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和海

(我见到老人时,他正环抱双膝坐在海神崖的最边上,两只脚的脚尖已经探了出去。)
(您好。)
(老人头也没回,只是摆摆手。)
(听说这里之前有神迹?)
(老人嗤笑一声,这次连手也懒得摆。)
(“我不认为有多好笑。”我有些生气,“而且,否则您这是在?”)
(老人回头看了眼我。)
(刚来的吧。)
(老人见我没说话,又拍拍他身旁,示意我过去一起坐下。我犹豫了一下,随即坐在他旁边。)
(如果是当地人的话,不管在哪,哪怕就短暂地呆了些日子,也应该听说过我了。)
(我有些发愣。)
(“不是什么神迹,我的两个朋友而已,”老人看向我,“要听吗。”)
(我点点头,将身子微微对向老人。)

我第一次见到阿蛮时,他正从海里钻出来,那时刮着大风,浪大到我一开始没注意到在一叠叠水波中还站着一个人,正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走上来。
“你好啊,我说。”
所以我被吓了一跳,这顺理成章,但接下来的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你有没有看见,一条鱼,就是那种很普通很普通的鱼,但它有片鳞,在腹部吧,还是侧面,有块红色的鳞,我想想,应该是叫,绯红。我刚才看见它往这边跑了。”
如果是现在的我的话,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段对话的,可惜我当时一无所知,只觉得悚然一惊,忙忙地便要找借口与他告别。
后来听这附近镇上的人说,他就是那个阿蛮。
再后来,我们便成为了朋友。在一次漫无目的的闲聊中,我突然提到这件事,并问他:“你后来又找到这条鱼了吗?”
阿蛮摇摇头。
“那为什么没再去找找呢?”
阿蛮摇摇头。
“那你平常下海都干什么啊?”
阿蛮摇摇头。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什么了。
“你平时不下海吗?”
阿蛮点点头。
“我不会游泳的。”
我记得我当时愣了好久。

这是阿蛮这辈子第二次下海捞鱼。
第一次是在五岁时,有人跟他说,海里有美人鱼,他没去,海里有宝藏,他也没去,海里有一座生了锈的大铁门,他一下就钻进了里面。他说那上面的门钉有十个阿蛮那么大,提了秃噜挂满了小鱼,每个门钉上面还有只大大的眼睛,和外面的可不一样,推开门就能到大海的尽头。
他沉下去之后,带上来两条青嘴和一只石斑,胳膊上还挂着一只八爪鱼。他说:“你撒谎,下面只有珊瑚。”
那人吓得耸了耸肩,点点头,又摇摇头,走了。
阿蛮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但他也没在意,阿蛮的注意力天生有缺陷,阿蛮说这是他的老师说的。老师和阿蛮的爸爸说,阿蛮适合“到外面去”,不适合“在屋里待”,阿蛮深以为然。
在这座临海小城里,外面就是海,但阿蛮没下过海,只在家旁边二十分钟的矮山上远远地望,有时绕一大圈去到正面——海的正上方——那时地势陡然上升,直接将这片不高的山推到孩子们的禁区之首(哦,对,就是这里),但阿蛮并不在其列,阿蛮也不在乎,阿蛮每天早晨,几乎每天早晨,会多走四十分钟路来这里看日出,看到流眼泪,仍一边想着那扇门,或在海面缓缓升起,或沉入大海,一去不返。然后阿蛮还要再走四十分钟,坐十三路公车,在第五站下车,拐过一个路口,在上课前一分钟走进学校,在上课铃响起时准时闯进班,在老师说话前把课本和笔袋拿出来,稳稳坐好。

当我知道阿蛮还有个朋友时,震惊程度不亚于得知在这样一座老少皆渔的渔村里,竟然有个身体健全的人不会游泳,而且他竟然也下过海,还捉过鱼。听他们的描述,我总感觉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可怎么也记不清了。这个人叫梨曼曼,但阿蛮似乎更喜欢叫她阿化。

