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魔鬼与魔法师

(一)

我日以继夜逃避祂的追逐,
藏身在心灵的迷宫中,
躲藏在眼泪的迷雾中,
也在持久的笑声中
……
哦,愚蠢盲目又软弱的孩子,
我就是你追寻的归宿!
你不接受我的爱,便拒绝了一切美好

——弗朗西斯·汤普森,《天堂的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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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常见的误解:魔法师无所不能。人们认为魔法师能点石成金、长生不老、穿越时空、操纵人心、预知未来、起死回生,以及帮客户侦测他们的伴侣有没有出轨、对象是谁。好吧,不完全错,但也不是完全的事实。

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驾驭魔法的力量,比如创造出一个传送门,让人或物瞬间从一处消失而又重新出现在数十尺外的另一处;我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侦测他人的思想,短暂操纵他们的态度,尽管效果结束后目标常常会暴怒,得不偿失,而且在我看来进别人的脑子是件很恶心的事(不论在道德还是生理层面上),因此我很少这么做;偶尔,我也能预知未来,但不一定准确。还有其它一些实用的小魔法,比如点火、电击、开锁、照明等等。

除此之外,有些人可以利用魔法治疗疾病与伤痛、和死者交谈乃至召唤死灵;少数大法师能活数个世纪,远超他们种族应有的寿命,而依旧精力充沛地从事魔法研究,顺带毁灭或拯救世界。但这些我都做不到,很明显,也不是每一个魔法师都能做到。

所以,你确实可以说魔法师无所不能,但这就像你说士兵无所不能或者老师无所不能一样。拥有一个共同的职业并不代表我们就都有一样的能力,为什么这个道理在别的职业身上人们都能理解,而在魔法师身上就难以接受了呢?

况且,别的职业存在是有原因的,要是魔法真的那么好、那么万能,为什么魔法师不把所有事全干了呢?我就是这样回复今天的客户的,他们来请我施法整垮竞争对手的商会。我建议您请个律师,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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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那些商人后(最终我高价向他们兜售了一瓶读心药水,毕竟有时候遇到这种傻子还是应该趁机敲一笔),我坐在柜台后整理笔记。这时门上的铃又“当啷”响了。哼,咋偏偏这时候反倒生意这么好啊。

进来的是一名棕发女子,穿着一身像是机械师的满是污渍的工装,但挎包里露出的卷轴和装着魔药的小瓶子,还是透露出她大抵是我的同行——一位魔法师。

她仔细查看着我的货架,从摆着各式魔药及炼金原料的瓶架、规模不大的卷轴架,到各种稀奇唬人的魔法工具,包括小件的魔力起子扳手榔头,和大件的炼金坩埚、便携蒸馏器套装,甚至连那架几乎从没有人看过、落满了灰的观星望远镜,她也从目镜里望了望——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因为我们在室内。

由此,我合理怀疑这位同行其实是我的竞争对手过来砸场子了——你看,我们法师办这种事情不也还是要亲力亲为,哪有随便做个法就成了那么简单的事。于是我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架剧院用望远镜,说:

“像您这样的女士,自然是更适合用这个;不过当然,您得先换身衣服才行,不然剧院可不会放您进去。”

她扭头看向我。这时我发现她有一双金色的眼睛。说来也巧,我也是棕色卷发,金色眼睛,和她完全一样。不过可惜我知道自己全家都死了,要不然真要以为是哪个失散的亲戚呢(那这剧情未免也太俗套了点)。

“我不是来为自己挑东西的,”她说,看起来竟完全没生气,“我是替我老板来的。”

“哎呦,既然您上司觉得,亲自光临我这家小店有失身份,还得专门派您来代购,那我这儿自然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那位大人的法眼了。您请回吧。”

“不要妄自菲薄,您这里还是有不少独特之物的,”她说着走到了我面前,看向了我靠在柜台旁的拐杖,“比如您这法杖,就在全城的魔法师中都是绝无仅有的。您会为它开价多少呢?”

我下意识把拐杖攥进了手里。是的,我从小体弱多病,得靠拐杖行走,学了魔法也没治好。但魔法师难道不都是这种体弱的形象吗?智力高就够了。像她那种会被当成机修工的魔法师才是少数好吧。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柜台上,“我们可能有您想要的东西。如果您感兴趣,请务必联系我们。”之后她就转身离开了我的店铺,关门留下一串锒铛声。

我看了下那张名片:上面的宣传语是“为您实现一切愿望”。呵,这不就是大众认为魔法师做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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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见了他。也就是说,我又咳血了。

应该是“他”吧?我也说不准。一个金发的、性别不明的身影。还是叫“祂”吧,严谨是学者的美德。

我还是个婴孩时就见过祂了。确切地说,从我出生那天起。一场可怕的魔法事故使我成了孤儿,得了这无法医治的顽疾,也带给了我魔法天赋。世间万物就是这样运行的,人们说,神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又会打开一扇窗。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有人实验发现,小鸡会把破壳后第一眼看见的物体当作母亲。由此,或许祂就成了我的母亲?总之,当时还是个婴儿的我无法记得祂,但我每次见到祂,都总有种莫名的熟悉。因此当后来祂告诉我,从我出生那天起,祂就一直都陪伴在我身边时,我相信了祂。

不过,比起陪伴在我身边,我更觉得祂是在身后追着我,而我却拄着拐,无法快跑逃开,只得尽量在祂追上我之前完成一切。这样一来,祂倒真像一位严父慈母,敦促着孩子学习进步,又让孩子知道,最后总还是有家能回。

“回到我身边吧,”祂说,向我伸出手,“我可怜的、可怜的孩子。”

“不,我还有事没做完,”我想,“不过就快了。完成之后,我就永远在您身旁。”我知道我不用说出来,祂也总能听见。

“有什么是我这里做不了的呢?”祂用那种爱怜的责备眼神看着我。说来也怪,我能看见祂的眼神,却看不清祂的脸。

我不想了,我的想法很幼稚,我知道祂会笑我。

“哦,亲爱的孩子,我永远也不会嘲笑你。”祂说着上前拥抱我。我接受了。

我在祂怀里睡着了。醒来时我正趴在工作台上,图纸被褐色的血污染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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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着擦除血迹无果后——怎么就没有一个咒语能解决这种问题呢?(转念一想,或许学院里不教,但那些杀人越货的犯罪分子会知道这样的咒语吧)——我只得重画了一遍那张图纸。好在我有保存副本和草稿的好习惯,重画不很困难。哦,不,不是魔法图纸,所以可以使用复制咒。

你问,一个魔法师除了咒文和附魔符文还会画什么?嗯,写作算是我小小的一个业余爱好吧,我喜欢编故事,后来又试着写剧本。可惜没有剧院班子愿意买我的剧本,就只能自己摆弄些机关道具,在街头演些木偶戏。魔法帮了我大忙,可以独自操纵众多角色和布景。不过只是些简单的戏法,道具本身是没有魔法的——我自己没水平、也更没有钱去定制魔法器械。

我画的图纸就是下次演出所需的道具:剧情里吟游诗人正讲到,新婚的皇帝皇后将乘坐一辆无比精美的黄金马车出游。这辆车,自然不可能真的用黄金制作,但起码也得气派点。下次演出前我实在是来不及自己做完了(都怪店里这几天反常的高客流量),恐怕只能花点小钱,委托给一家工坊了。

带着画好的图纸,我披衣出门,路过卫兵时还被叫住检查身上有没有偷藏魔法物品。作为一个看店的雇员,店里的东西并不属于我,不能私自带出店铺。而我们这位卫兵,一直都是个恪尽职守的家伙,这次更是仔仔细细把我全身上下搜了一遍。能理解吧,毕竟最近走私严重,还常有小偷出没,而我又不是那些教授、学者,在卫兵心里,自然是潜在的嫌疑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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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可能会问了,我既然是个魔法师,难道没念过学院吗,怎么落到了这个境地?好吧,念过倒是念过,但成绩并不算好。不是我天资不够聪颖,而只是,引用教授的话:“没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学习上,毫无上进心,没有明确目标,有严重的拖延症,学习时常常注意力不集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嗯,毕业时导师评语是这么写的。

“这是对你法术天赋的极大浪费。”教授说。我知道她想说但没说出来的是什么:“你的家人都死在了那场赋予你魔法能力的事故中;你是个宝贵的样本,所以学院抚养你还资助你读书;你这是在浪费你家人的生命和学院在你身上投入的钱。”

如此,我毕业后自然找不到工作,留校任教更是不可能,手上只有一张最普通的毕业证。但鉴于我全家毕竟还是死在由学院的研究所引发的爆炸中,没把我直接扫地出门,要不然舆论影响可不好。于是给我安排了在魔法物品小卖部当店员的工作,倒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什么,你好奇害死我全家的事故是什么?期待听到些离奇的阴谋、曲折的故事?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就像常见的建筑工地失事、工厂仓库爆炸,那次事故的起因,也只是有人没注意安全规范罢了。不幸的是,那是一次威力颇大的魔法实验,而我家不巧正住在学院的那侧围墙外。自那之后魔法学院和居民区之间都要留出缓冲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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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图纸去了一家铁匠铺。除了日常的剪刀、马蹄铁这类小玩意,他们也接受定制金属工艺品,因而大概也能制作我需要的东西。好吧,说实话,比起铺子,那里更像是个工厂,是全城最好、历史最悠久的制造商。既然花钱,不如就要质量最好的,毕竟我留着钱也没什么用了。

可惜他们的前台似乎没什么水平。“我们这里不生产魔法制品,”他说,明显是认出了我是个魔法师,“至少肯定没有能达到您需要的水平的。”我不得不一再向他解释,我不需要这东西上有任何魔法,只要照着我的设计图造就行了。但他要么是听不懂人话,要么是看不懂图纸(又或者两者兼有),于是我最后只能提出:“我亲自去和工匠解释吧。要是他们也说造不了,那我再去别的地方。”

一进作坊,那干燥、炙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使我几乎喘不上来气。锻炉里飞出火舌,铁水闪耀着,工匠们捶打得钢条火花四射。

“黑眼睛!过来,”前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招呼着,努力盖过工坊里的噪音,“这位主顾想和你谈谈。喂,黑眼睛!喊你呢!”

一个健壮的身影回过头来。除了一条铁匠围裙和一双厚手套,还有头上戴着的面罩外,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露出常年打铁练成的结实肌肉。向我们走近几步后,大概光线够暗了,他才摘下防护面具。

这下我知道他为什么被称作“黑眼睛”了。两条浓眉下,是一双我见过最美的黑眼睛。唉,怎么形容呢,我虽是个作家,但不是诗人啊。不是那种常见的棕色眼睛,甚至比咱们一般用的木炭还黑,得是专门刮下来做颜料的那种锅底灰才对,但这样比喻有点难听。

“您好!”他向我打招呼,伸出一只手来。我还愣着,没意识到他已经几步就走到了我面前,没有接他的手。

“咳咳!”前台清了清嗓子,黑眼睛连忙向我道歉,摘下手套又重新伸出手。我才反应过来,竟是让他们以为我嫌弃他没有脱掉打铁的脏手套而拒绝握手。这下误会大了,我一面尴尬地结巴着解释,一面握住那只有力的大手。

“这是首席铁匠,我们都叫他黑眼睛,”前台介绍道,“是年轻了点,但我向您保证,他是我们这儿最好的。”

“幸会。”我仔细端详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大概也就和我差不多年纪,只不过我的病让我显得更老一些。这时他瞪大了眼睛,更显出一股孩子气来——

“是您!那位魔法师!”他说。见鬼,这下好了。我甚至专门穿了件自己的外套,谁能想到这年头,魔法学院制服衬衫的袖口款式都这样人尽皆知了呢。

“不,只是学院小卖部的店员,”我快速地说,“而且我要制作的这个东西和魔法没关系,只要够结实就行,您看图纸——”

我刚艰难地想在一只手拄着拐杖的情况下展开图纸,他就握住我的手,帮我打开了。

“我知道,”他激动地说,黑眼睛里闪过金光,“我去看了您的每一场演出!您的戏真是了不起,竟然能见到您本人——当然,我见过您,只是不是这样私下——还能帮您制作道具,天哪,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我又愣住了。幸运?这样的概率,不是魔鬼的安排就不错了,又或者是祂?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已经开始阅读图纸:“是下一回要登场的新人物?啊,是皇家马车!多么精妙的微缩模型,甚至还能被机械马拉着行驶……您放心吧,下次演出前我一定帮您把它造好!”他收起图纸,向我露出一个比锻炉还耀眼的笑容,那双黑眼睛眯起在笑弯了的眉毛下面。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他的了,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离开了工坊、付了多少定金。只记得刚出门他就追上来,把一个本子递给我,说那是他受我启发,自己设计的一些模型图纸,如果我能赏脸一读,将是他莫大的荣幸。大致是这样吧,他的原话要恳切得多。

离开了那炽热的环境,我的头脑终于清楚了一些,才想起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每次演出时的观众不算很多,怎么可能他每次都来看了,我却从没注意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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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设计图令我惊叹。如果不是字体实在不同,我甚至会以为这是我自己的笔记本。
仅凭每次演出时的观察,他就得以复制了我的数种道具。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甚至还自己对其中一些做出了改进,使其可以在不使用魔法的情况下操作。

这正是我一直以来难以攻破的问题、放不下的心结。毕竟,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我的魔法师同僚们也大多对这种“奇技淫巧”缺乏兴趣,若只有魔法师能操纵,这种演出方式又怎能真正惠及普罗大众?

唉,我又掉书袋子、装假正经了。实话实说吧,我现在其实就和那些陷入苦恋、在情人家窗户下久久徘徊的年轻人没啥区别。

“您倒挺有自知之明啊。”一个声音说。该死,我读得太投入,竟然都没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不可能是传送法术,那种程度的魔法波动我一定能感觉到……

“本店已经打烊了,不论有何事,您都请回吧。”我从柜台后面抬起头说,却发现来人是那天那位棕发女子。她还穿着工作服,站在柜台前居高临下地、眯着金色的眼睛审视着我,倒像是一只猫。

“我怎么就有自知之明了?”我说着,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笔记本。我猜她可能是看见了我写的内容,但我是不可能主动承认的。

她的表情更加调笑了——猫抓住了老鼠,吃完了正在满意地舔爪子:“哎呀呀,您可真是坠入爱河了,眼里只有情郎,别的那是一概都看不见了:我也在那家工坊工作啊,您今天怎么遇见那铁匠小伙子,怎么被他勾了魂了,我在一旁可是全都看得清楚,但您却完全没注意到我。”

结合她那一身工装,有些可能,但我有直接证据反驳:“你可不是在那里工作,你上次‘替老板来采购’时给我的名片,我还留着呢。”我撇开视线说,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热(这应该不太明显吧,毕竟我的脸因病总是缺乏血色——还是这样会更明显?)。

“哦,那只是个副业,”她漫不经心地说,但又很快认真了起来,“不过您仔细阅读了那张名片,我们很感激。您还是不考虑我们的服务吗?”

“哼,说的那么玄乎,什么‘满足您的一切愿望’,像是三流魔法师的把戏。不了,您还是请回吧。”还是搞不清她究竟在打我的什么主意,也懒得知道,我挣扎着站起来打算送客,却咳嗽了起来。

“可惜,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后您会改变主意呢,”她看了我一眼,自己朝门外走去,“不过您知道在哪能找到我们,之后再来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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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相信他们。”祂对我说。

祂少见地生气了。金色长发卷曲着炸起来,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放着愤怒的光。祂走来走去,挥舞着双手:“只有我真正关心你,孩子,我才是你真正的家人。你终将回到我身边——不要与他们纠缠。”

我知道,我想,您一定也感觉到了,我之前的顾虑如今已经消失。于是祂伸手来拥抱我。我却没有靠过去——第一次,我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希望,能有另一双手臂环绕着我。

祂抚摸着我的头发:“可你却又有了新的顾虑。哦,我可怜的孩子。”

越过祂的肩膀,我看见远处的黑暗里有一双黑眼睛正望着我。它们带着现实中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溢满了泪、几乎是忧郁地垂着。就像磁石一般,那双黑眼睛吸住了我的视线。越盯,我越是看出了更多细节,仿佛光线渐渐强了,照亮了那张脸上更多部位:眼角的鱼尾纹,下颌上的胡须,略白的鬓角。

我意识到,这是我永远也见不到了的、他年长的样子。视野逐渐扩展到他的全身,又看见一个孩子向他跑来。他略微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机关,上好发条递给了那孩子。之后,他再次抬头望向我,脸上还挂着那似有似无的、悲悯的微笑,向我伸出手。

从梦中惊醒时,桌面上又是一滩血渍——好在我预见到了这一点,提前合上了他的笔记,于是只弄脏了我自己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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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亲自给我把器材送来了。“兵工厂上好的钢管,热带进口的橡胶……”他神采飞扬地说,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自豪,“给您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

穿着普通的衬衫和外套,没有锻炉和铁水为他周身镀上金光,他竟然还能如此耀眼。只是站在我的小店里,就像是把太阳搬了进来。

“您的笔记我读了,”我说,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语气不要太激动,“感谢您来看我的演出,不过——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太冒犯——我想问,为何您每次都来看了,我却不记得您呢?难道您也是位魔法师,给自己施了隐身咒?”

“哈哈哈,没有,我一点魔法也不会,”竟然像是被我不好笑的笑话逗笑了,他回答道,“我全家都不会魔法。是这样的,我怕自己个子高挡着别人了,每次都站在最后一排,有时候肩膀上还会扛着我妹妹,您没注意到也是正常。”

好吧,看来这纯粹是我自己的错:我视力不好,又不喜欢戴眼镜,自然看不见最后一排。而他从那么远还能观察清楚我的道具机械,看来黑眼睛还是双鹰眼。等下,我突然注意到另一个要点:他说自己有妹妹?

我尽量礼貌且友善地问(你应该也能猜到,我不太擅长这种关于家庭的对话):“您的妹妹?我可以问问您的家庭情况吗——是怎样的家庭养出了您这样的天才?您笔记里对我的机械所做的改进相当精妙。”

他羞涩地笑了笑,说:“天才不敢当,您才是。我家的话,嗯,就我和妹妹两个孩子,她还小,正在读小学。我父亲是个铁匠,没读过书,我从小就跟着他干活;我母亲是印刷厂的装订工,她经常给我带些质量不好没人要的废样回来——我的全部知识都是从他们那儿学到的。”

“我对您的道具做的这些改动,就是为了让我这不会魔法的人,也能在家自己给我妹妹演戏。您不演出的日子,她总是缠着我说还想看。”说这些话时,他露出了一种温柔的表情。据我观察发现,人们提起在家人时常常露出这种表情。

接下来这个问题我不该问的,但我没来得及管住嘴,它就自己从我舌头上溜出来了:“那您成家了吗?”

