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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的道路宽广宜于肆行欲望,末日却将苦涩,灵魂离体时:人哪!你该提防这一切,为了上帝之国。” ——《忏悔 第四歌》
001.
我躲在夜里取笑着黑
因为没有人能杀死鬼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从铺板上醒来。端起漂浮蟑螂尸体的菜汤,看着随汤水扭动的肢体,一口喝下。劳作、劳作、劳作,可能在工厂、可能在砖厂,可能在板棚。晚餐。祷告。躺在那块薄毛毡垫上,输送一些睡眠。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美学、幻想、高烧与颤栗,还有自由,还有隐秘的摧残与痛苦,随着他的入狱一同击碎。
他不怕任何苦难与折磨;九个月的劳作反而使他感到充实。
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身躯,沉溺在羞耻中。
他记得自首前最后一次见妹妹杜尼娅,他们都确定他自首而非自杀的原因是因为自尊心——“是自尊吗,罗佳?”她曾这样问。怎能不是呢?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人,怎能因为捏死几个虫虱而畏手畏脚,负“罪”而亡?
但他又为何饱受羞耻折磨,为何盯着铁栏杆之间透出的微弱光亮,而不屑于看一眼与他共处一室的其他人;又为什么会在迈入警察局大门前一秒犹豫不决?他拉斯柯尔尼科夫又不是甘于为万千人民殉道的耶稣,他是未来的拿破仑,是智慧之士,手臂抬落之间就可以轻松取走虱子的性命,又怎能甘愿戴上自首耻辱编成的荆棘冠?登上警察局台阶的那一刻他还幻想能逃脱呢。
却又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被索尼娅的一双蓝眼刺痛?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在看到她之后感到无力的愤怒,以及新生滕蔓般攀附他大脑,使他无法喘息的心绪?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而索尼娅的目光就是使那东西坍塌的致命一击。他不愿、也不敢,再见索尼娅,于是每一次他都背对她,机械回答着索尼娅问他的种种问题——都是些生活琐碎——然后催促她离开。
枕在毛布毡上的几百个日夜里,他像写论文一样,盯着老太婆和丽扎维塔的尸体,将他搭建起的思维框架查了个遍,攀登每一根主干与分枝,咀嚼每一个推理背后的理论现实支撑。但每一次、每一次,结论无一例外:他是正确的。于是两个人的尸体又坍缩回虱子的模样。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诚实和正当性,翻过这九个月和后面的七年?
于是他每日攀爬他的逻辑之网。他照旧喝掉那碗汤,照旧去不知道什么地方劳作,照旧躺在铺板上,深褐色眼睛盯穿屋顶,顺着脑神经的什么地方攀爬、攀爬,攀爬。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作为二级苦役犯监狱,这里有粗暴、傲慢,自视甚高的一群人。
这一批又一批罪犯,在经年累月的监狱生活中,创造出一套奇怪的生活方式:初入狱中,交换入狱缘由,随后按着罪行轻重,决定各人在牢房的地位;与“老大”交接,得来监狱中的违禁品,背着狱卒偷偷摸摸赌钱与吸烟;到晚上睡觉之前,从枕头下面拿出《圣经》,拂去书籍上不存在的尘埃,摆正脖颈上的十字架,走到牢房里其中一个神学院学生面前,一排一排环绕着他坐正,虔诚地听着那学生讲解《圣经》中的故事与教义。
“阿门!”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天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自动屏蔽这一切——于是他也被其余人隔离,对于那些人来说,在这里,他只是灰蒙蒙一团雾气。劳动时他独自劳作;回到乌泱泱的宿舍里,他总是缩回墙角,直视着从铁栅栏里挤进来的一点光亮。于是他借着这点光源,从自己的理论开始,到对拿破仑的想象结束,随后被扎进耳朵的尖锐秽语,雨点般四处乱砸落到他身上一两滴的拳头,或是船只鸣笛一般的,狱卒的哨声——“肃静!点名!”——拉回现实的混沌与羞耻。
于是入狱九个月,他没跟几个人搭过话——除了狱卒、反击几个犯人的挑衅,以及简单地回复来探视的杜尼娅、拉祖米欣和索尼娅。
于是他与犯人们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像张裂亿万年的板块,永远无法重新拼接黏连。这反倒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旁观他们的绝佳角度;他们有着多么荒谬的逻辑!多么可怕的清高与傲气!他们又是多么渺小的虫虱,多么不值一提!
