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再次教我该如何呼吸

培训机构的冷气开得很足。

这个占据了写字楼第九层和第十层的机构是白色和绿色的。绿色的纸质立牌散落在白色的地砖中间,窗户外面洒进正午模糊的白光,照在立牌上学生的脸上,隐去了微笑的嘴唇。知微坐在皮质的沙发上,因为没有接到指示,她不敢随意站起来乱逛,只是专心地抠着沙发接线处的缝隙,缝隙处被冷气吹得冰凉。

她缓慢地环顾四周把所有立牌上的文字都看了两遍,记住了里面有意思的词句。每一个立牌上印着一位优秀学员,知微最喜欢名字下面他们的座右铭。“一寸光阴一寸金”没意思,“梅花香自苦寒来”太普通,“行则将至”倒是很好。远处的立牌看不见,她想,如果是自己来选座右铭,应该会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吧。

座右铭下面还有他们最后考上的学校,用金色的华文行楷印出来的全称,默念的时候有种庄重感。人大附中。北京十一学校。北大附中。比口耳相传还要加密的rdf、11、bdf好多了。

父母还没有回来,知微不能确定她坐在这个沙发上是不是合法。这是别人的位置吗?一个学生路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惶然站起来,可那人已经跑远了。她又坐下,看见两米外有几个女生在说悄悄话,冲着她这边小声地笑。

知微的背又驼下去一点。她十一岁了,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她知道所有人都来过,一年级的小孩子们把每个周末都花在白色绿条纹玻璃围起来的小空间里,等着哪一天把自己的脸印在立牌上。四年级了,马上要五年级,没有学过奥数……上个月“rdf”的老师单独面试她,就是这样说的。

你不知道什么是素数是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别害羞啊。

哈哈,这孩子还想把题解出来。父母赔着笑和老师一道出去了,留下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瞪着眼想把那道她见都没见过的题目解出来。刚才的集体面试已经搞砸了,老师看也没看一直在座位上安静地举手的她,那些吵闹的男生,小胖子和小瘦子们,抢占了所有的注意,这道题……什么是素数?素数个梨子……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老师和父亲一起回来了。“老师,是6。”

老师好像没听见。知微看见父亲的拳头在袖子里面攥了起来,拧着眉毛瞪着她。她又开口说了第二次,音量还是没有加上去,但把草稿纸往老师的脸上递了递。

“哦,……怎么算的?”

“就……一个一个数。”

“枚举。”老师嚼着苹果冲她点点头,接着对父亲说话。“这孩子不学奥数不行。我们学校的教学进度是特别快的,……”

“是,是。”父亲整了整衬衫,局促地说,“但是我们孩子也是有数学天赋的。她悟性好……她还擅长写作,会书法,在学校都——”

“微微!过来。”

母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知微回过神来,一群比她矮半个头的小男生们在她面前踢纸折的“足球”。她突然站起来,纸团砸在她膝盖上。三分!不知谁喊了一声,四五个男生立刻一齐笑起来,那种招人烦的用嗓子发声的笑法。

父母都站在透明的小格子教室里,这是给一对一的学生准备的,空间最多只能容纳四个人,她进去就有些挤了。

散着头发的女老师递给她一张试卷,A4大小,双面的试题。你先做吧,看看你薄弱的点在哪。老师微笑着说。好了,家长咱们出去说吧,让孩子自己做。

母亲拍拍她的肩,父亲叹了口气。他们又一起出去了。知微开始看卷子。

数abc和一个平方数的积等于……我爱数学……表盘上分针指向7……素数个梨子。小明给了小强素数个梨子。

坐上去往人大附中的出租车上时还是下午,等出了那偌大的校园,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母亲沉默地撕开一包方便面煮上,父亲喘着气在客厅里抽烟。

“来,李知微。你告诉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考人大附第一步是什么。”

“初试。”

“大点声!”他忽然咆哮道,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阻拦,“干什么!吓着孩子了!”

“初试。”知微开始抹眼泪。

“又他妈嚎丧!说你两句就开始嚎丧!”父亲一手指着她的脸,“好,我告诉你,这一步你能过去。下一步呢?”

“复试。”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抽噎,觉得右脚有点麻。

“这步你也过得去。”父亲咬着牙说,“然后呢?”

“试读。”

“就这步你过不去!告诉你多少遍,大点声,大点声!今天去了十一个人,十个都留下了,就是没要你!我他妈真想抽死你!别嚎了!”

