔诚的正教徒,就选了安娜这个传统的名字。
“阿尼亚,”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莉亚转过身来,笑着对她说,“今天十年级学生开毕业舞会,咱们要不要去看?”
她刚要回应,却突然想到,苹果树是早春开花,十年级学生毕业则应该是在六月二十一日——啊,远处那苹果树后,天空上是什么?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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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炸机来了!现在的安娜·卡玛诺娃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坐在床上,在一间有着坚固墙壁的屋子里。这些事物的组合对她来说已经陌生得几乎要令她呆住动作,但她的肢体并不受控制地依旧要跳下床。
“放松,小姑娘。”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不知从哪出现,将她摁回了床上。
“轰炸!”她只能蹦出这一个词来,同时狠狠打开了那人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又条件反射地接着朝他脸上来了一拳,但竟被他敏捷地躲开了。这时,她才滞后地意识到,他说的是俄语,穿的是苏联军医的衣服。
“没有轰炸机,我们在医院,这里是安全的。”那人(现在想来大概是个医生)温柔而亲切地说,几乎要让她有些反感。但是她心里又响起七号的声音,“传递情报第一”:“你们的指挥官是谁?有没有电话线——医院里会有的——给指挥部打电话。”
“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医生还没问出口,就被她打断了:“我是从集中营逃出来的。有重要情报。立刻打电话给指挥部。否则你要承担责任的。”
“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谁、要打电话给哪个指挥部吧。”
“我是谁无关紧要。打给卡捷琳娜·根纳季耶夫娜·格拉季奥诺娃中校。她是解放集中营的部队指挥官。告诉她七号有情报给她。我只和她讲。”
医生停顿了几秒,之后说:“他们已经发起进攻了。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把情报带到了——也是从集中营逃出来的,一位费奥多尔·卡玛诺夫。”
这下轮到卡玛诺娃愣住了。对啊,她拖着一个人,自然走得慢——不,重要的是,费佳叔叔也逃出来了,而且情报已经传递到,太好了……于是仍然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她终于观察起眼前这个人来:
他看着非常年轻,完全是个大学生的样子。安娜瞬间怀疑起自己被送到了大后方:干净的床铺、坚固的墙,没有轰炸的危险,还有这么个人——上前线的大学生很多,但上了前线后还完全像个大学生的就很少了。而且这大学生居然还想着在她,一位游击队员、侦察兵面前演戏!他早就收到情报了,但为了验证她的身份,还那样问……
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一些,那医生将重心向后移了一些,表情也更是宽慰,自我介绍了起来:“我是亚历山大·巴希洛夫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巴希洛夫医生有着一张长脸,卷曲的黑色短发,浅棕色的皮肤,和一双深棕色、长睫毛的大眼睛,更显得稚气未消。这长相和姓氏都像是个穆斯林,但他又不留胡子,说起俄语来也没一点口音。
“别叫我小姑娘。我是卡玛诺娃。费奥多尔是我叔叔。”她说着,皱起了眉毛和鼻子,挤得脸上的伤疤都更显眼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冲医生喊道:“七号呢?”
“什么?”医生疑惑地问。“就是我拖着的那个人。她在哪?”
“你抓的那个俘虏?真是了不起呀,小姑娘,”一个人开门进来说,他的突然出现令卡玛诺娃攥紧了被子,“我当年第一次抓住俘虏——那是国内战争的时候了,你都还没出生呢——就也是抓了个军官,但我那时的年纪可比你现在大多了。”
“别叫我小姑娘。”巴希洛夫医生刚想开口,卡玛诺娃就像威胁一样怒目说到,瞪圆了棕色的大眼睛,整个人也都作势要向前扑去,真像只准备撕碎猎物的猫科动物。
刚进门的人便做了个鬼脸,略略举起双手做出个介于投降和摊手之间的动作。卡玛诺娃这才认出,这就是自己在林间雪地上见到的那个、留稻草色八字胡的哥萨克。于是她又更急躁地质问道:“她不是我的俘虏。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她不是俘虏?她可是穿着集中营看守的衣服。难道是咱们自己人偷了德国人的衣服?可她没像你一样剃了光头,也不像是囚犯——”哥萨克说到一半,被医生用眼神喝止了。
“你说,她是‘七号’?难道她是我们的情报人员,”医生平缓地问,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但还是像个遇到一道有趣难题的学生,“潜伏在敌人之间?”
