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满意的一稿,正施工中)
献给阿尼亚
世界上最好的司机
序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爱荷华终于进入春天,北京的春天已经过去,普里皮亚季仍在等待春天。我开车回家,经过炸面包披萨店,看见了那条狗。我在门口停下来,扔给它两条牛肉干。米科连科回国已经一年了,我仍不断想起他。
米科连科是我在爱荷华认识的第二个乌克兰人,在他之前是个酗酒的浸礼会教徒,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值一提。这个故事只关乎米科连科。米科连科是他的姓,他坚持让我用姓氏称呼他,而不是叫他安德烈,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把弹舌音放在正确地方”的人。
一
我无法记清第一次见到米科连科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很久以前,可能是21年底,或者20年初。那是个下雪的晚上,但爱荷华总是下雪,让人难以分辨冬天里那几个月份。如果一定要我说,那就是二月,爱荷华的冬天总像二月,情感上离春天最远。21年二月,那时我刚从北京来到爱荷华,和一个叫华德的中国人合住。他读商科,总拉人举行深夜的聚会,米科连科是客人之一。后来华德转学去了更好的学校,在西海岸,而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天晚上,米科连科与许多人一起走进客厅。我抬头和他们寒暄,然后继续盯着我的电脑。他们钻进华德的房间,我听见很响的说唱音乐。过了一刻钟,米科连科走出来,用中等的力道甩上房门,走过客厅,打开窗户,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鼻炎。”他举起大拇指,指指华德的房门。“受不了大麻那味儿。”
我点点头。
“在写什么?”他问。
“一个故事。”我回答。“工作坊作业。”
他盯着我。 “你读创意写作。” 他说。
那不是个问题,所以我没有回答。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专业的外国人很少,中国人尤其。”
“是。”我说。“中国人都读计算机,或者学医。”
“我也读创写,大三,我想我会读到硕士。”
他往后靠在沙发上,对我的电脑比了个手势。
“讲什么的?”他问。
“讲一个作家。”我咽了口唾沫。“一个很高傲的作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写不出东西,感到自己的灵气没有了。他坐在沙发上,一遍遍修改开头,惶恐像潮水涌上来。最后他自杀了。算现实主义吧,我想。但中间缺个事件。”
“元叙事。”他哼了一声,然后凑上来,盯着开头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单词。
“你卡了多久?”他问。
“半个月吧。”我说。
“卡住的时候就读点东西,或者洗个热水澡。”他说。“最近在读什么?”
“……海子。”我顿了一下,发现自己已半年没有碰过任何小说,上次翻开《海子全集》也是暑假的事。
“是个诗人。”我补充说。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基本不眨。
“你用中文读诗。”
“嗯。”我应了一声。
“你能用母语读诗。”他突然激动起来。“这很好,这太好了。我一直想用乌克兰语读诗,但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诗是语言里最锋利的部分,像一把匕首。我没有足够的感受力来读懂它们。”
“为什么没有?”我问。
“次要原因。”他打个响指,用食指在头上转了两圈,最后指了指华德的房门,又指了指自己。他脸红红的,我怀疑他喝多了。“是这些。”
“主要原因,”他说。“是我五岁就来了美国。乌克兰语在大西洋另一面,离我太远。”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目光聚焦在我身后的某处。
“知道我在写什么吗?”他问。
我耸耸肩。
“我在写一个长篇,”他说。“当然,是用英语。故事讲一个消防员,试图扑灭一座城市中的火灾。但那城市永远在燃烧,火焰来自地下,天空,甚至水源。所以他注定失败。”
“有点超现实。”我说。
