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的故事

木桶生来就是木桶，因为从不曾有谁真正认真地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一个木桶。

所有的木桶都诞生在水里。所有的木桶都将长时间在水面漂浮。传言木桶的漂浮是有目的地的，而抵达那个终点便是木桶需要努力完成的使命。在如今的水质环境下，木桶靠着向自己心的空间里储蓄空气来维系漂浮之旅。

我们要讲的这个木桶，出生在水库当中。我们姑且叫他木桶A吧。

木桶A出生在一个平静的水库，水库里，有很多很多木桶。木桶A生来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是，当他出生在这座水库里，发现周围许许多多长得一样的木桶。漂浮在水面，只不过是有的水深一点，有的水浅一点而已。木桶A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水，也并不是天空。于是在这片只有木桶，水，天空的世界里，木桶A十分理性地知晓了，自己一定也是木桶。于是，木桶A成为了木桶。

木桶就该有木桶的样子。毕竟周围的木桶都是这样做的。木桶A注意到周围的木桶，都在贪婪地吸收着空气，每当他们多吸入一些空气进入自己空无一物的“心的空间”后，他们就具备了对抗更强水压的能力。而水也会主动进一步裹挟他们，主动向木桶们施加更强的压力。

于是在这个单调而平等的世界，吸入，并储存空气的多少，便成为了区分与评价木桶们的唯一标准。储存更多的空气是木桶的荣誉，储存更少空气的木桶会被众木桶轻视。在这木桶们习以为常并建构隐形秩序的环境中，没有一个木桶会在生下来之后抗拒储存空气。

木桶A于是也渐渐学着他们，把空气吸入自己心的空间。当木桶A第一次品尝到空气的滋味时，他感到惊讶。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甘甜的事物，于是他忘我地向心的空间里储存着空气。心的空间，相对于一开始吸收的空气来说显得很大，很充足，木桶A于是继续不停地储存着空气，直到他被更深的水迎接，他在其他木桶当中也是显得那样出类拔萃。

当他品味过水库里大部分空气的滋味并将他们的一部分储存在心的空间里时，水告诉他，你是时候开始漂流，去储存新的空气了。否则，他将会逐渐落后于其他木桶，而无法走向真正的终点。于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木桶A漂进了河流。他也遇到了许多同行的新的木桶，他们开始继续储存起河流上方的空气。

河流会不断带来新的空气。这些空气有着不同滋味，木桶A仍然会享受储存空气的过程。不过，河流的水就不像水库里那样平静了。颠簸，起伏，木桶之间的碰撞，也为木桶A带来了空气以外的体感。

河流与水库的不同也不止于此。也是在河流里，木桶A第一次认识到了，原来河流是会产生分支的。然而为了与周围的木桶协同，为了保持漂浮的方向，木桶A不得不在选择当中放弃，他漂游在周围的木桶当中，在对河流分支后段空气滋味的未知中做出了选择，同时做出了放弃。他在一个个分支前漂游，直到河流将他带入了另一种水：海。

海又是与河流与水库都不相同的。海有波浪与潮汐，裹挟着木桶进行着无意义的踱步与徘徊。海的水不再澄澈，而是挤满了咸浸苦蚀的各种盐。木桶A漂浮着，似乎被盐逐渐腌透了，他突然觉得空气已不再甘甜。储存进心的空间里的空气变得陈腐干涩，排挤着心的空间的外壁，让木桶A感觉自己好像要被这些空气撑爆。海上方的空气，木桶A知道它们仍是新的。但他已经无法再真的喜爱这些空气，更难以将其储存入自己心的空间里了。他甚至感到自己储存的空气在快速流失，而海水不忘水的本性，甚至会为此加重对木桶的苛责。木桶A回想起自己从水库诞生之时就一直“知晓”的价值观：木桶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他们储存空气的多少。木桶A为此感到痛苦不已。自己的空气到底为什么会流失呢？为什么自己会愈发困难于从空气中吸取新的空气并将它们储存起来，为什么？是否是因为自己曾在路上遭遇了磕碰，与别的木桶发生了碰撞，在颠簸中心壁破损，从而丧失了自己唯一的价值？木桶A漂浮，也越来越难以忍受海水的压迫。终于，他试图诚实地承认。自己真正无法储存空气的原因，是自己正在厌恶心中着无趣膨胀着的空气。

海水终于还是要给予忘记使命的木桶A以惩罚了。就在木桶A对自己的心诚实的那天，海水摧毁了木桶A。木桶A被破坏成了碎片，散落在海上。

水抛弃了作为木桶的木桶A。木桶A储存的腐朽空气爆散在空中，木桶A却在那阵疼痛过后，突然体会到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空气从木桶A的碎片表面拂过，痕迹随着空与水的移动而不断被抹除。可是木桶A却突然享受起了这种感觉。他不再刻意试着将空气储存，可他却似乎重新感受到了空气的甘甜。他在疼痛与破裂中，随性伴着流动的空气起舞，他在海面跳跃，潜伏，他怀疑，自己真的曾是一个木桶吗？

当他在海面跳出自由的舞蹈，他发现了太阳。他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变成了鱼儿。有生命的鱼儿，体表闪着光，自由，而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他想：难道，我其实生来便应该是鱼儿吗？

直到海底突然浮上来一团黑影，他被一条大鱼吞入了腹中。木桶A的心重归黑暗。

“木桶不能成为我们这样的鱼。这世界的水域是只为我们真正天生的鱼类而存在的空间。我们只需要生活在这片水域便好，无需离开水底前往储存空气。”腹中的木桶A听到大鱼这样说。

他们不需要空气吗？木桶A沉默地思考着。

不，木桶应该就是为了给他们提供空气而诞生的吧。一个木桶的完美旅途，就是将这些空气带入这些深水鱼类的腹中。

这世界上真的有鱼存在吗？木桶A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