他那副样子更是叫卡玛诺娃心生厌恶,但还是回答道:“她确实是我们的内应,一直与格拉季奥诺娃中校联系,直到通讯被彻底封锁。因为她得到消息,由于我们的部队逼近,德国人要杀了全部囚犯,她帮助我们逃跑,过程中受了伤。不过……她也是德国人。”她脸上无意识地浮现出一种茫然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能说出这句话来。
医生听了这话,微微皱了点眉,之后起身到那哥萨克耳边说了些什么,就出门了。哥萨克捏了下金色的八字胡,一把拿起墙边的木头椅子放在床前坐了下来,拍着胸脯说道:“是该好好自我介绍一下了:谢尔盖·茨卡达耶夫,就是我把你们捡回来的。”
“安娜·卡玛诺娃。他去干嘛了?”她向门示意医生离开的方向,并不像对方那样亲切地说。
“别管他,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和我说,”茨卡达耶夫依然热情,“这下知道都是自己人了,那不就好了吗。”
“我要上前线。”卡玛诺娃立刻说,“刚才他说解放集中营的攻势已经开始;我对那里熟悉,让我去,我能帮上忙。”
“小姑娘——阿尼亚,”看见她的眼神,哥萨克立刻改口,“你还是个孩子——”但他还是被打断了:
“我是游击队员卡玛诺娃。我已经十四岁了。在被抓住之前,我做了三年后勤,终于向游击队证明自己有资格拿枪,可不是让你们说我是个孩子的!让我上前线去。”她的眉毛和鼻子又皱起来了。
谢尔盖·茨卡达耶夫张开嘴,却一下子没声了,仿佛突然被什么打断了。不过卡玛诺娃才管不了那么多,只顾乘胜追击:“费佳叔叔呢?他去前线了,对不对?那我为什么不能去?”
费奥多尔确实去和大部队一起进攻集中营了。“医生说你不能去……”谢尔盖小声嘟囔道,没了之前那副骄傲的哥萨克的样子,心里想起他自己也不是没违背过医生的诊断、非要上前线,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教训安娜?
“嘎吱”一声,门开了。卡玛诺娃想,该是医生回来了,张口就说:“让我上前线去——”
但进来的不是巴希洛夫,而是一位高个子女人,有着一双她见过最美的蓝眼睛。有一瞬间卡玛诺娃以为此人就是卡捷琳娜·格拉季奥诺娃中校,但现在正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是白日晴朗的蓝天,而非七号曾向她描述过的、卡捷琳娜那傍晚的深蓝。
眼前这人的军衔是中尉,穿着标准的军大衣、佩肩章和手枪,但是没戴帽子,露出一头扎好的黑色长发。巴希洛夫医生帮她开的门,但是跟在她身后才进屋。
“你好,我是达丽亚·库尔斯卡娅中尉,”同样也是微笑着,女人对卡玛诺娃说,但这笑容就不像医生那样令她厌烦,“我刚才和七号交流过了,你们所说均能相互印证,也与你叔叔之前和中校确认的信息一致。你们传递情报的任务完成了。”
“七号她醒了?”卡玛诺娃问。“对,”中尉回答,“而且她想见你。”
中尉和她讲了整个情况:七号受了重伤,即使经过医生的抢救,恐怕也命不久矣。她坚持说完所有情报之后就陷入了神志不清,只能说得出德语了,而且一直要求见卡捷琳娜·格拉季奥诺娃中校,即使告诉她情报已经传到、进攻已经开始,也无济于事。
“所以亚历山大想,如果有她更熟悉的人,或许能让她清醒一点。”中尉终于说到了医生的计划。亚历山大·巴希洛夫医生在她身边更是被衬得像个大学生,点了点头。
卡玛诺娃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她才说:“如果你们允许我上前线,我就去见她。”
达丽亚·库尔斯卡娅中尉说:“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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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德国女人在她记忆里总是穿着制服,金色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现在见她面无血色、散开头发地躺在病床上,卡玛诺娃简直要认不出七号了,只有那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的伤疤依旧。
“安娜·卡玛诺娃来了。”达丽亚站到床边,用德语对七号说。“对,对,我是安娜·汉森……”七号猛地睁开眼睛说,也是德语,卡玛诺娃没听懂。
“她说什么?”卡玛诺娃问达丽亚。“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达丽亚看向她,用另一个问题回答。
“她说,对同志们,她就是七号。至于其他德国人,我听他们喊她‘汉森小姐’。”卡玛诺娃如实说,最后那个称呼是德语。听到这个词,七号立刻用德语回答:“是,长官!”
“她刚才说,她叫安娜·汉森。”达丽亚这才告诉卡玛诺娃。“是!”七号又说。卡玛诺娃愣了一下,随后坐到了七号床边,说:“七号同志,我是安娜·卡玛诺娃。您认得我吗?”