梨曼曼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和阿蛮遇见的了(我后来问阿蛮,阿蛮也不记得了),她只能依稀说出当天的一些事情,似乎能佐证他们两个间的故事不是一场恼人的谎言。
那天的风妖冶且多变,把云也吹得妖冶且多变,于是太阳就光怪陆离起来,连带着当天的所有,都开始光怪陆离起来。阿蛮是唯一没有受风的影响的,他路过大海时,大海澎湃地翻滚着,有两只海鸥一直在失常地盘旋。阿蛮再次产生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也第一次感受到“被吓一跳”这件事,我在之后无数次的试探中得出阿蛮永远不会被吓一跳这个结论,早在我和他相识前就已被打破。阿蛮真的这么做了,他一跃而下,忘记了深海与浪涛,忘记了游泳,一心卷入这场水与风的纷争中去,在一片呼哮声中瞬间消失了踪影,据阿蛮后来所说,他在这场灾难中进入了他此后将心心念念直至永远的门,但我总觉得那是他将要溺毙的幻觉,他则会稀奇地争辩说,他游上来了。
他浮上来了。当阿蛮冒头出来时,风已经把太阳刮过了几轮,他在仔细确认后证实自己在海里迷了路,便又一次试图钻进大海,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没法沉下去。直到一个浪打到他脸上,他记起自己不会游泳这件事,于是再也没办法回到岸边。他就这样被困在那个位置,被时间和空间无限地忽略。鱼群穿过他,洋流穿过他,但都没能撼动他分毫,风浪不断将他推往岸礁,可最后总会回到原地。他注视着大海的徒劳,在呼号和溺毙中徘徊不定,最终走向了沉默的深渊。
阿蛮在这块粘稠的时空中进退维谷,但心安于此——在这微不足道的纰漏中,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解开谜团的机会,一个很可能一生中唯一的机会,事实是在他之后的生活中,这样的机会又出现了一次,也只出现了那一次,但他依然没能搞清楚他经历的一切。他沉默也只能沉默地静静等待着,却没能注意到自己正逐渐沉沦在这片同样静止的黑暗中,当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他知道现在需要被一个大海以外的声音唤醒,否则他将在遗忘与柔波交错混合而成的摇篮中重新变为胚胎,从此再无找到源头的机会。他此时已再次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和记忆,唯独还惦记着那个声音,直到重回岸上,他才注意到将他从海里拉出来的是一个女孩,而他等待的那个声音在多年后才姗姗来迟,彼时他已成年,拥有了对这个世界深切的感知,但依然在不知不觉中长久地等待着那个声音,以致平淡无事地度过了和我在学校偏安、反覆的十年。那个女孩在岸边目睹了全程,并以一种相同的冲动踏入海中,在大开的门户中走上前。她面色如常、一丝不苟,温柔而坚定地将阿蛮拉离大海的怀抱,打破了这片如子宫般柔软而凝滞的时空,迫使他从名为沉默和遗忘的混沌中挣脱,去真切地注视这个世界的目光。岸上的阿蛮认真地问:“我们认识吗?”几乎一瞬间,她微笑着,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梨曼曼。”
再后来的事,没人能说清了,他们两个就像我和阿蛮一样,莫名其妙成为了朋友。阿蛮最后还是在睡觉前回到了家,爸爸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也跟着摇摇头,回房间睡觉了。

事实上,这并没影响到我和阿蛮的相处(至少阿蛮本人不这么觉得),正相反,这件事反而使我和阿蛮的关系迅速建立,以一种我也没想到的速度和方式纠缠在一起。最近我重新回忆起这段时光时,发觉它似乎是从我和阿蛮日常生活的同步开始疯狂生长的。
我是在“朋友事件”第二天得知阿蛮和我竟然在同一学校的同一年级的,接连两天的打击让我有些萎靡,于是一反常态地与他纠缠起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阿蛮答应在日出结束后先来找我,于是我从此便和他一起走十分钟,一起坐十三路公车,一起在第五站下车,一起拐过一个路口,一起在上课前一分钟走进学校,一起在上课铃响起时准时闯进班,一起在老师说话前把课本和笔袋拿出来,一起稳稳坐好。这种整齐有序的生活一直延续到我们毕业,阿蛮依然维持着沉默寡言的状态,我也一直孜孜不倦地和他聊天,企图知道他更多的事。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但没什么值得说的,我最关心的依然是他过去的经历,那些我不知道但又很感兴趣的事,无时无刻不吸引我长久地维持在阿蛮身边,而他为数不多的话中,梨曼曼(其实应该是阿化),是最常被提到的一个名字,在我已经开始模糊的印象中似乎也是唯一一个名字。这使我虽然应该是没见过她,但似乎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和她成为了朋友。

