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树(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深夜,南部战线所有军事力量都被调集至哈南防线外围20公里处,仅有的几艘战舰代表海军在海上包住欧克尼州。失去坦克后,瑞兰加被分配为工兵,摩西被分配为侦察兵,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兵种分割不了两人,依然待在同一处地方

绿草如茵的沿海平原上,突兀地钉着密集的几层碉堡防线,侦察机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盘旋,一台照相机在侦察机的后座上不时闪烁。一列火车腾着灰白色的烟雾从不远处驶过,载满了碉堡使用的炮台零件与火炮弹药。铁轨边站着几个政府军士兵,他们戴着笨重的钢盔,身形显得很是矮小

摩西趴在草丛里,悄悄端起望远镜向前张望,他看见胳膊上绑着红带子的士兵向另一个士兵招招手,随后跨过铁道走向远处亮灯的岗哨。欧克尼城外灯火通明,城内却漆黑一片。又有两架侦察机从城市北部的机场跑道起飞,孤零零的一只螺旋桨撑起摇摇欲坠的机身,一眨眼消失在云层中

“你这穿的什么?”瑞兰加才注意到摩西的穿着,他竟然还穿着记者给他换上的那套衣服,只是头上戴了顶松松垮垮的军帽

“晚上本来说好给我一套旧军服的,没想到突然行动了。”

“旧军服大概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听起来,这样并非坏事。”

时针很快走到12点,铁轨边执勤的哨兵陆陆续续回到哨岗换班,他们走进亮着灯的狭小房间,拍醒了躺在床上的士兵,随即自己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趁着这个时机,整支部队集体向前移动了一百米,紧贴铁轨边缘

“去,上到铁轨那头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摩西回头一看,发现是103连的连长,犹豫了一番,低着身子提枪跑到铁轨另一侧,俯身趴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你也是,快点的。”连长拍了拍瑞兰加

尽管知道过去是送死,却也不得不伏下身跑了过去。两人趴在草丛中,大气都不敢喘。换班结束后,没人知道铁轨两侧的草丛中隐藏着多少士兵,这对于睡眼惺忪的哨兵而言可不是件好事

听见脚步越来越近,两人不由紧张起来。瑞兰加拔出插在脚踝的短刀,抬头看了看摩西,他竟然掏出一支消音手枪上了膛。真是滑稽的场景,一个穿着起居装的年轻人,端着消音手枪和望远镜趴在草丛里。瑞兰加屏住呼吸,静静聆听脚步

士兵同他们越来越近,似乎有不下三个人,皮靴踏碎脆嫩的青草,在稀疏的野花间迷茫地走向死亡。很快,几人停在不远处的铁轨边,传来了闲聊的声音

“实在是太困了,我本以为安刘斯那个家伙烧了咖啡的……我分明告诉他了,唉——”

“打起精神来,游击队已经和咱们隔山对望了……说不定今晚就要南下了。”

“快点吧,”一簇火苗升了起来,似乎点了一根烟,“这仗都打了多久了,见过胜利吗?”

“那可不行,解放了之后,城里的希腊人怎么办?叛军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你们没听说前阵子叛军暗杀希腊记者的事情吗?”

听到这句话,摩西惊诧地与瑞兰加对视了一眼,他们本以为只是被逮捕,没想到竟然没下发判决就枪毙了。草丛里突然探出来的脑袋吓了两人一跳,险些暴露。连长右手握着一支手枪,紧皱的眉头与八字胡呈现同一副模样

连长既愤怒又焦急地拍了拍摩西的鞋子,又示意了一下手里的枪。摩西本想装作没看懂,迫于压力,无奈地小心翼翼探头瞄准。三个士兵站在一块闲聊,其中一个摘下钢盔握在手中,另外两个背对着摩西

摩西双手紧张地震颤,笨重的消音器使他迟迟无法确定是否对准。就在即将扣动扳机的时刻,手握钢盔的士兵忽然发现了摩西

“那是不是个人?!”

两个士兵转头的瞬间,摩西扣动了扳机。咚!一声沉闷的枪响,背对摩西的一个士兵后背喷出鲜血。摩西再次扣动扳机,才知道这支手枪需要手动上膛,这急迫的停顿里,手握钢盔的士兵飞身掷出钢盔,狠狠砸飞了摩西手中的消音手枪

另一个士兵从背后取下步枪,拉栓上膛瞄准摩西。背后忽然飞起一个暗影,手握闪亮的尖刀刺入脖颈,飞快的一刀,鲜血溅洒在草地上。见势不妙,最后一个士兵向着哨岗飞奔过去,口中不断大喊

砰!那个士兵被一枪打倒在草地里,再也没了动静。紧跟着,哨岗里的士兵纷纷站起身来,戴着红袖章的士兵跑到大探照灯旁操作开关

啪!一道刺破黑夜的白光射向铁轨一带,瞬间照亮了许多闻声而起的游击队员。空中盘旋的侦察机看见异常,俯冲下来观察情况。一连串防空火箭飞上天空,炸毁了飞机的一侧机翼,侦察机拖着长长的黑烟,不受控地坠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燃起熊熊大火

潜伏作战的计划算是彻底终结了,哨岗的士兵纷纷端起枪对着草地射击,子弹呼啸而过,险些擦伤摩西。连长举起手枪向前冲过去,在举枪射击的瞬间被子弹击中,无力地倒在草丛中。摩西捡起掉在地上地消音手枪,胡乱朝哨岗开了几枪,没想到意外打碎了探照灯

陷入黑暗后,哨岗的士兵顿时失去了优势,陷入敌暗我明的境地,很快便被游击队悉数歼灭。坠落的侦察机越烧越旺,引起了哈南防线的警戒。霎时间,平原上回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密密麻麻的碉堡从射击孔向外架起无数机关枪,噼噼啪啪的枪声将战斗推向高峰

远处城外的机场陆陆续续升起飞机,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地逼近,坦克从山脚下驶出,对准碉堡展开炮轰。一阵火炮的硝烟过后,密集的碉堡阵地竟然纹丝未动。紧接着碉堡群也支起密密麻麻的炮管,一阵炮轰过后,坦克群被破坏了好几辆