但每日身处他们中间,使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自觉地观察起这群人。
他发现只有他一人会仰视铁栅栏反射的微弱光线。他们似乎把外出劳作当做千金难买的稀罕事,比起渴慕铁窗间的微光,他们更爱仰望天穹。于是每日,都可以在户外看到这样一幅奇异景象:拉斯柯尔尼科夫低垂的头颅,和其他人向上探求的眼光。这些炽热的视线,像是能穿破西伯利亚一贯晦暗阴沉的天色,将其替换为俄罗斯某个地方的晴天——可能是莫斯科,也可能是某个边陲小镇——总之,他们会紧抓不放任何休息时间,向其他人絮絮叨叨聊着家乡(“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比赫涅基更好的地方!”)于是顿时有另一群人拍案而起,争吵的声音组成纷乱的大合唱,浓烈的思念点燃愤怒的火把,和本就稀疏的草地——他们扭打成一团——直到狱卒前来把这团人扯开。
他们还热爱,不对,不如说狂热地痴迷宗教。牢房中的神学院学生大多比其他人地位更高,每一晚,犯人们都手持《圣经》或《福音书》,紧紧抓住那些学生讲述的每一句教义。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他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约翰一书 1:9)
野蛮粗俗从他们眼中暂时抹去,不同口音、不同音色,粗嗓门和尖声音、老年人和青年,共同读着一样的东西。这是一天里唯一一个即便大声说话,也没有狱卒管制的时刻。而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般置身事外,于是在他断断续续听着布道,胡乱想着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冲过来,对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啐出他认为最恶毒的话:“无神论者!” 在此之后犯人们更加疏远他,而拉斯柯尔尼科夫乐得清静。
然而他们深爱索尼娅,尽管她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往最密切。他们叫她“母亲”,将自己的财物、家人的来信全部放心的交于她保管,找她看病,甚至连狱卒都熟识她,敬重她。节日里吃到索尼娅带来的布施——与漂着死蟑螂的菜汤完全不同的,白面包与黄油——他们眼里流落出来的感激与敬爱,绝不仅仅是因为索尼娅让他们吃到了正常的食物。“我们感激您,母亲!”这些有着不同口音和音色的人们,像诵读《圣经》一样虔诚地呼喊。他们自内而外爱她娇小的身躯、苍白脸颊上闪烁的、初春朝阳般的笑容、她温和的语调和声音,敬重着她,感激着她。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觉得,他们皈依索尼娅,认为她是庇护他们,给予他们温暖,传达上帝的慈爱与意旨的神明。
也因此,这些皈依宗教的人们,每次去教堂做礼拜时,蒸腾在犯人们下垂的头顶上空的,是浓郁的虔诚与忏悔。这种虔诚与忏悔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喘不过气。于是他稍稍抬头,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转了转头,然后看到另一个人的头颅,挺立在排排低垂的脑袋之中。
拉斯柯尔尼科夫认得那个人,他在刚入狱时的“自我介绍”中听到他的信息。伊万·伊万诺夫,说话时夹杂一点乡下口音,前神学院学生,比他早入狱一年,因为犯了过失伤人罪,而被判处二十五年苦役。二人共处同一牢房,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对这个青年没什么印象。
——细想来,他好像同样安静,同样喜欢独处于牢房一隅,同样不去听布道,同样在劳动时形影单只,特立独行。甚至二人颀长的身形、瘦削的面容,和深色头发,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于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目光开始追踪他。但伊万诺夫看起来不排斥这一切;几日过后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觉得伊万诺夫在悄悄观察他。
于是当这种感觉再次出现时,他转过身。
这是他第一次在监狱里,直视一个人的目光。
伊万诺夫率先开口。
“还是被你感觉到了。”
“你刚来的时候,觉得你是同他们一样的人。然而那晚的布道,只有你我没有去听……那天你是不是在靠近铁栅栏的角落里,仰着头,微阖着眼?”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可能忘记初入牢狱的第一晚,于是他机械地点头。
“我记得你是之前一位神学院学生?但……”
“为什么不去听布道?有人会想听操纵人心的东西吗?当初进神学院只是为了向上爬——看看那些主教!还有教皇!他们可以用那么一两本书,操纵全俄罗斯,甚至全世界的思想!”