“不。”他摇摇头。“不是超现实。”他停顿了一下。“至少人们看得见火焰。小时候,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讲她小时候住在一个镇子里,附近是另一个镇子,叫普里皮亚季,开车两小时就能到。有一天普里皮亚季的方向开来许多巴士,上头塞满逃难的人。收音机里所有频道都在广播,要求大家紧闭门窗,尽量饮用瓶装水,因为外头有一种看不见的火,它在山里燃烧,在树林里燃烧,在公路上燃烧,甚至在地下流淌的暗河里燃烧进而在井水里燃烧。人一旦靠近就会被粘上,皮肤溃烂,最后烧死。接着开始下雪,一种独特的雪,不会融化,大部分落在普里皮亚季,小部分落在我们镇,落在土豆田和领居家的驴子身上。于是普里皮亚季进入冬天,整座镇子在雪中燃烧,在看不见的火中安静地燃烧。我爸那时还年轻,是镇上的消防员,他很幸运没有成为第一批被征召的人,只是做了某些外围的铲雪工作。书上管他们叫liquidator,我觉得是个很浪漫的名字,好像暗示他们死后会变成液体,渗入土壤,继续灭火的战争。我爸后来死于白血病,四十三岁,再后来我妈带我来了美国。”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停了下来,脸变得更红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嗯了一声。我们都没有说话。
电脑自动黑屏了,我拿起一包曲奇递给他。
“吃吗?”我问。他摇摇头
“不该跟你说这些。好了,很晚了,我该走了。”他站起来。“我喜欢你的故事,点子很棒,里头有某种嵌套,作家和他们的故事重叠在一起。你读过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吗?也和火有关,讲好几场相互重叠的火。南美作家,他们喜欢结构。”
“没,我没读过。”我叹口气。“你说得对,我该休息一下,去读点东西。或许就读《万火归一》。读完我就该有灵感了。”
“或许。”他说。“或许不。灵感这东西很难说清。”
我看着他拿起外套,走向门口。
“米科连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他。“你读过《日瓦戈医生》吗?里头有句话,说西伯利亚的雪是上帝在倾倒骨灰。”
“没有。”他带上帽子,没有回头。“我没去过西伯利亚。”
米科连科走了。我又在沙发上坐了二十分钟,对着我的电脑发愁。鼠标的光标在屏幕上跳动,说唱音乐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最后我决定放弃,去卫生间胡乱抹了把脸,然后爬上我的床。睡前我打开手机,读了《万火归一》,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我的焦虑,工作坊的作业周四就截止了。我闭着眼睛,米科连科的故事在我脑子里盘桓。普里皮亚季的雪不会融化,普里皮亚季不再有春天。但北京的春天也很短,短的像冬天的一个句号,和冬天一样干。我看见北京开始下雪,不会融化的雪覆盖整座城市,淹没电视塔和玉渊潭公园,南长河在雪中静静燃烧。这时我突然想起北京缺乏一条河,一条穿城而过的长河,这是北京不如爱荷华的一点,但爱荷华的雪化的很慢,缺乏温暖的气候,这是爱荷华不如北京的一点。我沿着三环往北走,站在国家图书馆里头,雪从窗户灌进来,把我困在书架之间。我拼命挖掘,翻出一本书拿在手上,是雷·布拉德伯里的《华氏451度》,精装的一小本。我拿它当铲子,想挖出一条路。过了很久,我站起身擦汗,发现整座图书馆所有的书都在积雪中燃烧,发出蓝幽幽的火焰。最后我又睁开眼,想起来我也没读过《日瓦戈医生》,只是在网上见过那句话。
二
我很久没再见到米科连科,至少有一年吧。那个工作坊的故事也没写完,我另交上去一个糟糕的故事,最后挂了科。总之我使出浑身解数保住学籍,升上大二,开始重修“创意写作基础”。那时华德和新交的女友搬了出去,只剩我一人住在这间小两居的公寓。
“喂?”
“是我,米科连科。你不记得我了,但我们见过的,在你沙发上。”
“怎么可能。”我说。“我记得你。还有普里皮亚季。”
“哈。”他笑了一声。“那就好。你在家吗?”
“不在。”我调高通话音量。“我在开车。怎么了?”
“好吧。”他叹口气。“没事了,我去别人那碰碰运气。还是谢谢你,再见。”
“不不,等会。”我说。“我马上就能到,二十分钟吧,最多。什么事?”
“什么?”他说。“真的吗?我以为你只是找个借口,他们都这样。”
“什么呀?”我皱起眉。“你在说什么?他们是谁。”
“所有人。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原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你到底在说啥?”我有点恼火了。或许这家伙又去了某个聚会,拿我寻开心呢。
“我破产了。”他说。然后电话里安静了一会。
“我以为你知道。”他重新开口。“对不起,没办法在电话里说的很明白,电话让我有压力。我能在你这儿住几天吗。”
“太能了。”我有点没回过神。“华德刚搬走,正好住他房间。你现在在哪?”