摩西伏在草丛中向前推进,瑞兰加紧跟在后面。两人东躲西藏地向前摸索,被流弹和炮火打得不敢露头。战场愈发混乱,天空与地面开战,地面又与地下开战。一阵冲锋号角吹响,山脚下冲出大量的人影

哈南防线早已为这一战准备了数年之久,纵横交错的地下结构足以将源源不断的炮火运送到碉堡里。与坦克群袭击同一批次的飞行编队再度袭来,当时的恐惧席卷两人全身,在炸弹倾泻而下的瞬间,尸油燃烧的气味从肺部底端翻涌上来

“冲锋!冲锋——”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冲锋!”瑞兰加鼓足劲喊出声来,端起步枪飞身向前狂奔

爆炸此起彼伏,没有刺眼的火光,只有震碎内脏的冲击波与飞溅致命的单片。随着部队逼近哈南防线的第一层碉堡群,坦克卷着泥土与草皮从身后袭来,紧跟着十几个飞奔的士兵。一阵杂乱的火炮掩护后,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最外围的碉堡

摩西穿着一身慵懒的衣服,紧绷精神冲上前去。很快来到了哨岗外,他看到奄奄一息的连长,于是伏下身检查。本想趁着检查的功夫混过第一波冲锋,他却意外发现连长还存有一口气。思索一番,摩西捏住嘴巴,唤醒了濒死的连长,随即死死按住伤口,止住不断外涌的鲜血

连长面色苍白,嘴角沾着咳出的血。摩西背起连长,在冲锋的人流中走向亮灯的哨岗,房间内外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打死的政府军士兵,行军床上躺着一个被临时处决的士兵尸体。他决定先把连长安置在这间屋子里,尽管更担心瑞兰加的安危,但他清楚直到战斗结束前都不再有多么大的可能相见了

摩西甚至用上了天主教的一套,为他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的兄弟祈祷

他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口中絮絮叨叨:“阿门,愿主保佑瑞兰加……拜托你了,上帝。”

冲锋号再次响起,激昂的节奏预示着第一次冲锋的胜利。远处的炮火声渐渐小了,或许哈南防线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攻克,也许这只是战斗最轻松的环节

摩西摸着黑跑出哨岗,沿着人流最少得路径向前慢跑,很快,一条延伸到东西两侧的超长防线映入眼帘。许多碉堡内部已经发生战斗,士兵从碉堡的射击窗向里面掷手榴弹、炸药包、燃烧瓶,不知哪条通道被人破开,地下工事内涌进不少游击队员

在人流的裹挟下,摩西被迫冲向碉堡群附近,地面的一处凸起前聚集了许多士兵,似乎在围着凸起做些什么。忽然一阵骚动,凸起处爆起一朵灰黑色的蘑菇云,地面被炸开一道裂隙。人流快速冲向裂口,如潮水般涌入地下,地道内亮着暗黄色的矿灯,一阵刺耳的警报自地下响起

摩西被莫名其妙地裹挟进地下,狭窄的坑道内人接人地向前冲锋。地道深处一阵一阵地传来爆炸声和惨叫声,摩西的神经被紧紧绷起,警报声在狭道内萦绕迂回,令他感到一阵晕眩。地下每传来一次闷响,头顶的水泥都会震掉渣土,有时甚至会直接裂开,露出潮湿的泥土和树根,清晰可见蚯蚓和蜈蚣在土壤中穿行

“当心!”近处左侧的岔道传来呼喊

紧接着岔道洞口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水泥墙壁被炸得掉渣,一盏矿灯爆开熄灭,灯丝在空气中燃烧出浓密的黑烟。冲击波将几个士兵震飞,摩西也被炸得头昏脑涨,摔倒在地。他顿时感到胸腔遭受了巨大的冲击,热浪使他喘不过气来,肺部仿佛被水淹没一般,呼吸变得沉重而疼痛

距离爆炸比较近的士兵更加倒霉,他们大多被炸得口吐鲜血,眼球充血变红,呕吐物混杂着淤血从口中吐出。摩西从这些士兵的身上爬过去,跳进发生爆炸的岔道里。原来是一个碉堡,内部的弹药被引燃发生了爆炸,碉堡里躺着几具被烧焦的尸体,从观察窗向外望去,清晰可见源源不断的士兵向南方冲刺过来

插旗,摩西从深入的队伍中要了面革命旗,挂在观察窗上。尽管地上尽是惨死的士兵,摩西却没有一丝恐惧,对他而言已经无感甚至说麻木了。很快,他混进队伍里,继续深入地下

部队突破了一处地下交通要塞,在要塞外围设了几处救助区。要塞的核心仍有一些政府军在抵抗,他们期望军队能重新夺回对要塞的控制权,以解救他们与水火之中。可惜大势已去了,要塞南部通道已经被革命军完全占领,但核心部位迟迟难以攻占

双方在通向核心的两条通道展开激烈的交战,政府军利用高位优势向通道外接连不断地投掷手榴弹,革命军遭受重创,不少士兵被炸得躺在地上哀嚎不止。摩西明白刚才不断地爆炸声源于什么了,没想到这里会如此险峻

摩西加入了攻占核心的队伍,救助区给摩西发了一套冲锋枪,他便跟着站在战斗区外围。通道另一侧传来微弱的说话声,摩西听出来其中的一些话,带有希腊族南方口音

“不行,我们不能放弃……会打回来的!”

“我们的身后就是希腊族同胞……守护好城内的百姓!”

“莱蒙尼亚人,我跟你们拼了!”

就这样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要塞外围基本已经肃清,革命军开始向核心喊话

“放弃抵抗吧,这外面已经完全被我们占领了!”

里面也在喊话:“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不会让同胞白白死在你们手下的!”