达丽亚帮她翻译了。七号的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跳跃,落在一个人脸上不过一秒就再次飞去另一个人身上。“……卡捷琳娜?”她最后说。
“坚持住,”卡玛诺娃说着,快速看了一眼达丽亚示意她帮忙翻译,“要是你想见到卡捷琳娜·根纳季耶夫娜,就得坚持到她回来:中校她在前线指挥战斗呢,用你收集的情报,要解放还在集中营里的同志们。”
听了这话,七号安静了一会,浅蓝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突然,她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卡玛诺娃以为她死了,但好在她很快又说话了:“给我讲个故事吧,好姑姑。”
卡玛诺娃不解:难道中校是她姑姑?“别管了,她意识不清楚,照她说的做就好,讲吧。”看出了她的疑惑,巴希洛夫医生说。
但安娜·卡玛诺娃却一时间一个故事也想不出来。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听故事是什么时候了。应该自从战争开始、德国人把妈妈抓走,就再也没听过了吧……
见她迟迟不说话,巴希洛夫自己说:“那我讲一个吧。我的家乡是高加索山区,这是一个山民的童话故事……
从前,住着两个朋友。他们每天唱歌跳舞,过得十分快乐。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朋友生了病,很快死去了。另一位朋友悲痛欲绝,并且才第一次想到,人为什么都会死去?
“妈妈,您有一天也会死吗?”他问自己的母亲。“会的,所有人都会死的。”他的母亲回答。
“我不相信,”他说,“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人不会死的地方吗?我要去找到这样的地方,交一个不会死的朋友。”于是他就出发了。
他走过了无数春夏秋冬。一天,他看见一只美丽的小鸟。“小鸟,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好啊!”小鸟答应了。
“你会死吗?”他问。“当然了,就像我的所有祖先一样,我也会死:当我的羽毛掉光了,我就死去了。”小鸟回答。
“那我不和你做朋友了,”他说,又上路了,“我要找一个永生不死的朋友。”
他又走了三天,遇见了一头高大的鹿。“鹿啊,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好啊!”鹿说。
“那你会死吗?”他又问。“当然了,”鹿回答道,“就像我的所有祖先一样,我也会死:当我的鹿角掉光又不再生长,我就会死去了。”
“那不行,”他说,再次启程,“我要去一个没有死亡的地方,找一个永生不死的朋友。”
他又走了六天,见到了一头强壮的老虎。“老虎,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好啊。”老虎说。
“那你是不会死的老虎吗?”他问。“不会死的老虎?我还真没听说过,”老虎说,“我所有的祖先都会死。当我的牙齿掉光了,我就会死了——你看,我已经掉了一颗牙齿了。”
“那我不能和你交朋友,”他说,又上路了,“再见!”
他又走了四十天。在第四十天,他见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里面有一名女子。
“你好,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我在找一个不会有人死去的地方,你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吗?”他问。
“就在这里,”那女子说,“你留下吧!”
于是他就生活在了这宫殿里,再也不去计算过了多少天,毕竟对于快乐地生活在不死之地的人来说,日子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可是有一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了母亲和邻居们,想回去看看。他把这想法告诉了那女子,她却说:“你回去没有什么意义,外面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早就死了。”
他并不相信,执意要走。于是那女子给了他四颗苹果,嘱咐他不要丢弃或吃掉它们。
他按来时的原路返回,走着走着,踩到了一些硬东西,捡起来一看,是老虎的牙齿。“它曾是一头英俊的好老虎。”他摘下帽子,坐下默哀。这时一颗苹果从他口袋里滚落,他的头发瞬间白了。
又走了许多天,他在一个山谷里被鹿角绊倒了,弄丢了第二颗苹果。“对不起,鹿,我没有做你的朋友。”他说,长出了皱纹。
又走了许多天,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满地的羽毛,那里曾经有一只鸟儿歌唱。他在此处丢失了第三颗苹果,驼了背。
最后,他终于回到了他曾经埋葬朋友、告别了母亲的家乡。可那里已经不是小山村,而是建起了楼房的城市,路上跑着他没见过的电车,人们穿着他不认识的衣服。他到处问,却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家和他的母亲。
人们把他带到了一位百岁老人面前。“我没有见过你的母亲,”老人说,“但是我小的时候,听老人们说过,这里曾经有一位老太太,临死前还在念叨着自己那离开家去寻找永生不死之地、再也没有回来的儿子。”
在一座古老的墓园里,他找到了母亲的墓碑。当他跪下亲吻墓碑时,最后一颗苹果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他就死去了。
天使来到他身边,把他带上了天堂。在那里,他看见了他的母亲和朋友,小鸟、鹿和老虎。他们对他说:“我们等了你好久啊!”