“啊,没有,”他笑着挠挠头,“我从来没想过这方面的事,生活就是好好工作、照顾父母和妹妹。去看您的演出是我唯一的消遣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开口说:“不是说您的戏是某种轻浮的娱乐,我知道其内容包含严肃的思想,但每次看您演出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继续说了下去,讲述每个月能看到我,是怎样像接到一个有趣的订单、打造一件精美的铁制品一样,让他感到激动、投入与享受。好吧,确切地说,是我的戏,而不是我,但容我小小幻想一下——

“有人说过您的眼睛很好看吗?”他突然(也不算突然,毕竟多少还是顺着他刚才的话题)看着我说,那双黑眼睛盯得我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什么老套台词,我心里一个角落喊,但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你的眼睛才好看,我想说,却张不开嘴。

“是金色的,像火焰,也像太阳。有一个理论您听说过吗,太阳只是一个燃烧的大火球,而不是一位神明;星星也都是太阳,只是离我们太远了……”他又说了下去,扭头试图去望窗外的星星。

这时候我真想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嘴,截停那些关于星星太阳的长篇大论。我毫不怀疑,在他未来的人生中,涉及天文学领域不成问题,而以他的能力也必然有所建树。而我,在我拥有的时间里,能完成这套小小的木偶戏就不错了。

我用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回过头来看我,我立刻避开他的视线,仿佛那双黑眼睛会像火炭一样烫伤我。

“您愿意和我一起作下次的演出吗?”我问,不敢直视他的脸,只是用余光观察着。

那双眼睛亮了起来,更像火炭了。“做您的助手?这,我,”他激动地说,“这是我的荣幸,谢谢您——”

“不,是做我的搭档。”我说,尽量挤出一个笑容,但我知道那恐怕会像是一个人上刑场前的笑容。为了掩饰,我急忙转移话题:“对了,我这里有架天文望远镜,您可以用来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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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风雨大作,皇室车队被截停在半路……”

拄着拐杖,我在幕后艰难地移动到道具旁。我能感觉到黑眼睛有些想来扶我,又抑制住了这一冲动。靠在机器上,我喘了两口气,之后低声念出了召水咒,在舞台上形成了一场小型降雨。黑眼睛则拉着风箱,将机器产生的烟雾吹到台上。

我接着说:“骤雨的天空中,云层里有雷电翻滚。又有雾气从脚下升腾而起,围绕着他们。人心惶惶不安,而马儿也受了惊吓,躁动起来。” 闪电在我指尖颤抖,挥挥手将它们释放进烟中。再做两个手势,使拉车的模型马扬起前蹄,又嘶叫了几声。

“在浓浓的迷雾中,他们勉强看见似乎有一个身影。那影子——”

正准备用传送咒将那个角色人偶变到台上,烟却突然朝我吹了过来。或许是风向变了,我想,但还没想完,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台下的孩子们似乎以为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开始小声讨论。

通常这咳嗽一会就能停下,今天却愈发强烈。世间万物都模糊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变得比打铁声还刺耳。拐杖从我手里滑落,但直到我的肩膀似乎撞击到什么,我才意识到其实是我从拐杖上滑下来了。

一个黑影靠近我,或许是黑眼睛想来扶我。于是我用最后的意识尝试捂住嘴——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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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我想。我嗓子里像有火炭。

“没事,没事,”祂把我抱在怀里,“有我呢。在我这,你不用痛苦。”

我哭了。带我走吧,我想说,但是不行,现在不行……

“只要你想,随时都行。”祂温柔地说,抬起我的脸试图亲吻我。祂冰冷的嘴唇几乎触及到我。我扭开头,疼痛又一次袭击了我。为什么非要这么疼?

“因为你自己非要较劲。” 祂说,语气里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没再追问,祂也没有:我们都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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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我想。我嗓子里像有火炭。然后清凉的水便触及了我的唇。

我睁开眼,看见一双黑眼睛。他的脸上冒出了黑色的胡茬——我昏迷了多少天?

“两天两夜。神明保佑,您醒了。”这时我才发现我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了。

“治疗师维持了您的生命,但是……”他面露难色。说吧,我向他眨眨眼(怎么连这样小的动作也如此之累?)。

“您的病灶是他们也无法解决的魔法。”够了,这套魔法理论我从小到大听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复杂未知的、现在没法解决的魔法,哈!

“直接说我还有多久吧。”“……可能不到一年。”他握住了我的手。这时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对他来说过于残忍了,不应该由他来承受。但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盯着天花板,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请求你继续……所有道具、设计图和剧本都留给你。把院长叫来,请她做公证——”

“不!我不会放弃你的,”他突然握紧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去请更好的治疗师,一定还有办法。”话音刚落,他就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似乎是为了防止我反驳。

我确实应该反驳他,应该断了他的念想,不要让我注定的命运拖累他。可我是个懦夫、混蛋。“谢谢你。”我说。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回过头,对着我笑了一下。哦,为了能看到那个笑容,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甚至愿意为此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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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的梦里没有祂。

年长的黑眼睛还是拿着玩具在逗那孩子。场景更加清晰了,是在公园里,阳光洒满大地,翠绿的草坪上惬意的游人装点着这副早春的景象,远处的树林里还传来悦耳的鸟叫声。

那孩子看向我,举起手里的玩具向我走来——是个带有螺旋桨,上好发条后会飞的机关。走到我面前时,那张儿童的脸终于清晰了起来:他几乎像是个小号的我,有着长长的棕色卷发,只是身体更健康,还有双漂亮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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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我发现院长正坐在我床边。她还不是院长时,曾是我的导师。数年不见,她那头原本漂亮的金棕色长发已经白了不少,脸上也生了些皱纹,只有那双蓝眼睛依旧。

“教授,”我说,几乎已经认不得自己现在这沙哑、微弱的嗓音,“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去死了的。”

我全都告诉她了。我越来越糟的身体,我的戏,那个两次拜访商店的奇怪的棕发女人,梦里的祂,还有黑眼睛。

“……现在……我想活下去,”说着我又咳了起来,在嗓子里尝到了血腥味,只能一边吐出带着血丝的痰液、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要死……求求您了,救救我……我知道您肯定有办法的,您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魔法师……”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她一直恨我不成器,但也能感觉出来,这也是因为她多少有些关心我。不然,她今天主动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她一定有什么方法能救我,一定。

终于,她开了口:“就为了这个铁匠小伙子,你就想活下去了?要是他后来变了心,难道你就又想死了不成?”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我梦见了……我的病会好,他会和我相伴到老,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您知道的,我有预知魔法的天赋。”我还是选择如实道来,尽管觉得有些丢脸。

“你脸红了,小鬼,”她笑着说,就像许多年前一样,“好啦,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我也相信你在预言上的天赋:你不常做预知梦,但一旦有了,通常都是正确的。” 真是难得,她竟然赞赏了我的魔法水平。不过确实,尽管所有预言都是概率,而不能确定,我的预言应验概率总是不小。

又是停顿了一会,她的表情也很严肃了起来。“但我这个法子,可是没得后悔,你可要想清楚了。”她仔细看着我说。

“活下去有什么后悔的?”我说。

她叹了口气,说:“那棕发女人留下的名片你还留着吗?”我点了点头。“去找那家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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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了我一些烈性的药水,让我短时间内得以下床走动。当然了,长期来看是有害的,但现在这也不要紧了。

那家店在城市角落的一条小巷里。下午的街道,意外的清冷。日头西斜,为行道树每片叶子都镀上了金边,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没有照在我身上。拄着拐杖,我艰难地推开了门。

那位棕发金眼的女子就坐在柜台后。这次,她的着装体面多了,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店里。说是家店,却没有什么商品,柜台上也只有一瓶墨水,上面插着一只羽毛笔。“您到底来了。”她说,并没有从柜台后起身欢迎我。

“别弄那些虚的了,”我说着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把拐杖支在腿边,“我来签契约。”

她立刻变了脸色,露出一种同时谄媚和严肃的神情。这在生意人脸上颇为常见,大意为:“您刚做了一笔极其重要又绝好的生意。”

“您的愿望是什么?”她从柜台下拿出一卷羊皮纸摊开,又打开一本册子,边翻看边问。

“我想活下去。”我说。

她等了我一会,然后有些疑惑地开口:“没啦?我以为您比这更聪明,会知道请个律师来帮您写条款的。”

我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已经找人写好了,都在这。务必每一条都满足,否则免谈。”这是院长为我准备的,大概她确实请了个相关领域的律师。

她接过去读了起来,越读脸色越好(和正常人读律师写的东西时的反应完全相反)。最后她笑着说:“写得很好,像什么不得在愿望外产生任何影响这种基础内容就不提了,对完成愿望的方式与完成后的具体状态也有明确的规定。”

“那贵方的条款呢?”我问,即使已经知晓答案了。

“我们的条款简单又清楚:满足您的愿望,您死后灵魂归我们所有。放心,我们不会让您早死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意义,而且您完善的条款也保证了这点。怎么样,签契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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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不要与魔鬼交易,它们会实现你的愿望,但不一定用什么方式。要我说,这也是误解,就像人们对魔法师的误解一样。在现在这个时代,法学的发展已经可以从契约层面规避这些寓言小故事里的情节,而魔鬼最大的特点,就是遵守契约。

是的,你可以说魔鬼邪恶,这不假,但绝不能说它们不守信。这甚至都不是魔法约束的结果,契约上的魔印实际上主要是防止人类一方毁约的。就像人类依赖物质存在,魔鬼依赖契约而存在。它们是纯粹的魔法生物,或者说,概念生物。

于是,我除了自己的灵魂就没啥好担心的了。一般人死后灵魂会归自己所信之神管理,通常是受审判后享福、赎罪或投胎,视此人生平与不同神祇的特性而定。交给魔鬼的灵魂则会被当燃料烧掉(这是比较诗意的说法,通俗点就是被吃掉),就此魂飞魄散。听说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我想也没什么好怪魔鬼的。灵魂对它们来说就像是食物,而它们甚至会和食物签契约,这就已经高出人类不知多少了。

用特殊的墨水与自己的血,我签下了契约。羊皮纸上的文字亮了起来,她喃喃说:“我的老板收到了。”

突然,好像有一只手从我胸口里拿走了什么,然后空气顺畅地灌了进来。我几乎都忘了这种感觉。只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那时我的病还没这么严重——我曾这样呼吸过。那感觉就像深潜后浮出水面,肩头卸下重物,漫长噩梦终醒(只是种比喻手法,我没潜过水,也没怎么扛过重物——当然,噩梦倒是做过不少)。又或者这才是一场梦,一场美梦?

我站起来,拐杖掉在地上。她仔细检查了契约:“保护魔法已经生效。从此,其上的内容不可改变,各方务必遵守。特别是你,别想着撕毁契约,白赚好处。相信我,有许多比你强的魔法师都试过,没人成功。”

我完全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沉浸在自由呼吸与行走的美好中,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阳光正照在我脸上,即使是即将落山的夕阳也足够刺眼。我抬起手遮挡,看见太阳也为我的手指镀上了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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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从大城市请来了更好的治疗师,但到达时只发现我已经奇迹般地痊愈了。当然,他们称其为奇迹,一定是神明听见祈祷,降下了祝福。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毕竟我的神只想叫我早些死了去见祂,哪会治愈我呢?

但我自然是不可能告诉他们真相的。人们对魔鬼以及与其签契约的人还是存在不少偏见。就让他们相信这是神明的恩典吧。

接下来的日子真是美好得像梦一样。借用那些俗套故事的结尾,“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我和黑眼睛一起写完了那部剧,以及之后的很多部剧,并且都上演了。但不是都在那街头的简陋舞台上,实际上头两部成功之后,就有剧院投资请我们去演出,各种机械道具也进一步改造升级了。

首演之后不久我们就结了婚。婚礼上的宾客包括:城里欣赏我们戏剧的人,从街头孩子、平民百姓,到资助我们的剧院老板、有钱贵族;学院的许多人,我熟识的或疏远的同学老师,甚至那些曾经常常搜查我的卫兵们;当然,还有新郎新娘双方家人,即黑眼睛的父母和妹妹,我嘛,则是我的导师——或许这解释了为什么学院来了这么多人,毕竟院长是一方新人的“家长”呢。

仪式后舞会前,我看见院长在人群中远远地向我举杯。她脸上挂着狡猾的微笑,几乎像个搞怪的学生,恶作剧计划得逞后向教授挑衅、向同伴炫耀,使我一愣,刚想上前询问,她就一挥斗篷转身走了。我仔细寻找,却发现人群中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我不曾记得邀请过的:那个棕发金眼的魔鬼店员眉毛微蹙,似乎若有所思;还有一个一闪而过、看不清面容的影子,却能感到祂的情绪是愤怒。

“咱们该跳舞了。”黑眼睛叫住我说。他喝了酒,脸颊红扑扑的,让我想起他打铁时的可爱模样。于是我接过他的手,将院长、梦里的祂和魔鬼都统统抛掷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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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年事业蒸蒸日上,甚至还有计划要去其它城市巡演。“巡演的话,会包括许多城市,”黑眼睛读着那些计划单和邀请函,很兴奋地告诉我,“可能会到海边的港口,山地的市镇……想看我们演出的人遍布各地!”

我却是在为另一件事兴奋。尽管我写过深山老林里的阴谋、遭遇海上暴风雨的帆船,我自己却从小生活在学院的围墙里,城更是从没出过。有些批评家是这样说的:我只凭机械道具的“奇技淫巧”而受欢迎,本身写的东西却暴露出见识的不足。我很同意他们的批评:确实如此。神啊,我甚至之前从没坐过马车,只在读书时翘课溜出去、坐在街上看,后来又去修车的铺子里观察它们的机械结构。

因此,我很想能真去见见我写过、做过道具的那些地方,看看雪山和山坡上的针叶林,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繁忙的港口与一望无际的大海。

就在巡演计划将要落到现实时,我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了,然后就再没离开过医院。治疗师断定我活不了两天了。

可能令你惊讶,反正我挺惊讶的是,我其实不咋在意。我多活的这几年相当充实快乐,远超我所应得的。而且死前居然能有爱人握着我的手,这绝对是我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说到黑眼睛,这两天他愁得似乎突然生了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倒是像我梦里的样子了。当然,我没告诉他我的预言,特别是孩子的那部分,要不然在他心目中我这个魔法师可真太失败了,简直没一件事干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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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顽强地又活了三个月。治疗师又说我创造了奇迹,但要我说,大概是我坚持着想要一个答案:与魔鬼的契约为何突然失效。难道它们钻到了条款的空子,而我将成为下一个“不要与魔鬼交易”的寓言故事主角?我试着联系那家店的店员,可被告知店已关门,店员不知所踪;又想问院长,但学院却说,她在得知我倒下后就不告而别,再无消息。

黑眼睛则已经不在我身边。剧院那边少演一天都是天价损失,特别是多方合作、有投资商的巡演。而他最不想暴露的就是,其实那些机械不需要他也能运转:我的夙愿实现了,经过我们的改造,如今不用魔法与高超的技术,只需经过培训,普通人也能操纵一切道具。但其实没啥好担心的,我留下的版税和专利费就够他和家人吃一辈子的了。不过,他或许正处在一分钱都不想亏的阶段吧,可以理解。

如此,我发着烧倒在床上,反倒第一次头脑清醒地想起黑眼睛这个人来了。我一点也不怪他,而且认为他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就像刚才说的,我很能理解他——换了随便哪个人,或者我自己,大概也会做差不多的事吧。他就算爱过我,大抵也只是爱我的才能,毕竟谁会爱一个一事无成的病鬼废物魔法师呢?可我爱过他吗?还也只是爱他的才华、他的生命力、他那双黑眼睛,爱他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没有读过很多爱情小说,也没有谈过许多恋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好在,我总归还是不介意去死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死亡大概就是所有人最后必须面对的一座山吧,死了之后,我应该就能搞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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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留之际,我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今天我终于收到一封院长的来信,护士们告诉我,信封上写着:“对不起”。可惜我已经完全看不了东西了,而信上却加了只能由我阅读的魔法。恐怕这个谜团我也得等死后才能解开了。

终于,极其模糊的视野也彻底消失了,我沉入一片黑暗。这时我期待闻见硫磺的臭气,看见狞笑的红色身影扑上来吃掉我的灵魂,又或者在永恒的烈火中燃尽成为地狱引擎的动力。信不信由你,这些看似刻板印象的认知实际上颇为准确,至少根据学院专与魔鬼打交道的地狱魔法系这么多年来的学术研究,应该就是这样。

意外的是,上述一切都没有发生。唯一可见的,就是一个金发的模糊身影从黑暗中向我走来。我几乎已消散的意识中,古老的记忆渐渐苏醒:是祂。

我不理解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的灵魂应该归魔鬼所有啊?难道这是它们的一种诡计,偶尔想吸食一些幸福的灵魂,因此制造出的幻象?不管怎样,我都从来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说:我很高兴看见祂。

祂还是那样年轻,那样面目不清、只能看见表情。祂微笑着,俯下身亲吻我:“欢迎回家,我的孩子。”

这次我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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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还没走吗?你还好奇我有没有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吧,我请另外两位当事人来讲讲?

哎呀,其中一位实在是开不了口,那就只能用另一种方法来呈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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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双黑眼睛,炽热勾人魂,
眼波招引我,去向远方行,
那里拥有爱,那里拥有情,
没有悲和痛,没有仇和恨。

当初未见你,不知愁和闷,
成天笑呵呵,安稳度一生。
你可害苦了我,一见黑眼睛,
从此再没有幸福和安宁。

我多迷恋你!却又怕见你!
莫非见到你,不是好时辰!

——俄罗斯古浪漫曲《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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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您的圣名显扬,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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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卡·弗梅的一天总是以祷告开始。作为一名魔法学院卫兵,不论值班还是休息日,她一定会早早起床,先去神殿参加晨祷再吃早饭。

不用担心吵醒其他人,她的室友萨娜也是个虔诚的卫兵,每天早晨都会祷告。但萨娜只是跪在床前祈祷,辛卡却要去城里的大神殿。

当然了,她们信仰的都是正义诸神,特别是守卫之神,祂是一切警卫、士兵、保镖、看门人等等职业的保佑者。有些战士崇拜战神,执法者笃信正义之神,军人看重牺牲之神,但祂们都不过是一体多面。守卫秩序即是正义,需要武力的支持,也必有牺牲精神。

“战神啊,请保佑您的仆人永远胜利,师出有名,以正义的战斗荣耀您的圣名;
……
牺牲之神,请护佑一切为他人承受磨难之人,因着他们的牺牲与您的怜悯,我们方能……”

台上牧师虔诚而洪亮的声音传来,小卫兵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取下帽子虔诚地跟着一起祈祷,特别是这一句:

“守卫之神,求您使您的仆人永远警惕,不受邪恶的诱惑与侵害,由此她便可保护您忠诚的孩子……”

念着念着,太阳慢慢从玻璃花窗后面升起来,逐渐照亮了神殿大厅和其中祈祷的人们。经过建造师精密的计算,又或者有一点魔法的参与,透过各神明图案的、不同颜色的光,正好会照在站在指定区域的该神信徒们身上。

听完布道、做完祷告,在祂的神龛前留下一枚钱币,最后向牧师点头致意。她沾了些圣水抹在辛卡的额头,面带微笑但又严肃地祝福道:“神明保佑你,魔法学院忠诚的卫士。”这位牧师于神殿供职已久,她热切的声音总能带给卫兵力量。

“永远警惕,永远忠诚。”辛卡念出一句卫兵的格言,之后戴好制服帽子,转身离开。她得赶回学院吃早饭然后上岗——实际上,卫兵们就住在学院里的宿舍,可谁叫那帮子魔法师只拜魔法之神呢,她这样格外虔诚的信徒又没法在那个小礼拜堂解决问题,只能每天早起来城里的大神殿。

刚要进学院大门,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了门: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有着浅棕色的皮肤,让她想到学院里烛光映照下不知几百年历史的高档木家具;波浪般的乌黑长发,披散在点缀着金银刺绣的斗篷上。辛卡最近在站岗时见过她数次,而且每次见面,这女子那双黑眼睛探寻的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随后露出珍珠般的牙齿向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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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堂吃早饭时,辛卡忍不住向几位同事提到了此事。“我想,她或许是一位外地贵族,刚来到这个城市?”她最后总结道。

“啊,看起来她对魔法学院很感兴趣嘛,”年轻的卫兵、辛卡的舍友萨娜说,“我最近在内院站岗,也是几次见到她去院长的会客厅,说不定是要资助我们呢?那些有闲钱的贵族经常这么做。”

“嘿嘿,要我说,她是看上你哩!”老兵孔特说,越过长桌笑着推了辛卡一把。大家都知道,若论资历,他升任军士长应当是指日可待了的,可惜他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一是乱说话,二是爱喝酒。

对于他的这种揣测,大家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一阵“咳咳”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了,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立正:那是他们老队长的声音。

“看来你有情况要报告,弗梅下士?”队长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她身上。

“是,长官。”辛卡把事情经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当然,省略了她的笑容多么美丽那部分。

她说完后,大家一片沉默。这条长桌旁的卫兵们在队长的视线下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受检阅一样站得笔直。老队长服役几十年以来履历无可挑剔,脸上的伤疤和胸前的勋章一样证明了他的功勋。如今他总管整个魔法学院的安保,直接向院长报告,但仍然会在必要时亲临前线。

听完后沉思了片刻,队长严肃地开口道:“不排除她是来踩点的窃贼。第二分队昨天抓获了一起走私案,我本就是来通知你们加强巡逻和例行检查的。关于此人,我也会和院长核实她的身份。”

他转身离开,见卫兵们都还在饭桌旁立得直直的,又回过头说:“解散!把饭吃了,待会给我好好站岗,不可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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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学院门口站岗,辛卡没再见到那女子,倒是魔法小卖部的店员又夹着几卷纸、拄着拐,行色匆匆地要出门。她披着一件宽大的旧外套,遮住了自己的魔法学院制服,令辛卡心生怀疑,便拦下她来检查。

“我没带魔法物品,”她把纸卷展开给卫兵看,只是一些机械图纸,“再说了,我也是个学院的魔法师,难道只因为是店员而非教授,就不能随身携带魔法制品了吗?”