闻听此言,革命军窸窸窣窣说道起来,他们意识到里面的大概是希腊族,于是更加束手无策。就在僵持达到高峰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我去跟他们谈判!”瑞兰加站出队伍,头上戴着一顶不知从哪捡来的钢盔,“我是希腊混血,可以一试。”

谢洛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戴着那顶宽大的军帽,眉头紧紧皱起。紧跟着政委的便是莫佐,他时刻摸着腰间的手枪,眼神很是紧张

“怎么回事?”谢洛大声询问

“那里面还有不少伪军,而且看起来有不少希腊族的。”瑞兰加回应道

谢洛从身旁的士兵手里夺过枪,试探性地向另一端看了看。他面色非常沉重,仿佛通道的另一侧是一群恶魔。莫佐神情复杂地看着瑞兰加,瑞兰加也注意到莫佐,戴着一顶军官帽子,袖子上系着一圈红色袖章

“我准备去跟他们谈判,”瑞兰加深吸一口气,“我们的目的是解放,而非屠戮……这样僵持下去对双方而言都是不利的,我想我们应当……”

“不!”谢洛将枪还给了士兵,“他们是阶级敌人,维护帝国主义敌人的走狗。我们不应对他们产生一丝同情,他们可不是人,活下来也会对日后的社会主义建设产生极大的潜在风险。”

“政委,我有必要纠正您一点,我知道您曾在伪政府手下遭受过难以想象的苦难……但我想,我们作为共产主义者,应当给予所有人重新做人的机会。”

“不,你错了!”谢洛少有地有些失态,“如果感化有用,他们早应加入劳动党了!你不该在战场上同情心泛滥,这是危害革命的可恶行径!”

“莱莫德同志,”团长踏着靴子走了出来,眼神深邃而复杂,“这个年轻人说的有道理,战斗下去对谁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试问一下,我们当中有多少人曾服务于莱蒙尼亚王国或伪共和政府?大多数都曾这样过,再教育是有意义的,我们应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

谢洛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记得被团长救起的那天,也记得莫佐把团长违纪相片递交给他的那个夜晚。摩西看情况不对,立即缩到人群后面,却又惦记着瑞兰加

“团长,”威胁的想法从谢洛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被理性占据,“……你说的有道理,那么……这件事就由你处理吧。”

“成,”团长伸手示意了一下瑞兰加,“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瑞兰加。”

“哦,我想起来了,”团长打趣似的笑了笑,“你就是入伍那天顶撞我的那个吧,有魄力。谈判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给我完完整整地回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

“好孩子,去换套装备,我来帮你打点。”团长拍了拍瑞兰加,挥挥手示意士兵给瑞兰加准备装备

人群自动为瑞兰加让出一条道,他顶着厚重的钢盔,左手提着一支破旧的冲锋枪,墨绿色的军装上蹭着污泥。他沿着狭窄的道路走到拐角处,在救助区外几步远处,摩西忽然伸出手来

“你不能就这样送死,”摩西尽量压低声音,“他们给你准备的装备是炸弹,几十根绑在身上!他们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你的死活都不重要,我感觉刚才团长的话就是说给敌人听的,他只是派你去自爆。”

“那又如何?”瑞兰加眼神异常坚定,“僵持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就算自爆了,顶多算上我一个。”

“去你的!”摩西狠锤瑞兰加,“你死了,你爹怎么办?你妈还在城里生死未卜呢!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要兄弟吗?”

周遭的士兵围了上来,他们架住摩西往后面拉

“放开我!”摩西狠狠推开身旁的士兵

越来越多的士兵围上来,他们死死拽住摩西,裹挟着他向人群中移动

“你们放开我!”摩西一拳一拳地击打身边的士兵,“你们怎么不去送死?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劝他!”

四面八方的拳头挥过来,摩西被打得招架不住,混乱中,他看见瑞兰加披上自爆背心,大步走向通道处。士兵们抬着鼻青脸肿的摩西走进救助区,军医早已在那等着,很快便帮摩西捂上凉水袋,摩西就在这样一片绝望中躺在地铺上,身边躺着一群各种伤势的士兵

“刚才那个是你兄弟?”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摩西转头看去,发现这个士兵只剩下一只胳膊,其余地方都仅仅扎着止血带

“是。”

士兵笑了笑,“那他还挺幸运的,至少可以痛快点。”

 

团长叫来谢洛,后者额头上出了点汗,手帕怎样擦都止不住

“莱莫德同志,”团长小声说道,“你不明白吗?我让那小子去谈判,他真能跟他们谈妥?指定得出矛盾,然后自爆得了。”

“谈妥了呢?”谢洛看着大步走来的瑞兰加

“谈妥了之后,”团长的声音变得很大,“我们给你摆庆功宴,对于愿意接受改造的敌人,我们不会拒绝!”

谢洛舒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希望您的设想是对的。”

团长没有理会,只是热烈地鼓掌

瑞兰加沿着狭长的通道一步步走向核心,他已经设想了所有下场,甚至是被敌人折磨致死。他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其他人都揣着什么样的主意,他必须要为了理想付出。通道的另一端是人,但再往后呢?没人知道是生,还是死

“放下武器!”

“我没带。”瑞兰加高高举起双手,“你们那么多人,担心我一个人带武器?”

核心的铁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士兵,紧张地盯着瑞兰加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等会儿不许对我动手动脚,否则部队会直接打上来。”

门里的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发话:“可以,你现在进来吧,我以上帝的名义保证我们不会主动伤害你,除非你先动手。”

瑞兰加走进了铁门,随着铁门重重合上,通道下的士兵们再也无法清楚里面的情况。合门的声音惊动了摩西,他刚想起身便被军医按在地上

“你先消停一会儿。”

 

“我也是希腊族的。”瑞兰加举起双手

“你看起来可不像。”

“因为我是东那混血,”瑞兰加迅速环顾整个核心区域,这里共有七个希腊族士兵,其中两个伤了,躺在墙角动弹不得,“反正跟莱族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一个左臂绑着红色带子的士兵站在最前面,“我是这里的长官,必须要保证好手下的人身安全,这一点你能明白?”