梨曼曼是个冷僻的人,唯独对阿蛮很有热情,似乎是因为人们常说,阿蛮是个孤僻的人。闲话说多听多不自觉就形成了一种习惯,所以阿蛮嗤之以鼻的孤僻不知怎么就被冷僻的阿化深深记在了心里,而冷僻和孤僻,也不怪闲话们,就连阿化自己也不经意做出表示赞成的行为,但阿化对此不以为意,她只是想和阿蛮一起待着而已。
至于为什么,梨曼曼自己也说不清了,我在这也只能给出一个很大略的猜想,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与她的成长经历,再直接点的话,与她的家庭有分不开的关系。梨曼曼原本不叫梨曼曼的,她出生的时候是秋天,外婆在一天清晨出门时在沙滩边看见一丛之前从没注意到的花,那天的太阳格外的大,还没完全冒头,仍在很远的海平面上颤颤巍巍地向上,但已经染红了天和海和云,阿蛮就是那时发现了那处崖,并被全然一派的景色震住,像外婆一样呆呆地盯着那团摇摇欲坠的火球,并从此不论风雨雪晴天的早晨,都来到这处,门与之相比已经算后来的事;这能算是阿蛮和阿化此前唯一的交集。外婆一直看到流出眼泪,看到太阳完全降临在这片海上,此前的红离奇地消失,仿佛被收回原来的地方,就在转身走开时发现正脚下的沙地上突然开满了一簇一簇的白花。阿化的外婆也姓梨,但外婆从来没见过梨;外婆一生中只去过一次北方,那是在动乱结束后的某天,和外公一起去首府庆祝,也是在那次,外婆终于见到了梨花,好像也吃到了梨,可从此心里也多出一个怎么解也解不开的结,这个结一直到多年后外婆发现这簇遍布沙滩的白花时才消弭(我后来又专门去了那个地方,那花还在,只不过不再大片大片了,是很像梨花,但肯定不是,大概是海芒果那类的)。心结解开的外婆在回家后得知孙女出世的消息,当即决定用梨花作为这个和太阳一起降生的孩子的名字,并得到了举家上下一致赞成,这个名字直到两年后外婆过世的消息传来才被阿化的妈妈更改,后来又在阿化的外公、叔公的多次修改下,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梨曼曼,又为了纪念外婆,这个孩子在当天又多了一个小名,叫阿花,在外公和叔公的多次的姓名革命下幸免,直到多年以后,被梨曼曼自己改成了阿化。从此阿化的名字再也没变过。