辛卡沉默着示意她掀开外套,以便检查内口袋。她又接着说:“我记得你,弗梅下士,是吧?——你不会魔法。真是奇了怪了,学院竟然允许你们这些没魔法的家伙来管理我们魔法师。”

按照规章,没有被其他人直接发问,卫兵是不允许在职责外主动说话的。但辛卡实在忍不住反驳道:“荣誉卫兵的职责,我们对学院的忠诚与服务,都不是你这种人能理解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的忠诚不是对人的,而是对这个所谓‘学院’的,”那店员倒仿佛抓住了话柄,继续发难,“城市卫兵和你们一样是卫兵学院培训出来的,可这点就好很多:他们知道自己保护的是这座城市和全体市民。我问你:你这个‘学院’究竟是什么?你忠于的是谁:这些建筑,院长,全体教职员工,还是所有魔法师?”

没在她身上搜出违规物品,辛卡只得板着脸退后。 “我们忠于神明,在地上践行祂的意志,如同在天上,”她用手向上一挥,又抚摸盔甲上的徽章,“落到行动上,我们入职时向院长和学院宣誓效忠,平日遵守规章和队长的命令。”

“哼”,店员冷笑一声,拄着拐离开了,看起来对这个答案说不上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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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换岗时,队长又来了。“弗梅下士,”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调也一如既往地平板,“你今早汇报的情况,我去核实过了。那名女子确实是一位贵族,实际上,是昆兹林家最后一位继承人。她早年间游历世界,积累了不少财宝,此番又回城继承家产,若是能对学院做出捐献,将是莫大的好事。不过,你的警惕值得称赞,下士。”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换岗后,辛卡沿着学院外墙做今天最后一次巡逻。太阳几乎已经下山,魔法高塔投下长长的影子,罩住了她走的小路。围墙附近有许多魔法防御机关,因此通常不会有人妄图从此溜进学院。特别是自二十多年前一次魔法事故后,学院和周围的民房之间留出了宽广的缓冲区,使潜在的窃贼在这片空地上无从遁形。

然而风险较低不意味着卫兵就可以放松警惕。比如今天,她走着走着,突然听见附近好像有人压低了声音,正在急切地说话。连忙转过下一个墙角,有防御机关被触发了:一个人被封在魔法泡泡里,悬浮在空中。可走进一看,却发现是那个熟悉的女人——队长怎么说的来着,昆兹林家族的继承人?辛卡一向搞不清这些贵族的名字。

“神明保佑,您来救我了!两个贼刚把我逼到墙角、欲行不轨,突然这个泡泡就罩住了我。之后或许是听见了您如天神下凡般的脚步声,他们就跑了,”泡泡里的女子看见来人是卫兵,立刻松了口气,热切地说,“真是吓死我了!要是没有您,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

凭记忆摸到隐藏的控制机关,辛卡掏出魔法钥匙解除了防御装置。女子从半空中落下来,正好被她接在怀里,缀金饰的斗篷磕在卫兵的盔甲上,丁零当啷一阵响。

哪怕隔着手套和衣服,辛卡也能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一缕丝绸般的秀发落在她脸上,闻着像是某种花香——她分不清是哪种,学院里没有很多花,园子里种的只有炼金术所需的草药。

辛卡的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加速了,意识到这点,她连忙把对方放在地上,关切地问:“您没事吧?对不起,失礼了。”扶她站好之后,卫兵马上松开了手。

她整理了一下仪表,之后说:“我没事,但这可多亏了您出手相救。那么,”她又带着那股香气与炭火般的炙热靠上前来,用手指挑起卫兵肩章上的穗子,笑着问道,“我穿着漂亮制服、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敢问您尊姓大名啊?”

辛卡立刻立正敬礼,答道:“魔法学院卫兵队的辛卡·弗梅下士,尊敬的女士。”

“我记得你,英勇的卫兵,我几次见过你站岗呢。至于我嘛,拉雅·雷扎·克里斯蒂娜·罗莎琳德·伽瓦·内芙拉·昆兹林·马尔基,很高兴认识你。”她带着浓重的弹舌音说。见辛卡愣住了,她笑得更灿烂了,又露出珍珠般的牙齿。

“社交场合我喜欢他们叫我伽瓦小姐;宫廷里称我内芙拉女士,昆兹林的继承人;没人叫我马尔基,除非他们实在谄媚,又蠢得要命;至于你,”她上下扫视了一番,不是那种轻蔑的打量,而是饶有兴趣的评估,“拉雅·雷扎就够了。”

“是,拉雅·雷扎女士——”

“哦,不,”她大笑着打断了对方,“我说了,拉雅·雷扎就够了。”

辛卡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做心理斗争。最后,她低了头:“如您所愿,拉雅·雷扎。”

拉雅·雷扎的手还搭在卫兵肩上,此时歪过头,黑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抬起来看着她:“再次感谢你,我的英雄。”

“守护即是我存在的意义。”辛卡下意识背诵了一句卫兵格言。

这时,或许是警惕之神保佑,因为她刚抬手想行礼,一支箭镖就擦着脖子飞了过去,打在围墙上,又落在地上,弹了两下。

“小心!”辛卡立刻把贵族护在身后,拔出剑扫视四周:在远处墙根下的阴影里,一丛杂草抖了抖,两个黑影从中钻出来,向远方居民区跑去。

辛卡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筒拉响,一束红光直射天空,随后炸出七彩火花。“这是警报,很快其他卫兵就会赶来,”她又拿出一个护身符交给拉雅·雷扎,“这是魔法护盾,收好。在这里等,告诉我的同事发生了什么,好吗?”雷扎脸色有些发白,咬着嘴唇,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我去追他们。”辛卡最后留下一句话,就追着那两个人影跑进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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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踏足居民区的这些巷子,辛卡都有种奇怪的感觉,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太阳已经彻底落下,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古树和低矮的民房投下它们的影子。这个点大多数人已经回家吃饭了,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还飘来家家户户各式各样独特菜肴的香味。街上除了她和那两个逃犯,就是偶尔路过的几个拉着板车、刚收摊的小贩,在他们跑过时闪到路边,又忍不住好奇扭头张望。

最后,她追着他们到了一条死胡同。“束手就擒吧,小贼,”她举着剑步步逼近,“正义之神不会放过你们的。”

“呸,”其中一个贼吐了口唾沫,拔出一柄小刀冲上来,“去你的正义之神!”

正要迎战,突然有人从后面敲了她一闷棍。没有魔法护盾的保护,卫兵的脑袋也没比其他人硬多少,被敲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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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那帮走私犯给她用刑了。稍微详细点说,就是把她吊起来打,逼问学院的安保措施、如何解除魔法机关、卫兵的巡逻时间表,等等。她啥也没告诉他们,就被打了个半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反正外面亮起来了(这帮不专业的家伙甚至都没把窗户遮住,叫人还能判断时间,辛卡想),她终于被打得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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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恢复时,她最先闻到的是一缕似有似无的花香,之后是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上。艰难地睁开眼,她看见白净的天花板;扭过头,她意识到这是病房:一位治疗师正在身边施法。注意到病人的动作,治疗师结束了咒语,询问对方感觉如何。辛卡说自己没事,已经不觉得疼了,只是很累。之后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问:“她怎么样了?”

“谁?”治疗师有些不解。

“拉雅·雷扎·克里斯蒂娜·罗莎琳德·伽瓦·内芙拉·昆兹林·马尔基。”

治疗师或许觉得她脑子被打坏了,又将手放在她上方开始念咒。“就是那位贵族女士!她应该在警报处等其他卫兵的。”辛卡急得又问。

大概是检查出她并没有什么问题,治疗师终于松开她,转身出门,对外面某些她看不见的人说:“她醒了。”之后是一阵嘈杂,好像同时有好多个人在说话,但门已经在她身后合上,辛卡什么也听不清,便借这个机会观察四周,找到了花香的来源: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鲜花。是白色的,认不出什么品种,但散发着拉雅·雷扎身上那种香气。

“哒哒”两声,有人敲门,然后推门进来。是队长。她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敬礼,被他制止了:“躺好,卫兵。你需要休息。不过,还是和我汇报一下事情经过吧。”

辛卡细致地说了。“对不起,我失职了,急着去追犯人,结果导致自己被俘虏。“最后她自我检讨道。

“你被擒,是因为你把自己的护盾交给了昆兹林小姐;也得益于她留在原地,第一时间将情况告诉了卫兵,我们得以追踪逃犯,最终扫除了一个走私窝点并解救你。我们审问了犯人,与你们的证词一致。更何况,”队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语气罕见地略带赞许,“你在拷打下也未透露任何信息。学院已经决定授予你‘铁鹰’英勇勋章,并破格晋升你为中尉。”

辛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跳了三级啊!“忠诚即是我的奖励。”她又下意识地引述了一句格言。

“看起来,学院是‘铁’了心要给你其他奖励了,”队长竟前所未见地用了双关语,“干得很好,中尉。你是大家的榜样。现在,好好休息吧。”

或许是之前的治疗法术,又或者某些魔药起了作用,她突然感到眼皮万分沉重,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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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缕花香,但这次更为浓烈。有人亲吻了她的额头,就在平日里牧师涂抹圣水的位置。

“我的英雄。”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轻轻说。辛卡睁开眼,看见拉雅·雷扎正坐在床边,依旧穿着华丽的衣服、佩金饰、戴丝绸手套,只是不见了斗篷,而黑眼睛中溢满了泪。

见人醒了,她握住了辛卡的手,饱含感情、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他们才抓住了你……你还好吗,听说他们折磨你了……哦,这都是我的错。”她几乎要哭起来。

“不,是你救了我,队长告诉我了,”辛卡想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但胳膊实在没劲,只得握了握她的手,“谢谢你。另外,这算不上什么,这群门外汉根本不懂怎么用刑,只知道打我。”这是实话,卫兵训练里教的那些审讯技巧,可比这狠多了。没想到,听了这话,她的眼泪直接夺眶而出,吓得辛卡不知所措。

辛卡再三保证自己没事,加上治疗师进来说她需要静养,拉雅·雷扎才出去。后面几天,辛卡的同事们也来看望了她,再之后她就出院了,并举行了升职授勋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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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梅中尉。”

授勋仪式后,辛卡之前的队友、老兵孔特截住了她。他身上虽然还是一股酒气,却难得清醒,看来起码当天没喝酒。

“中士。”辛卡礼貌地回复道。

“长官您好,”他嘟囔着说,并不是正经打报告的样子,“弗梅啊,我干了十年,才是个小小中士,你倒好,只挨了一顿打,就从下士升了中尉了。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落不到我头上呢。”

如果换个刻薄的人,一定会说:“你把巡逻的时间都拿去喝酒了,就算去了每次也都是醉醺醺的,这机会就是砸你头上,你也接不住啊。”可惜辛卡不是这样的人,她只说:“你服役了七年,不是十年。”

孔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这家伙,我之前在城市卫队还服役了几年呢……队长刚通知我,只要我戒酒,下次授勋就给我升军士长。他说是有人举荐我,说论资历我早够格了,只是有这个毛病。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你说的啊!尉官以下说话都不管用的,而还有其他哪个长官认识我呢?”

辛卡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你可要真的戒酒啊。”

“是,长官,保证戒!”他滑稽地敬了个礼,还是咧着嘴说。“我也不欠你的。先告诉你我听说了啥吧:是院长点名要晋升你的,可咱们队长原本还不同意呢。你知道,他喜欢脚踏实地干活的,从来不跳级晋升下属;可有人提醒了他:他快退休了,而接他班的恐怕会是那个魔法师中尉。”

卫兵里很少有魔法师:魔法师想找比这好的工作可太容易了。可人人都知道,魔法实在很好用,而且魔法学院也总是偏爱“自己人”。因此,那个会魔法的家伙自从加入学院卫兵队就是一路狂升,和辛卡差不多年纪,入队还更晚,却早就到了中尉,老队长自然是不待见他。

魔法学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卫兵队全体成员大概一百人。其中有的是老老实实念了两年卫兵学院的18-30岁未婚市民,有的是从城市卫兵(他们只用念半年卫兵学院)中提拔的、服役多年的优秀分子。加入后先是普通士兵,原先在城市卫队里有军衔的可能会继承,但不会原样而是减一两级。士兵之后是下士、中士,中士就是一只分队的副队长了;中士之后为军士长,统管一只分队的所有士兵;再升才是中尉,相当于总指挥官的副手;上尉就是整个魔法学院卫兵队的总指挥官,不过大家一般都称他为老队长。

至于那家伙,他半路出家,魔法学院毕了业才去念的卫兵学院,没念两年就通过了,加入卫兵队后被魔法师领导层不顾老队长的意思快速提拔到中尉……列举老队长不喜欢他的地方,起码能写满两大卷羊皮纸。然而等老队长一退休,恐怕这会魔法的家伙接任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如此,我是因为队长不想让那家伙接他的班才被破格晋升的,辛卡想。她原先就觉得自己确实不够格,这下更是觉得配不上了。虽然除了她,最近还有一名军士长也被晋升了中尉,估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毕竟不像她跳了这么多级。这时候她又突然想到:那“提醒”老队长的“有人”该不会就是孔特吧?所以他说自己也不欠她的?

她正想着,孔特就又说起来了:“第二件事嘛,就是我们一定会帮你追到那个贵族小姐的。”

辛卡愣住了。什么?“注意,我这话可是代表你在卫兵队的全体前同事、现下属说的。不过也用不着他们,要知道,有我这个情场老手在,世界上就没你追不到的人。”说着,他大力拍了一把辛卡的背,把还愣着的她推得一踉跄。

最后,她说:“别人就算了,起码萨娜没加入你们这么瞎搞吧……”

孔特向她一挤眼睛:“放心,就属你的前室友最积极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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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兵们的轮番建议并否决了数个过于离谱的方案(其中甚者为萨娜提出的“邀请她一起去大神殿参加守卫之神的晨间布道”)后,辛卡勉强同意在休息日邀请拉雅·雷扎去咖啡厅。但她坚持不独自前往:“那样性质就变了。我又不是要请她去约会。”

“你就是要请她去约会啊!”

辛卡严词拒绝:“不,我不会和一位未婚贵族女子独处的。那样会有损她的声誉。”

队友们已经放弃指出1.咖啡厅不会只有她们两个人,因此并不是“独处“,以及2.“难道和已婚贵族女子就可以了吗”这两件事了。

孔特却同意了这个计划。“我和你一起去,”他摸着浓密的大胡子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我给你作副手,绝对把她拿下。不过缺点是难保她不会看上我——”他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卫兵打断了。然后大家就绝望地看着辛卡同意了孔特和她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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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打听到了拉雅·雷扎的地址,一起想了一封言辞礼貌的邀请信,在辛卡的要求和监视下删除了一切出格内容,最后几乎只剩时间地址了。本来想请字迹最好的卫兵,或请一位专业抄写员来写信,最后还是决定真诚最重要,由辛卡自己写了。又推选出最靠谱的萨娜在下班后亲自上门把信送给了拉雅·雷扎,她回来后和大家详细描述了那座豪华的大宅,尽管她只看到了大门和外墙。

第二天辛卡站岗的时候,看见拉雅·雷扎面带笑意地向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走到她面前时,她按照规章立正行礼,但不能主动说话。雷扎依然笑着,将那和她一样带着花香的信封插进辛卡的口袋里,还拍了两下,一句话没说又离开了。

辛卡只得继续站岗,一动不动,直到几小时后换岗,才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那封信,却也不敢在外面拿出来,一路快步走回宿舍才拆开了读。棕褐色的信封上没有字,散发出微微的花香,令她联想到寄信人的肌肤。信纸上有贴金花纹装饰,用紫色墨水和华丽的花体字写着:

致亲爱的魔法学院卫兵队中尉,辛卡·弗梅:

刚看了这第一行,辛卡就赶紧合上了纸。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短短一行字,竟叫她的心跳得比直面敌人冲锋时还快;这只是传统的信件开头客套,轻浮的紫色字母飘在纸面,怎能比她曾无数次深深写进羊皮纸里的经文更加敲打她的灵魂?

“魔鬼……”她面色铁青,嘴唇颤抖,不自觉地吐出这个词来。是了,魔鬼,要不然还能是什么?“守卫之神,求您使您的仆人永远警惕,不受邪恶的诱惑与侵害”,她每天早晨都会这样祈祷。而这个人,不是正诱惑她的心远离了神明,放松了警惕?

不,她又反驳道,我保持了警惕,坚持到了换岗才打开信。可你的心绪难道没被扰乱吗,神明难道没教导我们,警惕不只在值班时,而更要在每时每刻?