巴希洛夫讲完了故事。大家沉默了许久,都想到,这或许不是这个情景下最好的故事。
但七号开口了:“谢谢您,巴希洛夫医生……”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她说话更有逻辑了许多,但还是用的德语:“我从小就只有去乡下姑姑家能听她讲故事……我父母一心只想着……姑姑家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会结红色的苹果……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
安娜·卡玛诺娃突然站起身就走了。“安娜……?”巴希洛夫问。“我要上前线。库尔斯卡娅中尉答应了的。” 她头也不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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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谢尔盖还有其他一些士兵一起,坐上了去前线的卡车。车开得那样快,风“呼呼”地从她耳边吹过,她想起自己上次坐卡车也是很久以前了……
“阿尼亚!快醒醒,舞会要开始了!”莉亚摇晃着她说,“再不走,可就赶不上搭卡车去城里了。”睁开眼,安娜发现自己趴在课桌上,窗外还是学校院子里那棵苹果树。
“莉亚!”她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快跑!德国人要来了!”“德国人?”莉亚疑惑地歪着头看向她,“你又不想上德语课了?”说着,莉亚笑了起来,伸手想要点她的鼻子。
一阵枪炮声将她惊醒。“莉亚!”她喊,随后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卡车上,快要到前线了。
“做噩梦了?”谢尔盖问,却不是之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安娜点点头,看向周围的其他士兵。他们也都没再追问。
是啊,有什么好问的?这故事怕是和车上的几位都大同小异,大家都是这场战争中那少数幸存者:她没赶上车去城里,错过了那杀死她的同学老师、开舞会的毕业生的轰炸。村子刚被占领,妈妈就被抓走了。爸爸说她死了。她加入了游击队,为了围剿游击队,切断村民们的支援,德国人烧了村子,连同学校和那棵苹果树。许多没有离开村子的年幼的孩子和老人都被封在屋里烧死了,而可怜的爸爸,他恐怕是疯了,居然还想着去向党卫军求情,被直接来了一枪。
后来她、费佳叔叔和其他许多游击队员都被抓住了,送进集中营里剃了光头,给德国人造手榴弹。他们试着造残次品,被看守发现后吊死了许多人。直到囚犯中建立了党组织,和新调来的一个女狱卒搭上线,才知道她竟然是被派来接应的——代号七号。在她的协助下开展了各种工作,直到红军越来越近,德国人要杀了全部囚犯,他们策划了这次逃跑,而翻过围墙的人里,不知除了她和费佳叔叔还有谁活下来了……
再次回到集中营,但这次不再是囚犯:围墙与铁丝网被推倒,人们得解放。卡车停下,简直像做梦一样,竟是费佳叔叔和柳芭婶婶来把她抱下了车。
“阿尼亚!”他们热情地喊,拥抱着她,“我们的人在他们得以屠杀囚犯前赶到了。现在德国鬼子就还守在那最后一栋建筑里负隅顽抗了。”
“咱们的坦克呢?难道还想着活捉那些畜生?”谢尔盖也下了车,问道,“按照中校的性子,早该开炮了啊。”
“那是档案室,”费奥多尔严肃地说,仍然将自己的家人搂在怀里,“死去的、失去了名字的人,除了在我们的记忆里,那些档案就是最后的、他们存在的证据,以及法西斯罪行的证据。”
档案室?七号原来就是在那里工作的,安娜也在她的指示下偷偷溜进去过。“那里我熟悉!我有办法让我们的人进去。”于是一行人向那栋已经几乎千疮百孔的楼房跑去。安娜个子矮,跑在了最后。突然,一声火光和巨响,她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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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亚!莉亚!”她奔跑在初春积雪尚未融化的林间,徒劳地呼喊。她知道在这里寻不到自己的朋友,莉亚和她的其他同学老师一起,都埋在了城市的废墟下。
她看见雪地里一张似乎有点熟悉的脸,几乎像是她的母亲。但她的母亲并没有紫灰色的脸和满头白发。她的母亲是个美人,至少她是这样记得的;她的母亲不是这样年长,眼前这张脸简直像是两百岁。最重要的是,她母亲不在这儿——她母亲应该早就死了。
她蹲下去,用手抚开脸上的积雪——那皮肤的触感莫名让她想到蘑菇。她母亲曾经在秋天的雨后带她去树林里采蘑菇,但现在是春天,没下过雨,只有这还没融化的雪。
“妈妈……”她说,既像轻柔地喃喃呼唤,又像低声惊叫。
如果她真想知道,只要再拨开一些积雪就够了——她母亲脖颈上有一块形状独特的胎记。但她突然不想知道了,又或者是已经看见了?她又重新用雪将尸体盖住,站起身,退后了几步,随后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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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喊声、枪声从远处传来,近在耳旁——不对,近在颅骨里敲响的是大钟的嗡鸣。灰色的音波围绕着她,如同塔楼上摇动翻飞的钟铃,她几乎都能看见那些铰链、轮盘与横梁。似乎有人把她从地上捡起来又高高抛起,落地时已经陷进了车斗里、柔软的床铺里。
