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空亭

空亭者,不知何方人氏也。年近弱冠,而心若稚童。幼时愚妄,行迹荒谬,乃失却故人者数。少识别离,不复热忱。幸多遇良友,虽言行寡于前,总与常人无异。喜作诗文

余尝与其同道三年,甚爱此人心思。而今往来愈少,或言其将往不知何处。余恐有一日全然忘却此人,故作此篇以记之。

 

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那扇高大的落地窗边。

那时的他颇为稚嫩,看着清晨窗外忽然落下的雪,一会托腮苦思,一会来回踱步,就连早饭都顾不及吃。

但他似乎还挺开心的。

他在窗边待了二十分钟吧(当然不是只呆着,他的小碎步遛得可麻利了),终于冲出了那间屋子,激动的在文件传输助手敲下了一段只有1+3×0.1句原创诗句的小诗,并满怀期待的把它发到了朋友圈。随后他终于把目光放回了那几乎快要冷掉的早餐,赋予了它们应有的结局,随后匆匆跑回去,蹲着看朋友圈是否有点赞或评论。

是的,这就是我和他的初遇。他并不是什么才情卓绝的艺术家,也不是什么多情的浪子,他只是一个突发奇想,于是连接到了不知何处飘荡着的一丝灵感的初二学生。

 

他是一个很喜欢雨、雪和寒冷的人。每到这样的日子,他总会把门一闭,谢绝所有来宾,全身心的享受着这样的时光。

他也曾经有过豪言壮志,宣称要记录下经历的每一场雨和每一场雪。事实上,在我遇到他的最初那一年里,他至少完成了50%的目标。

他似乎并不抗拒我的出现,尽管几乎只有在上述的那种日子里,才有希望能见到他,但他也从不吝啬与我分享他的故事和经历。

他那时不到15岁,而6岁前的故事大多遗失了,于是他拥有的只是不到六年残缺的卷轴,和三年较清晰的图册。

他对我展开了那残缺的卷轴。他说,他曾经遇到过很多热情的人,他们(包括他)共同留下了很多记忆:在两栋楼的狭缝间的小桥流水隔岸高呼彼此的名字、在一道可以透过落日和朝阳的木质长廊奔跑嬉闹、在那红黄交杂的楼宇里捉迷藏、在一个名为杏坛的小台子上居高临下嚣张发言…

他们的足迹遍及那个几千平米的小院子,在那时的他们看来,那是足以承载他们全部人生的温馨的家,至少是第二个家。

他说,那时他与那个算上他共计四十多人的集体中不少成员都结下了不错的情谊。

他记得他在卷轴的第一章里和一个好哥们因为看了些狗血爱情片,第二天一起对着一个玩的不错的异性同学单膝跪地,做出捧花(因为那部剧中捧的是花而不是钻戒)的动作,发出定终身的邀约。很可惜,第二章的时候那个异性同学就因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前往了另一部卷轴。

他记得那段时间里,他偶尔能和三五个同学在放学路上同行,在前四章中他是最早抵达行程的终点的,而后两章中却是最后抵达的。没有什么让读者潸然泪下的情节,是他搬家了,搬到一个离小院子更远的地方,仅此而已。

因此,他记住了那几个和他同行的同学所住的地方。没有后续,因为他不是一个习惯到别人家去的人。

他记得曾经邀请几个同学一起来自己家里玩,好像是三个还是四个。他们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玩捉迷藏,他记得他曾和其中一个名叫小J一起躲在写字桌的底下。

小J那时和他很像,两人都是瘦高个(以孩子的标准来评价),且平日说话声都不大,故彼此引为知己。他后来好像去了R校,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这些人中,有一个叫小Z的人后来又单独被邀请来过一次。礼尚往来,他也曾去过小Z家里一次。因为家离的近,偶尔也能在路上遇见。在画册故事中的第二年,他又在家的附近遇到了一次小Z,两人在寒风中靠着大厦外面的柱子聊天,聊到没话可聊后便分别了,他写了一首诗纪念那次偶遇,再之后他们便没见过了。