她又猛地打开信,用手指抚过那些张牙舞爪的字母,仿佛能摸出那上面是否带有腐化的气息。牧师们和传说中那些虔诚的圣徒凭借信仰便可识别潜藏在人群中的魔鬼,她拼命祈祷,渴望神明降下启示。

她的心越来越紧,像有一只手穿过了她的铠甲与肉体,直接握住了那正在疯狂搏动的器官;手指与脚尖开始麻痹与刺痛,似乎有电火花在其中跳跃;眼前的字母逐渐破碎,紫色墨水之外又出现了五彩斑斓的斑点,让她想起节庆时魔法师们放出的烟花。

这或许就是祂的启示将要来到的前兆,她想,闭上了双眼,再不去想别的,只满心祈祷,眼前浮现出牧师举行仪式时提的香炉,坠在长长的链子下,绑着五彩布条,和着心跳声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左,右,左,右,左,右……

·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环绕着自己。温暖,黑暗,像某人的怀抱。她真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可当她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时,又害怕了起来:如同每次遇见未知事物时一样,她首先下意识去握腰间的剑柄——可那里空空如也;接着她就发现自己的盔甲也没了,顿时警觉了起来。

“是谁——是什么东西?”她问,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胆怯:我是守卫之神的侍仆,我永不退缩,直面一切恐惧,方能守护他人……可这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那黑暗涌上来,顺着四肢爬上她的躯干,用温暖舒适的触摸包裹着她。她颤抖着开始祈祷:

“神啊!您掌管着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是魔法学院卫兵队的辛卡·弗梅中尉,我侍奉永远警惕的守卫之神。请赐予我力量以抵抗邪恶,用信仰的盔甲保护我,使我不陷于大敌之手。我向您袒露自己的罪,您正义的审判即是我的盾,怒火即是我的剑,依着您的旨意使用,便是您的能力附在我身上,藉由我的身体与信仰,践行您的意志——”

她猛地停下了:那黑暗的怀抱似乎松开了一点。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道:

“以祂的圣名与权柄,我命令你,一切围绕着我的邪恶与黑暗,立刻离开!唯有正义真神是万物的牧者,祂宣告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她周身燃起火焰,黑暗迅速退开,而她虽然被火燎剧痛,身体却毫无损伤。火光冲天,明亮得刺眼,然而辛卡依旧坚持直视那烈火,直至光明吞噬了一切。

·

辛卡睁开眼,视线所及一片光明。她还穿着制服和盔甲、腰间挎着剑,坐在晋升后新搬的单人宿舍里。信好好地躺在桌子上,蜡烛倒了,正贴在上面烧得厉害,信却完好无损。她用颤抖的手扶正蜡烛,又捡起信,心依旧狂跳着读完了。但这次不再有魔鬼的影子,她知道,凭着神明的恩典与自己的信仰,她已驱散了黑暗。而她相信启示也已降下,邪恶并不在信上。

信的正文也还是紫色墨水的花体字,竭尽华丽的辞藻,却也不过几句话,说明了拉雅·雷扎同意去咖啡馆会面。由此,正文加在一起,或许还赶不上落款的字数:

最荣耀、最尊敬的
内芙拉女侯爵,
昆兹林家族的继承人,
克里斯蒂娜与罗莎琳德的后裔,
探险家协会的伽瓦小姐,
拉雅·雷扎女士,
敬礼

这时辛卡才反应过来,初次见面时雷扎说的“马尔基”或许并不是她名字的一部分,而是侯爵封号。

·

到了见面的那天,大家又为了辛卡穿什么衣服而争论不休。盔甲是穿全套还是只戴胸甲?这点很快达成了一致:只戴胸甲,毕竟现在就连一般巡逻站岗都不会穿全套甲了。何况孔特说,万一有什么需要脱衣服的环节呢,脱全甲可不方便。这时辛卡突然有点后悔同意带他一起去了。

接下来就是穿哪件甲的问题了。平时执勤穿的胸甲,还是带加强筋、魔法符文,物理和魔力防御力都很强,升任中尉后领到的高档甲?孔特甚至还建议去偷(他本人坚称只是借一天)队长的金边护甲。争论迟迟没有结果,最后辛卡受不了了,决定只穿制服、不着甲。

制服又该是哪套?辛卡坚决拒绝了礼服,最后穿了勤务服。到了这一步,一向好脾气(真的吗)的辛卡终于忍不了了,自己拍板迅速决定了戴不戴帽子、戴哪顶、佩不佩勋章的问题。孔特就也和她一样打扮,只是军衔低且没勋章,就像她的副手。

·

到了咖啡馆后,两人在预订的座位坐下。拉雅·雷扎还没来,他们就等着。孔特做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倾身向辛卡低声说:“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准时。这在宫廷里很常见呢,所谓‘时髦地迟到’,懂吧。”

辛卡完全没听进去他在说啥。孔特只见她嘴唇颤抖,似乎在默念什么,仔细看了一会发现她是在祈祷。“你该去向爱神祈祷啊,弗梅,怎么这会儿还念守护之神的祷词?”见她没反应,他又挥手叫来了服务员:“算了,反正我现在是要去找酒神了——今天是休息日,破个例,再说招待贵族女士怎能没有酒?”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孔特已经两杯下肚,拉雅·雷扎才姗姗来迟。她的形象一如既往的华丽,辛卡一看见她就立刻站起来,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只是立在那儿。

孔特倒是立刻殷勤地迎上去:“美丽的女士,能认识您真是我此生的荣幸。”说完他还深深鞠了个躬,他个子本来就矮,这下大胡子几乎要垂到地上。

“哎呀,您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您还带了这样迷人的一位同伴,”拉雅·雷扎充满戏剧性地说,戴丝绸手套的手摁在胸口,手指上数枚戒指闪闪发光,“要不然我可得再好好打扮打扮。弗梅中尉,请您帮我们介绍一下吧?”

辛卡几乎是机械地说:“这位就是拉雅·雷扎·克里斯蒂娜·罗莎琳德·伽瓦·内芙拉·昆兹林·马尔基。这位则是魔法学院卫兵队的奥伦·孔特中士。”提到他时,孔特又夸张地行了个礼,引得雷扎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落座后,雷扎先是称赞了孔特点的酒,又要了一杯咖啡,之后就讲起了自己在南方咖啡原产地的冒险。孔特适时给出反馈,或大笑或叹服,有时还捏着胡子吹嘘一两句自己的经历。辛卡只在一旁听着,几乎像个木头人,不动也不说话。

“但我虽然服役了这么多年,立的功勋却远不如弗梅长官呢。她才是真正的大英雄,魔法学院卫队史上的传奇。”孔特突然话锋一转,狠拍了辛卡一把,说道。

“啊,那我可得听听了。她从几个贼手里救下我,就已经是我心中的英雄了,但之前的其他事迹,我还真不知道。”雷扎用手拄在桌面上托着脸,越过桌子向辛卡靠过来说。她那双黑眼睛真亮,辛卡想,然后才意识到她刚才似乎说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话。

“正好我该值班了,就先走一步,您二位再慢慢聊。失陪了,请您原谅。”说着,孔特快速站了起来,行个礼,眨下眼睛,就转身走了。辛卡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今天根本不用值班时,他已经走远了。

辛卡越过雷扎的肩膀去望孔特的背影,却发现他走向了咖啡馆外远处的一张桌子,其他卫兵们正都穿着便服坐在桌旁,疯狂向这边打手势、对口型。还没来得及看他们想表达什么,雷扎就开口了:“哎,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辛卡被吓得几乎一激灵,赶紧把视线收回来,说:“您说到您在南方的冒险,和豹子搏斗……”

“啊,是,那豹子咬了我的手臂,幸亏是我带了护臂的那只手,不然我现在就只能少戴一半戒指了。但我的这些冒险,和您作为魔法学院卫兵的经历比,肯定算不了什么。”

看见雷扎又用那双好奇的黑眼睛看着她,辛卡的心再次狂跳起来。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或许是因为那两人喝了酒和咖啡,而她自己落座后还滴水未沾?她想找服务生,视线却又不自觉地飘向卫兵们那桌,看见萨娜还在急切地向她比划着什么,于是辛卡开口道:

“您信仰神吗?”

雷扎明显愣了一下。“啊?神……那自然是信的。”

“我信仰守卫之神。祂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是在教会孤儿院里长大的,从小就发誓要用这条牧师们救下的性命来侍奉神明。成年时,卫兵学院到孤儿院来选人(学院向来青睐孤儿)。我很荣幸被选中了,经过两年的培训,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魔法学院卫兵。您信仰哪位神明呢?”

雷扎露出一种她看不太懂的表情,黑眼睛闪了闪,开口说:“我没有固定信仰哪位神明。您听牧师说过吧,所有神都是一体的,就像阳光本是一色,透过神殿的玻璃花窗折射为不同颜色。”

辛卡皱了皱眉:“但我们生活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上,注定无法直视阳光,参不透那无色的至善。人们不应追求虚无的完美,而当从实际的信条和行动出发,以求得神明的恩典。‘那想要一切的人,注定一无所获’。”她引用了一句经文。

“哎呀,我竟忘了,我是在与一位教会养大的学者辩论,”雷扎笑着说,但笑意未及眼底,“这么说吧,您看这个杯子,从不同角度看,它就是不同模样:有时能看见把手,有时不能,杯口、杯底也是一样;”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空咖啡杯,举起来转动着说,“确实如您所说,人永远无法同时望见一个杯子的全貌,只能从不同角度观察来拼凑、摸索。我也是这样,不过我是个冒险家嘛,我总是在路上,走到哪个角度,便看见、信仰哪个角度,并且心里明白,这一直是同一个杯子。”说完,她把杯子放在了辛卡面前。

辛卡看着那杯子沉默了一会,大概是在思考。思考,从她第一次看见拉雅·雷扎,这女人就一直在让她思考。她不喜欢这样。她喜欢确定的信仰和行动。终于,她说:“这么看,您是个务实主义者。”

“您不喜欢务实主义者吗?”拉雅·雷扎继续挂着那笑容问,黑眼睛却像是在审问她:只因为我不信仰你的神明,你就看不上我吗?这拷问可比那些只知道打人的走私犯厉害多了,辛卡突然冒出这念头来。简直像是我去教堂里找牧师忏悔,请神明审判我的灵魂,她想,这女人的眼睛就像烈火。立刻她就意识到自己这想法的亵渎,但突然一声巨响,将她从思考、黑眼睛的审视、渎神的后怕等等一切痛苦里解脱出来了。

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她们看见街道上突然聚集了许多人,还有更多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似乎都是流向那响声的源头。辛卡下意识握住剑柄站起身,拉雅·雷扎倒是很轻松,饶有兴趣地开口道:“啊,又到了那魔法师演戏的时候了。”

辛卡踮起脚,视线越过层叠的人群,看见他们团团围住的地方正搭起一个戏台。似乎是用了某种机械或魔法,没有忙碌的工人,那些木板和铁架就陆续形成了舞台。之后她就惊讶地看见,那魔法小卖部的店员竟没有拄拐,牵着一位高大男子的手,健步如飞地上了台,向观众们鞠躬问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后台上的两人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的话,就去了后台。

接下来戏就开演了。辛卡并不了解前情,也听不太见对白,但这绝对是她看过最了不起的戏(尽管她除了孤儿院里的宗教剧之外也没看过其他戏,因此想赢得这个殊荣也不是很难)。栩栩如生的人偶、道具与舞台布景,跌宕起伏的剧情,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一直站着目不转睛地看,手都忘了从剑柄上放下来。

“这已经是她的第二部剧了。”雷扎见她看得入迷,在中场休息时才说,“自从有了那小伙子帮忙,她的效率大为提升,甚至病也好了。之前可是听说,她在一次演出时病倒,还住了一段时间院呢。”

“我……我认识她,”辛卡说,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转过身低下了头,“她在学院的魔法用品商店工作,确实之前病得厉害。没想到……原来她一直在做这样了不起的事。我曾经对她……态度不是很好。”她暗自决定,下次要去教堂找牧师忏悔此事。哦,难道她今天需要忏悔的事还少吗?

“她的戏确实了不起。说起来,我还资助了他们呢——这正是当下城里富人们时新的风尚,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去真正的剧院里演出了。既然你喜欢,”拉雅·雷扎说着,倾身越过桌子握住了辛卡的手,“等他们到剧院里首演了,我可以帮咱们搞两张票。”

辛卡顿时像被石化了。雷扎还坐着,正从下往上笑着望向她,黑眼睛亮亮的。她一只手还握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却被抓在那戴丝绸手套的、温暖的手里。

“我还要值班。失陪了。”她下意识用了和孔特刚才一样的借口,抽出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路时她动作僵硬,不像是卫兵,倒像被卫兵拖上刑场的犯人。

·

“……这就是我犯下的罪。”辛卡跪在告解室里,向牧师忏悔道。她下班后来到神殿,将这段时间的种种,全部详细讲了一遍。此时已是深夜,牧师一直在安静地耐心听着,辛卡希望,神明也能听见。

她说完后,牧师又沉默了一会。深夜的神殿里十分安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看着面前分割她和牧师的帘子,闻到香炉的烟味。这熟悉的一切让她平静下来,在这等待审判的心颤时刻,她们似乎被吞进了这座大神殿里,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你还记得院长吗?不,不是魔法学院的,”牧师终于开口说,察觉到辛卡的疑惑,她又补充道,“我们在孤儿院的院长。”

辛卡愣了一下:“当然……愿她的灵魂在神的怀抱中安息。”辛卡和牧师实际上来自同一座孤儿院,如今在不同的岗位侍奉神明。照理说,或许她不该找自己私下认识的神职人员告解,但倒也没有规定禁止,实际上这种情况甚至算常见。

“她也有爱人,但那妨碍她侍奉神明了吗?”牧师接着说。

“但她的职责与这无关,”辛卡反驳道,“她教养我们……很好。但是,”她一时想不出别的形容词。院长在她们心中,简直就是神明的化身:她拯救孤儿,教养他们长大、侍奉神明;她无限温柔善良,不逊色于任何母亲。“如果她偏爱我们中某一个呢?她教养我们时难道不会因此偏颇吗?我的职责是守护,如果我格外爱某一个人,万一……万一我会忽略了其他人,甚至会为了她而伤害其他人呢?”

“自然,爱情不应影响你履行职责,你的担忧也确实不无道理,你需要仔细分辨那人是否带有邪恶的气息。”牧师回答。“但作为卫兵,你的职责不正是为了守卫某些人或事物,不惜伤害那些有威胁的恶人吗?你们入伍时的誓言是怎么说的?”

“我们会受赐装备,并用手按着带卫队徽章的匕首说:‘我发誓,愿以生命守卫魔法学院;若有不忠,愿死于此剑下。’”

“守卫之神与战神和牺牲之神密不可分,你们不惜战斗伤害他人,或牺牲自己,也要守护重要之物。”

“这不一样……那店员说的或许有道理,”辛卡回想起那次对话,“我并不清楚我守护的是什么。学院的建筑,宝物,秩序,院长还是全体魔法师?我只是遵循着队长的命令。可如今,或许有一天,我就要接任队长,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了。”

“那便从此开始吧。你们什么时候工作最忙?”牧师突然话锋一转。

“自然是各种节日最忙,”辛卡不解其意,但她已经习惯了牧师这种说话方式,“魔法师们常常放各种魔法烟花庆祝,引来几乎全城市民围观。人们自己的庆典也很吵闹,常常会引发骚乱。这种时候,要维持秩序、避免有人借机犯罪,需要多派人手特别注意。”

“所以,如果能够理解人们为何庆祝、喜爱去哪些活动,难道不会帮助你们的工作吗?爱也是一样,守卫之举的源头便是爱,理解为何出于爱而想守护某人,就能帮助你理解守卫的工作。”

辛卡沉默了一会。她有点晕晕的,心里一部分想说什么歪理,你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就当了牧师能教训我了呢?更何况,你又爱过什么人吗?另一部分却又开始了她厌恶的、却又不得不做的、痛苦的思考。

·

之后日子还一切如常,除了辛卡或许思考得多了一些。冬天将要来临,人们穿起了厚衣服,有的魔法师还随身带着火球。两者都叫卫兵们很发愁:厚衣服容易藏匿物品,火球则不必多说(要知道,那玩意的火力大小,常常会随着施法者的情绪激动程度起伏)。

拉雅·雷扎仿佛是故意挑了辛卡在学院内室站岗那天,穿着她见过最漂亮的毛皮大衣、帽子、围巾、和层层叠叠的斗篷出现了。按规章,出入内室的访客需要搜身。辛卡尽了最大努力,将思绪专注在工作上,轻轻解开每一件衣物,直至马甲,检查是否有违禁物品。拉雅·雷扎一个字也没说,只是配合检查,更叫辛卡无所适从。直到最后摘下帽子时,里面掉出一个信封,正与之前那个一模一样。

辛卡捡起来,再看了一眼帽子里没其它东西,便递还给雷扎。对方接过帽子,把信推了回来,之后进了内室。直到辛卡换岗,雷扎也没出来。

信里是两张戏票。

·

“可她是个贵族,”辛卡醉醺醺地说,声音罕见地带有浓厚情绪且口齿不清,“她怎么会看上我一个小小卫兵?”

在询问牧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辛卡病急乱投医,求助卫兵朋友们。而这种事遇上孔特在场的结果,就只可能是一起喝酒。

“你不要这么想,”萨娜举着一瓶红酒说,她倒没怎么醉,“你是魔法学院卫兵队的中尉,将来还可能是队长,哪个贵族你比不上?”

“就是,你看五……不过刚当上军士长,就有过着……”孔特已经醉得不行了,“这么多的贵族情人……”

“别听他瞎吹”稍微清醒点的卫兵们都说,但辛卡却好像真听进去了,略略睁大眼睛,坐直一点,很正式地说:“可是我不是想和她作情人……我想,和她……结……结婚……”

大家都愣了,安静了片刻。“对,对……你们知道贵族是怎么追求对象……怎么求婚的吗?”孔特吹嘘起来,打破了沉默,“他们会一起出席社交场合,比如看戏,或者去别人的沙龙……念情诗……跳舞……”然后他就一头醉倒在了桌上。

“那我接受她的邀请!”辛卡突然兴奋地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写信!萨娜,还得再麻烦你……”然后她就也倒了下去,幸亏被大家接住了,不然老队长可得再另选一位接班人了。

萨娜摇摇头,决定比起等这二位清醒,不如就自己先把信写了送去。毕竟,拉雅·雷扎这次的来信,笔迹也和之前不太一样,可见贵族们也是由抄写员代笔,想来不会介意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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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当天,辛卡穿着卫队礼服,早早等在剧院门口。她从来没进过剧院看戏,但听说这种场合需要穿正式的衣服,从其他观众的服饰来看,这选择应该没错。

那天酒醒后她记得的内容其实不多,但萨娜告诉她自己同意了拉雅·雷扎的邀请,回信已经送到,约好当天剧院见,便知道已经覆水难收,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剧院大门前灯火通明,照明魔法球和公示演出剧目的横幅漂浮在空中。各路名流从豪华马车里出来,女士们拖着长裙被搀扶下车。辛卡仔细观察,寻思着哪辆可能会是拉雅·雷扎的车。我应该也去车边扶她,她想。

“弗梅中尉!”突然从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拉雅·雷扎穿着那件带毛领子的大衣,又披着层层叠叠的斗篷,和内里的金扣子马甲上都缀有金饰,带丝绸包边。高筒皮靴包着小腿,鞋扣也是金的。辛卡不知道这些衣服都叫啥,她只是看得瞠目结舌,觉得在这剧院的灯火照映下雷扎更加好看,没想对方是怎么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雷扎笑着向她走来,到她面前时举起一只戴丝绸手套和宝石戒指的手,辛卡才想起自己的礼仪训练来,躬身握住手,在那戒指上吻了一下。直起身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呆住了。之后雷扎直接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剧院里带,她也只是机械地跟着走。

“您太紧张了,”雷扎拍了拍她僵硬的胳膊,笑着说,“来看戏剧应当是种享受。您平时站岗立得那么直,现在就放松一下吧。另外,”她又挑起辛卡肩章的穗子,再轻轻抚过礼服绶带,“您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应当多穿。”

进了剧院,辛卡除了金碧辉煌再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她们走过一条条走廊和大厅,从地板、柱子、墙壁到吊灯,没一样不是金色的。天花板上的壁画施了魔法,竟还能演起戏来。这比起魔法学院的大厅,或者大神殿,完全又是另一番模样。

依然懵着,辛卡发现自己被拖进了观众席坐下。“实在抱歉,这部剧惊人地大受欢迎,我没搞到包厢票。不过这是最好的座位了,这次保证您不用站着踮脚看、还听不见声音了。”

直到灯光暗下来、报幕员通知快要开演,辛卡还是坐得直直的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在一片黑暗中,她闻见雷扎身上的香气,感到那温热的躯体仍挽着她的手臂靠了上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您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我很感激。至于您信中所写的另一件事,我现在确实还没有婚约对象。”热气喷在辛卡的耳朵上,说罢还捏了捏她的手,之后便靠了回去。

辛卡顿时只想像上次一样,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可这时突然鸣钟、大幕拉开,而且她们的好座位在这排正中,左右都坐满了人,她实在难以脱身。萨娜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辛卡脑子里回荡着这个问题。不对,或许该问我那天喝醉后说了什么?之后她又意识到,雷扎该不会是故意挑了这个她走不开的场合说这话?