“我很清楚,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尽可能不再有人伤亡。”

军官挥了挥手,其余几个士兵放下手中的枪,退到指挥室的边缘。房间完全由水泥封闭,1.5米高处横着涂了两条暗蓝色的警示标,南侧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传讯设备,几乎全都被拆毁破坏,只留下一台完好的。房间中央躺着一个大沙盘,详细而逼真地将哈南防线地上设施模拟出来,第一层碉堡群基本上都被插了红旗,沙盘上的时间定格在军队高层撤出要塞的一刻

“投降不需要什么条件,接受几年改造后就可以回到社会上了,总比死在地下强。”

“你话是这么说,”长官疲惫地皱着眉头,“军队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在这死死抵抗吗?我们本可以丢盔卸甲地投降,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的话。”

“我不明白,因为我说的就是事实。”

“你连自己都骗?”长官叹了口气,“你也是希腊族人,怎么对自己的同胞这样残忍!”

“我怎么了?”

“你们打到哪杀到哪,到了那兰达就迫害那兰达的希腊人,到了潘浙斯就迫害潘浙斯的希腊人,这样杀到欧克尼城了,城里的五万多希腊人怎么办?等死吗!”

瑞兰加有些无奈,“我就是希腊族的,如果要迫害早就迫害了。”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他们的一条狗!以前有个希腊记者,天天报道革命军迫害平民百姓的新闻,主要是对希腊人的。现在记者被迫害了,再也没人会报道迫害希腊人的事情了。”

“你说的那个我认识,”瑞兰加找了只椅子坐下来,“上面通报了,他是因间谍罪被逮捕的吧,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死了,我只知道他被抓了起来。”

“哪是什么间谍啊?”长官变得很激动,“在莱蒙尼亚,希腊人就是卑贱的代名词,意大利人来了,希腊人终于能平等的出现在国会上了,共治几年后本以为能缓和民族矛盾,没想到意大利人走了。”

“我们是共产主义者,是追求人人平等的,你说的那些一定是外界的绯闻……”

“算我求你了行吗?”长官的大手拍在瑞兰加肩上,“你是希腊族的,我现在以同族长辈的身份告诉你,而不是敌人或者说什么,苏联已经答应我们要派战舰来转移平民了,五万希腊人正在等待战舰靠岸,我们可以输掉战争,军队可以投降……但那必须是两个月后,因为城里的政府官员和希腊人必须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他们等待迫害和屠杀。”

“海岸已经被我们封锁了,这样是行不通的,而且我保证不会出现你口中的那种事情,革命军视所有人平等,不会存在针对某个种族的迫害。当然,如果在战争期间犯了罪的,清算是必然的,但与种族无关。”

屋里的士兵忽然都笑了,脸上写满了苦涩与无奈,长官面色非常凝重,掩盖不住无尽的失落

“你这是废话,”长官苦笑道,“为了争取平权,希腊人都是支持意大利的,现在要清算了,你告诉我能有几个希腊人不被清算?”

长官拍了拍瑞兰加,忽然摸到了什么,他紧张地捏了一下,发现是一根管状物体。几个士兵见状涌了上来,将瑞兰加死死围住

见势不妙,瑞兰加用力扯开外衣,露出身上背着的十几公斤炸药

“不许靠近!不然我就要引爆了!”瑞兰加右手紧紧握住起爆器,头上淌下瀑布般的汗水。几个士兵向后退了一步,只有长官依然与瑞兰加面对面,几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同胞呢?”长官脸上的表情非常扭曲,愤怒之外尽是悲哀与无奈

“对不起,”瑞兰加眼中溢出泪水,“我也不希望这样,这是我最后的选择,你们必须在投降和死亡之间做选择了。”

长官忽然飞身上去,一把推倒了瑞兰加,紧接着几个士兵一同扑了上来,死死按住躺在地上的瑞兰加,长官握住他的右手,口中高呼“快!”“快!”

 

一声震耳欲聋的猛烈爆炸,救助区灰黑的水泥墙被震出一道裂口,裂缝沿着墙壁从房顶裂到墙角,在摩西脑袋后面爆裂开来,几只虫子从缝隙爬出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仔细确认刚才是否发生了爆炸,他回想,回想

他确认那是一场爆炸,轰的一声巨响

伊德安大教堂的铜钟响了,玛丽安站在钟楼里,用力甩动钟绳

咚!咚!咚!

凌晨三点的钟声吵醒了瑞兰加的父亲,他猛地坐起身,月光皎洁,树影婆娑。玛丽安费力地旋转绞轮,将钟绳缠在轮盘上,她拨下头顶的黑纱,一步步走下盘旋的钟楼。修女大多都睡去了,半夜敲钟的工作便推给了玛丽安,她总是失眠,同瑞兰加的父亲一样

修理工穿了身便装,独自穿过空荡荡的大教堂,走到门口,向着南方远远望去。月亮照亮了他的面孔,疲惫、困顿、忧心忡忡。附近传来了脚步声,他回过头,玛丽安刚从钟楼下来,绕过教堂的西墙来到正门外

“钟没坏吧。”修理工问到

“没有。”玛丽安走了过来,一同望向南方

修理工叹了口气,“我们都很担心。”

“只要他能安安全全地回来,成不成家我都无所谓了。”

“别这样说,”修理工看向玛丽安,“东那有一句古话,是这么说的:‘天讨有罪,义师是兴。奉天之命者,胜而归。’代表正义的战士,必将胜利而归。”

“我希望他能像英雄一样归来,带着战功与荣誉,而我将以最诚挚的内心迎接。愿天上的主保佑,愿二人能得胜而归。”

说罢,玛丽安双手握在胸口,消失在大门后的黑暗中。留下修理工一人,依然眺望着远方。他顺了顺花白的头发,长期的失眠使他愈发显得苍老,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他远在南方的儿子与妻子在呼唤他

 

摩西从地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救助区,要塞里的士兵许多刚刚稳住身形,不少仍瘫倒在地上。他大步向着通道跑过去,头脑一片茫然,不断重复着爆炸后的死寂。身边的士兵不少在向救助区挪动身躯,越靠近通道,人流便越是向着救助区流动

摩西完全无法识别身边的任何信息,通道附近躺着许多士兵,他们身上覆着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有些七窍流血,四肢破碎。他终于停在通道口的位置了,只见地上趴着团长的上半截身子,一条钢管撕裂了他的腰腹,将肠子缠飞撒在水泥地上

“小子……”团长面色苍白,仿佛血管里流淌的尽是白漆,“记得把我的下半身……接上……”

团长无力再支撑下去,趴在地上没了动静。摩西甚至恨透了这个家伙,踩着他的后背冲上通道,铁门半敞着,里面探出一个士兵的脑袋

“不许动!”

