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古典的小酒吧里,昏黄灯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庞。衣着破旧的男人蹲在吧台一侧的角落里,娴熟地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硬币,眼睛却时刻盯着酒吧的入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推门走了进来,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的黑底手表,坐在吧台上离他四个座远的座位上,点了一杯50美元的龙舌兰。男人也从角落里起身坐下,要了杯啤酒。一个衣着时髦的有些夸张的女士从卡座里挪步到两人中间的位置,按下五十美元的钞票,抬手指了指龙舌兰。这时,一枚硬币从空中划过,径直弹到她的面前。
“有兴趣收藏硬币吗小姐?”
“什么硬币?”她皱眉看了一眼面前躺着的一美分硬币。
他把这枚硬币翻过面来,指了指林肯的头像:“正常的一美分硬币,头像是朝右的。但1989年造币厂错造了300枚头像朝左的硬币,没来得及回收以至于在市场上流通。现在的收藏价值可以达到1600美元。”他把硬币拿在手里,用朝左的头像对着她。“但我现在急用现金,可以800美元贱卖给你。”
但这女士显然是没信他的鬼话,根本没理他,低头继续喝自己的酒。男人也没在意,把硬币收回兜里走进了厕所。她小酌了几口便不再喝了,转头看着另一个人的龙舌兰,貌似不经意的说:“这酒可真难喝。”那人显然也听到了刚才二人的对话,笑了笑说:“这人肯定是个骗子,这种在酒吧里招摇撞骗的我以前见多了。”
“我当然知道。看他那破破烂烂的样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嘴上这么说着,她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开始问起硬币来。刚开始还是随便讲讲笑料的口吻,却没问几句就突然把声音压低下来,对着墙角反复询问,随后又若无其事的挂断电话,继续喝起“难喝”的酒来。旁边的人显然看出不对,问了几句都被敷衍过去后,他起身走向厕所,谁料骗子正好从厕所里出来,走回到自己原来坐的位置。
“硬币我买了。”女人当即从钱包里拿出8张100美元的钞票。
“我出900美元。”去厕所的西装男半路折返,突然插到两人中间。
女人一脸愠怒:“我先来的!”
“低价拍卖,支持正当竞价。”拍卖者弹接着硬币。
“950美元!”
………
西装男以1125美元买下了这枚硬币,潇洒地走出了酒吧。女人用模糊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走出了酒吧。衣着破旧的男人拿刚赚的钱买了两罐黑啤,推门出去,转进旁边的街巷。巷子刚开始很黑,直到一个霓虹灯牌附近才亮了起来。灯牌下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脱掉的夸张行头。他扔了一瓶啤酒给那人,两个人打开易拉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霓虹灯的彩光映在啤酒沫里,缓缓破开。碰罐喝酒,她抬头看着巷子上的小块天空,带着笑长呼了一口气:“最后一次了林,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眼泪从她暗处那侧的脸颊流下来。
6年之前他们在这个酒吧第一次“相遇”。不过与此次不同的是,当时的格在“硬币骗局”中所处的位置不是施骗者,而是受骗者。德林和他爸安杰尔盯上了她的皮大衣和奢侈品手提包,想用价值仅5美元的半穗边硬币讹她一笔。但老头子喝太多了,与德林兴奋的眼神交流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不对劲,戳破了他俩的骗术。但格没怎么生气,而是觉得异常搞笑,跟两人聊了起来。她自己也只是个漂泊到这儿的穷女孩,身上全是在假奢侈品店买的劣质冒牌货,根本不值几个钱。安杰尔的身体当时已经不太行了,腿总是疼,经常出岔子。正好格正在为生计没着落发愁,她很聪明,身为女性还更能让人放松警惕。于是谈的投机,她便开始跟德林干这些见不得光的小勾当。
格对此展现出惊人的得心应手。她之前在其他城市里当过礼品店的收银员,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她仔细观察在礼品店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着装,饰品的搭配,脸上的神情,所购买的东西和支付方式……她知道如何区分真正的有钱人和表面摆着谱招摇晃荡,其实根本没几个钱的土包子。她把自己打扮成那种一看就生活高档,却难掩虚荣的年轻小姐,并想把德林一身混混模样的衣服换成商人常穿的正装,但被他拒绝了。依照他长期的经验,富人在工作中早已了解到作为一名商人需要多么的老奸巨猾,而穷人的无知反而能激发他们的贪欲。因此相比起商人的推销,富人往往更愿意相信小混混的走投无路。
为提防冤大头找上门或被酒吧常客认出来,一个酒吧短期之内只能施骗一次。他们辗转在小镇的各个酒吧之间,从零售店里购买特殊的硬币,以层出不穷的骗术赚取自己的生活费。这一新组合的失败率相比之前大大下降,基本要行动两三次才会失败一次。虽然明知手段下三滥,但每次成功后格还是不免产生“劫富济贫”的喜悦和越轨的快感。她租下了一间条件不错的公寓,享受着多年漂泊生活以来难得的快乐时光。
但这种事情带来的快乐是不能持续的。两年过去,格感到自己渐渐有些无趣和疲惫了。她染上了酒瘾。一次次夜晚的不羁和酒精的刺激留给白天越来越长的空虚。她不怎么多的良心也开始从内部对她施压了。她知道“劫富济贫”实际上也只是坑蒙拐骗、自私自利的另一种说法。
格开始思考,有没有方法能以更正当的方式赚钱?她不想再去什么礼品店或者洗衣店打工了。那种地方就像无底洞,让你用自己的人生磨在一个小破店里,换取一周几十美元的薪水,没有机会提升,倒是有机会被老板和顾客骚扰。
又一次“硬币骗局”之后,他们两个蹲在路边吃热狗。
“你打算走了吗?”德林突然问。
“走什么?”