在梨曼曼众多特立独行的形象中,有一个让我直至与他们告别时也牢记在心里。那天我和阿蛮依旧如往常般走在沿海的街道上,路过一棵长势很盛的棕榈时,沉默的阿蛮突然没头没尾地和我说了句:“海神,你知道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紧跟着又一句,“阿化是海神族的。”(如果你了解历史的话,应该也能猜出些后面的事了。)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是在好早前了,那时我两岁,应该刚刚记事,贫瘠的大脑里只容留下了那天的零星记忆,爷爷和外公本来一起来看我,但中途突然就开始谈论起别的来,大段大段的嗡嗡声中,我唯独只对海神这一个词留下了印象,以至我刚学会说话时,嘴里念叨的除了爸爸妈妈之类亲戚的称呼,便是海神这个我当时完全不知晓其中含义的词,一直到几个月后才消失在我嘴边,此后再见到它已是六年后的事。那时我刚小学,在某本历史读物里翻到了这个词,重新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满怀对真理的渴望,在各种资料中寻找有关这个词的一切内容,将每字每句都奉为圭臬,用最尊重最虔诚的态度去揣摩其背后的含义,几乎超过我和阿蛮的这段关系,最终终于在找遍了家里和学校所有的藏书后,某个深夏的傍晚,在萤火虫的见证下于闷热燥郁中梳理清全部线索,连缀成一段完整的记忆。那时阿蛮还没成为执着于寻找的那个阿蛮,但已隐隐冒了由头,阿化还不叫阿化,仍在海和陆的交界聊以度日,无谓地等待着它们永不会到来的和解和必将走向灭亡的结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后她的生活将迎来怎样排山倒海的巨变,那时我们尚未知道彼此的存在,彼此间也从未相遇,但早在冥冥中彼此注定。
其实这时我大概就能猜出来梨曼曼是因何离开的了,但我没出声,任阿蛮继续说下去,于是我们俩罕见地互换了角色。也正是这次,我心中梨曼曼脸上最后一层神秘的面纱也被揭开,从此我和她变成为了像阿蛮一样形影不离的朋友,此时我仍坚信生活将会如现在这般平淡地进行下去,而不会知道一年后阿蛮也将如同阿化般离我远去。彼时我已成年,对于世界的热情和成长的动力由一半都是由阿蛮和阿化所带来,而这一切都随着阿蛮的离开化为云烟,只在心里留下一大片可怖的思念的烙印,于是我才切实体会到多年前阿蛮从那棵棕榈树与梨曼曼分别时内心的苦楚,当时阿蛮已经知晓梨曼曼海神族的身份,也早早就准备着这天的到来,可当阿化面带愧疚地与他挥手告别时,他仍未能控制住内心的冲动,而像之前寻找海底之门那样跃入海中,找寻梨曼曼化成的那条鱼,它的腹部有一块绯红的鳞,早已在湍急的洋流中消匿了一切踪迹。阿蛮在意识到阿化确实离开后想起自己仍未学会游泳,于是一头沉进了海底,再次醒来时已回到家中,可仍未停止寻找。他此后又在各个时段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跳入海中,可再也无法沉入水下,但他依然保持着随时跃入洋流的警醒和热情,这个习惯到他在一场狂风中与我相识后仍被保留,直到他离开的前一天也未曾停下,那时困扰他十几年的梦境将要走到尽头,我们都相信在那之后,世界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第二天清晨,我就在崖边得知了阿蛮离开的消息,而我甚至没能像他那样收到至交的告别,自此之后,我便在往昔的岁月中不断轮回,以求得我失去的那些东西,可最终不仅没能和时间划清界限,反而在徒劳中把每天过成了一个可怖的循环,直到再次收到阿蛮消息的那个清晨才彻底解脱。

我的父母早早预料到了所有的事情,早在刚满月时,我就呈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喜欢听别人讲话,哭闹的时间是同龄人的三倍,眼睛里无时无刻不充满着令人恐惧的悲悯。我的母亲因此认定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是个不断旋转的深渊,而我迟早有天会因为我的好奇和怜悯滑落进它的最深处,在黑暗中孤独至死。她的预言从我遇见阿蛮开始应验,我的父亲也因此相信了母亲的话。他们苦苦劝说,软硬兼施,但都没能获得我的理解,不仅没能将我从阿蛮身边拉开,反而一次次的将我推向他的生活。最后,他们终于接受了这个可悲的事实,放弃了所有的努力,但难以割舍的亲情和不断削减但依然渺茫的希望还是维系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亲密如往常,在一天早晨,我将要出门时,母亲突然煞有其事的抓住我,目光炯炯,隐隐带着点祈求和不易察觉的哀伤,她对我说:“至少答应我,不要彻底与你生活的这片土地划清界限。”
我一开始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直到中午,海神族罢工的消息急切地传来,迅速席卷了整座城市,学校内部已经乱作一团,校长和老师们接连进入各个班级,试图维持秩序,以保证下午的课程能顺利进行,但无济于事,最终也一起加入了这场骂战。我翻下教学楼,从空空荡荡的保安室中走出学校,奔跑在这座瘫痪的城镇里,躲开沿途所有的人群,来到海边,停在那棵棕榈树前,阿蛮正在那里等候。我喘着粗气,声音与阿蛮点头的动作同时发出。
“阿化要回来了?”