摩西缩紧身子猛然冲撞过去,经受了爆炸的铁门扛不住第二次袭击,被撞飞在地。门口的士兵也被撞倒,摩西爬起身,惊然发觉几支枪正围着他的脑袋

“别开枪!”瑞兰加冲了过来,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他跪在摩西身前,用身体挡住枪口

“让开!”长官大声呵斥,“你给我滚回去!”

几人僵持起来,摩西没料到几个伪军还活着,也没想明白瑞兰加为什么也活着。起码我们都还活着,他心想

“别开枪!”摩西举起双手,“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别开枪,我会好好配合的。”

两个士兵揪住摩西的后脖颈,近乎拎起来扔到墙角,双手反绑靠在墙边。瑞兰加也被重重摁在墙边。通道外传来哀嚎和咒骂,失去了铁门的保护,几个政府军士兵不得不加紧对外围的防御

“摩西,”瑞兰加满脸惊恐,“任务失败了……”

“我看的出来,你还活着!”

“他们把炸弹扔了出去,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死了不少人,很多人伤了,”摩西瞄了一眼几个伪军士兵,用极低的声音说,“团长被炸死了。”

瑞兰加满脸惊恐,他几乎肯定了接受军事法庭审判的下场,变得面色苍白。摩西忽然感到失而复得的满足,他铆足劲喊了出来

“你竟然还活着!”

“不许说话!”长官走了过来,一巴掌抽在摩西脸上,“给我老实点,我不想伤害你们!”

摩西还沉浸在快乐中,痴痴地笑着。瑞兰加转动身子,渐渐跪在地上,从脚踝摸出一只小刀,一边紧张地注意情况,一边割开了绳子

很快,两人都悄悄解开了束缚。几个士兵还在门口与通道外的革命军火拼,完全顾不上两人的情况,于是他们缓缓挪向堆放着武器的另一侧墙角。每当有人注意到他们,便假装无奈地绑在地上,直到最后,他们都拿上了冲锋枪

“不许动!”两人站起身来,端着冲锋枪指向政府军

“什么?”长官掏出手枪指向摩西,“你们怎么没看住这两个家伙!”

“把武器放下!”摩西紧张地与几个士兵对峙,他们被巨大的沙盘远远隔开,一方站在欧克尼城南,一方站在哈南防线以北

“凭什么?我们人比你们多。”长官紧张地瞄着摩西,“今天闹出这么大动静,我们想必是没办法活着出去了,如果能最后为同胞杀两个敌人——一个叛徒,一个小贼,那也不枉这一生了。”

忽然有什么东西滚到长官脚边,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竟是一枚手榴弹。不等几人卧倒,手榴弹在瞬间膨胀变形,从单片碎裂的边缘喷溅出火花,将几个士兵悉数炸倒。摩西和瑞兰加端着枪冲上前去,把几个士兵控制在地上

革命军冲上来几个士兵,可惜战功已经被两人抢了。谢洛也冲了上来,他带着一个棉布口罩,帽檐压得很低,眼神紧张而恐惧

“杀了他们!”谢洛大喝一声

“我不能杀!”摩西想到几人甚至没有杀了自己,便不忍下手杀了几人,“他们已经是俘虏了。”

“他们把团长炸死了!”谢洛推开其余几名士兵,“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了,莫斯,快杀了他们!”

“我是摩西。”

“那就快杀了他们,摩西!”

“杀哪个?”

“全都杀!”

摩西双手颤抖着,食指摸着扳机,迟迟不愿开枪。谢洛在他身后不断施压,瑞兰加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被送上军事法庭时罪加一等。长官忽然抬起头,视死如归地看着摩西,他又看了看瑞兰加,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

“快开枪啊,你他妈犹豫什么呢?你这个酸柠檬!”谢洛声音变得很大,以至于口罩也无法模糊他的语气

长官疑惑地看着谢洛,变得有些吃惊,“谢洛?”

谢洛眼中忽然流露出浓烈的杀气,如同饿狼一般血腥残忍

“你是谢洛?”另一个士兵也似乎认出来了

忽然从摩西身后伸出一支手枪,他感觉到从背后涌来的杀意,顿时浑身发凉

砰!

长官被一枪打爆了脑袋

砰!砰!砰!

几个士兵全都被打碎了头颅,鲜血和脑浆混在地上,手枪的枪口飘出白色的硝烟。莫佐将手枪别回腰间,用一副钢铁般冷漠的眼神扫视了一周,一言不发地站在谢洛身后

谢洛回过神来,消去了眼神中的杀气,摘下厚重的棉布口罩,口罩几乎完全湿透了,墨绿色军装也渗出汗来。莫佐看了一眼瑞兰加,又注意到紧张的摩西,忽而叹了口气,死死盯着谢洛

谢洛看着莫佐,本想示意他什么,却被莫佐冷漠恶眼神逼退回来

“我不希望造成额外的伤亡,”莫佐用一种分不清是建议还是威胁的口气说道,“政委同志,今天已经损失不少人了,我们还要是尽量维护住部队的军心。”

谢洛和莫佐离开了指挥室,留下摩西、瑞兰加和一地尸体。两人面面相觑,最后的最后,一同把手里的冲锋枪扔在地上,任由钢铁与血液发生反应,他们也消失在指挥室外了

沙盘上的时间定格在第一次冲锋的结束,要塞上被插了红旗,渐渐飘荡起来,迎着清晨的曙光。冲锋号与炮火的声音中,飘荡在要塞上的山丘顶端

 

