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对谈

 

这绝对不是一双漂亮的手(用这双手打出这句话让我有点心虚)。

短粗、粗糙,手背被军训晒得颜色不均,由于秋天干燥冰冷的天气而纹路分明颜色不均,有很多糟糕的痕迹。

左手的疤痕——小拇指上被门框撞出的月形疤,已经存在了十年,大概永远都不会消失;中指指腹上的白色疤痕,来自小学走廊展板的铁片边框;虎口下方新添不久的伤痕,短的是母亲的牙印,长的是遭到了快递盒的攻击。

右手的茧子——中指上段内侧的长年累月握笔造成的茧子和暑假里长久地端着手机导致小拇指内侧磨出的粗糙凸起。

还有一些别的痕迹——冬天会开裂渗血的冻疮,指甲根部的倒刺和死皮,永远存在的笔墨。

在今天这样的天气里观察它更是糟糕,不仅指甲里冻得发紫,指节也难以弯折,只能缓慢僵硬地在键盘上爬行,时不时就得贴在脸颊上暖一暖才能继续使用。

但有这一双手还是很不错的,能抓起任何东西放到唇边,能插进米堆里,能抚摸猫咪温暖的皮毛,曾经会弹几首钢琴练习曲,或者像现在这样在键盘上敲出字词(值得一提的是双手无名指的最上面一个关节都只能弯曲很小的弧度而且软弱无力,由于今天的气温而更加僵硬,每次试图够到偏一点的按键时就隐隐作痛)。

躺着的时候,会不自觉伸直胳膊使其同身体呈九十度,而手腕也弯折九十度,像动画里的主角躺在榻榻米上会做的那样。距离的问题,那时候它们看上去还不错。

当我的手和其他生物的手连接起来的时候,会产生奇妙的感觉。小时候大多数是亲人的手,握着它们的时候我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而不用担心撞击或跌倒。上了中学后是朋友的手,冬天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五指相扣放在其中一个人的外套口袋里取暖,或者是用其中一只手以一种特定的节奏相互拍掌,通常出现在课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又不想浪费难得的闲暇时刻的时候(这个句子把我绕晕了)。

写到这里才想起来我曾经和初中的一个男同桌也那么玩过,我困倦地趴在桌子上用手和他的手击掌,这成为年级主任误以为我们在谈恋爱的一部分证据。但其实调座位分开的那一天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喜欢他。我想这跟那几次击掌肯定脱不了干系。

我总担心我的手会受伤,毕竟它们的用处很多。但又隐隐约约期盼它们受伤,总用皮筋在指腹下方紧紧缠绕好几圈,等待指尖泛白发麻再解开,这种可以自由调配的疼痛令人着迷。小时候不小心被书页划伤指肚,贴上创可贴的下一秒就会有同学凑过来大惊小怪地安慰一番。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但理所当然地享受别人的关心。那次在小学被铁片割伤,我惊讶地看着大滴大滴的血液从伤口滑落,像一个个新鲜的西红柿从麻布袋子里掉出来。那抹富有生命力的红色至今还在我脑子里闪烁跃动。旁边的同学叫我去收拾图书角,我一边惊讶地看着手一边走过去,到地方才想起来如果把血弄在书上会很难清理,于是先去了医务室包扎。血一直流,弄得一路上都是,很担心会被骂,但因为去了医务室就被要求去医院打破伤风,所以没来得及被骂。

 

眼睛

 

眼睛是我对自己身体最满意的部分。

它们足够争气,尺寸让这张大脸的比例看起来还算协调。在初中寒假里的某一天早上突然出现了宽而深的两道眼皮,从此就更协调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眼角处的眼皮会多出来几条,像被揉皱了。我还有两颗泪痣,据说是前世爱人在床前哭泣留下来的,有点浪漫,喜欢。

眼睛从七岁那年就被镜片遮住了,从此我和世界隔了一层玻璃。没有眼镜我的社恐会好很多,因为看不清所以自然地看着每个人的脸,和他们交谈,不再颤抖或胃液翻涌。这个时候世界仿佛回归本貌,模糊而眩晕,只剩下我一个人。但太晕了,所以不能一直摘下眼镜生活。