“但是权贵的诬陷,使这一切成了泡影。于是我开枪打伤了他。”
“毕竟,成功是正义,失败是罪恶,对吗?是那个人毁了这一切,是那句污蔑招致了罪恶,迫使我堕落。”
伊万诺夫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缓缓张开的瞳孔,用一贯的理性与淡漠,屏蔽着深棕瞳仁里漫过来的讶异与认同。
但这自灵魂底部溢出的情感,被眼睛的主人迅速掐灭。拉斯柯尔尼科夫恢复了原本的镇定,直视伊万诺夫。
“于是我被判了死刑。在审判下达之后与二审之前的几个月里,我恨着跌到谷底的命运,盯着微弱的光亮,整日整夜的幻想着,如果我是拿破仑,我会不会不会堕入如此之境地——我会光明正大地处死那个小人,以此警示我的军队不要背叛我。然而我的爱人,一个有着傲气和自尊的女人,为了我奔波劳碌,放下自尊苦苦哀求法官和狱卒,我不算富裕的朋友欲要变卖家产还我自由之身。他们的言行,把我从无穷无尽的幻想中扯了出来。我开始忏悔——因为他们。”
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看到索尼娅、拉祖米欣和杜尼娅的脸。
头晕目眩的感觉直奔他而来。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可能是牢房里摇曳的光亮、伊万诺夫的脸、或是他自己汗涔涔的手掌。伊万诺夫的话似乎也在脑中摇曳,它们即将化为藤蔓,捆绑并且掀翻一些事物。
藤蔓在燃烧。于是他也在燃烧——他的躯干在融化——于是他倒下去,如同地震后轰然倒塌的建筑物;他听到什么坚固的东西碎了,和伊万诺夫反常的高声讲话声——但他也无法在意这一切了。
002
看着窗外的光
分不清是路灯还是太阳
仔细搜索着自己的身体 试着找出一道合理的伤
却还是得说谎
他确确实实倒下了。又是热病。
他身处犯人病室,有医生每日数次送来药剂。可他更觉得摇摇欲坠的心也应该去看看医生,那些在风中飘零的思想理应得到加固——在此之前的很多很多次,高热的火苗舔舐他躯体和思想,然而那凌驾一切的思想架构——通常以拿破仑的形象出现——却多次挺过烈火的千锤百炼。
然而这次,他却担心它们化为骨灰。
病毒在他血液里流过的夜晚,他做着有关病毒的梦。
在那个即将毁灭于瘟疫的梦中世界里,街道上、楼房里,盛满了尸体。只有寥寥几个人保住了呼吸的权利,然而珍贵的健康却又被一种微生物夺走——据其他人描述,患病的人症状虽各有不同,但他们都有白煞煞的脸颊、墨水般烙印在眼底的黑眼圈,暴凸的眼球,和永不停歇地袒露慷慨激昂之言语、自以为是的真理的嘴。于是街道上的境况,和拉斯柯尔尼科夫经常在狱中看到的没什么不同——暴凸的眼球凝着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鲜血,小市民扭打成一团,公路上断裂的蘸饱血液的小刀,血淋淋的斧子随处可见。报纸上铺天盖地的“个人投稿”,写满了一部分“疯话”和另一部分“真理”;剩下的版面全部交给军事栏目,军备扩张的数目和用于国防的投资高到了唬人的地步。俄罗斯变成一团硝烟缭绕,喊杀声四起、一切活动全部停摆的乱麻。只有那些人——微生物使他们生不如死,即将丧命——高声地向世界宣告:“听我的理论,它会带领世界走向振兴!”——回应他的,只是分食死尸的苍蝇纷乱的嗡鸣。
然后雨水洗净瘟疫。未被感染的人自诺亚方舟之上下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如何躲过微生物与暴雨的侵袭),复兴与净化大地——
他被自己的梦呓惊醒。
第二天他从医院的窗户前,望见索尼娅娇小的身躯。他突然觉得,她像是刚从诺亚方舟之上,降临大地的人类——美好、纯净,眼睛与心灵皆无一丝杂质。
而因热病而濒死的他,畏惧那种纯净。于是他颤颤巍巍地关上了窗。
