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初稿

窗外的蓝,浓得化不开。海水的蓝,天空的蓝,在视野尽头融为一体,一直铺到世界消失的地方。咸涩的风撞在脸上,带着深海特有的、辽阔又寂寥的腥气。爷爷,你闻到了吗?这风,这汽笛的长鸣,这无边无际的蓝色,和你那本翻烂了的地理书上印的,一模一样。你没能抵达的,我替你看见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又早又厚,像一床巨大的、肮脏的棉被,沉沉压着灰突突的村庄。烟囱们倒是勤快,日夜不停地喷吐着黑黄的浊烟,被风撕扯着,歪歪扭扭爬向铅灰色的天空。村里老人管死叫“爬烟囱去了”。他们说,人的魂儿轻飘飘的,顺着烟囱冒的烟,就上天了。

 

我坐在冰冷的炕沿,破洞的裤子里灌着风。爹娘的脸在油灯昏暗的光下,被焦虑和一种顽固的恐惧扭得变了形。他们对面的神婆孙二娘,脸像揉皱又晒干的橘子皮,眼睛浑浊得像村口结冰的泥潭水,闪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洞悉一切的光。

 

“磕巴,是鬼上了身!”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生锈的锯子锯木头,“心邪!眼不正!净想些不着四六的事儿!不是邪祟作怪是啥?得治!白仙最灵,刺猬肉,专破邪气!”

 

灶房传来铁锅碰撞的刺耳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膻气混杂着铁锈味儿,顽固地钻进鼻孔,直冲头顶。胃里猛地一阵翻搅。我死死抠着炕沿,指甲缝里嵌满了陈年的黑泥。那味道让我想起村后草窠里见过的刺猬,小小的,蜷成一团,柔软的肚腹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只露出满背尖锐的刺,警惕着整个世界。此刻,我像极了那只无处遁形的刺猬。

 

“阿光,听话!”娘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吃了,吃了就好了!咱就能跟栓柱、铁蛋他们一样了!”

 

爹没说话,只是把盛着那碗黑乎乎东西的粗瓷碗,又往我面前重重推了一寸。碗里那团深褐色的、黏腻的肉块,浮在浑浊油腻的汤水中,几根可疑的、粗硬的刺隐约可见。这就是“白仙”?这就是能驱走我身体里“鬼”的灵药?要剖开一只和我一样满身是刺的生灵,才能“治好”我的格格不入?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爷爷裹挟着一股寒气撞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棉袄上沾着雪沫子,脸色铁青,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向孙二娘,又扫过爹娘。

 

“放屁!”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屋顶,震得油灯火苗都跳了一下,“我孙子没病!他心比你们谁都干净!像只刚出窝的小刺猬,肚皮软着呢!”

 

“老倔头!”孙二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懂个屁!我看你也被邪气冲了脑壳!再护着这小邪祟,连你一块儿遭殃!”

 

爷爷不再看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大手一把抄起那碗腥膻刺鼻的东西,浑浊的汤水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炕席上,洇开深色的油渍。

 

“怕什么?”他看着我,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烧,是愤怒,也是我无法理解的痛楚,仿佛在说:别怕,你的刺还没长硬,爷爷替你挡着。他端起碗,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大口。那令人作呕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把碗塞到我手里,碗沿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我指尖一缩。

 

“吃!”他命令道,声音嘶哑,嘴角残留着一丝深褐色的油渍,“爷爷陪你!看它能剥掉谁的刺!”

 

爹娘惊得张大了嘴,孙二娘脸上那副洞悉一切的表情碎裂了。我颤抖着捧起碗,看着爷爷嘴角的油污,看着他眼睛里那团不肯熄灭的火。那腥膻味排山倒海般涌来。我闭上眼,屏住呼吸,像吞下一块烧红的炭,把那团又硬又韧、带着细小骨刺的肉块,狠狠咽了下去。刺刮过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疼。我感觉自己柔软的肚腹也被无形的刺划开了。

 

没用。孙二娘的“神药”没能治好我的磕巴,也没能驱走我脑子里那些“不着四六”的想法。我的“病”似乎更重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像看一个不祥的污点。连带着爷爷,也成了“老疯刺猬”。

 

孙二娘并未放弃。她拿出几板用简陋锡纸包着的白色小药片,郑重其事地交给我爹娘。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漠的、无机质的光泽。

 