好在之后她沉浸在了戏剧里,不用再想这些事了。依旧,这是她看过最好的戏,中场休息时也只顾讨论剧情,没再聊别的。她试图忘记那个吻和雷扎说的那些话,仿佛那都没发生过。下半场也结束后,所有人起立鼓掌,那个店员牵着爱人的手,和其他工作人员都出来鞠躬谢幕,然后讲了一通感谢的话:感谢家人、感谢学院、感谢剧院、感谢赞助人……看着她对着小抄念出包括拉雅·雷扎在内的一长串贵族名字,辛卡的脸扭曲了一下,或许是在憋笑。

幕布再次合上后,雷扎又挽上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但很快辛卡就意识到,她们并没有走向大门。看出她的疑虑,雷扎说:“您不是和剧作家认识吗?正好我作为赞助人能去后台,你们也可以叙叙旧。”辛卡还来不及反驳,就被拖进了后台。

那店员(剧作家!)和那小伙子正都被贺喜的人群和鲜花礼物团团围住,那各式香水和名贵服装眼花缭乱的色彩,搭配上嘈杂的人声,叫辛卡一阵头晕。没想到,剧作家一看见她,就说:“这是我在学院时的老熟人啊!请允许我与这位荣耀卫兵说两句,各位大人,失陪了。”然后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拽着辛卡的袖子向阳台走去。辛卡努力在被拖出去之前回头张望,只见雷扎已经融入那贵族圈子里了。

到了阳台,剧作家深吸一口气,靠在栏杆上说:“那些贵族快把我弄疯了,简直叫人喘不上气,像回到我生病的时候了。幸亏你来了,让我有个借口出来换换气。”

辛卡完全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过了一会,她说:“说到你的病,恭喜你康复。愿神明继续看顾着你。”

听了这话,剧作家竟笑了出来:“是吗?我愿称之为爱情的力量。祝你也能体验到。”

辛卡却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信神。究竟是什么治好了你?你们魔法师的新花招?”

“谁说我不信神?”剧作家依然笑着,接着却转移了话题,“倒是你,也过得不错嘛,看军衔升了中尉?恭喜,说实话,比起那魔法师,我更希望你接任队长。”

辛卡吃了一惊。她有点支吾着说:“谢谢你……对不起,我之前以为……还以为你是那种……那种魔法师至上主义者。抱歉。”

剧作家笑得更厉害了:“真的?哦不,我可一向不喜欢我的魔法师同僚。要是可以的话,我宁愿这世界上没有魔法。不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听着屋里传来的吵闹声。“你要是真的想知道是什么治好了我,去这个地址,”剧作家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不过我怀疑,他们会不会招待你。看起来,你现在没什么能用到他们的地方。还是我猜错了?”她露出一张烦人的笑脸,在辛卡接过名片后就回去了。

辛卡也跟着她进去,从人群里拉上雷扎就走。她一句话也没解释,心里只想着要去查个水落石出,但丢下同行的女士实在太不礼貌。走出剧院大门,她问:“您的马车在哪?我先送您上车,然后我有些事情需要调查。”

拉雅·雷扎望着她,两道乌黑的眉毛有些微蹙:“怎么了,亲爱的?是卫兵的工作吗?”

“或许……不,只是我自己的事。”辛卡回答,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失陪了。”然后转身就往名片上的地址走去。尽管她未曾去过,但那条巷子在城市边缘,沿着城墙走就能到。

雷扎上前一大步握住她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去。”

“您忘了上次了吗?”辛卡也皱起了眉,“我若是带您去,保证不了您的安全,我……那便是我作为卫兵的失职。”

“拜托,我可是个冒险家,这城里总没有比那差点咬掉我手臂的豹子更危险的东西吧?”拉雅·雷扎又露出那天在咖啡馆拿着杯子时的笑容,“我完全能保护自己,还能帮助您呢。”

“不行——”“您向下看。”辛卡刚要反驳就被打断了。低头一看,雷扎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没出鞘的匕首,其尖端正抵着她的腹部,轻轻点在礼服绶带上。

“容我提醒您,”雷扎还是笑着,低声说,“您今天穿的可是礼服,没有盔甲,也没有魔法护盾。”她用不必要的华丽动作收起匕首,仿佛刚进行了一场表演,“怎么样,卫兵大人,我这个贵族冒险家还算可以吧?您会需要我的,咱们一起去吧。”

辛卡心里还是不服:那么把小匕首,能管什么事?而且她不过是占了自己分神的便宜。这些贵族,和魔法师一个样,都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出了事不还得找卫兵?不对,我最近这样不敬的想法怎么这么多?她摇摇脑袋,试图把这些思绪都甩走。

见她摇头,雷扎依旧挂着笑脸,但那双黑眼睛似乎闪了一下,“这么说,您还是要拒绝我喽。”

辛卡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祷。几秒后,她睁开眼说:“不。您和我一起去。”

·

又一次夜间行走在居民区的小巷,不过这次是深夜,路上偶尔才有一个行人经过,而辛卡也不再是孤身一人追逐逃犯。入冬的冷风吹得雷扎有些发抖,更抱紧了辛卡的胳膊。她们就这样不快不慢地走在街上,走过两排行道树和间距比树更远的路灯,影子变短又变长。这条偏僻巷子的路灯不像学院里是魔法光球,被灯火熏脏的灯罩也疏于清理,光线格外暗淡。这一切竟使辛卡有些害怕起来。

数着门牌号到了名片上的地址,辛卡发现从构造看那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商铺,只是没有招牌,还奇怪地在深夜仍亮着灯,所有窗户却都被厚帘子遮住了,只从缝隙里透出暖黄色的光来。

辛卡抽出被挽了一路的胳膊,活动一下,按上剑柄。另一只手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您确定是这里吗?”雷扎低声问。

“名片上是这个地址。”辛卡说着推开了门。

强烈的光线使她一时看不清。屋内同时点着高档烛台、煤油灯和魔法光球,映着展柜上各式稀奇古怪的物品:奇兽与魔物的头颅标本,想来是战利品;辛卡认不出的种种魔法器械,和认得出的种种武器;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以及不同语言写成的各类书本。

柜台后坐着一位女子,身披带毛领子的高档皮大衣,金丝刺绣的绸缎外套下漏出丝绸马甲与衬衫领子,头戴一顶同外套一般规格、插着羽毛的夸张大帽子。辛卡无法从这些服饰判断出老牌贵族与暴发户之间此人归属哪类,她的注意力主要落在面部:那人的黑发与铁灰色眼睛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更英俊。更离奇的便是脸上的疤痕,辛卡知道,若不是治疗师及时施咒,她自己脸上那个位置便应该有道疤,作为受那些走私犯拷打的“纪念品”。

“欢迎,二位客人!真是稀客,”柜台后的人看见她们俩,以一种克制的热情招呼道,“您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拉雅·雷扎带着复杂的神情问,或许可以说是夹杂着贪婪、恐惧、厌恶与轻蔑。但辛卡没有看见,她的注意力还全在那人身上。

“名片上不是这么写的吗?‘为您满足一切愿望’。”柜台后的人微笑着回答。

“这么说来,您是个魔法师喽?”雷扎已基本恢复了平时那种热烈华丽的表情和语气。

那人笑得更大了:“当然,而且我可是天下最厉害的魔法师。说吧,您的愿望是什么?”

雷扎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那我可得先试试你的能耐。你帮我占卜吧,同时算过去和未来。”

“不算当下么?要我说,那才是最有趣的。不过您是顾客,您说了算,”那人说着从柜台后取出一副花花绿绿的牌、一个水晶球、一套骰子和小木桶,“您挑一个方式吧。”

拉雅·雷扎看了看,之后伸手指向水晶球。那人便开始围绕着水晶球做复杂的手势、念辛卡从没听过的奇怪咒语。之后,她抬起头说:“我看见许多命运相互交织……请您二位一起看吧。”辛卡与雷扎便凑上前看那水晶球:其中盘旋的迷雾里透出红光来,像是晚霞。

一切都那样模糊不清,辛卡只得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出什么来。可是她还什么都没看见,雷扎就一把将水晶球打翻在地。“别拿这种东西糊弄人。”拉雅·雷扎向前倾,几乎要趴在柜台上,呼吸剧烈起伏着,直盯进柜员的眼睛说。那人毫不躲避,依旧微笑着,许久后似乎以几不可见的动作微微摇了摇头。

雷扎猛地直起身来:“这儿没啥好东西,咱们走。”说罢,她拽着辛卡的胳膊就往外走。出门前,辛卡最后试图回头,看见那水晶球虽然摔在地上,却并没有碎。

出了门,拉雅·雷扎牵着辛卡一路快走。辛卡不敢问她是怎么回事,许久后才说:“那家店是有些奇怪……您觉不觉得,那店员长得和我有些像?”

这时雷扎的步子才慢下来,过了几秒后回过头浅笑一下,说:“没有。不说这事了。您觉得今晚的戏怎样?”

“非常精彩。感谢您邀请我。”辛卡如实回答,对她这样突然转换话题不置可否。她是在那水晶球里看见什么过分的内容了吧,辛卡想(说来,我又是为什么要去那家店来着?)。这时她脑子里又某名冒出之前孔特给她的“特训”,又接着说:“但这戏自然不如……不如我身边那位女士好……好看了。”

拉雅·雷扎彻底停下脚步,顿了一下后转过身。看着辛卡那红着脸、突然磕磕绊绊蹦出这样一句奉承话的样子,她爆发出一阵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

当初曾捉住辛卡的那群走私犯,原本都已被捉拿归案,经过审判后关进了城郊的监狱。但就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前,他们竟全部越狱了。学院方面对此自然是谴责城市卫队和监狱管理不严,责令追查此事。但辛卡担心的却是拉雅·雷扎作为证人可能会遭到报复,向上级反映了这个隐患。

“你上道了呀,弗梅,”孔特对此大为赞赏,“到时候把你派去做她的贴身保镖,这事不就成了吗?”

就连萨娜也表示赞同:“嗯,我读的爱情小说里确实有类似情节。”并且拒绝了一切与“你啥时候开始读爱情小说了?”相关的提问。

然而,雷扎却回绝了一切学院提供保护的建议,称完全能自己保证自己的安全,家族宅邸也有私人安保。此外,她这段时间也没有再联系辛卡,萨娜试图上门送信也是没人应门。

“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就是你们上次一起去看戏的时候,”孔特问辛卡,“你是说错话了吗?”

辛卡自己也为此困扰:她几乎不记得看完戏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们似乎是走回了学院,但为什么雷扎没有坐马车而是走路,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她们又是怎样分开的?她一概记不得了,难道是喝了酒?但她应该确实做了什么错事,否则怎会这样……又或者,确实这只是一场梦,那样的贵族女子怎会真的爱上她……

之后她便还像这一切开始前那样生活:每天早晨去神殿祷告,之后站岗,现在还有额外的管理工作,跟着老队长学习……她依旧尽职尽责,寡言少语,只是睡眠似乎不太好,黑眼圈更重了,人也有些消瘦。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她履行卫兵的职责,她仍是担得起荣誉勋章和迅速提拔的模范。这事与职责和信仰无关,于是她并没有找牧师告解过。但作为朋友,牧师和她的队友们都有些担心。

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之日,是魔法学院的传统节日。落雪节旨在纪念,即使拥有如此强大的魔法,还有些事只遵循祂的意志,而非人类所能掌控。但自从魔法发展到,若集合全院魔法师之力,大可以完全影响何时降雪的地步,这节日也带上了一丝哲学思辨的意味:即使拥有这样的能力,仍选择不去控制一切。

(但依旧每年都会有预测落雪之日的赌局,最后几乎总是某位预言法术高手赢得赌注。)

落雪节是学院第三大节日,仅次于学院落成和开工纪念日,对于周边城市也是一样,通常在开始飘雪那日之后放假三天。卫兵队也难得统一放假,不过只有一天:那天校董会将启动平时关闭的所有高耗能魔法防护作为学院安保。

辛卡是被孔特硬拽进院子里的:她原本想利用这难得的一天空闲与雪后的宁静,好好在神殿冥想祈祷。甚至萨娜也支持孔特的做法:有时候就需要在雪地里走过之后喝一杯暖红酒,才能浇走心中的忧愁。

下过一晚上的雪,庭院地上已有厚厚一层积雪,叫人分不清哪里是草坪、哪里是地砖。他们沿着回廊走进院子时,平日里不常相见的另一分队卫兵正在堆雪人。那雪人已相当高,起码超过辛卡两个头,除了卫兵也还有不少魔法学院的师生在周围看热闹。

辛卡一向不是很喜欢雪人。何必浪费时间堆这种春天一到就会消失的东西呢?在她不愿承认的心里,则也是因为当年孤儿院里那个小小辛卡,每次看见融化的雪人都会很难过,或许是想起了老师讲过的那雪孩子的故事。如今她已不大记得儿时的念头与童话,但看见那些卫兵堆雪人,还是下意识微微皱起了眉。

突然,那雪人竟一下蹦了起来,吓得孔特后退一步,原本正在堆雪人的卫兵们则更是扭头就跑。辛卡也握住了剑柄,但她心里却也浮现出那个故事:寂寞的孩子堆起雪人,雪人活了过来成为孩子的玩伴。她曾经多么想要一个雪孩子作自己的伙伴啊!

这时,她注意到那些逃跑的卫兵竟然都是笑着的,而雪人也是不紧不慢地追逐他们,还时不时掷出几个雪球。很快,一些卫兵拉开了距离,开始团雪球还击,围观的魔法师们更是有人召唤出雪球连发。那雪人则吸收了所有攻击,再有条不紊地加倍奉还。一时间,一场欢快的雪仗就这样展开了。

辛卡真是有些恍惚,觉得童话成了真。“哼,又是那魔法师中尉在耍花招,”萨娜有些不屑地说,“他每年都这么玩,孔特年年参与,但还是年年吓一跳。辛卡你倒是第一次见吧?之前你过节也总是去神殿。”

“你这人真是,”孔特哼哼唧唧地说,“我也不喜欢那小子,但打雪仗多好玩啊,不玩白不玩。”说完,他就猛地从地上扬起一把积雪甩向萨娜,然后自己也加入了混战。

“呸,弄进我嘴里了!”萨娜吐着舌头说,向孔特的背影扔去一团不成形的雪球,“好冷……”

辛卡又看了一会。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打雪仗是什么时候了——但下次必然是现在,因为不知道谁将一团雪直接塞进了她的制服领子里,导致她被动加入了这一活动。最后,战场竟演化成了她指挥的卫兵队,对抗由“雪人”领导的魔法师队。正如大部分雪仗的结果,两队打了个难舍难分,平手。

“幸会,弗梅中尉,”雪人只融化了头部和一只手,赛后与辛卡握手道,“我是第二分队的丹尼斯中尉。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在空闲时间对话,今天可算是补足了这个遗憾。”

辛卡接过那只冰凉的手,仔细观察起这个人来:丹尼斯中尉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一头黑发被融雪打湿,贴在头上。“幸会。我打雪仗的技艺实在生疏,没能做一名称职的对手,还望明年再战。”她之前只和丹尼斯在老队长交代任务、培训、开会的时候见过,此时和这人说起话来,便又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官腔。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

“有了您的魔法,是不是雪人春天也不会融化了?”

丹尼斯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挥手将身上的雪取下来,化为一股雾气,又瞬间在手上形成一个小雪人。“何止是春天,”他操控着小雪人在手上走了两步,“哪怕是夏天,我也能凭空变出个雪人来。元素魔法是我的强项。”

辛卡看着那小雪人。过了许久,她抬起头向丹尼斯露出一个微笑:“那我就等夏天时您兑现诺言了,雪人中尉。”

随后辛卡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喝酒,和萨娜与孔特三人一起看着窗外的落雪,分享了一瓶热红酒。

“那家伙其实也不很差,”酒过三巡时孔特说,“别误会,我还是想让你接任队长的,弗梅,但人有时候还是得承认,有魔法并不是一件坏事。”

“魔法只是一种力量,就像一柄刀,”即使有点醉了,辛卡还是尽量引用了布道的内容,“你可以用它做好事,也可以干坏事。堆雪人是在用其行善事,故而人们喜爱他。”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下结论,”依旧,萨娜是最清醒的那个,但这次也喝醉了,“你们不知道他还拿这魔法干过什么呢。他曾把一个犯人全身的血液都冻成冰,用火把十个匪徒活活烧死,还在雨后的水洼里放电,烤焦了三个正要逃跑的走私犯。最可怕的,还要数侦测思想了。听说他很擅长审讯,能钻进人脑子里,挖出他需要的信息。”

“没想到你还信这些夸张的传言啊。”孔特嘟囔道。辛卡则说:“对恶人就是要用这样的雷霆手段。”

·

城里最近人人都在讨论一件事:一场婚礼。

通常,贵族结婚要办三天庆典,最后一天才是真正的婚礼,头两天都主要是供宾客们社交,包括游览庄园、展示礼物、各式各样的宴饮等等。但对于平民来说,即使很富裕,一般也没有这样的传统,最多办个两天就到头了。

当红的新锐剧作家与其搭档结婚,便属于第二种情况:他们两人都是平民,特别那剧作家似乎并不很想大操大办。但近来其戏剧的火爆,使得他们的婚礼吸引了大量社会名流关注。于是,为了协调满足多方的不同诉求,最后竟决定把上述诸多活动全部压缩至一天——不包括游览庄园,毕竟除了老牌贵族,谁有乡下庄园啊。

选址也是个大问题。通常人们结婚是在神殿,贵族可能在自己家的庄园,或者自家庄园里的神殿。对于魔法学院来说,则有个传统:优秀毕业生如果赚了大钱,一定会回馈学院,而婚礼就也可以借用学院礼堂办——这是无上的荣耀。

然而这对新人却有一处更心仪——大抵也确实更恰当的选址:剧院大厅。各种上流舞会、宴会本就常常在此召开,作为剧作家也很难有更好的选择了。

一时间,人人都以能拥有这场盛会的邀请函为荣。社交场上拿出这个来,顿时能成为沙龙的中心;曾经路边小戏台旁的忠实观众,得到邀请便在整个街区邻里间闻名。注定要来的,还有新娘曾经的同学老师们,尽管她本人已经不太记得他们,而这些人对她的印象(如果有的话)半年前还是学院的耻辱、不学无术的差生。