他记得有一天下雪,他和小Z、小J,和所有人打雪仗。他不记得雪中的任何一个人了,但他还记得那份喜悦。

他记得银杏叶的金黄,记得操场边的花坛,记得某天突然出现的船头雕塑,记得教学楼和院墙间的小路,记得长廊中间被反复翻越的老长凳,记得院子的那扇大门。

我跟他相处的最后一年,他似乎忽地想通了什么,于是常常跟我说,他对不起曾经的一个名叫小Y的人。尽管他们曾有过一些温馨美好的时光,也因为一些美妙的缘分在九年里仍然相隔不远,但他因年少无知而做出的许多过分的行为,令他现在愧疚不已。他终于明白了他所做的那一切会怎样伤害到小Y。

而他和小Y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了。

他还留着两人往来的一些信息碎片。他之前只是为了逗小Y玩才保留下这些,而如今却也是他唯一可用于回忆对方的媒介。

他对我曾说过的远远不止这些。可惜,随着他的离去,风也带走了大部分的文字。

他合上了卷轴。他对我说,正如这卷轴和图册是两份独立的存在,它们其中的故事,也大多不相干。他在卷轴的末尾就察觉到了作者灵感的枯竭。执掌着无形的命运之笔的作者或许终于写不出新的篇章了,于是猝然开启了另一个故事。那时或许就是空亭诞生的最早的苗头。

卷轴的突然完结,让那时的他没有热情和勇气再去翻开新的画册。他只是一遍遍的翻看着卷轴,而那边缘崩开的线头说明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翻阅,正如现在的他,翻着墨迹未干的另一本书。

他还记得那画册的第一页,似乎是凌晨,灯光微弱,白光勾勒出黑暗的轮廓。大家在教室中随意坐着,彼此互不相识。他循着空气中飘荡的脉络,寻找到了他的位置—窗边最靠后的那个座位。

可惜,他并没有兴趣早早的赶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所以他到的时候这个位置似乎已经被人占了。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往前坐了一个位置。

那段时间,他是和那个广阔的窗台度过的。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终于有人与他说话,渐渐的,黑白夹杂的世界中暖色光占据正中,成为了最主要的色调。

凭借着不错的数学天赋和优势的身高,让人们难以忽视屋子里还坐着这样的一个人。于是无论是否与他相熟的人总会使用一个人们惯用的敬称来称呼他,至少当着他的面是这样的。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他对我说道,正如卷轴中隐藏的暗线一样,画册中的人们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他之前也曾是几个人的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可那些故事大多已经随卷轴一同完结了,他没有去尝试延续故事。

所以他只有自己。在和路上偶遇的同学打过招呼后,他就又走回了自己的故事。

他不是个很爱笑的人(或许以前是,但那时不是了),甚至可以说有点面瘫。他发现自己能够很快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以此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最后还是这样结束了他的三年。

他知道,和他仅仅数墙之隔的地方,有数个来自卷轴的幸存者分布在各个数字所代表的房间中。但他不愿去找那些人,因为那意味着他将要暴露在40的倍数个陌生人面前。他一向不喜欢如此。

幸存者包括上文提到的小Y。较之卷轴中的岁月更加成熟的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于是就索性终日窝在教室里,但偶尔也会瞄向窗外,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

为防止读者不耐烦,我就在这里写下空亭(幼年体)与小Y的结局吧:画册完结的那一天,所有人聚在并不大的操场上拍合照。理所当然的,空亭和小Y没能在同一张照片中出现。而那天之后,他们或许也再没在彼此的视网膜中映出对方了。

一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我不清楚这里该说“还好”还是“然而”,他在那三年遇到了一个在他心中类似于小Y(当然,还比不上)地位的人,小H。

小H与他有着共同的特长、相似的气场、一致的说话风格。或许是因为在一群陌生人中遇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同类的人吧,他开始默默观察小H,了解这个人的故事。不过小H似乎一直和班里另一个同学走得很近,他索性也就没有再在这个故事中添加一些并不优雅的注笔。

他又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有趣的人。

一位艺术家,阿Y,与那块被称为黑板的绿色板子相对的墙上,一期期精美的图画出自他的手,为这个新的集体夺得了许多荣誉,因为也和空亭关系不错。

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TB儿,阿H,阿C,空亭偶然和前两人发生了些交集,于是也得以观察一些他们的故事。他们大概有着相同的爱好,比如摄影,比如骑车。画册结束后的第三年,他们似乎仍经常相聚。他衷心希望这样的情谊可以持续下去。