“西药!”她斩钉截铁,“城里大医院都这么治!一天三次,一次两粒!一粒都不能少!按时按量吃,保管药到病除!”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小鬼头,再敢偷偷倒掉,哼哼,小心你爷爷这把老骨头,替你遭更大的罪!”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爷爷替我吞下刺猬肉时那决绝的眼神……一幕幕闪过。我不能……不能再连累爷爷了。孙二娘那浑浊眼睛里闪烁的恶毒,让我毫不怀疑她真做得出更可怕的事。我的刺还不够硬,不足以保护他。

 

我伸出手,默默接过了那几板药片。锡箔纸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脏。爹娘如释重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终于被缴械的俘虏,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掉了。从此,那白色的小药片成了我生活里无法摆脱的一部分。世界像被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隔开了。那些关于蓝色大海、关于会飞鱼儿的念头,像沉入深潭的石子。我渐渐习惯了这种迟钝和隔膜,甚至开始相信,也许孙二娘是对的。我大概……是真的有病。不然,为什么只有我和爷爷,是这村里格格不入的“刺猬”?也许,收起柔软的肚腹,用麻木当刺,才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爷爷的离开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却只在我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爹娘说他去城里“享福”了。可“享福”的地方,需要被两个穿着制服、表情冷硬的人,“搀扶”着上车吗?那天我扒在窗玻璃后面,看着爷爷被推搡着塞进破旧的面包车。他没回头,只是那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在车门关上的瞬间,似乎佝偻了一下。车窗上凝着厚厚的白霜。我心里那片麻木的荒原上,有风呜咽着吹过,带起几缕枯草。也好,爷爷走了,孙二娘大概就不会再为难他了吧?至于我……习惯了。药片照常吃着。

 

直到那天下午。课间操嘈杂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我习惯性地摸向那个隐秘的口袋——空空如也!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药片维持的麻木外壳,恐慌攫住了心脏。我猛地抬头,撞上班长王强那张满是恶意和嘲弄的脸。他手里,正捏着那张薄薄的、承载着爷爷所有秘密和期盼的信纸!

 

“哟!快来看啊!”王强尖着嗓子,“‘我从荒野来,要到大海去’?哈哈哈!精神病写的疯话!”

 

“‘远方的汽笛已经响起,生活却拦住了我的去路’?哈哈哈,笑死人了!拦得好!就该拦死你这种怪物!”

 

“‘他赠予我故事,我为他写诗’?写诗?就你这磕磕巴巴的废物?给疯子写诗?哈哈哈哈!”

 

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像无数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我身上。那些麻木的屏障在尖锐的嘲笑声中轰然倒塌。王强扭曲的脸,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我扑上去,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却轻易就被推倒在地。他得意地扬着信纸,在哄笑声中撕扯着。纸屑像白色的、绝望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

 

“大海?汽笛?呸!疯子爷孙俩的癔症!”王强最后啐了一口,将剩余的纸屑狠狠摔在我脸上。

 

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纸屑粘在汗湿的脸上。世界在旋转。爷爷苍老而坚定的声音却穿透了所有喧嚣:“阿光,别信他们!你只是……没遇到对的世界!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这句话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药片?孙二娘?爹娘的无奈?王强的嘲笑?爬烟囱的宿命?这一切,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生活”,就是对的吗?爷爷要去大海,是疯话吗?那我呢?我每天吞下的那些白色小药片,又是什么?一个巨大的问号,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冰冷,狠狠楔入我的脑海:我真的有病吗?还是……这世界病了?我的刺,不该是用来包裹自己任人宰割的,我的刺,该指向这不公的一切!

 

那晚,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爹闷头抽着旱烟。娘绞着衣角。桌上,孙二娘留下的新药片泛着惨白的光。娘哆嗦着拿起一板,抠出两粒递过来:“阿光……吃……吃了睡觉……”

 

我没有伸手。爷爷的声音,王强撕碎的纸屑……所有的一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我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

 

“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不……吃。”

 

“啥?!”爹猛地抬头,烟锅在炕沿上磕得梆梆响,“你说啥?反了你了!”

 

“我……没病。”我盯着那堆惨白的药片,一字一顿,“爷爷……也……没病。药……害人。”

 

“啪!”一声脆响。爹的巴掌带着风声和浓重的旱烟味,狠狠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炸开,耳朵嗡嗡作响,嘴里泛起腥甜。

 

“孽障!不吃?好!老子今天就看着你吃!一粒都不许少!吃!”他像一头发狂的困兽,扑过来撬开我的嘴,抓起药片就要硬塞!