她又一次睁开眼,漆黑的天空映入眼帘。没有星星,她想,之后意识到自己在室内,没有灯。这还是那间屋子,如此短暂的时间中两次进医院令她很是难受,仿佛比起负伤她更讨厌的是医生与住院。
摸索着下了床、点着灯,她看见巴希洛夫医生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样子和她的男同学课间打盹更是没一点区别,但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也能看见医生脸上浓重的黑眼圈与眼袋。他多久没睡过觉了?于是她拿出侦察兵潜行的脚步,轻轻地推门出去了,没有吵醒他。
眼角划过一抹紫色,走廊里柳芭婶婶正披着毛毯坐在门口。看见安娜,她安静地啜泣着扑上来拥抱她,将她也裹进毛毯里。“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
婶婶告诉她,集中营看守们把生产的炸弹全部搬进办公室,见战局无望便引爆了,以销毁他们罪恶的证据。离得近的战士们也有许多在爆炸中身亡,费佳叔叔也有一只手臂被弹片击中,不得不由巴希洛夫医生做了截肢手术,现在还在昏迷中正由一位护士照料。
听罢,安娜慢慢地在那扇木门前跪下,闭上眼,开始为费佳叔叔祈祷。她听见婶婶也在她身旁跪下了一同祈祷,毛毯发出桫挲响声,似乎是又围上来裹住了身体,但她很快除了祈祷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或许其实是紫色的上帝在环绕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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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佳叔叔转危为安,醒来了。“手术很成功,伤口没有感染,他也没有其他伤势,”护士说,打开门让她们进屋,“目前情况应该是安全了。”
一进门,婶婶就眼里含着泪,在床前握住叔叔完好的那只手,一面责怪他逞英雄冲在最前面、不小心,一面感谢上帝保下了他的命。
费佳叔叔看着他们一会,又半合上眼看向天花板,或是不在场的神明:“从爆炸开始……我只要是有意识的时候——就连在梦里也是——一直在想……我对我们的主说:‘你取走我的性命吧……只要能换来她们平安,取走我的什么都行……’祂是爱着我们的,祂保佑了你们,也只取走了我的一只手臂……”
“上帝保佑……感谢您……”柳芭婶婶说。安娜也跟着念道。开门声让她一惊转过头,却看到是巴希洛夫医生,依旧一脸疲态地进来了,检查着费佳叔叔的情况,进一步说明他一切都好。
安娜·卡玛诺娃呆着站在那儿看了一会。突然,她抬起头,但又有些犹豫地抿着嘴,最后小声说:“谢谢您,巴希洛夫医生。”
大学生一样的年轻人听见这话也怔住了那么一瞬,但他很快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这笑容和之前没啥区别,不知怎地,却不叫她那样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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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谢谢那位女中尉,”婶婶后来告诉她,“毯子是她给我的。现在不用了,你去还给她吧,阿尼亚。”说着她将毯子叠好交给了安娜。
安娜知道那一定是达丽亚。巴希洛夫医生垂下眼睛,说达丽亚还在七号的病房陪她,安娜便循着之前的路过去了。对于侦察兵来说,这路她走过一次便记得了。
达丽亚还坐在床边。她真像天上的星星那样美丽而安静,又轻轻地呼吸起伏着。七号却已一动不动,脸也完全没了血色。安娜明白,她已经死去了。
达丽亚抬起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哀伤但又平静。“卡捷琳娜·格拉季奥诺娃中校来过了吗?”安娜问。达丽亚摇摇头。
安娜心里涌起一股悲伤。不合时宜的、软弱的悲伤,她想,但思绪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父亲死去的时候,中了弹倒在地上,眼看着家园被烧毁,而自己却不在身边。但我们为你们报仇了,尽管现在还不够,但我们会为你们所有人报仇的。她隐约这样想,并不真的很清楚怎样才够,只是不想停下来,一心想打到柏林去,整个人的姿态向前倾斜,仿佛快要倒下去了。
“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我们之前的指挥官,也是一位中校,”达丽亚突然开口,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生气的时候鼻子也会像这样皱起来,凸显出脸上的疤。”
安娜愣住了。她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已经忘记脸上的疤痕都是从何而来:那是哪一次战斗?她数不清了。
“七号和我聊了很多。最后的时刻,或许是回光返照,”达丽亚接着说,平静的脸上竟渐渐浮现出微弱的欣慰来,“她说起自己的童年。唯一会给她讲故事的姑姑因为参加反对纳粹的地下组织被吊死了,父母一心要让她参加希特勒青年团,后来又安排到生产手榴弹的工厂工作,因为出了事故被炸伤留下脸上的疤,一只眼睛也不好使了。”
“卡捷琳娜和她的团怎样被困在敌人后方、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有人能顺利归队,这些故事你可以问问米沙他们——就是之前和你坐一辆卡车的另外两个孩子,他和阿廖沙与你年纪接近。七号和我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关于卡捷琳娜怎样和她建立了联系、让她加入我们的工作的。”达丽亚娓娓道来。