方便面端上来了。知微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吹着。眼泪砸在辣椒红色的汤里。

知微把笔尖放在白色的桌面上,划。一道曲曲折折的黑色痕迹。她又用拇指把那道笔印擦掉,留下一点脏痕。卷子差不多填满了,素数个梨子,两列火车,“高思数学”代表什么数字……不会。

她扭头看看门外,透明的玻璃没有映出人影。她不想检查,更不敢推开门去外面找刚刚的老师,就这么吹着冷气耗着。她很会耗时间。

又过了十五分钟,另外一位女老师推门进来了。做多少了?

都做完了。会的都做了。她小声回答。

哟,做这么快!平时在班里数学成绩怎么样啊?

第一。她羞赧地承认,还没想到更加谦虚的说法。

真不错,学霸呀。老师程式化地夸了夸她,把卷子拿走了。

她开始觉得小格子里有点冷。桌子是冷的,椅子是冷的,墙也是冷的。幸好卷子判得很快,老师拿着满是红笔痕迹的A4纸和父母在一旁说着什么,又没人顾得上她了,绿色的格子很冷。知微拽了拽防晒衣的袖子。

她试探着站起来,一只脚站在门外听父母和老师在说什么。基础不错……许老师,经验丰富的……海淀小升初……一次课一千二。谈话似乎告一段落了,双方都达到了满意的结果,她被父母拽着离开了培训机构。

“我做卷子的时候遇到人大附的老师问我的原题了。”知微在回去的车上对父亲说。事实上她只是觉得有些相似,但她觉得这么说对她有好处。

“嗯,”父亲猛一打方向盘,“我就说吧,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能考上都是因为刷过原题,你没刷过也能过初试,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我那份卷子得了多少分?”知微心里松了些,横躺在后排的两个座位中间。

“没写分,但你对得挺多的。”母亲接话,“老师说你追及问题不太会。”

“那俩老师判卷子判了半天,估计好不容易才能挑出我闺女一点错儿来。”父亲关上空调,把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微微,车里空调冷不冷?先吹会自然风吧,别肚子疼了。”

知微在后排座位上闭上眼睛,以为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我们给你报了一对一,微微。”母亲回过头来看她,“睡了?睡吧。就是以后暑假每天过来上两个小时的课,咱不能输在这一块。你可得好好学啊,一节课一千二呢——”

“你说那个干什么。”父亲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咱家不缺那点钱,就是让你把奥数这一块补上。回头明年再考人大附,打他们丫的脸——”

知微抱住了枕头。

第二天就是周一,发期末考试成绩的日子。知微历来喜欢这一天,因为和期末考试成绩一起下来的还有人手一份的奖状。最有价值的是“喜报”,只颁给班级里的前五名,知微每每都能拿到,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还拿到了299.5的高分;其余的奖状班主任是懒得一一分配的,往往全权交付给知微,让她带着朋友们去教室外面找个地方填上名字。她会把“写作高手”留给自己,“读书小明星”发给朋友,没人要的“环保之星”就给那个老是流鼻涕的倒数第一。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

发成绩之前,梦瑶来她座位上玩。“大师,你觉得这次班里第一会是多少分啊?”

“嗯……297?”

“哈哈,你是比着自己说的吧?那你觉得你能考多少分?”

“297。”知微尴尬地回答。

“这次的成绩让我有点大跌眼镜啊,”上课铃响了,语文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拿着一摞卷子笑着说,“咱班写想象文的几个孩子都扣了五分以上。你们不是老管知微叫什么,‘大师’吗?这回‘大师’有点马失前蹄。”

知微心一沉。她作文写了“七色花”,十足的想象故事。拿到卷子一看,果然是95。

到了该发喜报的时间了。299,298,297.5,296,然后才是她。295,第五名。差一点保不住喜报。她抓皱了奖状金红色的边框,把它深深地藏进书包的夹层里。教室墙上游着一幅鲨鱼的涂鸦,知微心烦意乱地用签字笔狠狠涂了一笔,把鲨鱼鳍优美的弧线破坏了。之后她整个人贴在墙上,用了最大的力气在砖和砖之间的缝隙里写字:

我要上早培。

写完笔尖上沾满了石灰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想起之前心理讲座上老师说的话,每天念一遍我要上早培,会不会真的奏效呢?她又用拇指去抹那歪曲的五个字,这次却没抹掉,手上也沾了不少石灰粉。

“大师,我看看你的作文。”梦瑶从她后桌蹦过来,知微连忙侧过身挡住刚刚的字迹。

“哇,写得好好哦。”扫了几眼以后她夸张地赞叹道,把那张作文纸往外面一递,“大师写的想象文,写了个故事呢!”