卫兵队里被邀请的人也不少。按礼数,老队长被请也还算情理之中,但其他人则完全没想到自己也会收到邀请函。这惊讶的人中就包括辛卡,她收到时先是紧张了一下,想着该不会是拉雅·雷扎来信,毕竟有还有谁可能会给自己写信呢?拆开一看,竟是一封婚礼邀请函:“诚邀您参加 莱拉·多米诺斯 与 奥奇·查尔涅 的婚礼”。她还思考了半天这俩人是谁,最后终于想起是那位曾经的店员、如今当红的剧作家及其搭档。

不过卫兵们进不了一开始的仪式场,那要求绝对的肃穆,人数不能多,这传统即使是剧作家也左右不了。作为没带礼物的“穷人”,他们也参加不了名流们挨个入场,赠送与欣赏各种名贵礼物的环节。实际上,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在场外等着,直到代表婚姻誓言许下的大钟响起,这些在冬日里裹紧大衣、聚集在剧院门前台阶与空地上的宾客们才能出示邀请函,从侧门入场。

这时,已经到了仪式后大家喝酒、社交的环节,起码按照平时队友们分享的婚礼经验,辛卡大概知道,这个环节人们会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上酒席、菜肴、甜点、冷盘等等,供宾客们取食;乐队则会奏起欢快的舞曲,供大家跳舞。

可是这次的场面,绝对和任何卫兵之前参加过的、以及心里预想的都完全不同。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并不是辛卡之前看戏时见过的那间纯金色的,而是铺着棕木地板,两侧有长廊与隔间、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其间摆着许多桌子,上面各种瓶瓶罐罐,想来是酒水。中央的木地板打了蜡,被天花板上无数只蜡烛照得光可鉴人,应该就是待会的舞池。

辛卡被无数穿着高档礼服、挂着金银珠宝的人群推着,随着浪潮慢慢向里走。屋内有许多火烛与人,或许再加上某种保温魔法,其实并不寒冷;但因为是冬天,名流们便非要展示一番他们的“冬装”,于是种种五颜六色的皮草从她眼前飘过。大多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某些鼬、鼠、狐、兔,偶尔一件魔物皮,令她想起培训时课本上那不甚清晰的插画,以及如何击败那些怪兽的技巧。

这般吵闹和如此密集的人群,使辛卡不由得心生警惕,左右扫视起来。她曾经觉得自己个子不算矮,毕竟是能当礼仪卫兵的,可今天在这些高挑俊美、甚至有人踩着高跟鞋、盘着高发髻的宾客间,她真嫌自己太矮了。但在这重重阻拦与人们讨论时事、潮流的“嗡嗡”声中,她依旧敏锐地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孔特与萨娜竟已在一张桌子旁喝起酒来了。

她试着穿过人群径直向他们走去,实际上则是不断挤着拨开别人、嘴里念着“劳驾”。在这样一个陌生而嘈杂的环境中与人亲密接触,而腰间却没有佩剑,实在令她很不舒服。最后她决定沿着墙走,这样至少自己身体的一侧不用挨着那些高档面料和叮呤哐啷的首饰,可贴着冰冷的、透出黑夜里闪着城市灯火的玻璃,也不是那么有安全感。

终于,到了那桌,孔特面前已经堆了好几个空玻璃杯,还在伸手去拿下一个;萨娜则手里握着一只半满的高脚杯,看来是在细细品尝。见她过来,孔特举杯热情招呼:“来尝尝这个,弗梅!”

辛卡皱着眉摇了摇头:“别再丢人现眼了,保持警惕。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受邀请?这样的活动必然需要安保,而据我刚才观察,他们自己并没有准备安保。”

孔特露出一个明显是“老大你想多了吧”的表情,但也没敢顶嘴,留恋地放下了酒杯。萨娜则凑上前来,对辛卡说:“你那位呢?这样的活动她一定会来吧。”

辛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没有回答。没有佩剑、还不戴帽子,她感觉自己简直是赤身裸体,现在还要接受盘问。

见她的气势挫败了一些,孔特又端起两杯酒来,硬要往辛卡手里塞上一杯:“别扫兴,”他说,也不知道是指辛卡还是萨娜,“来一杯吧,我敢打赌,你绝对没喝过这么好的!”

辛卡正端着那杯酒不知所措,萨娜又凑进他俩中间,微微举杯指向一个方向,低声说:“小心,雪人过来了。”

丹尼斯中尉正向他们走来。这位年轻男子高大的身材使人群在他身边分开,那英俊面庞加上宽肩膀撑起的礼服和胸前一排勋章,令不少宾客在手绢、纱巾或扇子后欣赏地张望。他脚踏高筒皮靴,浆洗过的、硬挺的制服走得唰唰响,似乎很清楚自己受到的关注,甚至很得意地在享受着这一切。

这下辛卡彻底理解老队长为什么不喜欢他了:如此惹人注目,怎能当好卫兵?他们应当是背景,是衬托,是展柜而非珠宝,是围墙而非大殿,是权力之手中握着的那把刀,而俗话说,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好的刀。

走到一半,他却似乎又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可能是有人叫他,又一侧身走向了另一方向,消失在了人群中。辛卡努力踮起脚查看,但身边个子更高的萨娜先看到了,发出一声“嗬”。

“你看见什么了?”矮个子孔特急坏了问。

“是你那位贵族,”萨娜对辛卡说,语气几乎吓人,像要马上冲上去拔刀替自己朋友砍了这个花心女人一样,“她正挽在雪人胳膊上。”

辛卡脑子里顿时像有烟花爆开。又或者确实在放烟花?“见鬼了,”孔特嘟囔着说,“他们怎么认识的?”同时乐队也突然奏起欢快的舞曲来。在这所有声响中,也就没人听见辛卡把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人群在礼仪官的指挥下缓缓散开,辛卡便不受控制地要上前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去问个明白,还是夺路而逃、离开这里?可这时那雪人卫兵却又不知怎地突然独自出现在了她身边,很彬彬有礼地说:“麻烦您抬下脚,弗梅中尉。您踩到碎玻璃了。”

辛卡真觉得这一切都像场梦,实际上,就连她的梦境也不会这样混乱、没有逻辑。她机械地抬起脚,雪人一挥手将那些碎片变没了,又说:“这下就成啦。再请您后退两步,马上新人要跳舞了,咱们得把舞池让出来。”辛卡点点头,他便潇洒地走了,鞋跟相碰,仿佛是在队列练习中转身。

于是辛卡继续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柱子才停下。萨娜和孔特已不知踪影,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挤在墙边回廊下,看着那黑眼睛新郎牵着剧作家,到了舞池中央开始第一支舞。多么幸福啊,人们都想,这样一对神仙眷侣!两人跳了有一分钟,却还没有第二对舞伴上前加入他们。

这是华尔兹,辛卡想着,她在卫队里曾受过的那一点宫廷礼仪训练知识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因为现在她的神智已完全缺席,无法阻挡种种回忆自动涌现。不对,那之前我也学过,在孤儿院里,我们也办过舞会,那是落雪节,还是新年?我当时的舞伴又是谁——是牧师!她现在跳舞的机会可少了,甚至恐怕再也没有了……然后就是在卫兵学院里,萨娜是个高个子,我和她跳过;到了卫队里的例行培训呢,则是和孔特,他是个矮个子了……可我们跳得都不好,都只是完成任务罢了,一板一眼的,哪比得上今天这对新人——等等,那店员剧作家过去这么多年都一直拄拐杖,她又是什么时候学的跳舞?

正眼花缭乱间,曾经梦中的那团黑暗便似乎从她脑后、视野四周爬上来,缠绕住舞厅的柱子、爬上天花板,连那千万支蜡烛,也仿佛要被熄灭。心跳得像鼓点一样,或者也确实正有乐队在敲着鼓点,但每一拍都与她的心跳合不上。这叫什么?她想起自己在孤儿院上过的音乐课,那时她还梦想到神殿里参加唱诗班,或者演奏管风琴。后半拍起调还是不和谐音?不对,都不对。那打鼓的小人已经从舞厅里移到她的心脏后面,现在连肠胃和头颅里也有了,血管突突地跳。

念祷词吧,唱圣歌,神明会保佑祂忠诚的卫士的,为她守护……可那鼓点打碎了其他一切节拍,她什么也想不了了。这时已经有其他人加入了舞池,各色裙摆与外套下摆飞舞,如同那黑暗又生出了五颜六色的触手。但黑暗不能是五颜六色的,能吗?

她好像清醒过来一点,透过薄纱、绢扇、绸缎与金银珠宝的反光看见拉雅·雷扎正站在舞池对面。这是清醒,还是更可怕的梦境?拉雅·雷扎在和某些上流人士说笑,时不时做出夸张的表情,戴丝绸手套的双手上下翻飞,那些戒指加入进令辛卡头晕眼花的炫光中。确实真可怕,她竟想冲上前去抓住那双手,将它们摁在自己心口,如同只有它们能治愈她现在这癔症,让她那颗狂跳的心脏安宁下来。

“去邀请她啊,”耳边一个声音说,辛卡不敢扭头去看,但从余光里的羽毛帽子便知道,是那奇怪店铺里的预言家,“你要主动。”

求求您了,辛卡想,记起了那晚的一切。您不是号称能满足人的一切愿望吗?就满足我这一个小小愿望吧!让她向我走过来,邀请我跳一支舞吧。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要求了,哪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她是个冒险家啊,还有那么多的世界等着她去探索,我怎能奢求叫她陪着我这小小卫兵永远守着一座小城里更小的一座学院呢?

“我说了,你要主动。你为此愿意付出什么呢?连去邀请她都不敢。” 那声音接着说。辛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主动上前。她是怕被拒绝,还是怕对方被迫接受?

辛卡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却发现自己熟记的一切祷词都排不上用场。不论是谁,她绝望地想,请您看看我,和我这小小的心愿吧。如果我睁开眼时,能看见她向我走来邀请我跳舞,那我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

她睁开眼,看见雷扎竟然真向她走来。可那魔法师中尉,雪人丹尼斯也正站在她附近,而雷扎的眼神似乎不断飘向他。辛卡立刻又改了主意:不论如何,不要叫她走向他。选我,不要选他;选我,不要选他……即使她不邀请我,也不要去邀请他。

“我再问你一次,”那声音伏在她耳边说,羽毛扫在她脸上,“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一切。她想。我的一切。

那人笑了,从她身边退开。“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她依旧清晰地听见那声音说,“这回先免费送你一次。”

辛卡记不大清那晚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她能肯定,自己确实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你们跳了好多舞,一曲又一曲,”后来孔特告诉她,“全场的人都看着你们呐!中间休息的时候就喝酒,我把我喜欢的全推荐给你们了,你们全喝了。嘿,弗梅,你喝醉了倒是舞跳得比清醒的时候好多了!”

“不过那拉雅·雷扎小姐可没醉。”萨娜说。“是啊,这样好酒量的女人,居然归了你了!”孔特又长吁短叹道。

辛卡却还是木呆呆的,那两人便以为她酒还没醒。“后来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后辛卡问。她觉着不对劲,这一切难道真是靠着神的恩典,又或者别的什么力量作祟,才降临到她身上的?

“后来你们就不见了,萨娜还有点担心你呢,毕竟你醉成那样了。因为我也有点喝多了嘛,”孔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都没注意到你们走了。”“后来是今天早上一辆马车把你送回来的。不过不是哪个家族的车,就是叫的出租马车。”萨娜补充道,“就停在学院门口,我们去把神志不清的你架回来了。幸亏今天不值班,要不然看你咋办?”

“那贵族小姐亲自扶你从车上下来呢,”孔特羡慕地说,“不过你们俩倒是衣服都还在,就是乱了点,可能缺了一两个金扣子吧,那捡到的人有福了。”

“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了?”辛卡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瞪大了眼睛问。自己醉得不省人事,被一位贵族小姐从马车里扶出来……

“你是说,看见你和拉雅·雷扎在一起?放心吧,舞会上大家就都已经全看见了,”萨娜带着笑意说,“不过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早晨在学院门口到宿舍门口的人全都看见了。”

辛卡又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突然起身。她还是头痛欲裂,但现在该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我要去找老队长请辞。”

“什么?”“冷静啊,弗梅!”两人急忙拽住她。“比起被开除,自己辞职还能保全一点颜面。”辛卡说,试图挣脱她们,但限于宿醉,没能成功。

“老队长不会为了这种事开除你的,弗梅,”孔特安抚她说,“你不知道吗,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浪漫胚子,曾经请学院的魔法师帮他给一束花施法,他要去送给情人。”

这她倒真没听说过。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辛卡略微振作起来一点,试图整理仪表:不管接下来做什么,总不能顶着这头乱发。可是当摸到制服口袋时,她发现一个硬硬的东西。难道是掉了的扣子?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枚戒指,而且是雷扎手上那些戒指中的一枚。

“呦吼,好家伙,”孔特震惊地大叫,“这……”

“可能……可能是她不小心掉了,我该去还给她。”辛卡机械地说,仍盯着手里的戒指。

萨娜沉默片刻,之后拍了拍辛卡的肩膀开口道:“婚礼的时候记得请我去给你们当伴娘。我妹妹还能当花童。”

·

辛卡最后还是揣着那枚戒指出了门,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就算是去找雷扎,该到哪里找,找到后该说什么,也一概不知。

就这样,她发觉自己的双腿把她带到了那家奇怪的店铺门前。与之前在夜晚发着暖黄色灯光不同,这家店在白天看起来格外阴沉。辛卡推开门,发现店里那些奇怪的摆设都不见了,只有那个像她一样黑头发、灰眼睛,但脸上多道疤的店员坐在柜台后。带羽毛的帽子放在柜台上,店员也没披毛领子大衣与外套,只穿着衬衫和马甲,袖子还挽了上来。

“是你吗?”辛卡一进门就问道,“是你让这一切发生的吗?”

店员笑了,将帽子上的羽毛拔下来,在手中把玩了一圈:“我说了,这次是免费送你的。但我们可从不做免费的生意,只是试试你的决心罢了。”

辛卡有点被绕晕了。“明白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推’了她一把,让她邀请我跳舞的?”最后,她鼓足勇气,一股脑问了出来。

“哦,你这榆木脑袋,”店员笑得更厉害了,辛卡厌恶地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做出这种表情,“我不是说了吗,你不付出,我不干活,这个道理你都不懂?有许多东西都能‘推’她一把,我们通常称其为‘命运’。”

“不是你,也不是神明……”辛卡低声自言自语。“这就对了嘛,”那店员倒是听见了她这话,评价道,“我刚才还怕你又转头去归功于那些所谓‘神明’呢。你说得对,不是我,也不是祂们。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样。还是说,其实你希望的比这更多?那样的话,你可就得有所付出了。”说着,店员抽出一张羊皮纸,舔了下羽毛尖,竟就在纸上写起字来了。

辛卡沉默良久。终于,她抬起头说:“不,我宁愿相信命运——相信她。”

她转身推门离开,没有回头看。到了街上,她重重踩着积雪前行,依旧任由命运把她带向何处。于是接下来她又发现自己到了神殿门前。摘下帽子,踩着台阶走进大门,她原本想找人问牧师在吗,却发现对方就正坐在墙边长椅上。

辛卡走到牧师面前, “扑通”一声跪下。许久的沉默,阳光穿过玻璃窗投在她们身上,又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移开。

“抬头看。”牧师突然开口。她自己却垂着头,表情隐藏在头发后,叫辛卡看不清。辛卡依言抬起头,看向高耸的柱子与墙壁尽头的穹顶。那上面覆盖着许多壁画,上演着诸神故事。

“你平时总戴帽子,来祷告时又总是低着头,很少抬头看。请看看这些画吧。”牧师接着说。辛卡便仔细观察起来:有她熟悉的守卫之神,忠诚之神,牺牲之神……魔法使壁画栩栩如生,甚至她看到每一块时,脑海中都会响起相应的圣歌。看着看着,一块相对陌生的画闯入眼帘,同时她似乎听见那婚礼的钟声:画上是一对恋人。

昨天才听过的大钟,不知是叠加了魔法作用还是她本就宿醉头疼,竟如此震耳欲聋。可她却移不开目光,仿佛那钟落下来、将她罩在了里面。

“不要忘记,”牧师的话没有把她拉回现实,反而送入了更深的恍惚中,“爱神也是一位强大的神明,不要忽视祂的力量。去守护你爱的人吧,卫兵,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

钟声停止时,辛卡已泪流满面。她道了谢,站起身离开了神殿。

她走在街上,每踏一步都更担心,拉雅·雷扎是否会真像她绝望中的谶语一般,已经离开了城市,重新踏上冒险之旅。不会的,她想,如果那样,她就不会把戒指留给我,不是吗?可万一她真是不小心落下了戒指呢……

她低着头一路猛走,突然发现雪上的一排脚印有些眼熟。那包金属的靴头与鞋跟,独特的步态……她几乎能确认,那就是拉雅·雷扎的脚印。有了希望,她沿着脚印走得更快了。

逐渐走上了人多的道路,辛卡发现行人似乎总会侧目看她,还小声偷偷议论。她检查了自己的帽子、头发、衣着、佩剑,每一样都在正确的位置。难道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但她明明已经把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了啊。

到了下一个路口,她终于受不了了,决心仔细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经过学院卫兵的特殊训练,她如果沉下心、集中注意力,能听见对于一般人来说很小的声音,何况她本来听力就好。可惜雪地吸音,她仔细听了好久,才意识到,人们竟然是在说:那是她吗?那个和贵族女士跳舞的卫兵?