“你家门口。”
“好。”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一家披萨店从窗外驶过。我停下车。“你吃披萨吗?”我问。
“吃。”他说,然后挂掉了电话。
我走进店里。那是家纳瓦霍文化主题的披萨店,招牌是炸面包饼底。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柜台后头只有个年轻小伙,长着印第安脸庞,刷着抖音。我向他要了个十六寸的炸面包披萨,然后他走进后厨,我开始等待。墙上挂满了海报,有关纳瓦霍人的文化,珍珠项链和部落活动范围,都缩在发黄的亚克力板后头。我看见那个年轻店员走出来,摘下墙上的海报,它们已经和亚克力板粘在了一起。接着他把黄黄的亚克力板切成一个圆,分成八片,装进披萨盒子里递给我。我把盒子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里头是刚出炉的炸面包披萨,很香,很烫,还带着芝士味。于是我把盒子盖好,祝店员今天愉快,然后走出披萨店。有一只流浪狗蹲在门口,很警惕,身上的毛斑斑癞癞。它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我最细微的动作都能吓它一跳。最后我把披萨盒放在车顶上,拿出来一块,低低的朝它扔过去。它往后跑开了,但很快又回来,狼吞虎咽的吃起那块披萨。我突然明白那个作家为什么自杀了。他写不出来东西,于是上街走,见到这条流浪狗,感到很羞愧,所以决定自杀。就该这么写,这样故事就说得通了。
“你说你破产了。”我问道。米科连科正狼吞虎咽,他包圆了剩下的整张披萨。“怎么回事?”
米科连科擦了擦嘴。
“哦。”他说。“我把公寓淹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叹了口气。
“我在床上抽烟,不小心睡着了。”他盯着空空的披萨盒,手上摩挲着餐巾纸。“我很少抽烟,但吸烟有助于我思考,那天故事卡住了,我就决定抽一根。睡着以后我开始做梦。梦见烟蒂掉进垃圾桶里,床单着了火,整间卧室都燃烧起来。然后我飘到天花板上,看见自己躺在床中间,床被火苗包围着,像焚化炉。接着烟雾报警器开始响,我醒过来,发现压根没起火,只是有点烟。”他用手揉了揉额头。“下一秒消防喷头启动了,电视,五斗橱,地板,所有东西,全泡坏了。特别是地板,实木的,保险压根不够赔。”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突然产生了一个好笑的想法,希望他不要向我借钱。
“圣诞节那会。”他耸了耸肩。“两个月前了。”
“两个月。”我重复道。
“是。”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披萨盒。“我在收容所待了一个半月。你知道城里的收容所吗?他们有70张床,冬天还要更多,差不多翻一倍。我在那儿住了45天,把我的小说写完了。45天是他们的滞留上限。其实我还能住下去,交个申请就行,但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多人排着队呢。所以我找他们要了个睡袋,搬出来在街上住了两周。我发现滑板公园特别好,有长椅,没什么人。然后学期开始了,我想着大家都回来了,就开始给你们打电话。”
“我操。”我说。“住在街上。”
“很多人住在街上。”他说。“你不知道而已,他们那儿床位永远是满的。其实收容所没那么糟,那段时间我写了好几万字,效率从没这么高过。就是味儿不太好闻。”
他从背包里翻出几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想看看吗?”
我点点头,把那几个本子接过来。
“黑封皮的是之前写的。”他说。“这几本是后边的,顺序别搞混了。华德的床垫子还在吗?”