一圈男生马上围过来,目光首先汇聚在右上角那个鲜红的“25”分上。“七色花”,她同桌大声念出标题,知微不知道这三个字好笑在哪里,反正它成功地逗笑了班里一半的人。她慌忙把纸抢回来,缩在座位上用身体护住不让他们看了。

夏日的风吹起教室浅蓝色的窗帘,厚重的布料漏了些阳光进来。四个大风扇在头顶不知疲倦地转,知微穿着短袖,胳臂上泛起凉意。

“潇潇,”等周围的人安静了些,她戳戳前桌的好朋友,“他们真讨厌。给你看,我的作文。”

潇潇在考试当天就听她讲过这篇故事,看到原文以后,说她写得真好,像初中生写的。“要是我,肯定给你30分。”

“但是只有25。”知微的胃又拧起来,“对了,你初中想考哪里?我爸妈给我报了奥数班,我要考人大附,早培。我们要是能一起上初中就好了,我不想离开你。”

“我应该要考十一,我妈妈就是十一的。”潇潇悄声回答她,“考不上的话,育英也行。”

“啊,那我们就要分开了。”知微趴在自己胳臂上,“也许我们长大以后还能遇到呢。”

潇潇点点头,转身回去了。知微抓起语文卷子,一点一点地叠成小块,下一个课间去厕所的时候扔进了大垃圾桶里。

考了297。

她这样说服自己,回到家,也这样告诉母亲。还是班里第一,这次数学压轴有点难,除了我没人做对。

语文卷子呢?

老师拿走当样例给别的班讲了。

哦,那明天家长会找老师要回来得了。母亲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没注意知微的脸色。

明天有家长会?老师说……老师说不发回来了。海淀区要抽调,就拿走了。

是吗?母亲看了她一眼。微微,你跟我说,是不是没考好?没考好没关系,得做个诚实的孩子,是吧?

不是没考好,真的考了297,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

终于来了。知微低着头,等着审判降临。她已经煎熬了一天,现在觉得有点想吐。家里的风扇开得太大,吹得人肚子疼。

“幸好今天是我去开的家长会!你知道要是你爸去开的会是什么后果吗?要不是田梦瑶她妈问我孩子怎么考了第五,我还不知道你考成这样!”

知微开始抠手指。

“你这是撒谎的行为!你知不知道错了?卷子到底在哪?”

撒谎太难听了,说谎更能接受一点。知微盯着风扇摇摆的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凉席的线头怎样被周期性地吹起来又掉下去。她不说话。

之后的场面有些模糊了,灰色风扇的温度太冷,一转起来就叫人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凉席像玉米粒一样一块一块的,沙发上的枕头触感很粗糙,顺着一个方向摸会变成光滑的面,反过来摸又会全都立起来。父亲回来了,叫她趴在沙发上。短袖的睡衣很麻烦,哭的时候只能抹在下摆上。

最后,她躺在床上把被子拉过眉毛,无声地痛哭起来。这是她每天晚上的仪式,在被子里哭了,这一天才算真正结束。要是哪一天白天就哭过了,那是超额完成任务。她有时希望母亲过来发现她在哭,有时觉得这样也无济于事。今天她本来不想哭,因为会被认为是所谓“悔过的泪水”,那很恶心,但她还是没控制住。泪水顺着脸颊流到枕巾上,沾湿了两大块布料。被团轻轻抽动着,她两边轮流侧着躺,因为鼻子堵了很难受。

第二天一早,枕巾上的痕迹就干透了。这是暑假的第一天。

知微睁开眼睛,昨天的记忆涌上来,心里沉沉的很不舒服。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母亲肯定上班走了。房间里没有表,她囫囵套上袜子往客厅走,一路上祈祷着时间不要超过八点半。

客厅里父亲正端坐着,餐桌上摆了一碗半凉的白粥,还有一小碗她喜欢的脆黄瓜。知微匆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太好了。

“起这么早干吗啊?再睡会。中午起最好。”

父亲没有看她。知微挪到餐桌前坐下,几乎不出声地喝粥。她劝诫自己不能哭,下午还要去上课,不能被老师看出来。等她磨磨蹭蹭地快喝完半碗粥了,父亲才开口。

“桌上题都放好了,一样一章。下午一点半的课,你自己看着办,要耗我就陪你耗着,大不了不去了,一千二送给高思了,好吧!”