 

混乱中,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下巴剧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我死死瞪着爹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又看看桌上那堆刺目的白。不行!不能吃!再吃下去,就真的完了!就真的变成他们期望的“疯子”了!我的刺,必须竖起来!

 

我猛地转身,扑向炕头破木箱,粗暴地掀开盖子,疯狂翻找。终于,在箱底,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硬的小铁盒——爷爷的烟盒!我抖着手打开,里面没有烟丝,只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烟囱灰!

 

“你干啥?!”爹的怒吼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在爹娘惊骇的目光中,我抓起那盒烟囱灰,冲到桌边,一把扫开那几板刺眼的白色药片!我打开烟盒,毫不犹豫地,将灰白色的粉末,尽数倒进了那杯准备送药的白开水里!灰白色的粉末沉入水中,清澈的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像一碗肮脏的泥浆。

 

我端起那杯浑浊的水,在爹娘呆滞的目光和爹粗重的喘息声中,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带着浓重灰尘铁锈味的泥浆滑过喉咙,激起剧烈的咳嗽。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嘴的灰土腥气。

 

“你……你想死啊!吞烟囱灰?!”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脸上的暴怒被巨大的惊骇取代。

 

我直起身,抹了一把呛出来的眼泪和嘴角的泥水,胸膛剧烈起伏,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看向惊魂未定的爹娘。一种奇异的力量在体内升腾,仿佛那些吞下的刺猬骨刺,终于刺破了包裹我的硬壳,指向了外面。

 

“死?”我扯了扯嘴角,尝到灰土和血的混合味道,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磨尖的刺,“总……总比……当个……被药……腌透的……活死人……强!我宁愿……带着刺……活着!”

 

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跌坐在破板凳上。娘瘫软在地,压抑地哭着。窗外的风停了,雪又开始无声落下。烟囱灰在胃里烧灼,带来奇异的清醒。爷爷!那个“享福”的地方?精神病院!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当那座灰扑扑的水泥建筑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脚已冻得没了知觉。高耸的围墙冰冷沉默,顶端缠绕着狰狞的铁丝网。这分明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爷爷就在里面!

 

隔着荒地,我看到了那栋楼。三楼,最东头那个窗口。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铁栏杆。距离太远,但那熟悉的轮廓,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爷爷!

 

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脸。我撮起冻得麻木僵硬的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气流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咻——咻咻——咻咻咻——!”

 

不成调的口哨声,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远处三楼窗口那个紧贴栏杆的身影,猛地晃动了一下!他似乎在极力地探出身子,枯瘦的手指向我这边,用力地挥舞!一下,又一下!他看见我了!他听见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我再次撮起麻木的嘴唇,不管不顾地吹响口哨!哨音穿透寒风,像一把倔强的小刀,划破死寂。

 

第七天。天空阴沉。我爬上土丘,准备吹哨。

 

“呜哇——呜哇——呜哇——”

 

刺耳的警笛声撕裂了旷野的寂静!几辆警车卷起雪尘,刹停在精神病院大铁门外!铁门缓缓打开。几个警察走了出来,中间扭押着一个不断挣扎咒骂的女人——孙二娘!她花白的头发凌乱,脸因愤怒恐惧彻底扭曲!

 

“放开我!我是白仙弟子!你们不得好死!”她的咒骂声尖利虚弱。

 

一个警察手里拿着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几板熟悉的白色药片!

 

“装神弄鬼!非法行医!兜售假药害人!带走!”警察严厉的声音盖过嚎叫。

 

孙二娘像抽了筋的癞皮狗瘫软下去,被塞进警车。警笛鸣响,迅速消失。

 

巨大的铁门在警车消失后,又沉重地关闭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爷爷还在里面!