那时一位和空亭差不多高的人,阿W,也是他们的班长,性子很活泼,也很有担当,尽到了他的职责,不过在最后一年辞职了。也是在那一年的一次社会实践,空亭跟他在大巴上坐在一起,通过来回路上的聊天,才真正了解了一些阿W。

除此之外,班里几乎所有热情的男生都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因为他本不是不爱说话,而是懒得找别人说话,至于主动找上门来的,也就来者不拒了。

大概也就是这样。画册也完结后,其中的一些人物总尝试着一起回到画册拍摄的地方,重新延续这段故事。他们或是借教师节,或是趁放假,几个人在群里张罗,讨论着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

空亭只是看着,有时插几句嘴,然后以没时间为理由推脱掉,而大多数时候就装作不在线—和群里接近半数的人一样。但是在校庆的那一天,他还是回去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推辞掉了熟悉的人们对他发出的邀请,而当无人邀请时,他反而自己回去了。

卷轴中那些曾与他关系匪浅的人的面容他大多记得,但他也知道他再不能见到记忆中的脸了。

过去的那些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出于自私的想法,他或许还是颇遗憾的,对于曾经的他自己,他也感到了细微的陌生。

他的微信始终置顶着两个群聊—“永远的六(5)班”和“永远吵闹的初三11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但已挂在置顶列表末端数年的群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取消这些群聊的置顶,或许当他感到不方便的时候,就会另开一个新的微信号吧。他之前花了一段时间研究创建微信小号,居然还真成功了。

他合上了画册。

他告诉我,这两本书虽署的是他的名字,但终究只是一个和他同名同姓外貌相同的人所写。他喜欢这个故事,但也认为他不属于这个故事—他诞生于此,但他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

或许他更不喜欢他自己,我猜。

若说那卷轴结尾的主角看到的是漫天密布的阴云,那画册结尾的主角感受到的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于是他匆匆丢下了自己的戏服,将剧本抛给了空亭。而空亭终于走进了这个故事。

 

前面所讲的一切,或许是空亭的故事,或许不是。总之,空亭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开始书写他的剧本。

空亭并不喜欢现在的一切景物。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人类文明数千年的血与泪凝聚成了这无数座高楼大厦,让他得以在一个干净、干燥、冬暖夏凉的地方生活。他时常想要赞颂人类改变世界的宏伟史诗,但他仍然更向往百年前,或者千年前的时代。就像他喜欢古诗胜过现代诗,喜欢古人的生活和学习胜过现在(他常常对于现代人学习的知识表示唾弃,但也不得不肯定这些知识对于人类发展的贡献),还有对从古至今从未改变的人性的向往(人性复杂,他喜欢的仅仅是探寻人性这一过程)。

或许是因为他在逻辑上的天赋胜过感受,当见过的景象被各种科学的手段剥得赤条条的,他也就很难从这些事物上感受到浪漫的元素了。他尤其痛恨棱角分明的钢筋水泥建筑,以及整整齐齐宽宽敞敞的马路。他向往神秘多过已知,向往幽静多于人迹(最初是,但后来不完全是了)。

他在新的旅程的第一年,也是画册的最后一章,终于将十五年积攒的情感爆发出来了。

自从发现诗词能够很好的承载他那内陷的情感后,他便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录生活中的所有他认为值得纪录的东西。他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走遍校园每一个角落、他在雨雪天从17层的住处下来散步。他写了许多许多的诗词,却也再不能像第一首诗那样畅快地笑了。

或许最初的空亭和现在的空亭也不一样吧。

我从他写出第一首诗时就开始观察他。从他的第二首诗开始,他的文字便悄然蒙上一片灰暗的云,而他却似乎醉心于这样的氛围。

他很喜欢阴天,不喜欢阳光毒辣的日子,至于温和的晴天,他也略有好感。

第一年,他常被笼罩在一个悲伤的气氛中,他说他不甘心让时间就这么过去,他不想与这里告别。

于是他写诗、写文,仿佛如此就能将岁月折叠在字里行间。他曾想要写一篇诗集,记录下这里的每一个同学、每一个老师、每一个角落。

后来这个志向缩减为记录下部分同学和老师,又缩减为仅记下所有的景色,最终终于不了了之了。

这是他的一个遗憾。

他说他最喜欢画册中的两个故事:

夏天的一场暴雨,主角的几名同学冒着雨打球。雨幕阻隔了视线,却阻隔不了他们的欢呼。后来也有同学在作文中写到这场大雨,现在读来亦有少年意气回荡。可惜那时他尚未走入这本画册,所以也没能留下些记叙的文字。

冬天的一场大雪,那时正是体育课,主角全班聚集在校园的长廊中。老师让大家做些基础的腰腹训练,但面对触手可及的飞雪,没有人有心思去锻炼了,熟悉的人们相依坐在廊中。天冷,心却不冷。

他始终没有在故事中留下些自己的痕迹。那场暴雨他是在楼门口遥遥望着的。他羡慕那些人,却不擅长打篮球,于是他站在门的内侧。那场大雪,人们拥挤着,畅聊着,而他没能在人群中找到立足之地。

但他仍然认为这些故事是美的,或许他始终被这种美困在其中。

说到长廊,那或许是空亭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出教学楼,不远处便是长廊,横贯东西(或许是南北?我猜是东西)。长廊的最西侧连着一个亭子,二者顶上的彩画共约二十幅,花鸟最多,山水其次,没有画故事。长廊与教学楼平行,中间夹着一条紧邻长廊的小水沟,里面养着鱼,东侧种着荷花。

他经常坐在这里发呆,或看着水沟,或眺望操场。有时会有人经过,也会有人在长廊中坐下。长廊足够长,所以他和过客间不会有往来,若是双方认识,他会装作没看到对方。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只是一个人坐着,旁边有流水声,偶尔有风吹过,最重要的是能坐着。

他也比较喜欢操场边的长凳,与绿化夹杂着,下雨时会从花丛的叶子上滑下水珠。

他在食堂与教学楼间的树旁停下过,在挂满油画与书法的角落停下过,在那块跨越了不知多少日月的一人高一车宽的石头前停下过,在每一个曾下过雨的角度停下过。

但时间不会停下。也许正是因为一切都在前进着,才能说明他停下了吧。

有的同学发现了他在朋友圈的诗,越来越多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逗留过。

他嘴上说着并不在意,但休息时打开微信的频率比以前高了许多。

他那时也只是个普通的初中生而已。

后来,他的语文老师—他又爱又恨的一位老师(爱是因为她的教导确实帮他提高了不少分,恨是因为她平时的教导可能略微严苛了些,曾经还爆发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也是他十八年来唯一和别人产生过的冲突),发现了他朋友圈写的诗,并在他四十名同窗面前大力夸赞了他。

这可能是他人生第一次在除了数学以外的地方被他人公开表示认可,或许以前也有,但他已经忘了。

总之,他因此也更加感激这位语文老师了。虽然中考的时候,他的语文没有考到很出众的水准,正如前文说的,他是个理科生。

后来他的语文老师让他做了一首诗词,作为中考展望投稿给北京考试报(好像是),他花了两节课的时间,对着中考古诗词复习资料上的诗词冥思苦想,终于憋出了一首,给了老师,没有后续了。

校庆回去那天,他有感而发,写了首诗发在了朋友圈,被他的语文老师看见了,于是征得他的同意后发在了当天的校方公众号文章里。

除此之外,他遇到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他已将这些藏在了自己的最深处,或者藏在了云的最软那端。

直到他带着约二十首诗词和几篇文章告别了新的故人(他在分别那一天写了三首词),来到了一个更新的世界。

他从此算是见到了一个全然崭新的世界。

三年前的景象重演了,窗边是他永远的归宿。

还好他遇到了两三位有趣的老师,一些热情的、优秀的、各色各样的同学。

语雀,他如鱼得水,也发现在世界上还有不少和他相似的人,这略微使他挫败,但更多的是兴奋。

相对而言,他比三年前更快的融入新的集体了,又或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因为他也不知道现在的集体到底是什么。