辛卡差点撞上墙。她又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一边收集更多信息。听来,昨晚在舞会上、和今天早晨学院门口一遭,这段……关系,已经满城皆知了。辛卡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打了个冷战,立刻说服自己这只是因为雪融化时会更冷。拉雅·雷扎似乎以伽瓦小姐、内芙拉女爵、昆兹林家的继承人等这些身份在城里很是有名,人们纷纷惊叹,这样一位社交场上的名人,游走在众多追求者之间,竟然最后要选择一个小小卫兵吗?特别是她还在计划着新的冒险,不像是想定居的样子……

这些话语使辛卡原本聚集起一些的勇气又消散了下去。特别是,她又连续听见几个人信誓旦旦地反驳同伴,说看见伽瓦小姐的宅邸门前已备好了家族马车,正在打包行李,绝不会就此和个学院卫兵在一起的,那些恋情绝对是谣言,又或者只是贵族女子启程前最后享受一番罢了。说到这里,他们“辩论对手”的市民自豪感便不知怎地出现了,附和道对啊外面的野蛮人哪能和咱们城里的卫兵比,自然要在走之前——

突然,拐角后传来那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一切闲言碎语。辛卡如遭雷击,却又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转过弯来,她却看见拉雅·雷扎竟是在笑那雪人中尉——他又用积雪玩了那个小花招,做出个小雪人在他手上蹦蹦跳跳。

“瞧这雪人儿!多么新奇。哦,真是精彩啊,”拉雅·雷扎夸张地笑着,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整个人优雅地向后仰去,一只戴戒指的手抚在胸口,反光闪进辛卡的眼睛,“邓尼斯中尉,你这些勋章,该不会就是靠这小把戏得来的吧?”她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指向丹尼斯胸前的勋章。

雪人的表情略有僵硬,但也继续微笑着,挥手遣散了那魔法小雪人,用戴皮手套的手指点着那排勋章说:“您说笑了。这枚是优异服务勋章,这枚是优秀毕业生章……这则是‘渡鸦’洞察勋章,颁给破获大案的卫士:我屡次使用魔法审讯破案,赢得了这多年未曾颁发的荣誉。”

然后辛卡就眼看着拉雅·雷扎俯身查看丹尼斯的勋章,整个人简直都要趴到他身上了,甚至还用手指从那胸膛上挑起其中一枚仔细检查。辛卡感觉自己身体里又打起鼓来了,刚才的踟蹰和犹豫懦弱一扫而空,血气上涌重重向前两步跺在地上,随后清了清嗓子。

但她还没开口,雷扎就抢先转过头来,用热情而甜蜜的声音招呼道:“啊,亲爱的!你来看看邓尼斯中尉这些勋章——我刚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认识的那块老鹰勋章——就是你有的那块。”

“是丹尼斯”雪人中尉小声说,但被忽视了。辛卡大步走到两人中间,又一次恨起自己矮来。“是的,据我所知,近十年来,我是唯一荣获‘铁鹰’英勇勋章的卫兵。”辛卡尽量挺起胸膛说。她从不夸耀自己获得的荣誉,这回还是第一次,差点话都没说利落。

雪人的嘴角拉了下来:“看来您二位还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失陪了。”随后他转身离开,这次没有磕响鞋跟。

“怎么了,亲爱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雷扎还是用那种甜得像蜂蜜一样的语气说,让辛卡一下子又红了脸。贵族女子背着手,眨着那双黑眼睛,向前倾身看着她,竟叫永不退缩的卫兵也后退了两步。

辛卡把手插进口袋,摸到那枚戒指,正准备掏出来还给雷扎,说:您的东西落在我这了。可她卫兵的洞察力叫她无法不注意到四周的行人都已停下脚步看着他们,窃窃私语,还大有围成一圈圈、聚集成人群的趋势。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头,脑子里划过出发前孔特与萨娜对她说的话:

“贵族在社交场合邀请你跳舞,就是要广而告之她和你交往了啊!何况是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而且还就是一场婚礼的舞会!”“她还专门亲自送你回来!”“你说说戒指是什么意思?你自己说啊给你戒指是什么意思?”“其实之前去看戏就算了……你要不读读这本《宫廷礼仪手册》?或者干脆直接读这本《如何追求贵族:101问》……”

够了!甩开这些脑海里的声音与围观人群的低语,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摘下帽子,单膝跪在雪地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戒指递上。

雷扎倒吸一口气后退一步,周围的人群也都突然安静了下来。但辛卡什么也没注意到,她只看着那双黑眼睛,缓慢、颤抖而又坚定地说:

“拉雅·雷扎·克里斯蒂娜·罗莎琳德·伽瓦·内芙拉·昆兹林·马尔基,请问您愿意……愿意……”

说到这里,她看见拉雅·雷扎那双黑眼睛不住地颤抖,眼角的泪水几乎马上就要顺着棕褐色的脸颊流下来了。说实话,辛卡没想过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一时间竟也说不下去,停顿一下才继续道:

“请问您愿意……收下这枚戒指……”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之后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作为……我们……”说吧,说你只是来把戒指还给她!

“……求求您了,请别丢下我!”辛卡·弗梅突然说出这没有预先想过的、内心深处的话来。

话音刚落,拉雅·雷扎就双手拽住她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吻住了她的嘴。

辛卡手上的帽子和戒指都掉在了地上,围观人群则发出一阵欢呼,但这一切她都毫无察觉。

·

后来她捡起了帽子和戒指,将后者戴在了拉雅·雷扎的手上,而雷扎也又褪下手上另一枚戒指给辛卡作为订婚戒指。

“我和您说过我的经历:从孤儿院到卫兵队。如今我们已经……”辛卡回想起《约会手册》还是哪本书里的指南,认为作为……情侣,她们应该更多了解彼此,“您可以和我说说您的经历吗?”

“啊,这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您(和这城里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我父亲是城里的贵族,昆兹林家的家主,克里斯蒂娜与罗莎琳德的后裔……不说那些头衔啦!我母亲则是南方沙漠国度的贵族,他们的婚姻并不长久,我还是个孩子时就随着母亲回到了南方居住。然而,根据我家那复杂的继承法,即使父母离婚,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我也还是拥有两家的继承权——我那样长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母亲逝世时,我已经成年,直接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周游世界,但一直受她限制,这下可真能当个冒险家了。反正我已是家主,大权在握,就把家族领地的治理全部交给管家,自己组了一支队伍,出去游历了。”

“哦,亲爱的,抱歉,我看得出来,我这话叫您有些难受。但您或许难以理解,贵族的亲子间感情通常并不怎么紧密。我对母亲最为感激的,还是她没有再婚,否则可能要有某个人(甚至可能不止一个人)跳出来和我争遗产。”

“再后来的您都知道啦。我父亲去世,我便又回到这阔别数十年的出生地,到这算不得故乡的地方继承他的遗产。要不是遇见了您,或许我现在已经又上路了呢!”

“啊,您还有想问的?我今天话可是说够了,咱们还是做点别的事吧!您还有什么问题,可以之后再问——反正我已经答应您,不会丢下您跑了的。”

辛卡确实知足了。她知道了,雷扎在自己还住在孤儿院里、看着窗外飘雪,想象着其他家庭如何度过落雪节时,就已经游历过不知多少地方了。“但我像您那么大的时候,可是根本没见过——根本不知道雪是什么东西啊!”后来她将这想法说出来时,雷扎笑着回应道。

在未来的岁月里,辛卡还问了许多问题:关于她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险境,在哪里因为什么留下了哪一道疤痕……有一天,辛卡终于憋不住,问雷扎:“当时你为什么……为什么和丹尼斯走得那么近?”

雷扎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那雪人儿确实有趣,但那邓尼斯中尉嘛,”她眼波一转,“那家伙当个吉祥物倒是不错。亲爱的,我亲近他是为了激你啊,你这小木头!”说着,她点了下辛卡的鼻子,叫那小木头卫兵又涨红了脸。

“以后……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辛卡最后说。“还有……我可不能再喝醉了酒、从学院大门跌跌撞撞进来了。这叫我再怎么管理下属啊……孔特这些天喝酒我都管不了他了……”

但让拉雅·雷扎不再在社交场中游走、调情,和让她戒酒,这两件事里任意一件都比当卫兵队长还要难上百倍。她依旧参加那些沙龙、宴会,和不同人喝酒、跳舞,讲笑话与笑得倒在别人身上。不做这些事时,她要么是在宅邸中计划着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冒险,要么是频繁出入学院看望辛卡——有时是在辛卡休息时去她的宿舍,有时则还是在站岗时故技重施。辛卡不能说这一切都令她满意,但她也知道,自己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

这天辛卡休假,正在家里保养武器。拉雅·雷扎呢,则是在保养自己。说来也怪,这些年过去,如今她居然愿意更多地住在卫兵宿舍里,而非自己那豪华大宅。辛卡毕竟已是中尉军官,服役年限也够,便向学院申请了双人宿舍。于是,这间普通的宿舍,竟在辛卡心目中成为了“家”。当然,这并不代表雷扎就此减少了她那些“出格”行为:甚至,借着出入学院更加方便,她堪称变本加厉。

“瞧啊,我有白头发了。”拉雅·雷扎照着镜子说道。辛卡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她几天前就注意到了,雷扎额角生了几根白发。

接下来她们继续安静地做自己的事。辛卡有时会想,这或许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家。尽管她曾把孤儿院看作自己的家,但真正的家不会因为你到了年纪就没法继续住了,不是吗?

家是……和另一个人分享住处,习惯和对方一起生活,但这个人不是上级分配的同学或同事。她是我自己选择的,也选择了我的人,辛卡想,心里感到温暖。她是我的爱人,我的……未婚妻。按照惯例,贵族订婚后起码要一年再正式结婚,而辛卡并不很想抽出时间来张罗婚礼,因此顶着萨娜与孔特的催促,就一直这样拖了下去。

“你总有一天会抛弃我的。”雷扎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说。她还是面对着镜子,辛卡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会做得太过火,终于踩到你的底线;又或者只是因为我老了、不再漂亮了,你决定停止忍受我的出格举动。”

辛卡愣住了。她知道雷扎喜欢逗自己,那调笑的语气也是像平日一样,但辛卡能感觉到,这次她话里有真心。沉默半晌,辛卡放下手上东西,站起身,打开柜子翻找。在这过程中,雷扎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破沉默、笑着说“亲爱的,我是在开玩笑”,更是坚定了辛卡的判断:她是认真的。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又该说些什么才能打消她的顾虑?辛卡心里只有些迷糊的念头,并不能想清楚。此时,这位卫兵中尉几乎是在依着本能行事,正如她那天跪在雪地上时一样。

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辛卡走到雷扎身后。这时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卫兵,视线飞快地向下扫了两眼辛卡手上拿的东西,眼神有些慌乱:那是一柄匕首。

辛卡拿着刀鞘,把匕首柄递给她:“送给你。这是卫兵队的制式匕首,我们宣誓入职的时候都会和制服一起领到一柄,誓以此保护学院。”

雷扎没有接。“不用担心,我有两把,”辛卡解释道,将刀柄塞进她手里,“晋升中尉的时候新制服也配了一把。这把送给你了。”

她终于接过去,先看刀鞘和刀柄,抚摸上面雕刻的魔法学院卫队徽章,又拔出刀细细端详刃面上的附魔花纹。“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梦想有这样一把匕首了。”她说,露出了些许微笑,拉起眼角的皱纹。

“不,不是作为收藏家,”她预判了辛卡的反应接着说,黑眼睛依旧仔细望着那刀,却似乎有些迷离,“我儿时的梦想曾是能成为一名卫兵。”

她从没和辛卡说过这个。辛卡还记得,她曾说自己小时候一心想离开家,闯荡天下,去各种地方冒险,发现新奇的宝物。可卫兵则相反,要一生守着一个地方。不过,辛卡不打算此刻和她讨论这个,只礼貌地回复:

“很少有贵族人家愿意自己的独生女当卫兵。我们的职业虽然荣耀,却也辛苦。”

闻言,雷扎又是一笑,收起了刀:“谢谢你圆了我的童年梦想。”

但辛卡还站得直直的,看着她,庄重地说:

“这匕首上的附魔可以刺破大部分已知护甲,非魔法或魔法都是。包括卫兵队的护甲。”

她握住雷扎的手,将刀摁在自己胸口:“如果我不要你了,你就用这把刀杀了我。”

那双黑眼睛瞪圆了看着她,瞳孔有些颤抖。灰眼睛回望着黑眼睛,希望着她能相信自己。最后,雷扎开口说,声音勉强挤出笑意,却也难掩哽咽:

“亲爱的,我之前只是在开玩笑啊。”

“我是认真的。”辛卡说。

·

第二天一早,辛卡刚从神殿祷告完回来,踏进学院大门,就听见院里有吵闹声。这时一个她不太熟悉的年轻卫兵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惊魂未定地说:“长官……死……死人了!”

辛卡顿时警觉起来。学院已经几年没有出过命案了。“冷静下来,卫兵,向我汇报。”

“是……是,弗梅中尉。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内院地上有好多血,好多尸体……我什么也没看清,但队长让我赶紧来找您。”

“老队长?他都好吗?情况怎么样,嫌疑人控制住了吗?”辛卡问,心里想的却是:居然有好几具尸体吗?还是这孩子过于惊吓,看花了眼?

“老队长没事……其他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卫兵看起来快吓哭了。

“我这就过去。你休息一下吧。下士!”她挥手召来了另一个卫兵,“带他去喝口水。”

辛卡快速跑向内院,一路上看见三五成群的学生惊恐地交流,还有教授在试图组织纪律、安抚人心。到了通向法师塔门口与小礼拜堂前的那块空地,她发现这个院子里围着层层叠叠的一大群人,主要是魔法师教授高层,还能勉强看见里圈站着几个努力维护秩序的卫兵。人们吵吵嚷嚷,有人在祈祷,有人谴责安保不力,也有人说多亏了卫兵!

当辛卡走近时,人群认出她是学院卫队的弗梅中尉,纷纷让开来。老队长站在靠里圈,看见她,他露出一种辛卡从没见过、也无法形容的表情来。

“情况如何?”辛卡问,想了解一下嫌疑人和受害者的状态,以及有没有证人——

她躺在地上。

辛卡的头脑一片空白。记忆里的这段仿佛被抽走了,当意识恢复时,她心跳得超越了擂鼓,整个人就像风箱上蒙的那层皮,围绕着空虚的核心剧烈摇晃;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但双腿无力、眼前发白,全靠两个摁着她的胳膊、阻止她拔剑的卫兵架着,她才没有倒在地上。

“你站得住吗,弗梅?”老队长站在她面前说。“如果你站得住,就拿出学院卫兵中尉的样子来。站不住,就去休息吧,我准你休假。”他的表情变了一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有些消息确实很难接受,我很理解。可能你不要在现场,而是由别人转告会更好。”

辛卡粗重地深深呼吸。这段时间,她不知道是多少计时单位,但在她自己感觉来,比她这一生过去加起来都要久。最后,她松开剑柄,说:“我留下。”

老队长示意那两个卫兵放开她,但他们还是跟在她两侧,四个人一起向前走去。辛卡强迫自己不去看拉雅·雷扎的尸体,而不去想则比不去看简单多了:她的灵魂几乎都已经不在躯壳里了,自然也无法思考。绕过一个花坛,她又看见了两局尸体,差点又伸手拔剑,但一瞬间左手也弹起来,按住了右手,看起来便是她整个人诡异地大幅度抽搐了一下,像擒拿敌人一样死命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那是萨娜和孔特的尸体。

萨娜满身都是血污,孔特更是连头发胡子都染成红色的了。辛卡也别开了眼,不敢去看是怎样的伤口能使他们流这样多的血。她的情感正渐渐消失,理性或许也不复存在,只剩条件反射与肌肉记忆在驱动着这具身体。

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辛卡顺着看去,在其末端有一大群魔法师正围着另一具尸体或趴或跪在地上,手持或散落在地上许多魔法器物,但似乎已经没人在施法。

走进两步,辛卡突然认出那是雪人丹尼斯中尉的尸体。他的身体也被血浸透,制服被割破撕裂成一条条的。这次辛卡没法不去看伤口了,因为他身上几乎没一处好的,简直像被拆开成几块又重拼起来一样。辛卡生理性地感到想吐,但她今早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因此万幸没有进一步破坏案发现场。

见卫队军官们靠近,几个疲惫的魔法师从地上站起来,向他们说:“我们所有法子都试过了。魔法师丹尼斯中尉是他们中生命力最顽强的,但在这些黑魔法器物与无法破解的毒药面前,我们也无能为力。他们的灵魂已与神明同在了。”

这样,辛卡最后的一丝希望,即强大的魔法师能将殒命不久、灵魂尚未离开的死者复活,也宣告破产了。但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是她那过分苍白的脸又抽搐了一下罢了。

“黑魔法?毒药?”老队长发问道。

“是的,案发后第一时间我们就赶来了,”另一位魔法师,想来是位治疗师,说,“尝试救治伤者,优先看顾了一息尚存的丹尼斯中尉。然而,即使身为魔法师,他身上的伤口却完全无法医治,不久就在我们怀里断了气。作案凶器已经找到,”他举起一个形似水晶球的魔法球体,“是来自学院宝库的黑魔法器物,现已重新封印。我们试图解咒以复活,却只对他的尸体造成了更多伤害。”

“其他人呢?”老队长又问,语气里带有一丝怒气,对这种优先抢救法师而忽略其他人的行为有所不满。

又一位魔法师,似乎比起他的同僚略有些胆怯,躲避着辛卡周身方圆两米的范围,举起一根法杖:“这是丹尼斯的法杖,我们发现时还握在他手里。他的手上和这法杖上都有施展冻寒法术的痕迹,而经过比对……”他瑟缩了一下,退得离辛卡更远了,“正是这些冻寒法术杀死了雷扎女士。”

丹尼斯!辛卡的感情又短暂地部分回到她身上,她又能听见血液“嗵嗵”撞击着她的耳膜,但也没有被其淹没,她卫兵的那部分还在正常思考。是丹尼斯杀了她……我怎么就没早些认清他的真面目?老队长一直都是对的,他不是什么好人……

“同时由于黑魔法已经渗进他的血液,他发出的攻击也带有其性质。因此,我们没有尝试白费力气复活雷扎女士。”那可怜的魔法师终于说完了,浅浅鞠了一躬就赶紧躲到了同僚们身后。

最后一位魔法师上前一步,辛卡认出她是魔药学大师。“杀死另外两位卫兵的,除了多处匕首刺伤与大出血外,还有刀刃上萃的毒药:这是我未曾见过的一种毒,经过与典籍和标本比对,我推断这是一种成分来自各地,主要是南方沙漠的混合毒素,与记载中一种南方罪犯团伙使用的毒药类似。很不幸,我们没有相应解药,即使用疗伤术治愈伤口,也无法解毒,因此没能复活他们。”

她又拿出一把匕首来:“这是卫兵队的制式匕首,可以刺透他们的护甲。由于案发时除死者外无人在场,我们只得推测经过。最初认为凶手是缠斗时从卫兵处夺取了此匕首作案,然而如此完备的淬毒,只能说明凶手提前获得了这把匕首,并做了准备。”

有些学派相信,通过特定的击打技巧,可以将灵魂震出身体。而辛卡此时,则是灵魂被震回了体内。她踉跄两步,转过身,终于允许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雷扎身上:她还是穿着平时那件镶金挂银的漂亮斗篷,正如辛卡第一次见到她那天一样;身上也和其他尸体一样满是血污,但已经都干结在了衣服上,而且没有可见的外伤;细密的雪花粘在黑发上,棕褐色皮肤上布满青白的冰晶纹路。

辛卡慢慢拖着脚步向她走去,靴子踩在血泊——那三名卫兵的血——上时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她手脚并用,趴着摸索向前,在粘稠的血迹上留下两道印子。终于,她爬到了拉雅·雷扎身边,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插进那卷曲的黑发间,捧起她的脸,俯下身去吻那双紧闭的黑眼睛,想象着它们是如何闭上的,漆黑的瞳孔如何渐渐扩大,浓密的睫毛怎样颤动着永远合上了。

她的脸好冷。这真奇怪,辛卡从没在她身上感到过凉意。她永远都是那样火热,就像她爱喝的烈酒,她描述中那热带的家乡、烈日炙烤下的沙漠。可如今,连那睫毛上也挂着霜雪,冻僵的四肢扭曲着,血液也都冻结在高档服装与学院的石砖地上。

辛卡握住她的手,将曾经由自己亲手戴上的戒指摘下,又取下丝绸手套,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热那只冰冷、粗糙的手。可这样做的结果,却是她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

人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带着对失去了爱人与好友之人的怜悯,没有打断她的动作。许久后,辛卡抬起头来,脸色比那些失血过多的死人还苍白。

“我要坦白,”她说,“我知道凶手是谁。”

·

辛卡把一切都说了。拉雅·雷扎曾经提到的南方冒险中采集的草药、毒药,以及自己赠送匕首的事。但,她颤抖着补充,“不是没有陷害的可能。毕竟她又为什么要抢劫魔法学院?您说是不是,老队长?”她带着瘆人的笑容问。

于是学院法庭决定开庭审理。辛卡,老队长,在场的卫兵、魔法师,参加检验现场尸体与器具的魔法师,都作为证人出庭。但作为这类案发时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案件,最重要的证人还得是:死者本人。

其余证人都做过庭上陈述后,尸体出场了。它们都被保存地很好,毫无损坏或腐败。之后,首席死灵法师便开始施展死者交谈了。

死者交谈这一法术的名字常常令人误解,以为是将死者的灵魂召唤回来对话。实际上,召唤灵魂需要非常强大的法力,准备大量法阵与材料,还需要高阶牧师的参与。对于侦破案件来说,死者交谈就够了。

它依托的主要是完整的尸体中所储存的记忆,借此使尸体自己开口说话。如前所述,尸体中并没有灵魂,因此无法主动发言,也无法形成新的认知进行交流,只能机械地调取记忆回答问题,好处则是通常不会撒谎。问题的数量有限,一般法师只能提三个问题尸体就会承受不住法力而解体崩毁,死灵法术大师则能问到五个问题。因此,法庭上提问时也要求绝对安静,以免无关问题干扰流程。

丹尼斯的尸体因为损毁以及受黑魔法侵害过于严重,已无法使用。根据学院方和法学家的商议,对其余尸体的问题与提问顺序都已准备好。

第一个是孔特。根据他生前的性格与履历,判断他能提供的有用信息最少,只能用于搭起框架。问题一例行是验明正身:“你是谁?”“魔法学院卫兵队的奥伦·孔特军士长。”尸体机械地说,只能听出一点孔特平时的嗓音。

问题二:“请尽可能多地回忆,你死前都发生了什么?”
“我在藏宝室门口站岗。每周这天早上都是我负责这个讨厌的活。这班岗很无聊,因为太早太安静了,大部分人这个点都还没起床,卫兵们则多在祷告。可是今天,没站到一半,雷扎夫人就来找我了。她是弗梅的女人,对酒很有品味,嘿嘿……她又给我带了一瓶酒,我的救星……后面的事我记不太得了,毕竟又喝了酒嘛……啊,对了,萨娜发现我喝酒了。她来批评了我一顿。之后,嗯……有人捅了我,应该是从背后……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孔特的答案超乎预料的详细与丰富,于是审判者们小声商讨后修改了后几个问题,进一步确认了他死时还只有萨娜与袭击者在场,与雷扎给他带的那瓶酒里有迷药、但毒药应该不在酒里而只在匕首上这两个重要问题。由于那瓶酒已经打碎、与血液混合,因此这些信息只能从受害人的症状判断了。

最后一个问题,当不需要更多信息时,照惯例允许家人提问,或询问遗言。后者的效果一般都很差,因为没有灵魂的尸体无法形成新的认知,难以真正理解自己死了、需要留下什么重要的珍贵信息。但因为孔特没有亲人,还是问了:“你有什么遗言吗?”