 

趁着爹娘失魂落魄,我溜出家门,再次踏上雪路。绕到医院侧面僻静角落。高大的围墙冰冷沉默。我扒开墙根厚厚的积雪,露出一个狭窄的狗洞。蜷缩起身体,不顾碎石冰碴刮擦,拼命往里钻!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摩擦着脸颊肩膀。终于,滚进了围墙内侧的雪堆里。

 

眼前是荒凉的后院。我跌跌撞撞朝着主楼摸去。一扇虚掩着的、布满锈迹的铁皮小门。我闪身进去。狭窄幽暗的走廊,霉味混合消毒水。尽头有微弱的光线和嘈杂人声。

 

我屏住呼吸,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挪动。转过拐角,一间开着门的房间——“活动室”。惨白的灯光泻出。里面传来电视嘈杂声,含混嘟囔,怪异笑声。几个穿灰蓝条纹病号服的人影姿势怪异地坐着,眼神空洞。绝望窒息的气息弥漫。

 

我的目光急切扫过。没有爷爷!心沉得更深。

 

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护工!我吓得缩回拐角阴影,紧紧贴墙。

 

两个高大男护工推着金属推车骂咧咧走来。

 

“……妈的,又得给三零五那个老倔头灌药!真他妈费劲!”

“可不!那老头,力气贼大!今天多叫俩人,按住了捏鼻子硬灌!”

 

三零五!爷爷的房间号!

 

他们进了活动室。我咬紧牙关,像离弦的箭冲过门口,朝楼梯口狂奔!心脏狂跳,脚步声在空寂走廊发出巨大回响。

 

“谁?谁在外面跑?”活动室里传来喝问!

 

我冲上冰冷坚硬的楼梯!三楼!爷爷在三零五!

 

三楼走廊昏暗。三零五!找到了!

 

厚重的暗绿色木门,带铁栅栏的观察窗。我扑到门前,透过栅栏往里看——狭小房间,光板铁床,便器。一个穿灰蓝条纹病号服的老人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背对着门,佝偻着。花白头发凌乱,裸露的手腕脚踝瘦得皮包骨头,布满骇人青紫瘀痕!

 

“爷爷!”我失声尖叫,声音完全变形!拼命摇晃铁栅栏,拳头砸在厚重木板上!“爷爷!开门!”

 

地上的身影剧烈颤抖,极其缓慢艰难地试图转身。动作僵硬。他侧过脸的瞬间——那张脸!死灰般的蜡黄,深陷眼窝,突出颧骨,嘴唇干裂布满血痂。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曾经燃烧火焰的眼睛,此刻像枯竭的深井,空洞呆滞毫无生气,只有一片令人心碎的茫然死寂!像被灌入的药片彻底扑灭了灵魂余烬!

 

“爷……爷爷!”眼泪汹涌,“是我!阿光!孙二娘被抓了!她卖假药!我没病!你没病!我们回家!”

 

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浑浊瞳孔费力对焦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没有认出亲人的激动,只有深不见底的麻木空洞。仿佛我只是毫无意义的幻影。他喉咙发出含糊咕噜声,又无力垂下头。

 

“不!爷爷!你看看我!”我疯狂捶打铁门,指甲刮出血痕。巨大的绝望像冰冷潮水将我淹没。他们杀死了我的爷爷!杀死了那个告诉我海上有会飞鱼儿的爷爷!

 

“妈的!小兔崽子!哪跑出来的!”身后传来护工惊怒咆哮和沉重脚步声!

 

我猛地转身,背靠冰冷铁门,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冲上楼梯扑来的两个高大护工!愤怒绝望刻骨仇恨彻底燃烧!烧掉所有恐惧!

 

“滚开!”我发出嘶哑怒吼,用尽全身力气,朝最前面的护工狠狠撞去!

 

那护工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趔趄,后背重重磕在墙壁上,痛苦闷哼。另一个护工趁机扑上,铁钳大手抓住我胳膊!

 

“小杂种!找死!”他狞笑,另一手高高扬起,巴掌带风狠狠朝我脸上扇来!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走廊尽头楼梯口传来!嘶哑苍老,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威严力量!

 

所有人震住!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我们齐齐扭头望去——

 

楼梯口昏暗光线下,一个高大身影扶着冰冷墙壁剧烈喘息!正是爷爷!穿着宽大不合体的病号服,赤着脚冻得发青!一手扶墙支撑,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根从墙上硬拽下来的锈迹斑斑暖气管!像握着一根战矛!他枯槁的脸上,那双死寂如枯井的眼睛,此刻却像重新点燃的炭火,喷射出骇人的、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怒火!目光如同荒野濒死的头狼,死死锁定两个护工!

 

“放开……我孙子!”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胸膛挤出,带着血沫,重逾千钧!