之后的日子在眩晕中转过;他还未痊愈。
高热从他身上彻底失踪,留下热火焚烧后惨白的、摇摇欲坠的健康。他轻飘的像根灰黄色羽毛。过于虚弱而无法上工,醒着躺在铺板上的日子里,他听着繁衍的纯洁之人的呓语,预感到血管里可能流有残余的微生物。
夜晚里他咀嚼那晚与伊万诺夫的谈话。他不知道那一天,对所有人都冷漠疏离的伊万诺夫,究竟为何要向他完整地盘托出这一切——是因为他看到了两人之间的相似性?但这不足以将自己入狱后的境况,全部交代给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在人人对对方充满戒备的监狱里,这种情况更为罕见。
夜晚的冷风将他刮回干草街上的小酒馆前。
他眼前停一辆木质大车。车前拴着一匹母马,瘦条条的腿树叶般颤抖,口鼻翕动,像是在呓语恐惧。它像是酒馆门前飘零的一根长木桩。
红衣蓝衫裹挟酒气的人从酒馆里涌出。
“弟兄们,我来载你们回家!”红衫人——米科尔卡——向他那群兄弟呼出烈酒和咸鱼气味。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把一匹瘦马套在大车上啊!”
“看它高的跟旗杆似的瘦腿,载得动我们这伙人吗?”
“我们上,我们上!车上有鞭子有斧子,保准让它全速前进,乖乖听话,比那官老爷们开的车都快!”
于是这群人上车,酒肉臭与戏谑语齐飞。
后座飘来醉醺醺的狂喊:“米科尔卡,快开始!快让它尝尝鞭子的味道!让我们看看它能跑多快!”
米科尔卡抽出鞭子。
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低垂的眼角快要下垂到地上,裂开干裂的沟壑丛生的口角,挤出一声畏惧的嘶鸣。
米科尔卡的眼角染上一层艳红的愤怒。
人群之中,一个黑衣孩童蒙上眼睛,贴紧身旁的父母。母亲在胸前划着十字祷,蒙紧孩子双目,父亲拉拉孩子肩膀想把他带走,然而小小的黑色身躯一动不动。
第一鞭。
黯淡的棕色皮肤随嘶鸣声一同绽开。深红血液岩浆版涌动。人群里跳出笑声。
第二鞭。
躁动不安的岩浆喷出来。还未溢出血珠的,破裂的棕色皮肤,率先蒙上一层暗红。喀花生和议论声加入了人群的大合唱,鞭子充当指挥棒指挥一切。
第三鞭。第四鞭。
泪水,从蓝眼中滴落。
温顺的蓝眼,盛满胆怯、震惊与哀伤。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惊。
那个溅满鲜血与慌乱的傍晚,再次闪回。
那种看着血泊和血泊中圆瞪的棕眼的,震惊哀痛与胆怯,和现在如出一辙。
手臂抬起又砸下,将要反噬他的反作用力。
那个瘦高的黑色身躯倒下去、倒下去,干干净净的小羊皮鞋落在血泊之中,飞溅一路血花。
丽扎维塔。
第三十九鞭。
米科尔卡散落的红发已被汗水浸湿,却仍然一刻不停地抡着长鞭。他尖笑着指向倚在车里的一个人:“就你小子来吧!教训教训这软弱无能的家伙,让它尝尝什么是威风,看它能不能给我坚强一点儿!“
那人先弯腰,再直起身,款款下车。是身形瘦削颀长的年轻男子,从棕色长风衣到棕色礼帽全部破烂不堪,帽檐下伸出几缕黑发,礼帽投下阴影,严严实实的遮住他双眼。
他手中执一柄斧子。
那人把斧子举过头顶,直至高耸的旧礼帽,直对母马天灵盖。
他抬起头。
于是人们看见他的眼睛。深褐色双眼了无神采,他动作机械的如同木偶。
然后血浆喷涌。
血腥气在干冷空气中炸开,鞭子不再指挥,人群停止歌唱。
那青年像是并未注意到,周身破烂的深棕长衫溅满鲜血,盖满窟窿的礼帽也洒上了星点雪花,皮鞋和白袜更是泡在血泊之中。
深棕色眼睛全无一丝变化。暗红色的斧子,和深棕暗红交加的人,一同远去。
黑衣孩童终于忍不住了,他嚎啕着破开父亲的胳臂,亲吻每一道鞭痕,抚摸它的头,合上温顺哀伤震惊的蓝眸。
拉斯柯尔尼科夫只是站着。
——随后被孩子的抽泣和质问惊醒:“他们为什么要打这匹小马啊?!”