安娜一直站着听完了一切。她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长时间听人说话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在上学的时候听课。达丽亚讲完了,老师该说“下课”了,但病房里却一片安静。
有人开门进来了。那人在走廊的脚步声、敲门声,她一个侦察兵竟然都没听到吗?或许。但现在她抬头看去,只看见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太阳已经落下去、而星星还未升上来的,傍晚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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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44年的春天·晚些时候
他们最后将七号同志——安娜·汉森葬在了一棵苹果树下。总还是找到了一棵没有被德国人毁掉的苹果树。
费佳叔叔康复后,由于少了一只手,决定复原留在村里、重建家乡。柳芭婶婶要留下照顾他,而由于战局好转,上面也下了命令,让所有少年士兵都离开前线。
“你可以和叔叔婶婶一起回家,或者去后方读军校。”卡捷琳娜向她解释道。
“我不去,”安娜说,她曾被剃光的头发长出来了一些,红色短发根根树立,“战争还没结束,最需要我的地方是前线。我在游击队当过侦察兵、后勤……你们需要什么我都做——”
“听话,阿尼亚,”费佳叔叔说,他神情严肃,用左手画了个十字,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掖在腰带里,“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活下来,不要再去冒危险了。我们卡玛诺夫家已经失去的够多了……”
但想起死去的父母、堂弟们,安娜只更坚定了要留在前线的想法。她环顾四周,看向她熟悉的人:巴希洛夫医生、达丽亚、谢尔盖……她向他们的方向踏了几步,可是却没人说话。
“就算把我送到后方,我也会自己跑到前线的,”她便说,变了战略,“没有谁能看的住我!” 这话是真的,叔叔婶婶一下子无法反驳。
谢尔盖低下头,摸了摸稻草色的八字胡,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发现了突破口,安娜扑过去抓住他的外套下摆:“你懂的,对吧,谢尔盖,你和他们说……还有达丽亚,”她转头看向高个子、天蓝色眼睛的女中尉,军官说话应该更管用,“你之前答应过我,我可以上前线……”
窗外士兵们列队走过,皮靴踏在泥地上发出响声。他们跳上回家的卡车,引擎轰鸣着远去。“亚历山大,”达丽亚说,用一种亲切的语气,使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不那么沉重了,“你的战地医院,肯定用得着多一个人帮忙吧。”
“是的,”亚历山大·巴希洛夫医生说,眼神飘向卡玛诺夫夫妇,“而且我们部队以后也不会经常在最前线了,医院里会很安全的。”
终于,费佳叔叔被说服了。“战争不属于女人和小孩,”他还是说,摸着安娜的头,“之前是德国鬼子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不得已,现在你不需要再上战场了啊。”“我要为大家报仇。也包括您,费佳叔叔。”安娜说,看向叔叔那只空袖子。
费奥多尔垂下眼,叹了口气。“上帝原谅她……”他又向上看去,收回手画了个十字,“我不需要复仇,祂也不需要。”但安娜·卡玛诺娃心意已决。指挥官卡捷琳娜·格拉季奥诺娃一点头,这事就算定了:她将作为护士留在部队里。
但不能参加战斗还是让她不很满意。告别了叔叔婶婶、把他们送上回家的卡车后,安娜闷闷不乐地走在泥地上。这种有些陌生的情绪让她很是难受。这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一个没法用子弹消灭的敌人盘踞在她心里。
谢尔盖从她视线中走过,哥萨克的马刀挂在腰间,随着步伐晃动。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夏伯阳》,英雄挥舞着马刀,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一切困难都能在那刀锋前迎刃而解。最后夏伯阳牺牲了,被敌人的子弹打死在河里,但这多么伟大,胜利或死亡,他只管向前游就好了,不用想这么多、这些现在困扰着她的事。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谢尔盖来到了她面前,问她:“你总在盯着我的马刀看。第一次见吗?”
安娜没回答。她只是问:“能给我拿一下吗?”此刻她心里有种强烈的渴望,似乎只要把这马刀握在手里,挥砍出一道完美的曲线,她的一切烦恼就都会随着那破空声烟消云散。
谢尔盖略有点疑虑。然而达丽亚第三次作为她的恩人出现了:“给她试试吧。”
于是那把马刀终于握在了她手里。竟然比她想象的要轻,她挥动了两下,划出两条交叉的弧线。她回忆起儿时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用树枝装作军刀与步枪“作战”,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当时他们确实是这样相信的,他们将是这如朝阳般升起的伟大国家中无所不能的、幸福的一代人!