……鉴于你在零号要塞战役中协助控制了占据指挥室的伪军小队,组织决定判决功过相抵,调离前线作战部门,即刻前往驻扎于零号要塞的第五后勤营,于伊德安党支部报到

1948年8月14日

南部战线军队肃反委员会

签署人:威德克雅·莫佐(南部战线军队肃反委员会)

 

握着这份电讯,摩西整理好军帽,背上步枪穿过零零散散堆着报废坦克与炮台的草原,走向远处密密麻麻的碉堡群。海云在天空中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几只海鸥鸣唱着掠过地面,带来海鱼的腥味

两架侦察机照常在空中巡逻,照相机在天空中闪烁,记录云朵的视角下的地面。但人飞的再高,依旧是人而非云彩,燃油总有耗尽的时候,人终归没办法如同云一般飘摇自在。草丛中不时传来昆虫的鸣叫声,那种声音原先是从草地深处传来,随着摩西愈发走向碉堡群,那声音便越深邃

声音渐渐远去而越发清晰,他听见地下深处传来的哀嚎与哭喊,听见每一次爆炸紧随的破裂声与惨叫声。轰炸机编队再次袭来,却不再那么震撼,只剩下大约四五架飞机,依然向着地面投掷死亡

夕阳拨开海云,露出金灿灿的脸颊,一束阳光打在摩西身上,照亮了落下来的炸弹。一枚炸弹恰好落在摩西面前,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绕开炸弹继续向前行进。轰炸机不再纠缠他,继续向北方飞去,在天空中如同鸟儿一般翱翔,螺旋桨发出刺耳的爆鸣声,仿佛一挺高速射击的机枪

一阵海风吹来,荡起青翠的草海,几朵野花不死心地在草原上盛开着,却已是美人之迟暮了。背着一个长条形的行军包袱,里面还珍藏着那个希腊记者的衣服,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淋了一身雨后被人换上的衣服,尽管那个记者是通敌间谍,但摩西依然被他的品质所感动

只有离开了一个地方,才能看清一个地方,摩西到底也不明白军队发生的许多事情,这场革命尤为复杂而血腥。还记得莫佐亲自把电讯递交给他的时候,这个王室后裔莫名地关照他,没人清楚到底为了什么

“前线太残酷了,”莫佐从包里翻出一份电讯,“我说服莱莫德政委了,允许把你调到后勤部门去。不过他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切按照他说的为标准。”

“那瑞兰加呢?”

莫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也被调过去了,比你更早。”

“也是你争取的吗?”摩西问道

莫佐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是,或者说,我没想帮他什么忙。”

摩西看着莫佐,没有再说什么

“清算名单已经编成一半了,如果你有什么人想保,最好赶紧告诉我。”

莫佐拿出一本厚册子,封面只有灰色,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翻开扉页,空白的纸面上印着乌黑的几个大字“革命后清算名单”

册子里密密麻麻的尽是人名,许多在编辑的时候甚至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摩西想起了瑞兰加的母亲,但他并不清楚她的名字。就这样翻了许多页,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姓张的名字

“这里有没有外国姓氏的?”

“如果你说的是希腊姓氏,这里面几乎全都是。”

“比如说,东那姓氏?”

莫佐翻到特殊字符部分,里面果然有一些东那姓氏的名字。摩西拿过来仔细翻找,发现统共只有两个姓氏里带“张”的,但他实在不确定到底哪个才是瑞兰加的母亲

“这两个……”摩西犹豫地指着两个人名

莫佐从内兜里抽出钢笔,将两个名字一并划去

“……我不确定是哪个。”摩西迟疑地说

“没关系,”莫佐合上清算名单,“随便再找两个希腊人充数就好了,这两个人就当是不存在了。”

摩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似乎救下了瑞兰加的母亲,但这是不是又导致了两个家庭支离破碎。他无法通过简单的道德衡量这件事,甚至没有权力去衡量这件事

“你不是恨透了这些反革命分子吗?”摩西试探性地问了两句,“怎么就这样让我随便划去两个人?”

“有仇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莫佐抽出夹在清算名单里的一份文件,“我已经把所有参与过颠覆莱蒙尼亚王国和迫害王室贵族的人都列出来了。剩下的,多死一个少死一个,我已经无所谓了。”

“那希腊人呢?”

莫佐诡异地笑了起来,面色非常奇怪,“这份名单里,有不下七千个希腊人,这已经达到战前希腊人口的14%了。我的祖先早已对这些腐蚀南方的蛀虫做了好几次清洗了,最后还是留下了一个长着几万希腊人的莱蒙尼亚。”

“时代已经变了,威德克雅,”摩西望着莫佐,“王室已经殒灭了,莱蒙尼亚是人民的莱蒙尼亚了。”

“这不影响,莱蒙尼亚是莱族人的莱蒙尼亚,而不是莱蒙尼亚人的莱蒙尼亚,”莫佐举起清算名单,“这份名单里,你随便翻开一页都能看到不少希腊名字,但你看看我们的军队里,有几个希腊人呢?希腊人在莱蒙尼亚就像寄生虫一样,他们不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地盘里,在欧克尼经商、垄断,把莱蒙尼亚的商业搅得一团乱,这证明了他们的劣根性,你明白吗?”

摩西不愿再争辩什么,他已经把应该做的做完了,电讯上写着“伊德安党支部”,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了,于是离开司令部,背上行囊走向防线北部。一阵迫击炮轰在附近,轰炸机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扔下炸弹

前线确实太过残酷了,摩西已经被战争折磨得麻木崩溃,白天还能像个人一样交流、作战,夜晚便彻底被噩梦与战火笼罩。等到战争结束,我一定要回去把玛丽安从教堂里接出来,一定要在弗朗加山上过个安稳的日子

他就这样踏上了返回零号要塞的路,跨过危险的地雷区,躲过飞机喷洒的机炮,越过泡着尸体的河流,一路走向远离战争的北部。如果能就这样一路走到北方的弗朗加州,他也愿意就这么走下去

 

军队会在战后进行大裁员,失去军职的军人又要何去何从呢?无论在哪个国家,曾上过战场的人,无论是军人还是平民,一概会被列入社会不稳定分子的行类,这些熟练使用枪械,善于统筹作战的人,会不会成为新的革命军?

