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缝生绛羽——梦的终稿

一间巨大的房间里,摆着一架古老的三角钢琴。四周的墙壁全部被粉刷成苍白色,像病人的脸。她慢慢地挪进去,每一步都像是踟蹰了几百年。离琴凳还有3cm。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她还是缓缓地坐在了琴凳上——它的皮已被磨得发亮。敞开着的琴盖下,是斑驳的黑白琴键。

 

她按下中央C键,“Do”——清脆、响亮。看着琴谱上的音符,下意识就要弹下去,可手却悬在了半空——她刻意控制住了。潜在心底多年的那个声音再次冒了泡——那是从第一次练琴就开始的。

 

那时她才五岁,第一次见这个黑白相间的庞然大物。不知为何,她发自内心的害怕。父亲看出来了,笑着,哄着,把她抱到高高的琴凳上,将她稚嫩的小手放在冰凉的琴键上。她有些不知所措了。窗外,百灵鸟在绿荫间自在穿梭着,歌声散发着丁香花的甜香。她呆呆地望着——“我也想出去玩”……她终是没有说出来——骨子里的怯懦。父亲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乖,以后我们就开始练琴,好不好?”

 

思绪回转,原来她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中。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一股寂静的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立刻作刚练完在休息状。她的即兴表演有着老戏骨般的自然——也是一种天赋。父亲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盘杨梅——摆得过于整齐了。

 

他放下果盘时碰倒了节拍器。挂摆左右摇晃,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上周她偷偷拧松了发条,它突然停摆的刹那,像被掐断了喉咙的鸟。此刻,父亲用食指按住摆杆,房间里顿时寂静下来。

 

父亲的食指悬在节拍器上方,像一把眼睛雪亮的利刃。她盯着那根发白的手指,想起昨夜练习时,月光淌在琴键上——像母亲的泪。她没见过母亲,可她总想象的出母亲流泪的样子。她缩了缩肩膀,又放了下去,杨梅的酸涩味从嘴中顺着斜方肌下滑。

 

“再练最后一天《春之祭》吧。”父亲抽回手时,摆杆在玻璃罩里震颤出细小的嗡鸣。她习惯性点点头,手指却不自觉地抽搐起来,指腹残留的琴键触感让她想起昨夜从母亲的书柜里偷取下来的《飞鸟集》——那些文字在月光下会融化,变成蝴蝶停在她睫毛上。

 

窗外的白杨树在风中翻涌着碧色的浪。她默数到第三阵波涛时,父亲已转身离去。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响逐渐远去后,墙角的老座钟开始咳嗽似的报时。她忽然发现琴谱架下方露出泛黄的一角。

 

那是一本藏在《车尔尼练习曲》封皮里的日记。扉页上的钢笔字洇了水痕:”给梅儿”。母亲的字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每个笔画都是要远行的姿态。日记本里夹着几片干枯的丁香花,花瓣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句。她把脸埋进纸页,墨香里浮动着遥远的体温。

 

“琴键是囚禁月光的牢笼。”某页边缘潦草地写着。她突然听见剧烈起伏的心跳,像巨浪来回撞击礁石的响声。一阵潮起,又潮落……

 

当夜色笼罩整个房间时,她终于扯下了绣着精致花纹的窗帘。月光如银鱼般游进来,舔舐着比纸还白的墙面。钢琴漆面映出她的倒影,黑键与白键在她眼底碎成星河。她抱起沉重的黄铜摆件——那是父亲收藏的老古董,此刻,在月光下泛着青铜器般的光泽。

 

“哐——”

 

玻璃骤裂的刹那,夏夜裹着丁香花的浓香撞了进来。碎晶簌簌坠在琴键上,像父亲摆好的杨梅突然溃散。她赤脚踏过月光碎片,裙摆扫落几颗果子,绛紫的汁液同鲜红的血一起溅在象牙白地砖上。

 

白杨树在夜风中絮语,她揣着沾血的日记本奔向旷野。蟋蟀拨动草茎制成的吉他弦,银河在头顶倾泻成五线谱的形状。有颗杨梅落在了鞋子里,随着奔跑的脚步,一次次叩击着脚心,酸涩的刺痛竟让她想起父亲按住节拍器时的手。

 

晨雾漫过山丘时,她蜷在凤凰木盘虬的枝桠间。露水顺着火红的花瓣滴落,在母亲的诗稿上晕开”梅”字的最后一笔。骑单车的少女们掠过树下,车铃惊飞了树上的百灵鸟,她看到有人后座绑着一捆杨梅枝——青涩的果还沾着露水,像十三年来从未亮过的琴键。

 

“要尝尝吗?”扎麻花辫的姑娘仰头抛来两颗,她接住时才感到掌心的血未成痂的痛。果肉在齿间迸裂的瞬间,酸甜混着血腥味涌上喉头,她忽然懂了那些摆成同心圆的杨梅,原是父亲始终没能说出口的挽留。

 

多年后,在某个诗歌工作坊,一个女人正在分发泛黄的诗册。窗外的白杨絮飘落在她鬓角,有位学生指着扉页问:”老师,所以您的创作源泉是什么?”

 

那女人抚过手腕上的月牙印,玻璃碎片的寒光与杨梅汁的殷红在记忆深处翻涌。风突然掀开窗帘,丁香的影子斜斜切过诗行,恍惚又看见那架沉默的三角钢琴——此刻它的裂缝里,该有白杨絮伴着蝉蜕在跳舞吧。

 

她将剩下的杨梅核埋进稿纸边缘,轻声哼起熟悉的旋律。黑键与白键终于挣脱琴盖的桎梏,在平仄格律间化作漫山遍野的果树。而那个总在深夜停摆的节拍器,此刻正在母亲的诗行间轻轻摇晃,为迷途的蒲公英打着永恒的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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