果然,事情没像我父母担忧的那样滑向深渊,在学校停课的第三天,我在家中百无聊赖地清点起书架上的古书时,爸爸突然闯进来,和笑容止不住的母亲一起,在我期盼的眼神中告诉我:“海神族的要求通过了。”我在心里无声欢呼,但欣喜之余仍感到不可思议。早在多年前,他们的族长已经开始为了自己族人的权利四处奔波,但直到死于那场席卷大陆的急性病时,也只争取到了一个议会的名额——还是以那场险些发生的大海啸为代价,在那场灾难中,海神族死伤惨重,其中唯一一位不满20岁的牺牲者是族长的女儿——但此后再无任何进展。直到五十年前,新一任年轻的族长与军政领导的二儿子喜结连理,在双方共同的努力下,他们才恢复到与其他人相等的法律地位,但早年间他们祖先在战争中所犯下的虚无缥缈的罪行仍控制着他们的年轻人在世界各地的海底付出几乎所有的青春,其中有一个人,将因为至高无上的血脉在十岁那年进入海底的秘境,终其一生留在那里,直到临死前一年才被放出,跟随旨意找寻新一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的人选。那位年轻族长和她的爱人辛劳一生,终于在迟暮之年退休之际迎来了一个健康强壮的外孙女,当族长那天清晨在太阳的光辉下微微颤抖时,那孩子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将邻居家厨房熬汤的汤锅掀翻,母鸡们惊叫着跃出两米高的围栏,五公里外的一列火车在神秘的作用下脱离轨道,一头钻入了大海,连带着这个时间段出生的所有孩子齐声开始啼哭。在这吵得人心神不宁的喧闹中,族长看到了一簇突然盛开的白花,与此同时,此时已百岁高龄、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大祭司姗姗来迟。他在年幼时前往海底,一百年间穿梭于大海的各个角落帮助他的族人们抵挡大海,终于在一次清扫祭坛的时候得到了新一任大祭司的消息,他走出大海,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他遭遇了海啸、战争,饱受蚊虫和疟疾的侵扰,感染了那场在几百年前带走那位族长性命的急性病,但都靠着他顽强的意志撑了下来,他穿越过两片深不见底的原始森林,被那里的食人族抓住又放走,翻过一片早年间挡住大海进攻的高不可及的山脉,迷失在人类精心设计的建筑群中,在公路与公路间面对着车水马龙茫然无措,但最后总能回到大海旁边。他历尽艰险,跨过重重阻碍,终于在他将要踏入坟墓时,循着婴儿们的啼哭,在晨雾将退时找到了这户母鸡正疯狂逃窜的人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来到那婴儿面前,将那朵一百年前被上一任大祭司放在他身上,而今仍鲜艳欲滴的白花放在她身上。族长回来后强忍悲痛,但仍满怀希冀地祝福这个婴儿。她给她起名叫梨花,后来被他的爱人和弟弟改成了梨曼曼。