扩张,作为东南欧的社会主义边缘国家,向外扩张会得到国际共产运动的支持,倘若打下了希腊,莱蒙尼亚或许就会从此成为一方霸主……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在国家一隅生活下去,静静观察这世界的变化

摩西一步步走向防线北部,第一碉堡群的黑色身影出现在草原边缘,青草上出现干涸的血迹,草地深处有时可以踢到四肢残片。零号要塞上顶部的山丘被炸开一个口子,不知是谁干的,露出一处破碎的缺口,缺口外站着几个哨兵

看起来这里已经被当做大门了,门上插着一面山狼旗,摩西走到缺口外,出示了电讯便走进要塞。几盏昏暗的矿灯挂在水泥墙上,有些墙壁被炮火崩裂,外围的墙体不容易裂开,裂开的部分大多都嵌着钢筋;内部的墙体便很粗制滥造了,基本都仅仅由混凝土浇筑,甚至没插几根木头用来固定

要塞里驻扎了三个营的兵力,这使得空间很是局促,摩西背着厚重的包袱,在各个通道间穿梭,他不着急去报到,决定先把这里摸个清楚。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身旁就是通向指挥室的通道,被炸裂的管道仍未修理,只是简单缠了两圈布条,担心划伤行人

混凝土地板上还残留着一些污渍,隐约可以分辨出团长的轮廓,摩西对他没有一点同情,甚至觉得团长死得罪有应得。但他依然有种负罪感,就算是有罪之人,上天已经惩罚过他了,自己又何必再践踏他的躯体呢?

摩西不再想这些,整理好背包继续前进。经历过几次死亡的威胁,他不再对死亡有那么深刻的恐惧,变形的头颅、燃烧着的头骨和断开的身躯,死亡固然是痛苦而令人恐惧的,但已不再那么敏感了,就像一枚长在身上的肿瘤,时间久了,反而不再那么恐惧

 

两人很快在地下碰了面,瑞兰加自然是笑容满面的,但明显藏着什么事情

“你也被调过来了?”经历要塞一战,瑞兰加似乎变了一些

“没死就不错了,”摩西卸下身上的包袱,“要不是莫佐,咱们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

瑞兰加脸色沉了下来,“指挥室的事情,有什么指示吗?”

“谢洛升官了,现在已经是南部战线的政治总委员了,莫佐也是,升到了南部战线军队肃反委员会里,”摩西低声说道,“唯一的要求,就是闭口不提。”

两人陷入了沉默,瑞兰加感到一阵无力,他隐约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加入劳动党是个错误的选择

“等到战争结束,我可能会去政界,也可能留在军队里,”瑞兰加感到一阵迷茫,“也可能,我会回到祖国,投身更真实的社会主义建设中。”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不希望我们分道扬镳,如果你惦念我了,就到弗朗加山上找我吧。”摩西坐在地铺上

地下要塞总是很嘈杂,来来往往的后勤人员忙着维护枪支和火炮,他们几个人扛着一根新炮管,穿梭于地下昏暗的通道,沿着隐秘的地下通道走向最远的南方。哈南防线用了四年时间来经营,却被一个月三条防线地击溃

瑞兰加从未告诉任何人,指挥室里几个士兵与他说的那些事情,他一方面怀疑是假的,一方面希望是假的。他担心自己的母亲真会被野蛮的游击军残杀,却又无能为力。摩西也没告诉瑞兰加清算名单的事情,希望就这样悄悄结束这件事,仿佛清算从未发生

他忘不掉指挥室里谢洛的眼神,宛如传说中的黑狼,连心都是黑的。谢洛曾经真的是伪军俘虏吗?为什么对那几个负隅顽抗的希腊族士兵那么恐惧,连声音都不愿透露出来。两人就这样默默坐在“伊德安党支部办公室”里,同其余几个党支部的军人一并,这是整个南方唯一代表北方的党支部了

……

回忆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四十余年来这段回忆不断折磨我,成为我噩梦中常驻的一环。如果那天把姓名的事情问清楚了呢?是不是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如果那天真的问清了母亲的姓名,无论如何也会回到前线司令部,把清算名单的事情解决清楚

可惜悲剧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了,这才是整场战争中最令我痛心疾首的部分。无论是作为本人的母亲,亦或朋友的母亲,都不应这样迷茫地被刺刀与子弹结束生命。我向她的在天之灵忏悔,忏悔我的愚蠢

 

革命军攻破城防后,又是一段未能载入教材的历史——欧克尼大屠杀,现今历史将这起事件定性为党中央下达的清算指示,实际上经历过那段历史的所有人都清楚,这场屠杀不是某个人主导的,而是全员参与的种族灭绝事件

在哈南防线损失了数千人后,嗜血的士兵再也按耐不住长久的压抑,将所有的愤怒与仇恨发泄到城内市民身上。一开始是对政府官员和富商企业报复,紧接着怒火蔓延到清算人员的家人身上,最后烧透了整座城市

为了防止战后的暴乱,莫佐(我仍无法完全确定)引导士兵把愤怒集中在城内的希腊族人口上,军队按照事先定好的清算名单,挨家挨户地把“资本主义倾向”和“伪政府间谍”的人员逮捕出来,就近把他们按到一个墙角上,随意地枪决、刺死

回看那段历史,真正富可敌国的富商,悉数拖家带口地乘着苏联的舰船离开了莱蒙尼亚,剩下在城里的那些资本主义敌人,大多只不过是经商的人家罢了。整场清算混乱无序,据传他们会看中某家的钱财或女人,临时问了姓名加入到清算名单里,紧接着抢掠、奸淫,剩下的便枪决刺死