 

抓住我的护工被盯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被我撞开的护工也捂着胸口爬起来,脸上惊惧。

 

爷爷燃烧的目光转向我,翻涌着刻骨痛楚、无尽悔恨、深不见底的后怕,还有失而复得的巨大温柔。

 

“阿光……”他艰难吐出我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怕……爷爷……带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像温暖闪电劈开所有恐惧绝望。我挣脱护工松脱的手,不顾一切朝爷爷扑去!

 

“拦住他们!”护工气急败坏吼。

 

爷爷猛地将我拽到身后,用枯瘦却高大的身躯将我牢牢护住!双手紧握沉重的锈铁管横在身前,面对逼上的护工。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座沉默山岳!

 

“来!”爷爷低吼,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和同归于尽的决绝!他猛地挥动铁管,带着呼啸风声,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的护工!

 

那护工吓得慌忙后退!锈蚀铁管擦着鼻尖扫过,重重砸在旁边墙壁上!

 

“砰!”闷响!水泥碎块飞溅!墙壁被砸出浅坑!

 

巨大反震力让爷爷枯瘦身体剧烈摇晃,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红血丝!但他立刻死死咬住牙,再次握紧铁管,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敌人,一步不退!

 

“爷爷!”我扶住他剧烈颤抖冰凉的身体。

 

“走……快走!”爷爷猛地推我一把,声音嘶哑急促,“下楼……往东……跑!别回头!”他再次挥舞铁管逼退护工。

 

“不!一起走!”我死死抓住他冰冷胳膊。

 

“听话!”爷爷猛地回头,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前所未有的严厉,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急迫,“跑!阿光!跑出去!替爷爷……去看……大海!”

 

“大海”两个字,像钥匙打开记忆闸门。那片爷爷魂牵梦萦的蔚蓝!我看着他嘴角刺目的鲜红,看着他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的枯瘦手臂,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巨大的悲痛和奇异的使命感攫住了我!

 

我最后深深看了爷爷一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朝着楼梯口狂奔而去!身后,是爷爷挥舞铁管的怒吼,是护工叫骂,是金属撞击墙壁的可怕闷响!

 

泪水模糊视线,寒风像刀子刮脸。我赤着脚踩在冰冷坚硬水泥台阶上,每一步钻心地疼,不敢停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出去!替爷爷去看大海!

 

冲下三楼,冲过二楼昏暗走廊,冲过一楼散发霉味的杂物间……身后追赶脚步声叫骂声越来越近!我冲出小铁门,扑进漫天风雪!刺骨寒风瞬间包裹单薄衣衫。

 

“站住!小兔崽子!”护工咆哮。

 

眼前茫茫雪野。爷爷说,往东跑!我辨认方向,咬紧牙关,朝着远离村庄、更广阔的荒原深处跌跌撞撞狂奔!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艰难。冰冷空气像无数细小冰针扎进肺里,每次呼吸带着撕裂剧痛。身后叫骂声脚步声似乎被风雪阻隔遥远,但死亡威胁如跗骨之蛆。

 

跑!跑!替爷爷去看大海!这念头像唯一火种,支撑透支的身体。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像灌满铅,每一次抬起耗尽全身力气。眼前发黑,耳朵里只有自己粗重喘息和呼啸风雪声。

 

突然,脚下一空!

 

“啊——!”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沿着陡峭积雪斜坡翻滚下去!天旋地转,冰冷雪块灌进嘴里鼻子里衣领里。世界变成混乱的白。

 

砰!

 

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东西上,剧痛让我瞬间窒息。翻滚停止。我躺在厚厚积雪里,大口喘气,每次吸气牵扯全身疼痛。眼前金星乱冒。

 

缓了一会儿,视线清晰。挣扎坐起,发现自己滚落在巨大倾斜混凝土结构底部。四周堆积如山的废渣、冻硬煤块、扭曲废铁。抬起头——一根无比巨大、黑沉沉的圆柱体刺破灰蒙蒙天空直插云霄!周身覆盖厚厚肮脏黑色烟炱,在风雪中岿然不动。无数粗大锈迹斑斑的管道钢铁支架像扭曲血管骨骼缠绕基座。钢厂的主烟囱!村里人“爬烟囱去了”的地方!