他重重喘息着,汗水打在他手背上。隔着牢房里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伊万诺夫的目光直穿他躯体。
忏悔,伊万诺夫那天最后说过的话,在他山洞般深邃的大脑里,摇曳着无尽的回音。
因为他们。
为了他们。
第二天他可以正常上工了。
中午时分,他感到有人在工厂的铁栅栏外向里望。他不用转头,都知道是那个怯生生的娇小身影,用双眼传递着抚慰,向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然后他回头看了,直面一双蓝眸。
随后他脑中骤然出现三双蓝眼。
一双纯净了无杂质,盈满温柔与博爱;一双低垂着、害怕着,但又一直向前望着;最后一双蒙着梦境的迷雾,但拉斯柯尔尼科夫知道,那是一双马的眼睛,有着濒死前对于世间无尽的留恋,对主人行为的不解,和对它主人长久的信任和爱。
它们海一般深邃,自深海底部闪烁着温顺、虔诚与希望。
他只觉得周身被这些躲不开的蓝眼击中。那些使他眩晕的微生物侵蚀本就脆弱的免疫系统,所以他躲开索尼娅的目光。
于是他向狱卒提出不见索尼娅,即便他知道她此时眼中的哀伤。
——然后第二天,索尼娅·谢苗诺夫娜病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监狱。
入狱以来,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次感到恐慌与担忧。
索尼娅的病,使狱中人偶尔流露的全部虔诚与温顺,同被阴云遮蔽的星空,逐渐黯淡下去。
这里消失了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003
“你们要记念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悔改,行你们起初所行的事。否则,我必到你那里去,把你的灯台从原处挪开,除非你悔改。”《启示录 2:5》
当晚拉斯柯尔尼科夫盯着铁栅栏。
因为耻辱如同鞋里的沙砾,让他坐立难安,辗转难眠。
但耻辱早已不是最开始的那种,因为捏死几只虫虱而不安的耻辱。
他第一次因自己杀了人为耻。
他杀死了老太婆和丽扎维塔(这么久以来他几乎都忘记了,除了老太婆之外还杀害了丽扎维塔),母亲的健康与生命,拉祖米欣和杜尼娅原本的生活轨迹,和索尼娅的生活与名声——出狱之后,哪种工作、什么住所,会接受一个陪同苦役犯八年的,拥有黄色执照的前妓女?她那些成为孤儿的兄弟姐妹们,又该何以为生?
斧子劈开两个头颅,飞溅的是数人的血花,死去的是很多人的过往与未来。
他不知为何,很想与伊万诺夫交流——拉斯柯尔尼科夫病愈后,两人还没有说过话。
于是他缓缓走向伊万诺夫的铺位——那张铺板还是在牢房对面远离人群的角落。浪潮般涨落的鼾声与梦呓,盖过他轻缓的足迹。他发现伊万诺夫依靠在墙角,同样睁着眼,四颗深棕色瞳仁相撞,视线聚光灯般汇聚。
“说。”
“为什么要忏悔?不仅仅是为了你的爱人和友人吧?你会因为伤了那个权贵而忏悔吗?”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死寂。
“不。”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
“那声枪响震动了我的幻梦。之前我仰望拿破仑——看啊,同样是说话夹杂乡音的人,他可以使欧洲向他俯首,我也可以。”
“于是我学习宗教与神学,为了有一天成为掌控无数人精神的主教,而苦苦向上挣扎。却从未皈依,也从未真正地相信过其中的教义。”
“但是这一年,听着其余人反复诵念的教义,我好像明白了。原来信仰可以是精神支柱,后世的幸福是行善的动力所在,原来控制人心的东西,却反而可以抚慰人心,是避风港,是生活的意义。于是我不再反感宗教,但仍然不去——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过他们的布道。”
“我明白了一切——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们虚构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足以与权贵、法官和陪审团成员们抗衡,我知道从低微之身份向上爬在现在是十恶不赦,是天方夜谭,于是我发现我的幻梦只是飘渺的云雾,于是因为自己把很多时间花费在功成名就的幻想上而愧疚忏悔,于是我把眼光放在现实。”
拉祖米欣兴冲冲的脸突然跳到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前;上一次探监时,他告诉他自己即将去大学完成学业,之后迁居西伯利亚。他的友人还是那个践行主义者,始终未变。
“但这不是对生活屈服了吗?为什么不奋起改造现实,像拿破仑——”
“并不。我只是认清了现实而已。”
“我们很相似,不仅是长相,更是思想。世界大地上同我们一样的人也必定不止我们两个,你我都清楚这一点。那之后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在无谓的幻想之中沉浮。入狱一年多来,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梦想家和反叛者。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讲出了一切——在这里又能遇见几个知己?”