尸体沉默着,不知是没什么想说的,还是没有理解。法力难以为继,尸体渐渐随着绿光灰飞烟灭。尽管这起惨案部分缘起于他的玩忽职守,他的骨灰仍会被收殓,安葬在守卫之神神殿的卫兵墓地。

下一个是萨娜。第一题:“你是谁?”“萨娜·哈莱。南希与尼尔·哈莱之女,巴斯与玛蒂·哈莱之姐。”萨娜的父母都已退休,弟弟正在读卫兵学院,妹妹还在上小学。

第二题还是一样:“请尽可能多地回忆,你死前都发生了什么?”
“我做完晨祷,准备去吃早饭,但想起按轮班表,今天是孔特独自在藏宝室站岗,他昨天晚上还喝了酒,我有点担心他宿醉被高阶教授甚至院长撞见,就决定去看看他。进去的路上还遇见了在内院门口巡逻的雪人,真晦气。看见孔特,发现他居然手里正拿着半瓶酒,醉得迷迷糊糊,不像是单纯宿醉或者刚喝了半瓶的样子,就试着问他怎么回事。他几乎不省人事,好不容易说出是那女人给他的酒。然后他就突然倒下去了,背后全是血。我急忙伸手拔剑,但还没拔出来,那女人就出现在我面前。她一只手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对不起’,另一只手用匕首捅了我的胸腹。那匕首直接刺穿了我的护甲,我就此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法师们不得不浪费两个问题向她确认“雪人”和“女人”分别是谁。答案与辛卡的证词相符:雪人是丹尼斯中尉,女人指拉雅·雷扎。

这样就剩最后一问,留给了她的家人。不要尝试告诉她家里的情况,法师们叮嘱。尸体只有记忆,无法接受新知识。然而,她的弟弟还是决定说:“姐姐……我的成绩在卫兵学院名列前茅。我一定能成为一位魔法学院卫兵,就像你一样……”尸体一言不发,之后碎成了灰烬。她将被追授英勇勋章,作为烈士葬在守卫之神神殿墓地。

两轮下来,辛卡已经几乎坚持不住。通常不建议死者的家人朋友出席庭审,然而辛卡作为证人必须一直在场。这样一来,她理智几乎也和朋友们的尸体一起崩毁了。

最后是雷扎的尸体。第一个问题照例:“你是谁?”然而,尸体却没有说出辛卡了然于心的那个长长的名字。

“我是南方盗贼与走私者工会的阿米拉。”尸体用冰冻的声带沙哑地回答。

出现这样的意外情况,法师协会不得不紧急叫停,请熟悉死者的人再次验明正身。这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辛卡头上。

辛卡·弗梅觉得自己似乎在一个噩梦中又做了一个噩梦。她被法警拖到那具女子的尸体旁,责令仔细观察。尸体被死灵魔法操控着,平躺着悬浮在空中,离地约一尺,四肢与衣物自然下垂。眼睛与嘴巴大张着,却不是辛卡熟悉的那双黑眼睛,而是都透出强烈的绿光来,仿佛有绿色的火焰在颅骨中燃烧。但刨去这些,辛卡能认出这就是她爱过的那个女人,她记得她的每一条伤疤与皱纹,了解她的每一次冒险,起码曾经自以为了解。于是她在担保书上签了字。

第二个问题便紧急修改为:“详细描述,你盗用拉雅·雷扎·克里斯蒂娜·罗莎琳德·伽瓦·内芙拉·昆兹林·马尔基身份的计划是什么?”这个问题意在同时涵盖原因、目的与操作细节。

尸体做了非常长而详细的回答,可以见得它保留了主人生前那种爱夸夸其谈的个性。最初,阿米拉和她的团队只是在南方沙漠各城市做一些走私的生意,后来拓展到了沿海,主要做海盗的业务。有一只探险家船队被海盗击沉,全体船员遇难,其上货物也几乎全部损失。海盗们将少数抢救出来的战利品卖给了走私犯们,其中包括一些贵族衣物。

然而海盗们没有发现的是,衣服口袋里竟有那贵族的印章戒指与一些重要信件,其中一封是北方来信,说到昆兹林家主身故,请收信人拉雅·雷扎回城继承父亲遗产。还有一份是拉雅的回信,但尚未寄出,其中详细描写了她从小随母亲到南方、与父亲并无干系,并不打算继承其遗产等等信息。拉雅本人显然已随船沉于海底,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找上了他们:阿米拉与拉雅·雷扎年龄相仿,城里不会有人记得几十年前一个小孩的相貌,即使记得,孩子长大长相大变也是正常;另外拉雅常年在南方冒险,从没回过城市,对北方宫廷不了解、口音与行为举止像沙漠人等等也很正常,使伪装的贵族身份不易被拆穿。

于是她穿上那些贵族服装,带着扮作侍从与保镖的同伙进了城,这天衣无缝的冒牌盗领遗产计划就此展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靠笔迹模仿大师学习拉雅的信件加上那些印章戒指,终于过了置办高度等身的遗产继承文件这关、从银行真正拿到遗产,才发现由于老昆兹林晚年挥霍,其实并没剩多少钱,没有债务都不错了。

这时阿米拉已是骑虎难下,她推动的计划进行到一半,已经投入如此之多,却完全没有相应的回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想出了魔法学院劫案这一招。简单来讲,阿米拉负责利用贵族身份与学院上层搞好关系,其他人则与城里的当地帮派建立联系、寻求合作。通过与辛卡的关系,他们成功摸清卫兵巡逻安排与各种魔法防御机制,并且阿米拉能够随意出入学院。

说到这里,尸体停顿了一下,几乎叫人以为她已经说完了。但接着她又开口道:“……我等不了了。必须立刻行动。有了那把匕首,我自己就能行,不需要牵扯他们。只要给孔特一瓶下了麻药的酒,一切就都万事大吉了。还不等……还不等辛卡祷告完回来,我们就已远走高飞了。我本来希望……用不上那把匕首的,但哪知道萨娜竟然出现了。幸好……我提前给匕首萃了毒……不然同时对付她和闻声而来的……那魔法师卫兵……可是有点难度……也幸好……我偷出来的东西里……有攻击性的黑魔法器物……”

这时尸体才彻底说完了。于是法师们想出了下一个问题:“你的同伙都有谁?”他们希望这样能问出整个链条,从策划到销赃。

她列出一串名字,其中包含不少之前被抓住又越狱的那些走私犯。之后,尸体又一次沉默,但审判者们已有了经验,耐心等着。果然,她再次开口,但由于法术维持时间已经过长,声音相当断断续续:

“还有……辛卡·弗梅。她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但是她无意识地帮了我们很多……她被抓又在我的帮助下被营救,让我赢得了卫兵队的信任……之后,与她的……亲密关系……更是帮我获取了学院的巡逻方案、安保措施、通行权……那把匕首……”

法师们暂时忽略辛卡那一部分,毕竟可是挖到宝了:他们下一个问题问了如何能抓到这些同伙。尸体依旧如实给出了非常详细的信息,有望助卫兵队此次将城里的走私团体全部一网打尽。当然,声音也已更加沙哑、不连贯,死灵法师已几乎竭尽所能维持了,但尸体即将消耗殆尽。

“还有……辛卡……不用……专门……找她……她会……自首……”尸体说了这最后一句话,结束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的家属问答应该是留给辛卡,但她现在是从犯嫌疑人,审判者们便开始讨论要不要剥夺她这个权利。

“你究竟爱过我吗?”辛卡满心就想问这个幼稚的问题。实际上,就算是从街上随便拉一个十岁小孩来,恐怕也比现在的辛卡心智要成熟。什么鼓点啊、风箱啊、风中的残烛啊都和她没啥关系了,她就像草药师制药时被石杵与研钵研磨成粉末的干叶子一般碎,那石杵正应当是她自己,然而法庭连这权利也剥夺她了:她被没收了一切武器,不然她真要当场就把自己割成比丹尼斯的尸体还要碎了。

审判团还没讨论出结果,死灵法术大师便支撑不住了。他额头上滚落下几颗豆大的汗珠,手中掌着的那尸体便在绿焰中化成灰向上飘走了。但正如教会所说,只有圣人、殉道者才能在火中获得净化,灵魂直上到神明身旁,这骗子、走私犯的骨灰自然飘到一半就又落回石台上了。

·

没有特定信仰的罪犯被随意葬在了神殿墓园的围墙外,墓碑上只简单写了名字:阿米拉。

辛卡连那个墓碑都不敢去看。她最后被判了停职审查,暂时剥夺了武器、制服、铠甲与勋章。有人会说,没有了这些,她简直像失去了躯壳的灵魂在世上游荡,就像她曾经是的那个人的幽灵。

她的感官倒是一定程度上支持这种说法。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洒满街道。但这明艳的画面,乃至温暖的阳光与吹过的微风,对辛卡来说仿佛都隔了一层纱,比回忆与幻梦中的场景都还要更不真实。死后拒绝回到神明身旁,仍滞留人世的幽灵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学者们说。他们贪恋人间,却也无法再像活人那样体验人间了。

但或许辛卡又是另一种相反的情况。或许她的身体还完好,但灵魂早已千疮百孔、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这种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看。总之不论是出于哪种原因,她的双腿又把她带到了神殿门前。

然而那大门却没有向她敞开。她又绕到后门,意识到这里已离墓地很近,腿一软跪在了雨后的烂泥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又藏在了阴云后,而她还一动不动。

“我来忏悔!”她喊,“神殿的门难道不是向每一个罪人敞开吗?不要把我关在门外!”

门还是没有打开。她便在心里念诵那赎罪的祷词,回忆每一位回头的浪子、悔改了的罪犯而成的圣人,可是竟找不到合适的段落。他们中没有人犯过这样的罪,尽管确实有一句箴言说过,那背叛他人者,也必被他人背叛。

她便只能祈祷那大门打开,神殿再次接纳她成为那更大的存在的一部分,祂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她想将自己的灵魂放上祭坛,全然交到神明手中,等待祂的宣判。人们常常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恐惧,但能知道自己所行的一切都被祂注视着,无需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的思辨,又或者探求神性的善恶,仅仅是知道祂能看见你、听见你,这般确定性,难道本身不就是一种祝福吗?

可是门还是没有打开。“你又一次拒绝了我,”她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离开孤儿院时,我多想献身教会,在唱诗班中歌颂祂的荣光。可是祂选择了我的朋友,甚至让她成为了祂的牧师,祂的眼睛与嘴巴,祂与我们沟通的桥梁,却拒绝了我。是的,在卫兵队一样是为祂服务,祂为我们每个人都选择了不同的、最合适的道路。但是你,你丢下了我。”

辛卡摘下了帽子,看着那上面曾经有卫队徽章的那片空白。“我也确实热爱卫兵的职业。我爱站在人群中,知道我是在保护他们,各自以最好的方式侍奉祂。其他一切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牺牲,而也正凭着这些牺牲,我们才能侍奉祂。可我想问,为什么要一次次抛弃我?如果是为了让我走上最好的道路,为什么我现在害死了您真正尽职的仆人们?为什么我害死了我的朋友们……我想作为卫兵,保护孩子们再也不会成为像我一样的孤儿,但为什么您让我使一对父母失去了女儿,兄妹失去了姐姐?”

“你混淆了祂与命运。”木门突然打开,牧师出现在门后。“祂不会左右你的命运。祂只是存在。祂注视着你。你向祂祈祷,祈求祂的帮助,赐予你指引或力量。”

辛卡抬头看着她。两人——又或者再加上祂——沉默许久,直到天边的乌云传来雷声,牧师才又开口:“每周今天下午神殿闭门休整,但依旧欢迎所有人——这扇侧门永远不锁的,你推门就能直接进来。”辛卡过去每天这个时候都在学院站岗,自然不知道。

于是辛卡站起身,拖着泥泞的裤子与靴子进了神殿的侧室。刚一进去,牧师在她们身后合上门,辛卡就跪在地上:“我要忏悔。我祈求祂的审判与赎罪的希望。”

牧师从上方看着她,但辛卡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表情。侧室里一片安静,甚至连呼吸和心跳声都听不见了,只有从门外传来遥远的雨声。在这悬而未决的时刻,辛卡感到一种极致的幸福,因为她已将自己的一切完全交予祂的掌中。

审判,神圣的审判,现在没什么可做的,一切都交由神明审判。唯一重要的就是信仰,祈祷吧,剖析自己的内心,袒露自己的罪恶,相信自己凭借真诚的信仰与忏悔便足以得到宽恕。但无论宽恕还是惩罚,生或死,都是你所不能掌控的,都是神明的旨意,都是一种救赎。无论如何,神都照管着你呢。

辛卡就这样跪在地板上,心中不停祈祷,期待着祂的意志经由其最忠诚的仆人之口传达给她。终于,牧师开口了:“你要的不是忏悔。你要的是宽恕。”

门外一声雷炸响,或许真是祂意志的体现。“我不敢请求宽恕。“辛卡说。“不。你再也听不见他们亲口说原谅你了。你在死者交谈时最想问萨娜与孔特的难道不是这个吗?但你也知道尸体无法理解。于是你转而寻求我的宽恕。”牧师说。“然而我不能宽恕你。除了祂、你的受害者与你自己,没有人能宽恕你。”

“你违背了忠诚的誓言与守卫的职责。你已不再是祂的信徒。”如此残酷的判决,由她现存于世的唯一的朋友之嘴传达,“由于你的过失导致数人死亡,或许死神将会接纳你的灵魂。”

辛卡知道,这不是死刑的委婉语,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她的灵魂死后不再会归于守卫之神的国度,在祂的领域受审。她被抛弃了。但她也并非出于恶念行事,因此邪神也不会青睐于她。只有死神,祂宽大的怀抱接纳一切死者,又尤其喜爱那些将更多灵魂带向死亡之人。

“然而,赎罪永远不晚。在你心中,依然有信仰的火花,”牧师继续说,声音颤抖,“最后一件保卫人民的英雄壮举,或许可以令祂的光辉重新注视着你。”

牧师离开了,辛卡还跪在地上,听着她的脚步声,心里并不恐惧,知道她还会回来。过了许久,牧师带着一面盾牌与一柄剑回来了。两件武器形制简洁,但表面都泛起金光。“这圣器正是为你这样的赎罪战士而准备的。放心使用吧,唯有正义之举能召唤祂附在其上的伟力,而完成使命后它们也总会回到我们身边。”

辛卡接过剑,在心中虔诚地祈祷,那辉光便也越发强烈。“我不配持祂的盾,”辛卡说,只收下了剑,“我没能保护他人,便也不配祂的保护。从此,我便是他人的盾,正如我一直应当是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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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文见 死神,魔鬼与魔法师 – 结尾

注:由于网站技术问题,本文于2025年6月24日24点24分前完结,却无法更新在本页面,只得新开一条上传结尾。已于截止时间前在奇点杯大群内发布全文文档作为准时写完的证据。

作者的话: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在状态,这篇至今已改过四稿,彻底推翻重写一次半。目前的两部分写完后还会有个第三部分,已写的部分也可能还会有改动。
6.17:越写越觉得写作水平下降严重,本文语言实在幼稚
6.24:我怎么用了这么多“似乎”“仿佛”“一切”“随后”“于是”“这时”……啊啊啊要写不完了!!最新这段其实是很久之前就写好的,所以可能感觉风格有些不太统一?来不及改了啊啊啊啊
6.24 晚:完结!按时写完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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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评论了“死神,魔鬼与魔法师”

  1. 应朋友建议,将以评论的方式通知更新。
    5月31日更新:将第二部分修改为第三人称,全文许多小地方也有修改。
    6月12日更新:新写约六千八百字,前文也有许多小修改。
    6月15日更新:约四千字。
    6月17日更新:更新约两千三百字,并修改部分前文错别字(主要是的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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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终于有机会通读全文!太喜欢了….阿留你不许贬低自己!(而且在小店员身上的投射写作 中也在体现,,补药贬低自己和过度谦虚了口牙!)魔法师哪里就没有去三人行写得好了,至少是 一样好嘛!而且我其实个人觉得这篇更成熟一些。那些基于现实生活细致观察体悟的环描仍旧很动人(在这一篇我特别喜欢关于去往商店路上小巷的灯光影子、叶子和阳光的描写…真的很生动。),这个部分保持的同时我觉得魔法师对角色的塑造和角色之间的互动还要更生动灵气许多,店员和黑眼睛、辛卡和黑眼睛(实在没记住长串名字,而且我觉得这两位都和魔鬼商店(?又是什么奇怪的外号)的店员外貌都有相似之处 、爱人都是黑眼睛是很有趣的对映);而且世界更富有现实感了,我特别喜欢这一点,感觉像是从游戏的虚拟空间 彻底走了出来进入到现实世界一样,在我读辛卡早上去 祷告时正好是清早,从床上望向窗外我一瞬间出神在想,辛卡出门祷告赶回学院吃早饭的时候天气就是这样吧。真的感受到ta们存在的真实感,这种连结让我很惊喜很感动。
    或许是学了宗教学的原因,文中有很多“神性”的部分,我也很喜欢!辛卡的虔诚很萌的,,小店员和祂的关系让我联想到sisi和tod,虽说题目本身就有死神我早该直接想到祂就是死神的,但直到读到了店员在表演时晕倒看到祂,关于亲吻和归顺的挣扎我才意识到是死神,挺震撼的。
    很期待看到完整的全篇!!!也期待线下见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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