知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来。

“吃完自己去把碗刷了,我没工夫看着你。”

她盯着粥碗点了点头。

九点钟,知微摊开了厚重的“高思导引”。这是培训机构的内部资料,题目从一颗星到五颗星分成五个难度,她今天要解决上次课讲完的数论部分。她保持着良好的心态把一到三颗星的弱智题变着法儿做了一遍,对着剩下的三道五星题发了十分钟的呆。小高头上有个三位数,小思头上有个三位数,小导第三轮猜了出来……

答案在第108页。她用粉色三角尺卡住了108和109页中间的空隙,瞟了一眼半敞着的房门,迅速地翻过去。小高头上的数字是336。翻回来,把三角尺抽出来,在草稿纸上写:336。

“336。”知微怯声念出学案上的数字,对面的许老师讶异地点头,“没错。这题还挺难的,怎么算出来的呀?”

先确定第一个数是3,然后枚举。她的声音又小下去了,希望老师不要再接着问。

“这题枚举能做吗?就算猜了一个数,然后呢?”

她不说话了。许老师扶着板擦等了她片刻,看她没有答话的意思,说道:“好吧,咱们一块来看看这个题。”

知微拿起笔,抬头的一瞬间看见父亲在绿色玻璃外面看着她。

被奥数占据的每一个漫长的下午都令人昏昏欲睡。那些黑色的字迹占满了白板又消失,培训机构的中央空调太冷,冷得知微在盛夏的炙烤下都指尖沁凉。老师说课堂中间有十分钟休息,知微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刚抄的笔记。

“休息休息眼睛,出去玩会儿呀。”许老师点了点她的桌子。

知微摇头。“不用了,老师。”

“太勤奋了吧。”老师笑着说了一句,把自己的电脑打开,“讲得有点快,来不及印学案了,你先做做这些题吧。我去接杯水,回来咱们再讲。”

知微滑着鼠标滚轮,从数论一路往下滑。这是高思的题库,每一个专题都有上千道小题。追及问题、钟表问题、工程问题、牛吃草、蝴蝶模型、金字塔模型、将军饮马、方程组、概率问题,——

“老师今天直接给我做高思的题库了,她说印出来的题不够。”

——她在次年的四月份滑到了头。

“这一年你可是疯狂刷题了,就得题海战术。”父亲喝了点小酒,“去年这时候你还什么都不会呢。操!王八蛋的教育制度,你大爷我从了。”

“下周六晚上六点半有人大附的模拟考试,巨人办的,老师说我能去参加。”知微把整盘西红柿炒鸡蛋都倒进了自己的饭碗里,搅拌的过程中几块西红柿掉在桌上,被父亲捡走吃了。

“去!”父亲把筷子放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闺女就是聪明。”

考试的教室冷气森森的。她穿了长袖的连帽衫,可桌面和椅面还是触手冰凉。知微进考场前手表忽然停了,母亲紧赶慢赶出去又买了一块托老师给她带进来,现下那块黑色表带的手表就放在卷子旁边。卷子是很烦人的长条形,语文、数学、英语和科学四门钉在一起,翻来翻去太不方便。她深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气,开始了长达四个小时的考试。

满分是60,上40是早培基本要求。老师是这么说的。鸡蛋应该正着放还是倒着放……光纤的作用是……mn等于72。四大神兽是哪四个?上40才有希望上人大附。

交卷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深夜的教室隔了许久重新人声鼎沸起来,有几个人在讲台上扔纸飞机,大声地叫。mn上面加了横线没有?翻卷子——加了。完了,审题错误,这个题扣一分。……

隔壁教室里老师们正抓紧判卷子,判出一个来就有人偷看,然后跑回来把名字和成绩一起公之于众。他们彼此之间大都认识,浩哥阳神的互相恭维,倒也不耽误纸飞机军团的发射任务。

一架钝头的飞机撞到知微脸上,打断了她焦急的心绪。爆头!讲台上爆发了一阵欢呼和大笑。没家教没素质,知微皱眉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42分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闯进了教室里。

李知微……谁是李知微?女生吗?42啊我操,牛逼!