“啊,什么?”我端详着眼前的草稿。“哦,在的在的。”
“那我去躺会,你先看着。好多天没睡过床垫子了。”他补了一句。
我把他的草稿读了一遍,大概花了两个小时。他在收容所里的变化令我吃惊,语言变得生硬、粗糙,但锋利,确实像把匕首。那个消防员站在那儿,只留下背影,像一只孤零零的蜡烛,印在我视网膜上。我把那几个本子按顺序摞好,起身去华德的房间找他。他已在垫子上睡熟了。于是我回到卧室,打开那篇没写完的故事,开始往下写。我让主角出门,走到街上,阳光刺痛他的眼睛。有几分钟我感到久违的顺畅,紧接着又开始卡壳。他遇见那只流浪狗,感到羞愧。但这种羞愧很微妙,我应当解释,避免读者对我生气。我停下来,盯着闪烁的光标,激情开始退去。我发觉这种羞愧很愚蠢,压根站不住脚,熟悉的烦躁又占据了大脑。
我在电脑前卡了很久,眼皮逐渐沉重。我突然感觉很饿,极为想念中餐的味道,于是起身走出公寓,锁上门。我开车上了街,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一直开。最后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披萨店门口。我走进去,里头换人了,变成一个亚裔的柜员,递给我一份中文菜单。我点了份海鲜炒饭,走上二楼,发现回到了我熟悉的那家必胜客,就在海淀黄庄边上。高一时我们在这里给同学过生日,合唱国际歌,让他尴尬的躲进了厕所里。后来这家店倒闭了,变成火锅店,高三时它又开了回来。我听见国际歌响起来,窗外在下雪,然后猛地睁开眼。电脑已经息屏了,没有国际歌,客厅里传来奇怪的响动。
我爬下床,拎起床头的啤酒瓶,蹑手蹑脚摸了出去。是米科连科,他打开冰箱拿了两瓶啤酒,有点尴尬的看着我。
“没事儿。”我说。“随便喝。”
“华德那屋味儿太重,打算睡沙发了。”他揉揉鼻子抱怨说。“对不起啊”
“是。”我点点头。“忘了你有鼻炎了。他那屋儿我从来不进。”
我把玻璃瓶放到茶几上,接过一瓶新的啤酒,和米科连科一起坐在沙发上。
“我把你的小说读完了,确实写得好,特别是后半部分,让我想起北京。有点像《华氏451度》,但是又反过来。你怎么在收容所里写了那么多东西?”
他喝了一口啤酒,用力把他咽下去。
“没什么事儿吧,可能。”
我叹口气。
“感觉我也该去里头待一段时间。”
“你在写什么?”他把头侧过来。
“还是那个故事。”
“哪个?”
“去年那个。”
他皱起眉,似乎正在回想。
“一个写不出来东西的作家。”我提醒他。
“一个写不出来东西的作家。”他重复道,咧开嘴笑了。“一个写不出来东西的作家,试图虚构一个写不出来东西的作家。没有比这更元叙事的了。”
“你怎么还在折腾这个。”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是你的工作坊作品吗?又在改?”
“上学期没写完。”我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告诉他我那门课挂科了。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哥们,我第一次听说这门课还能挂科。”他拍了拍我的背。
三
米科连科在我这儿住了半个学期。我们不怎么聊天,他喝得越来越多,我也一样。我因为自己的学业而焦虑,而他则是出于一种更远,更难以抗衡的情感,每天在新闻频道花的时间成倍增加。终于有一天我回到公寓,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什么也没留下,令我很有些愤慨。我花了几周尝试联系他,但最终接受了事实:我又孤身一人了。然后我继续两点一线的生活。
又过了几个月,暑假到了,我飞回国,此时战争的新闻已让位给花边故事。人们熟悉了战争,接受了它作为一种谈资,一种遥远的现实。暑假结束后我飞回美国,换回我的T-Mobile手机卡,看到了一条新短信,来自陌生的号码。我点开来,粗略扫了一眼,是米科连科。不错,我想,好歹还记着我。短信来自五月份。“我发现一件事。”他在短信里说说。“是逐渐发现的。我发觉世上所有人都迟钝,就连你,邹鹏,就连你也迟钝。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了,可你们假装它还好。你们还过日子,还写诗。这是件很恐怖的事,也许是件很好的事,我不知道。也许是我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我太敏感了,这让我很惶恐。总之我要回国了,对不起没有和你打招呼,但留给我的时间很短,要做的决定很多。我要回老家,当一个消防员。我无法扑灭普里皮亚季的火,但我可以扑灭一辆燃烧的坦克,或者一栋被空袭的屋子。我可以救一些人。可以吗?我不知道,但我得试试。我终究是个乌克兰人,虽然无法读诗。我也该试试读诗,如果有时间的话,或许读谢甫琴科。”
读完,我给这个号码回了条消息,问他最近怎么样,感到嘴巴里变得很干。我等了一天,一个月,一整年,他一直没有回复。我挂了更多的科,缺了更多的课,带着学业警告升上大三,再未收到米科连科的消息。
春季学期又到了,天空变成蓝色。我站在炸面包披萨店的门口,看着那条流浪狗狼吞虎咽。我仍旧没写完我的故事,我放弃了,我想我会第三次挂掉这门课,然后我会退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像塞林格写的那样。我蹲下来,望着那条土黄色的小狗,这次我特意给它带了牛肉干。
我想起米科连科,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他此刻不在爱荷华,不在北京,也不在普里皮亚季。我不知道他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