但残酷的现实很快追上了她。那些玩伴中已没几人幸存,自己即使握着世界上最好的马刀也救不了他们。这一来她突然愿意跟着巴希洛夫医生了,我跟着他能学怎么救人,她想,调转刀柄将马刀还给了谢尔盖,道了谢,感激的眼神却望向达丽亚。
看出她短暂的容光焕发之后再次低落,谢尔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递给她:“喏,送给你。我杀了一个集中营看守之后从他尸体上拿的,磨过了。”
这样一把漂亮的匕首是每个侦察兵都梦寐以求的,安娜接过来,也来不及再次道谢了,就急着把匕首拔出来细细端详:纳粹徽标已经被磨掉了,刀刃也磨利了,刃面闪闪发亮,光可鉴人。刀身上刻着一句铭文,是德语,安娜看不懂,便问谢尔盖:“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看着像一句诗,”谢尔盖说,捏了捏胡子,似乎有点局促,“不过我也不会德语,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诗?怎么可能,德国人不读诗,”安娜嗤之以鼻,又转向达丽亚,“你告诉我的,七号说他们希特勒青年团的一项任务,就是组织学生把所有诗都堆到城市广场上,一把火烧了,那烟飘了好几天都没散。”
达丽亚接过匕首看了看,又还给安娜,之后说:“确实不是诗,应该说是格言吧:‘吾之荣耀即忠诚’。但德国人是有诗的,不然他们烧的什么呢?歌德、海涅、里尔克……都是伟大的德国诗人。”
“但是现在没有了,”安娜收起匕首说,“法西斯讨厌诗。”“以后还会有的。”达丽亚说,抬起头,晴朗的蓝天映进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她念起了一首诗:
“……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
现在,朋友们,我们来开始唱歌:
我们要把地变成天,
这片地将成为我们的天国。
让我们在生活中得到幸福!
再不要流泪,再不要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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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
“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太阳已经落下去,而星星还没升上来时的天空。”听米沙说过卡捷琳娜·格拉季奥诺娃中校的传奇事迹后,安娜讲出了七号曾经的描述。
几个人安静了一会。年轻的战士米沙和阿廖沙是朋友与同学,今年十八岁,与安娜相近,三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谢尔盖也与安娜相熟,他还拉来了自己的朋友,另一位年轻许多、留黑色八字胡的哥萨克,列别捷夫。“当时他和我一起把你和七号捡回来的,”谢尔盖介绍朋友时是这么说的,“要是没有他,我还不行呢!”
“我觉得像大海,”终于,米沙打破了沉默说,看神情和语气,仿佛是在引述某篇课文中的话, “蔚蓝色的大海。”
“小米沙,你小子难道见过大海吗,就在那儿说。” 谢尔盖呛道,伸手想去揉年轻人那一头金发,被躲开了。
“我没见过,那你就见过了?”米沙回击道,想着,草原上的哥萨克哪能见过大海?
“自然见过,”谢尔盖说,捏着自己稻草色的八字胡,“我去过顿河入海口旁的罗斯托夫。那海水,可是——”
听了这话,列别捷夫低垂的眼睛抬起了一点,胡子也微微抖动,或许是笑了。他用手轻轻扯了一下谢尔盖的袍子下摆,像是在劝他别说了。
“好好,看在列别捷夫的面子上,不和你们这些小孩较劲。”谢尔盖摊开手说。可这一来,被叫“小孩”的安娜果然又不高兴了,眉毛鼻子又都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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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玛诺娃给自己用子弹壳做了个小十字架。她原来有一个更精美的,在被抓进集中营的时候丢了。现在这个,她正努力自己刻上花纹。
“或许你更有艺术天赋,”米沙说着,把他的金色脑袋凑过来看,“我在游击队时的一位朋友……牺牲的一位同志,安德烈,他是学美术的大学生。我留下了他的素描本和铅笔头,说不定,它们更适合你。”
安娜没说话。米沙、阿廖沙、达丽亚、巴希洛夫……他们全是唯物主义者,看见十字架也只能想到“艺术”。
“战争结束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去继续读书、考大学了。”莫洛兹说。他是米沙和阿廖沙在中学的老师,战争中也入伍了,现在正轻轻、慢慢地为围坐在周围的一群人拉着手风琴。
“说到这个,咱们这儿有几个大学生啊?”米沙好奇地问。不需要上大学就能教中学生,莫洛兹老师就没上过大学,许多人都是中学毕业就参加工作了。
“巴希洛夫医生肯定是。”安娜头也不抬地说。
“确实。达丽亚也是,”巴希洛夫停顿了一下,说,“她和我……算是同学。我们都是从别处考到莫斯科上大学的,我学医学,她学物理。”
“她是库尔斯克人吗?”想起达丽亚的姓氏“库尔斯卡娅”,安娜脱口而出。
“是,她的老家是库尔斯克,”巴希洛夫回答,眼神闪动了几下,“库尔斯克会战的时候,她听到战报,特别是空战的情况,很是激动呢——你知道的,她之前是空军飞行员。”
“我一直想问,”安娜接着话头说,道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她为什么没有回去当飞行员,而是留在我们这个队伍里?肯定更需要一名飞行员——”她没有说完后半句话:而不是一个普通士兵。毕竟她也明白,在这场战争中大家都有自己的贡献,谁也不比谁差;又想到她自己,更是连一个普通士兵都还算不上,只是个被认为拿枪都还太早了的“小姑娘”。
大家安静了一会。之后还是医生打破了沉默:“她给游击队送物资的时候,飞机被击落,她受了严重的伤,没法再承受飞行的压力了。对飞行员来说,那些曾经的伤口即使愈合了,在经历压强变化的时候也很可能会破裂。”
安娜垂下头,后悔起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飞行员不能再次翱翔在天空,就像哥萨克不能再策马奔驰在草原……
但哥萨克谢尔盖却及时说道:“不过要是她自己说的话,原因是:‘萨沙不在了,要是我也走了,谁来盯着你们这些人啊?我得留下,好好地替她管着你们呀。’”
“萨沙是谁?”安娜问。她有点不解,如果萨沙是之前牺牲的某个人,又怎么会用这样轻快的语气提起她?”