后来他得知,这个地方正发生着巨大的变革,属于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状态。

不过他并不在意,有那时间不如多看会雨读会诗,直到高二他才对这些事产生了一些兴趣,但那都是后话了。

呃,这里确实颇为开放。在第一年中去云南的研学时,他了解到平时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学居然已经进展了(

他在夜路的大巴车上听他的导师(他们在一个导师组)提到了这件事,他还跟着起哄建议那位同学出个书,他一定会买的。

至于现在,了解那位同学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的结局。总之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那次去云南或许是他对第一年印象最深的事之一,他还记得那天的篝火晚会,所有人在一起,暖洋洋的。后来好像下雨了,也可能没下,对他而言,一切美好的代名词都在那天夜晚交融在火里。

空亭和我讲他云南的故事时,并没有立刻想到那个篝火晚会,聊着聊着他才突然想起来的。就像那卷轴里的故事,他每讲两句都要停下来,沉思片刻后才能继续说下去。

他说,在画册的末尾,他本来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的,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和同龄人一起出去玩的可能性。他也想趁此与几名同学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惜因为疫情,最后没能去成。云南的这一趟旅游,算是满足了他的一个遗憾。

只是当他偶尔抬起头的时候,却没能见到那些共处了三年的熟悉面容。

他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两年多,每一年过去后,都要和大部分已经熟识的人分别,这或许锻炼了他的适应能力,但也让他的情感日渐淡薄…他再难有像以前那样朝夕相处的朋友了。

空亭有时会向我提起他在这里的第一年的语文老师。对他而言,这位可敬可爱的人不仅仅是一位语文老师,空亭说以他贫乏的词汇无法去勾勒出这么一位厚重又纯粹的人,加之同学写过一些关于他和他的孤岛的文章,所以也未留下太多的文字。

对于这两年发生的事,他说他的愤怒已经在一年前燃尽,剩下的只有焦灰,在淡淡的秋风中飘扬。他说他那天晚上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一个快乐的教书匠离开了这里。他无数次在一片新建的文档中打出第一段,又将它们删去,最后还是关掉了平板。

他将几本书留给了我—一本叶嘉莹说诗,一本诗经名物图解。他让我多去那个名为聚的雕像两边和体育馆西侧的小湖走走,去看看国旗杆旁边的一棵纤细而坚韧的树,还有西门进来的那块大石的背面。

他在这里的第一年或许也是他最舒服的一年。因为在那一年里,他的思绪还留在过去,还停在那单纯的世界中。他得以享受在冬天时与众人坐在暖色的小屋中,享受在各色教室间穿行的经历。他还在写诗,写往日回忆,写眼前风景。经过了一年的锻炼,他的诗写得越来越好,也写出了几首他自己看来都满意的诗。

空亭似乎是一直与一些人间不存在的事物同行的。每次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沉溺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人们从他身边来来去去,他却置若罔闻,就连我打的招呼也不理不睬,只是盯着一片普通的叶子,或嬉笑欢闹的人群,有时甚至是什么也没有的遥远的天空。他静静的望着,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还是就单纯的发呆。

写到这里,我都觉得有些啰嗦了。只是他认为这些都是值得记录下来的东西,所以特意叮嘱我,至少要记下他曾经留下的痕迹。

两年前年末的一个雪天,他似乎就已有了些微妙的预感。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年是在一群优秀的人环绕中度过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留在这里。于是在第一年末,第二年初,他和那些人间便阻隔了一堵墙。三十余名新同学,大多都很陌生,他终于开始怀念起之前的同学了。

无所谓的,他安慰自己。若是能遇到知己,那无论怎样的距离都不会阻隔彼此。

他还和以前的同学有着联系,但后来那样的联系主要依托于企微了。

第二年,他的内心终于成熟了一些,得以将眼界放得更开,并立下了一个高远的目标。他将过去的诗作归为“尘烟旧梦”,并另开一篇“历世新途”,写了个“历世历尘,历劫历心”的大纲,想要作为人生新篇章的开始。

现在回头看,“尘烟旧梦”又多了几篇诗词,“历世新途”也依旧停在第二步。

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无论如何,在第二年,他做出了许多尝试,有的失败了,有的倒贴了不少进去,有的算是略有成效。