 

风雪似乎更大。鹅毛般的雪片疯狂倾泻,视野很快白茫茫一片。彻骨寒冷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血液似乎凝固。我蜷缩在烟囱巨大冰冷的阴影里,背靠冰冷混凝土基座,牙齿咯咯打颤,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意识模糊,眼皮沉重如同压上千斤巨石。好冷……好累……爷爷……我跑出来了……可是……大海……好远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那一刻——

 

“咻——咻咻——咻咻咻——!”

 

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无比熟悉的口哨声,穿透漫天风雪呜咽,像一根坚韧丝线,猛地刺入我混沌意识!

 

是爷爷的哨音!约定的、带着荒野气息的哨音!

 

我猛地睁开沉重眼皮!心脏像被无形手攥紧又松开!一股巨大力量支撑着我,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爬上旁边冻硬煤块堆成的小丘。

 

风雪迷眼。我努力急切地望向烟囱巨大基座延伸过来的方向。

 

风雪弥漫的荒原上,一个高大而佝偻的身影,正跌跌撞撞朝着烟囱这边跑来!赤着脚,单薄灰蓝条纹病号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旗帜!是爷爷!他竟然真的挣脱了牢笼,追了出来!

 

“爷爷——!”我用尽力气嘶喊,声音被狂风卷走。

 

爷爷似乎听到了,奔跑脚步顿了一下,朝着我所在的煤堆方向奋力挥手!就在这时,他身后远处的风雪中,出现了几个追逐的黑影!护工追上来了!

 

爷爷猛地加快脚步,不再挥手,而是拼尽全力,朝着烟囱基座旁边巨大的、由废铁管道构成的、可以藏身的阴影角落冲去!他想引开追兵!

 

“站住!老东西!”护工怒吼隐约传来。

 

爷爷身影眼看就要冲进那片安全的阴影里。只有几步之遥了!

 

突然!

 

他脚下一滑!踩在覆盖厚厚积雪、光滑如镜的巨大弧形钢板边缘!

 

“啊!”一声短促惊呼!

 

爷爷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朝着与藏身角落相反的方向——烟囱那冰冷陡峭、覆盖厚厚黑色烟炱和湿滑冰雪的基座——直直摔了过去!

 

 

时间凝固。

 

我看到爷爷身体沿着陡峭冰冷的基座壁,极其缓慢无声地滑落。最终,软软瘫倒在烟囱底部厚厚积雪里,蜷缩成一团。暗红色的液体,像蜿蜒小溪,从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在洁白雪地上洇开,刺眼如同地狱图腾。那抹红,在无边苍白中,绝望而触目惊心。

 

风雪依旧疯狂咆哮旋转。世界只剩一种声音:风雪的呜咽。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终化为死寂空白。我站在煤堆上,像冰雪冻结的雕像,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目鲜红在雪地上不断扩大蔓延。

 

烟囱巨大沉默的阴影,无声覆盖下来,将爷爷那小小的蜷缩身影,连同那片刺目的红,彻底吞噬。冰冷的钢铁基座,像一张沉默的、最终吞噬了刺猬的巨口。

 

多年后,我站在军舰宽阔的甲板上。真正的海风,带着咸腥的自由,鼓荡着我的海军制服。汽笛发出悠长浑厚的低鸣,回荡在无垠的碧波之上。眼前是真正的、无边无际的蓝,比爷爷地理书上的图片更壮阔,比梦中更真实。海鸥追逐着舰尾翻涌的白色航迹,发出清亮的鸣叫。

 

我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光滑的深褐色物件——是当年那只被献祭的刺猬身上,唯一未被煮化的一根尖刺根部。它被爷爷偷偷捡起,在我离家参军前夜,默默塞进我手心。

 

“带着它,”爷爷那时躺在病床上,声音微弱却清晰,“记住,你的刺,不是用来扎自己的壳,是让你在这世上,戳破虚妄,护住心头的海。”

 

此刻,这根小小的刺,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它不再象征屈辱的献祭,不再仅仅是防御的尖角。它是荒野赠予的勋章,是深海的坐标,是刺破命运铁幕的凭证。

 

爷爷,你看见了吗?

这蓝,是真的。

汽笛,是真的。

大海的风,真的能托起灵魂。

我没有飞走,但我终于航行在属于我的深蓝之上。

刺猬不必拔掉满身的刺才能活。带着刺,也能抵达大海——只要这刺,始终指向天空,而非蜷缩着扎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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