沉默。
“你会因为打伤了那个权贵而懊悔吗?”
“我只懊悔我的行为给身边亲近的人带来的负担。至于那个人,他罪有应得——他的行为,千千万万个想他一样的权贵的恶行,才是无数黑暗的根源与本质。”
——所以老太婆,只是巨大的黑暗之下,被黑暗操纵的木偶;
所以莉扎薇塔,只是因为他的恐惧与逃避心理,而失去生命的冤魂;
所以他,自始至终沉溺在幻想之中,虚无的幻想迫使他拿起斧子,身躯和灵魂中,刻上一道无法磨灭的血迹。
与伊万诺夫不同,他从未踏入现实。
但何为现实?
然后一切的一切涌过来。
旧沙发。大米汤蔬菜汤的循环。脏兮兮歪斜斜的礼帽。滚热的茶炊。热情燃烧的声音,冷静聪慧与他相似的脸,欣喜若狂溢出爱意的眼。嘶哑的门铃,白发之下锃亮的精明眼睛,弱柳般怯乏乏的女子。酒气飘千里的老酒馆,醉醺醺的前九品文官。闪烁高傲双眼的女子,蜷缩的孩子们,褪色的绿头巾和褪色的血迹,金发蓝眼怯生生的女子。她清泉般了无杂质的眼,她同她眼睛一般澄澈的思想。福音书,木质纹路汇成十字架形状。
写着波尔菲里的名牌,推来推去满盈盈的水杯,高声认罪的油漆工,无法遮蔽的探求视线,一声枪响,和最后一次直视的探寻眼光。
以及,那篇论文。
他拿起笔想写东西,以为是武器能伸张正义。他要荣耀向他俯首、他要掌控世界,记忆里拿破仑骑着战马的肖像,逐渐模糊、消融,替换为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
谁知如今脑海中拿破仑像已成雾气,他眼睛里只有那一个月来见过的无数人。
这是他的过去。
深棕色眼睛涌动滚热岩浆,有什么东西即将迸发,陈旧的建筑结构轰然倒塌。
他想回一个地方。曾有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妓女在那儿读圣经。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但还有一个地方,一个他现在可以通往的地方。
他跑回铺板。毛毡垫下滑脱一个长方体,是生病前索尼娅送他的福音书。打开,十字架躺在《启示录》之上:“你们要记念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悔改,行你们起初所行的事。”
这是他的当下。
信仰无法掩盖罪行,但可以是他赦罪的动力。
他解开拴住十字架的细铁链,任由木质纹路在脖颈上流动。
这纹路水源版承载着他的过去,又牵着他通往未知、未知的七年,而他乐于把它看作七日——如同对拉结爱戴的雅各一样。
于是在余下的七日和很多很多个日夜里,
又一个魂灵,朝着另外一个世界走去。
北京的大学中文系 汀泉出品
“他拿起笔想写东西,以为是武器能伸张正义。”
草东,爽了
草东爽!
上帝,牢笼,血,生命。心脏在藤蔓和铁栏杆里面跳动。看得我想去看罪与罚……老师是神,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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