他终于厌烦了这一切,又坐回了自己的窗边。

但这一年不能算是全无收获,他遇到了另一个很有趣的语文老师,以及她和众人建成的属于写作者的乐园。

他在上面看到了许多同龄人写的文章,有的略显稚嫩,有的他望尘莫及。

他最开始也是怀了一番雄心,借着以前无聊时随手塑造的一个世界,尝试新的文字。

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既没有如夜空的烟花般绚丽的灵感,也没有如荒地上的野草般扎实的底蕴,唯一有的,或许也就是那理科生最擅长的逻辑。

他现在没有太多空闲,也没有充足的热情,所以他与那位老师和网站最后的联系,或许就是偶尔上去翻一翻,看看那位老师在各篇文章下的评论。

另一个收获是,除了在这里第一年遇到的人们,他的交际圈翻了一倍有余(虽然后来没有心思继续去维护这些关系,有的便也淡了)。他前段时间曾数过,他认为可称为好友的,大约有三五个,平日在一起也有话可聊的有十几二十个,至于点头之交的也能有二十个。

他说,他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再如何平凡的人,都拥有自己的一生。或许一成不变,或许浑浑噩噩,但那也是十几年数十年的故事,其中必然有无数他未曾经历或听闻过的事,正因如此,他愿意去倾听每个人的故事。他在沐浴过了魏园的那场风后,更确信了这一点。

尽管那个故事的记录者并不认为这是个华丽的故事,但那也是空亭从未经历过的另一种可能。

这么说来,空亭在很早以前还幻想过一番奇遇,让他得以经历百世轮回,看遍人间分分合合。可惜这奇遇尚未到来,他或许还在期待着。

至于这两年,他认为和自己的朋友所经历的故事中,也有两件事值得纪念(准确来说,或许是三件?):两次借着政治作业组织的city walk,以及体育馆小角落(最初不是在那里,但他对那里印象最深)的神秘读书会。(还有些关于另一位同学的故事,他说他绝不会忘记,且没有什么值得落在笔端的事,也就没让我记下来)

city walk是他不长的人生中和第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个同龄人在课余时间一同外出,而读书会寄托了他一些不大不小的愿望。

嗯,既然说到这里,那也就讲讲他的那位挚友吧。

空亭有一个挚友,自卷轴的最初便注定了他们的相遇。而后的十二年里,虽然他们间的距离从课桌的过道到一面墙,再到数十里数百里,或者半个地球。

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或许确实阻隔了他们,但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

海内(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如果那位挚友看到了这里,可以来找我讲讲自己的故事,希望我能分担你的孤独。

说回空亭的旅途,在第二年的末尾,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已离最初的自己相距甚远,就连他曾写过的无数诗篇,也略微带着些陌生。

他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写出那样的诗句了。

他曾在历世新途的一首诗中写过一句“行至灵魂支离,却以世事来还”,他向往那样的生活,将过去一切的愚钝、自卑、懦弱舍弃,用丰富的故事来填满自己。

但他终究没能用手术刀亲手剖出自己的心脏。

他将十五年的梦挖出体内,挥洒出一片星空。而他的体内已只剩一片空洞。

于是,在第二年和第三年之间,他重拾了对书的喜爱,并决定用这两年雕刻出的眼眸重新翻阅已读完的故事。

他跟我说,他要出发了。他要去人类已建成的文化荒野中,探寻未曾见过的风景,可能几周后就会回来,也可能迷失在歧路上,一辈子不会再见了。

祝他一路顺风吧,不过,他或许更喜欢逆风。

哈哈。

空亭本身已不必再去记叙,这十二年的故事就是他。

祝空亭和我18岁生日快乐。

 

 

附:

比起空亭所了解的其他同龄人,他的童年过得要幸福和无忧无虑很多。他的父母始终尊重他的意见,并引导他形成自己的见解(尽管最后的成果可能略让他的父母失望)。

他感激他的父母,偶尔也会遗憾,遗憾于童年过于一帆风顺,让现在的他不满意自己的许多方面。他将不足归结于过往的无为,而又无法耐下性子去面对眼前的一切。

好吧,至少他现在不得不面对了。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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