知微矜持地举起手示意传信的同学把答题卡给她,鲜红的42盖住了颗粒感桌面上的一点脏痕,那是她做完数学部分之后的例行涂鸦。

我要上早培。42。她终于笑起来,把手表揣进兜里,期待起回家之后能吃一碗煮方便面。

可惜,谁也不知道后来的事。

知微五年级那年,早培的考试忽然改了风格,从四小时连考天南海北什么都有的综合测试变成了所谓“神测”题,凭几个三角形的排列组合判定学生的智商。跟八中学的,父亲抽着烟坐在车里等她,看着知微从考场里出来,敞开车门让她上车的时候说。

是啊,我做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点都不专业。知微附和了几句,车里的空气在烈日炙烤下闷了很久,坐进去像蒸笼。她久违地松下了心情。

他妈的,刷了一年的奥数题,谁知道临了它改成智商题了。可惜你年龄吃亏,只能四五年级考,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能上上,不能上拉倒。父亲把烟屁股扔到外面,左脚伸出去碾灭,砰的一声关上了驾驶座的车门。

考不上人大附,六小强还剩下五个呢。

他点着了火,把车载空调打开,凉气又迅速充满了整个空间。知微闭上眼睛。

六小强剩下的那五个,也并没有对知微敞开所有的大门。清华附不要脸,办坑班又捞钱又掐尖,知微没赶上三年级考它的坑班,也就没被划定成萝卜预备役;一零一搞神秘,入学测试把几个机构里公认的牛娃全淘汰了,不知道怎么出的题;十一认关系,递进去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不认识人的根本搞不到入学渠道;首师附不入流,靠死抓成绩勉强维持个六小强垫底,有点追求的家长都不把孩子送那去。

北大附呢,北大附淘汰率太高。知微刚查到了人大附关于“您的孩子智商太低不欢迎报考我们学校”的礼貌通知,另一边就接到了北大附的密电,通知她周六去校本部面试。三千人选两百个啊!本来没指望你考上的。母亲抱着手机刷QQ群里有关北大附密电的热烈讨论,一边下滑一边对她赞叹不已。

微微,晚上想吃点啥?让你妈给你做。父亲拿衬衫扇着风,像终于扬眉吐气一样忙着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发消息。

知微安静地咧嘴笑。想喝萝卜丝汤。

人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没什么你要什么。父亲乐呵呵地抱怨她,给你做!

“这200个还不是都能进元培。”QQ群里终于出现了有价值的信息,母亲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紧着拍了两下知微示意她过去看,“面试还要刷下去一半,只有100个人能拿到白条进阅读班,这100个里元培只要60个,其他的40个去普通班。”

“去普通班还不如不去,以后一直被元培的压一头,走在学校里看见元培的都抬不起头。”父亲抑扬顿挫地发表着观点,仿佛已经看到了元培生欺压同学的嚣张气焰,“我闺女要上就上最好的!”

要先打败一半的人。知微晚饭的时候从汤里挑了一半长萝卜丝吃,把短的和咬断的全剩在汤碗里。周六站在队列里准备去面试的时候,她站在队伍最后面,数着前面的人头。要打败这里一半的人,把他们都剩在汤碗里。

面试是在南楼二层。两个压抑的灰色小教室,一个作准备间,一个作面试间,面试间额外放着一个可以推的白板。五人一组面试,知微坐在座位上,犹豫要不要第一个开口做自我介绍,在这一秒钟的犹豫里被右边的女生抢了先:她用英文做的自我介绍。知微没听懂,对面的老师倒是频频点头:过了CAE,学过圆锥曲线。这孩子很优秀。

完了,这是个长萝卜丝。知微急忙抢了第二个发言的机会,尽量逼着自己大声说话,把她文理杂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竞争优势说出来。

哦哦,学过书法,会写作,迎春杯三等奖。老师低声笑了笑,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也不错啊。

然后是无领导小组讨论,一道奥数题。五个人都抢着当领导者,五个领导者凑在一起讨论得鸟语花香。好了,听我说一句。我认为我们应该都往这个方向思考。我们先确定第一步。我们分工计算吧。

尽显丑态。知微挤着说了一句:我来总结一下!

时间到了。面试的老师捏着一沓白条神秘地微笑了一下,卖了三秒钟的关子之后数出五张。

“你们都表现得非常不错!每个人都有,好了,把下一组叫进来吧。”

出校门的时候,她稍稍摆脱了压在心底的灰色格子间的气氛,一抬头看见了道旁漫漫的高树遮天蔽日;影子,叶子,温暖的阳光藏在树影里。

再下一个周六,她就成了阅读班的一名学生。在一百根长萝卜丝里,还要当更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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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请再次教我该如何呼吸”

  1. 我觉得人生还是需要一点挑战,于是我写了。现在觉得人生还是需要一点舒适区。
    还没写完,未完待续。把没写完的东西发上来有点羞耻,但是马上讨论会了而且实在没力气了。作者阐述什么的就等写完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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