“其他镇子,或者城市之类的地方。”
“没有。”她转头看着德林,他眼睛里露出有点悲伤的神色。“我只是……不安。这种生活让我有点累了。”
德林也转过头,跟格对视,继续等着什么。
格眼睛向上看着一个灯泡:“我的内心一直认定我们现在做的事儿是不对的。像一种负罪感的慢慢积累,让我很矛盾。”她转头开始笑:“不是要站道德上批判,我也不知道我在说啥。总之要是四十多岁我还在这儿卖硬币,肯定得后悔。所以我想开始干点别的。”
“比如?餐厅洗碗工?”
“不是这种。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骗的那些人都在从事什么工作?”
“大部分都是股票,债券什么的。”德林吃完热狗,擦了擦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小时候好像在我爸的书里见过。”格轻轻地说完,站起身来,“走吧。”她拿着还没吃一口的热狗,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德林蹲在原地没动,抬头对她说了一句:“你加油。”
格回头看他没动,走回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你也tm加油。”
格开始整日泡在小镇唯一的图书馆里,甚至花钱买了好几本非生活用品,价格不菲的书。她退租了公寓,转租到一间又小又破的单间房,偶尔晚上睡不惯也会到德林家借住一两晚。搭档没了,虽然硬币还剩两枚,德林也没忙着开始继续“工作”。从小他的父亲就教他自己年轻时候的各种江湖骗术,看着邻居街坊天天喝的烂醉在家里吵的整条街都能听见。德林不会有格产生的负罪感,也没有自己父亲一样奇怪扭曲的仇富心理,他只是单纯的冷漠。他只关心自己关心的人,其他人怎么样,和他一概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格一样计划着从现在的生活里走出去。他已经安于自己的生活节奏,并珍藏着所有与这个小镇有关的不光彩的回忆。但他能看出来格有远不止于此的潜力,也切实的希望她能从现在的境地突围出去。不是单纯的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而是整个阶级上的迁跃。对此,他还是可以计划一番的。
黑色的赌坊筹码在德林的手指间来回翻转,就像一枚硬币。眼前的桌上进行着经典纸牌游戏“炸金花”。对面的两个人面露凶光,越过他面前堆着的一堆各色筹码,死死盯着他手上的三张牌。他时不时扯扯衣袖,整理一下衣服,悠闲地跟牌。而对手则精神紧绷,时刻注视着他的手部动作。开牌,他手上只有三张散牌,小输一局,没有任何异常。又三张牌发下来,下一局开始。进行到一半,“砰”的一声轻响,他右手把玩的筹码掉到了地上。德林弯下腰去捡,另外两人都将头探向桌下。两人视线离开桌面的一瞬间,桌上的左手食指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牌,小拇指松开,一张牌滑了进去。
………
这已经是他这周第三次出现在城区赌坊了。风险很高,但回报很可观。每隔个两三局他就会把赢来的筹码中的大部分都兑成现金,然后在去厕所的时候藏进短靴的鞋底里。现在他刚出完千,手里握着三张K,等待着另外两人的无谓挣扎。一个人早早弃了牌,几轮跟牌之后,另一个自以为盯得很紧小伙子才察觉到不对,红着眼开了牌。
他的牌是一对K带一个J。
一副牌56张,出现了五张K。
两个被出千输到血本无归的赌徒立刻向德林扑了过来,大叫:“有人出千!”他拔腿想跑,但两个赌场保镖立刻冲出来把他按倒在地。赌场经理走过来问:“他赢了多少?”
“六千。”
“按规矩,出千一次,断一条腿。如果你现在能还上12000赔偿,就能把腿赎回来。”
德林掏了掏兜,从兜里翻出一枚金硬币来。
“收藏币不算。”
“这个波浪金币在收藏币市场上价格10万元。”
经理眯眼端详了一番,从赌场走出去,对两个赌场保镖说“看着他,我去找人验货。”
一个人等了五分钟不耐烦,跑去厕所抽烟了。只剩下一个人看着他。
德林对那人小声说:“开个价?”