我的眼镜总是因很神奇的事情而不能寿终正寝,其中一个是被足球踢碎的,一个是在欢乐谷玩激流勇进时被强大的力(这个叫什么力,重力?)弄碎的,现在这个眼镜框和腿的连接处不知道怎么碎了一块,大概马上也要退休了。

这双眼睛不太清楚自己所处的这个人体长什么样子,因为我总是羞于照镜子或者自拍。曾经这种情况更甚——我害怕所有反光的东西,害怕里面那张丑陋的扭曲的脸。有时我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那肯定不是我。现在好了许多,客观上难看和我自己满意并不冲突,用网上的话大概就是和容貌焦虑和解了吧。

偶尔,我的眼前会起雾,一种白色但有杂质的雾状物体会出现在视线两侧(如果它们有发声器官,肯定在聒噪地发出噼里啪啦声),伴随着头疼。去眼科看过很多次,进行一连串检查后医生会建议去精神内科看看,去了以后又是一连串检查,最后医生会建议去心理咨询。到这儿一般就回家了,我妈从不花没用的钱。

还有飞蚊症,从上幼儿园起就有了,那时我觉得它们是来陪我的小精灵。第一次出现是一次发高烧,坐在空无一人的输液室,好像能听到药液进入血管的声音。我面对空无一物且白得惨淡的墙壁觉得好无聊,它们就出现了。透明的细长的小生物,在墙壁上蠕动。我用它们玩贪吃蛇。想来是很奇妙的事情,在我一无所有的年纪,至少还拥有一群陪自己玩的、只属于自己的小生物。

发生在初中高中两次军训期间的事情,由于长时间暴露在紫外线下,它们罢工了。我的眼前泛起好大一团黑雾。惊恐之中纠结是否要打报告,最终还是选择直愣愣站在那里祈祷教官不要突然下达齐步走原地踏步之类的口令。约五分钟后黑雾消散,我感叹幸好没有打报告,不然这么快就好起来会惹人怀疑。

虽然这样,但我的眼睛还是很不错的,有它们我才能写下这些话。它们忠诚地行使自己的使命,已经有十六年了,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坚守岗位,因此偶尔有一些生病罢工的情况,可以理解。

我的眼睛很会流泪,这是个不好的天赋。每当面对社交场合,特别是有陌生人盯着我说话,都感受到眼泪即将要掉出来。高中第一周我去找数学老师答疑,他最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以后可以自信一点,我的眼泪差点要掉下来,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后来我就再也没去过答疑。我为很多事情哭过,父母毫无理由的指责、同学的嘲笑、一次失败的演讲、喜欢的动漫角色惨淡的人生、新闻里不明不白死去的女人,眼泪不停从眼眶渗出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还能缓解用眼疲劳的干涩)。

之前看《白日焰火》里警察用勺子在食物搅和,挖出一颗眼球的场景记忆犹新(。) 很想知道眼睛吃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会是更坚硬有颗粒感的芋圆,咯吱咯吱的。

 

月经

 

可能是多囊,也可能是不久前微博热搜上说的“季经”,总之我的月经很少按时来,总是隔两到三个月甚至更久才来一次。这种特殊让我觉得这似乎值得一写。

发育得早,五年级就迎来初潮,比初中生物课上“生殖”那一单元来得还早。很奇妙的感觉,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下体渗出粘稠的血来,但没有惊讶没有慌张也没和任何人说,只是垫了许多卫生纸以防弄脏裤子。我到现在也很奇怪为什么当时一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好像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后来姥姥发现了,给我拿了卫生巾,告诉我变成大姑娘了就会这样。我妈说在日本这一天要吃红豆饭庆祝。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现在我觉得这种“庆祝”有点恶心)。再后来我觉得挺遗憾的,一件这辈子只能经历一次的事(初潮),至少该有点“咦,我怎么在流血?但没觉得疼应该不是受伤了所以没什么大问题吧”之外的感受吧。

在初潮之后,我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来月经。之后再来也是断断续续的,从来不遵守生理卫生书上说28到35天一周期这一规则。最近一次是现在,上一次是四个月前,四个月的血在五天之内流完,丝毫不在乎我本人的感受。