那时我们在城外候着,白天是源源不断的枪声,晚上城里便亮着火光,不时传来哀嚎。那一声声凄惨的求救令人揪心,我无数次想要去阻止惨剧,却被城防士兵拦在城外。一天晚上,一个衣服破烂的女人冲到城门口,哭喊着让士兵放他出去

“我求求你们了,我是家里唯一的活口了,我求求你们留我们家一条血脉吧!”女人的内衣被撕得破碎,裸露的皮肤上不少被抽打出血痕,令我触目惊心

“不行,现在是城市戒严状态,没有通行证不许出城!”士兵端起枪指着女人

城里赶来几个追兵,他们看见女人,便飞奔过来

“我求求你了,你就放我出去吧,他们会把我整死的!”女人哀嚎道

几个追兵按住女人,连拖带打地带回了城里。我感到全身发寒,没人知道她会遭受怎样的对待,也许在无尽的屈辱中化作万人中的一个冤魂。我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

……

一支清查队骑着马赶到希腊聚居区,街区外早已布置好拒马与铁丝网,为首的希腊族长老亲自端着枪,候在社区门口。看到清查队到来,社区里的年轻人早有准备,纷纷端起枪围在街道两侧

“我们是清查队的,名单上不少人都在这条街区里,给我放行,”队长勒住马首

“这是我的街区,你不能说抓人就抓人,最起码给我说明白为什么抓!”长老呵斥道

队长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斯皮罗斯·康斯坦丁努,意统治时期执行了多起对莱蒙尼亚人的屠杀;克里斯托斯·卡普萨里斯,于伪政府任经济委员;乔治奥斯·西奥鲁多,资本主义敌人……”

长老叹了口气,他不愿就这样放弃,“这些人我们会带给你们的,但你不许进到我的街区里。”

“你叫什么名字?”清查队长问道

“我想我可以不告诉你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队长脸色非常冷酷

“约安尼斯·克塞纳基斯。”长老无奈叹了口气

队长抽出笔在册子上写了点什么,“约安尼斯·克塞纳基斯,包庇反动分子,私藏资产阶级敌人。”

其余几个骑马的士兵端起枪瞄准长老,一时间整个街区的人都震惊了

“放。”

几声枪响,老人倒在街区门口。不等民众回归神来,清查队驾着马越过障碍闯进街区,开始挨家挨户地清算。原先团结的市民顿时不敢再出声,决定牺牲掉名单上的人,来保全社群的延续

清查队驾着马一户一户地查人,很快查到了街区的尽头,一处东那移民混居区。他们很聪明,并不是将每个人都拎出来直接枪毙,而是有些枪决有些放还,这样一来,便大大减少了反抗的概率

“洛玛丽娜·张,到屋外等候审查!”队长牵住战马,念起催命的符咒

不一会儿,一个希腊族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很惶恐,默默祈祷着死亡的阴霾尽快消去

“你就是洛玛丽娜·张?”

“……是。”女人不敢抬头

“你被指控在战争期间犯下协助伪军建设城防,党内判决反革命罪成立!”队长一声号令,清查队齐刷刷举起步枪指向女人

“不!不!”女人惊慌地摆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战争期间我一直待在家里,哪里也没敢去,绝对没有协助城防的事情!”

队长对此早已见惯,不慌不忙地念起简短的判决条:“……7月23日夜,你跟随街区内的希腊族反动民兵前往北部城墙附近,在24日凌晨至31日期间,一直守候在城墙附近,协助城市防卫部队107团进行城防建设,包括但不限于运输粮食、子弹与牛奶补给。”

女人感到浑身发冷,同一时间去了几十上百个人,却连她具体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很快,她陷入了绝望之中,于是转头看向黑漆漆的屋内

“肯昇·张,”队长念了另一个名字,“到屋外来。”

一个东那面貌的男人走了出来,贼眉鼠眼却又畏畏缩缩,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只变成人形的乌龟。女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随即流露出愤怒

“你这个畜生啊!”女人冲上前扑住男人,“你真是让我看走了眼!我就是死,我也不能饶了你!”

队长叹了口气,因为名单上的这两个人,全都被划去了姓名。他不再管这两个人的事情,于是走到街区的最后一户,此时名单上除了被划去的两人,基本都被枪决处死了。队长准备打道回府,却被副手拦了下来

“清算是有指标的。”

 

最后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她双手交叉在腹部,头发花白,似乎长期遭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清查队围了上去,队长宛如死神一般审问

“什么名字?”

女人支支吾吾,面色难看

“玛利亚·张。”

 

清算完成后,进一步针对希腊族的清洗趁热开展了。大批原先驻扎在城外的士兵进入欧克尼城,部队下达了隐性的命令——不许在城内对平民烧杀劫掠,希腊族除外

一场壮观的人口大清洗开始了,部队从城里逮捕清算名单上的希腊人,紧接着是他们的家人,以至于亲戚和邻居,一并以各种罪名逮捕起来。一条长长的粗麻绳拴住几十个希腊族平民,如一条巨蛇一般,被士兵驱赶到城外的“再教育营”

每个再教育营里都分配了三千到一万人不等,统共在清算期间建立了五个这样的集中营,用于关押战争罪犯以及希腊族平民。有时一个人在战争期间犯了罪,他的妻子、女儿会检举他以保全战后不被清算,但到了清算进入高峰,检举之人也被关进集中营去

整个再教育的过程就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过程,比起皮鞭和子弹,更加令人浑身发凉的是至亲之间的相互检举,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悉数相互背叛,才是迫使希腊族伤亡惨重的根本原因

亲人之间相互举报,宗亲通过牺牲他人来保全自我,整个族群从内部分崩离析,彻底瓦解成种族主义者脚下的渣土。一场战争暴露出长久以来压抑的民族情结,莱蒙尼亚人与希腊人的历史,就是这个国家的历史

再教育运动结束后,莱蒙尼亚的土地浸着五千希族人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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