“背对监控说话” 那人眼睛没看他,“2000,进厕所。1500放在隔间卷纸筒里,另外500找机会放进厕所里抽烟的那人兜里,不要被他发现。然后直接从窗户走。”
“成交。”德林假装低头系鞋带,从鞋底里抽出500块现金。
“2000,否则交易作废。”
德林贴近保镖,把手伸进他兜里,夹出1000元:“刚刚你们按住我的时候我往你们兜里一人放了1000块。”把钱揣在手里,他转身走进厕所。
厕所里的那个保镖烟还没抽完,看见他进来走进隔间,没有什么反应。在卷纸筒里放了钱,德林突然从隔间里冲出来,开始把厕所的窗户往下拉。那个抽烟的保镖扑过来抓住他,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几乎把他打趴下。外头那个保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冒出来,一把拉下窗户,转身和另一个人扭打起来,一边大喊“有人要把出千的放跑了!”德林顾不得满脸的鼻血,直接跳出窗户没命地跑了出去。
夜晚的冷风被他甩在身后,他在灯火通明的市区像一个不识路的盲人。直跑到城市边缘,他才停下。抹一把脸上的血,都已经风干了。他有点想直到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德林一边抠着脸上的血渍,一边沿着城区和山野的交界线找回小镇的路。
格从图书馆走出来,看见鼻青脸肿的德林站在书店门口,手里还抱着几本厚书。她赶紧走出去把他拉到一边:“你改行当拳击手了?”
“我把你原来住的那个公寓的下个月房租交了,你可以回去住。”
格的表情有点松动,但没有多问。
“我住不了一个月了,下个月我准备坐轮船去海湾对面的城市。”
德林把放到她手上给她,格还没来得继续说,他已经转身走了。
几本她抱怨贵但想买的书。
格推开破旧的木门,把几本书累在地上书堆的顶上。她从抽屉了抽出一张纸和一根笔,用她还没读完的《小岛经济学》垫着,开始起草一个合同。几滴水滴到纸上,她就用左手擦擦脸,跳过打湿的地方,继续写。
把读报纸睡着的父亲扶到床上睡下,德林放在柜子里的最后一枚硬币拿出来,放在手里,盯着,沉默。正面是伟人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肖像,背面是凌乱的火炬、橡树枝和橄榄。敲门声突然响起,他把硬币揣进兜里,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格穿着正装,金发规整地扎起来,手里捏着几张纸,一根笔,站在门口。
“Mr. Delin,我有个事,希望能和你谈谈。”
德林满头问号,格已经拿着纸笔走了进来。她把纸质文件朝德林的方向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盯着他的脸:“我不能白拿你赚的钱,做出一副感动推脱的样子,然后跑到图书馆里带着受惠的奇怪愧疚感学那些经济学的奇怪东西。”
“你比我更需要这些钱。而且把钱拿去支持你的学术大业也比我自己烂在手里对我还说更有价值。”他若无其事地喝了口咖啡,“你也太老式了。”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它们将来什么时候会发挥价值。”
“它们现在就在发挥价值。”
“但如果你坚持单方面的赠送,我以后会拒绝接受。并且之前的所有数目我会如数偿还。”
“好吧。”德林撇撇嘴,有点被格的认真架势震到的样子:“那你觉得怎么样合适?”
“你可以把它们当作投资,我是受资方。” 格推了一下纸,“现在你资助我的学习和生活,换取从今天开始十年之内我所有工作所得的30%。当然现在我还没有工作,我指的是以后。你仔细看一下这个,如果的话同意就在底下横线那个地儿签字。”她推了推不存在的眼睛,“我尽量保证让你稳赚不赔。”
德林呆了几秒,然后开始笑得停不下来。他把纸拿起来看了一遍,在底下歪歪扭扭地签了名。“恭喜你格女士!你的第一次提案被甲方德林公司采纳了。”格一脸无语地把合同拿过来,撕下复写纸放在桌子上。
格站在船下,快开船了。德林站在他旁边,从兜里抽出一张支票,递给她,上面码着“20000¥”的字样。
“我拽吗?”
“很拽但很蠢。”她接过来,,放进一个信封里,塞进帆布包底。“机会成本啊?”
“连句谢谢都不说?”
“嘟…嘟…嘟”汽笛响了。她该走了。
“开个玩笑。” 格抱了一下德,“谢了,真的。”
大洋的海岸线横贯天际。随着小镇沉落下来,海洋向上升去。越过了教堂的塔尖,越过了酒吧的屋顶,越过了钟楼的尖顶。格背对着夕阳,泪流满面。轮船朝着朝阳升起的对岸城市驶去。
门铃响了。
德林把门打开。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西装站在门口,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抬了一下墨镜。
“我拽吗。”
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憋笑。
………
桌子上放着一个鼓起的信封,上面写着“30%”。德林把兜里的1125元放在旁边,打开信封,从其中取出475美元,把1125补成1600。想了几秒,又把钱塞回了信封里。
他假装看不出来,格昨晚拿出的,骗局中的那枚硬币,是一枚货真价实的收藏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