正常来说经血应该是红褐色的粘稠块状物吧,但如果血量极大,就会变成红黑色的团状物。像一个生命。

如果间隔的时间短,那么只有久坐之后站起来的时候才会有下坠感。但如果它已经不遵守规定到了四个月来一次这种程度,那么任何时候都能体验到温热的血块从子宫滑落到阴道再流淌下来的奇妙经历(我不知道,但这总让我想到生育)。而且不得不每一个课间都更换卫生巾,不然血可能会渗过去。

可能是有得必有失,总之很幸运,我没有痛经的困扰。偶尔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内膜从子宫撕扯的轻微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最初几次月经体验中,这种疼痛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女人”。我想当然地将痛苦和女性绑定在一起,这令现在的我很痛苦。

初中的时候,有一片卫生巾掉在了教室过道里。可以想见,没有一个女生愿意认领它,甚至单纯地直视它也不愿意。我们小声地交谈,希望谁能挺身而出捡起来它,或者希望男生们不要发现它。事与愿违,很快一个男生用两根手指捏起来它,嫌恶地大声问:”这是从哪儿来的?“然后男生们开始用它扔着玩,投射到某人身上,然后那个人嫌弃地大叫,再扔回来。女生们在这个时候隐身了。我长久地回忆那个场景,以至于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我在想如果那个时候班里没有男生,会不会有女生愿意捡起它,我在想如果掉的是一包纸巾,或许很快就会被人认领,我在想如果那是一包避孕套,男生们还会不会用它扔着玩。没有答案,我只知道月经羞耻在当时确确实实地来了,并且笼罩在每个人身上(或许男性也有月经羞耻,不是吗?)

前几年的反月经羞耻运大多会将“月经是礼物/馈赠”作为宣传语,我从当时就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它毫无疑问伴随着疼痛、疲惫、烦躁、尴尬,同时希望我们感到荣幸,这仿佛加重了枷锁。相比于包装这种糟糕的体验,正视、直面这种不适似乎更有力量,也能让那些不来月经的人知道我们在经历什么。

在卫生巾互助盒第一次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时候,我也在学校里弄了一个。一开始我写了一篇所谓的企划书发给德育主任、年级主任(我到现在都还不清楚类似的事情该找谁是正确的),她们没有给“我建议你去找xxx”以外的意见。所以我决定谁都不问,直接在卫生间装上盒子,立即启动。效果很好,得到了很多同学的欢迎,年级主任特地找到我,和我说了一句“做得不错”。隔着很长的时间回头看,我觉得那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举动,即使我当时没有意识到。

 

好畅快的一次写作,想到什么写什么所以很混乱但是很快乐(?
我想到可以写写自己的乳房,但又马上想到在镜子盯着自己的乳房观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不太好,我想用”写乳房“这件事来打破羞耻,却被”观察乳房“带来的羞耻打倒了。或许人类应该像看待手一样看待乳房,而不是被一些奇怪的羞耻心绊住。(但还是没写,我太困了)

虽然一开始觉得可能会没什么可写,但写的时候发现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一些独特的故事可以讲(。)最终挑了最想讲的来写,一写出来它们好像就变得有些乏味了。

文字从文档复制过来不会自动分段诶,手动分了一下,希望看起来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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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身体对谈”

  1. 是非常愉快的阅读体验,在逐渐了解C的语言风格——连续不断、看似平淡的讲述,隔一段就会有反讽的小小棘突,让你领悟背后的顽皮和倔强。

    “像一个个新鲜的西红柿从麻袋掉出来”的比喻实在太好,滴溜溜滚落的血滴、以及让人刺激又不知该怎么下一个二元对立的判断的那种感觉都好准确。生猛。

    喜欢“但有这一双手还是很不错的”。好棒。我们活着。很多时候还可以悄悄肆无忌惮呢(虽然也有很多时候需要咬牙挨过)。

    再后来我觉得挺遗憾的”——对这件事我也有同感。不过是在其他事情上。这种微妙的斑驳感,我觉得这篇杂文可以拿去印出来了。

    关于那片卫生巾和那只卫生巾盒,都是好丰富的小故事了。
    我忽然想起来,为什么女孩子会写出关于经血和乳房,而没有男生去写喉结 胡子和阴茎呢?也许因为是传统两大性别阵营中的低位,身为女性对于身份认知格外敏感。这是低位给我们的福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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