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同阿蛮所说的那样在归来的海神族中见到梨曼曼的真容,我向阿蛮询问时,他正在海里挣扎,费尽气力也无法得到大海的许可。我立刻意识到他又再次陷入了对阿化无尽的思念中,尽管此前他也从未从中脱离,但对阿化的思念并没压抑住他对生活的热情,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习惯,每日按部就班地生活,我代替了梨曼曼离开后的部分空白,余下的则都留给那些在对大海一切异动都分外敏感中消逝的时光。我曾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只有在大海中,他才能理解阿化所做的一切,才能感知到阿化的位置。有次,阿蛮在水中沉默地等待,我在岸上大喊:“你在等什么!”我跳下去,围着他转来转去,潜到他下面拉着他往下走,可总也无法移动分毫。阿蛮告诉我,不是大海在阻止他,是阿化不想让他现在去找她,但这依然不妨碍他每天至少有一部分时间要在海中度过。
“就像你始终没有停止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即使它冷眼相待,我也要寻找我的东西,只不过现在,等待才是最好的寻找。”阿蛮有一次对着在岸边百无聊赖的我这么说,我从那时起意识到他对于世界的感知并不弱于我,只是他只对特定的事物付出他的心神,并且以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智慧在行使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权力。
但此时,阿蛮丧失了往日的荣光,重新回到了与梨曼曼相遇那天在大海中挣扎求索无法解脱的状态,那个声音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不断鼓舞他生命的热情,牵引着他度过一个个不甘寂寞的夜晚,可在当时和此刻无可置疑地成为他迷茫打转的根源。我跳进海中,将他拉回岸上,他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他在刚刚的混沌中再次知晓了阿化的踪迹,也得知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一再强调,他将长出鸟的侧鳍,在巨浪中变成和阿化一样的鱼,并反复嘱咐我将来一定要注意大海的变化和此中的奥秘,因为那里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我和他们相遇的地方。这时距离海底之门已过去了十年,我早已习惯阿蛮那有时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论,后来意识到它们都随着时间一一应验时已时过境迁,那时我们都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也永远地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也在那时,我总算察觉到阿蛮总能在混沌中捕捉到关于这个世界的隐秘,连同他在沉默中所感知的一切,共同编织了组成和困扰他一生的大网,进而意识到,有些东西尽管我并未加以深究,但它们最终也都奇迹般地进入了我的生活。
自此之后,阿蛮又短暂恢复了此前的日程。

转机发生在毕业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去海边找他,可最后在那座悬崖上发现了他,他目光炯炯,远眺大海,头也不回地说:“我走到那个梦的尽头了。”