“我们之前在游击队的指挥官亚历山德拉·安东诺娃少校,”米沙回答,“你和阿廖沙他们都没见过她。她成绩斐然,被调到后方的游击队学校任教去了,还晋升了中校呢。”
“小心哦,”谢尔盖说,他尽量将笑容隐藏在浓密的黄色八字胡下面,但大家还是从他扬起的语气里听出来他扬起的嘴角,“只有达丽亚可以叫她萨沙,不然可有你一顿好骂!少校那脾气,唉呵……”他又摆出一副后怕至今的表情摇了摇头。
“哪有你说的那样,”米沙立刻反驳道,“明明是你自己招惹人家,这下好,仗着他们没见过指挥官,倒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两个人却完全没参与这闹剧:亚历山大·巴希洛夫心里想着,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不叫我萨沙吗?——毕竟我亚历山大的小名也是萨沙……而安娜·卡玛诺娃则意识到,这位萨沙·安东诺娃中校,大抵就是之前达丽亚说过的,和安娜很像的那位,鼻子上也有疤痕的、达丽亚的朋友了。
几乎像赌气或竞赛,巴希洛夫说起了另一件、大家或许不太知道的达丽亚的故事:“你们记不记得,达丽亚有一个很漂亮的发卡,但军队里着装有规定,她就一直收着,说等到战争胜利那一天,一定要一听到消息就立刻戴上?”
“那次我们解放了一个村庄,病人中有个小女孩很害怕,她的家人和熟悉的人都不在了,没人能安抚她,”巴希洛夫医生接着说,“只有达丽亚,她很会亲近小孩,在她的帮助下我才得以给那女孩治病。最后,达丽亚把她那个漂亮的发卡送给了小女孩,作为配合治疗的奖励。”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米沙仿佛也不服气地说,“她穿着一件飞行员的黑色皮夹克,上面还有空军的蓝色领章。后来那件衣服也不见了。”
“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谢尔盖接话道,“有一个军官已经受了伤,流血止不住啊,他自己的大衣都被血浸透了。但他还想带队冲锋,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如倒在冲锋路上,还能鼓舞战士们。于是达丽亚把自己的黑皮衣给了他,那种飞行员的衣服好像扎紧后能止一点血,而且不容易渗出来。他确实冲锋到半路就倒下了,不是终于坚持不住,而是又被子弹击中了。我们最后让他穿着那件衣服下葬了。”
“我想起来了,”米沙说,他看向远方,明显不是在看现在的某个东西,而是在回忆过去,“那天也是这样的浓雾,路边也是这样被烧焦了、倾倒的白桦树。”
安娜·卡玛诺娃也顺着米沙的目光看向那远方的、弥漫着隐藏了整个地平线的浓雾,甚至难以分清,那是自然形成的水雾还是燃烧产生的烟雾,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仿佛听见了金属声,似乎战斗、连同这雾,一直从久远的过去持续到那天、又从那天持续到今天,而且将一直到未来都笼罩在这片土地上、这白桦林里。
可在这一切肃穆中,安娜竟突然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不论是对那个得到了达丽亚发卡的女孩、那位和达丽亚亲近到可以称呼小名的少校(中校!),乃至对米沙、谢尔盖、医生等所有见过达丽亚带着发卡、穿着皮夹克的样子,比安娜(小姑娘阿尼亚、阿纽莎!)更早认识她的人们,甚至对那架曾经属于她的飞机和她飞翔过的天空,都有一种莫名的嫉妒。
她不应该这么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但那一瞬间她似乎确实有这样一种想法,尽管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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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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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文极其不符合历史。请直接当架空文学看!本文与任何真实历史人物与事件均完全无关。
目前实在没精力核查了,请大家多多批评指正。后面会努力慢慢改的(尽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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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未完待续):
1. 达丽亚念的诗是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