阿蛮在五岁那年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就在他得知海底之门不久后。在梦中,他来到一个和这座小城一样单一而美好的世界,方圆长满树,每棵都直上直下而自成一茵。天空辽夐以至高远,纯蓝从绿色间穿过,和四周高大的建筑物一起洋洋洒洒地坐落在平坦的土地上。阿蛮后来坚信这就是门后的世界。在如巨浪般的声音中,一个奇妙的力量驱使着阿蛮行动起来,那是一种渴求。他在准备迈步时从梦中醒来,此后呆滞良久,险些误了日出的时间。
自那之后,阿蛮便发现自己失去了游泳的技能。
此后,阿蛮每个晚上都会重新进入这个梦境,并比先前探索更长的时间,但每次回来都将重新回到一开始的位置。认识阿化时,他已走出第一片森林;阿化走后,他已进入了高楼;直到将要与我分别时,他才将将理解这个梦境背后的含义。
在这十三年的夜晚中,他走过上万棵树,进入六十四座高楼,在上千层纷繁复杂的布局中几近迷失又几近走出,又在树与楼的空隙间被叶子的沙沙声蛊惑后重新进入幻境,他在风中、在蓝色中、在绿色中和钢铁中长途跋涉,无止境地寻找,最终穿越了重重阻隔直到一棵高度超过了这里所有的树和楼的参天巨树前。正当他大失所望准备永远地离开这场梦境时,那棵树悲伤地请求他再等等。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镜子了。”
阿蛮再次感受到了与梨曼曼相遇那天那天出现的“被吓一跳”的感觉,介乎于恐惧和沉默之间。他更坚信自己的想法,这里是门后的世界。当时的声音也出自这棵树。
“风还没找到这里时,海就干涸成天了。”
多年前水中的记忆跟随着沙沙声和沉闷的低频一起涌了上来。阿蛮找到了渴求的源头,也明白了之前所有行动背后的意义所指——等人,在单一和美好中等一个鲜活的人。阿蛮答应留了下来。
他重新回到一切的原点,围着这里的每棵树转圈并借此估测直径,仔细去数每根枝条上的树叶,哪怕它们已经被更下面的绿色淹没失去了形状。他在鞋底已经磨干,脚趾全部露出时重新回到那棵树前,在成千上万条目光的注视下迈步、抬头,念出他从开始到现在发现的最大数字后走远,又在某片大到剥夺了这棵树全部阳光的云下面停住,茫然自失却始终无法解脱,直至老死也没能从这里等到任何人的踪迹。
醒来后,阿蛮便发现自己早已在悬崖边等待良久。我在傍晚来到此处时,心口曾隐隐地发痛,这种不安在阿蛮告诉我这件事后达到顶峰,又骤然消退,我怀着说不清的东西说出了我和他的最后一句话:“至少答应我,下次不要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尽管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阿蛮的离去依然显得猝不及防,他在一个晴朗的傍晚向我讲述了他梦境的结尾,接着就在第二天的早晨消失不见。我去到他家,他的父亲神情同我母亲之前一样憔悴,眼睛里往日的神采依稀可见,但早已被忧郁填满。他和阿蛮一样沉默寡言。
我坐车环绕着这座城市,沿途的海无论哪处都似往常般平静而安详,丝毫看不出任何阿蛮口中的奇观,我以一种阿蛮的方式和热情去找回他,这样再不济也不至于忘记他。这样荒唐而浩荡的行为持续到我离开这座城市,录取通知书送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我仍回忆着阿蛮静静坐在棕榈树下听我唠叨的样子,我也曾问过他,是不是将来也会像梨曼曼一样离开,虽然内心早已怀着答案,但我仍想听到阿蛮亲口确认,他当时说:“总之,我们都会有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那时,预言能力已短暂地在他身上出现,我并未在意,但仍在听完这句话后的不久选择了一所坐落在世界另一头的学校。母亲得知后一言不发,但我从她和父亲的眼中看出了阿蛮对我说的那句话,只不过这次,是他们自己对自己说的。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这里,去到我此前只在报纸上听说过的地方上学,阿蛮的离去带给我的影响一直持续到我工作后才逐渐消退,但忧伤的种子早已深深扎根。
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居无定所,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回到这座我长大的城市又离开,期间在家和大海间循环往复,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时我离开家乡已十年,铁路和轮船在此期间已经普及到这里,公路能一直通到那座此前人迹罕至的悬崖。海神族是在我回家前的两个月被彻底从人类与大海的抗争中解放出来的(这座旅游村是更之后才建成的了)。我本来没想着再回到这里的,直到收到了一封弥漫着大海气息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来找我们。

我开车行驶在环海的公路上,左手边是清晰不似往常的大海,正午太阳暴力反射的波光此时掩不住从深处翻涌上来的蓝,近些年新长出的棕榈稀稀拉拉,但和我一样坚定地向远方延伸着。山和高楼在右边拔地而起,我小时候的平房和村落在城市规划下一览无余,不再隐藏在水雾背后。
公路到了尽头,大海淹没在茂密的植物林里,此时我面前是一座直插而上的山崖,尽管多年未见,我依然一下就认出那是二十几年前被父母千叮万嘱而避之不及的山崖,也是陪伴着阿蛮数十年如一日的山崖。我关上车门,环顾四周,昔日蔚然成林的杂植随世事变迁而重新焕发新的生机,旁逸的枯枝不知所踪,天和日不再被狂乱地覆盖,而是明澈地穿插在树与叶间。之前阴森的气氛在透亮的光里消散殆尽,此前仿佛常年笼罩的浓雾也化为周围若隐若现的海平面,告诉每一个有幸来到此地的人们,这里是一块被大海庇护的区域,一块岬角。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不断向上攀登,像二十年前阿蛮跟我讲述的那样,此前原本光秃秃的岩石现在已绿草如茵,远远望去像一扇抬起的草原,悬在大海的空中不断翕动,仿佛呼唤着一个个阿蛮为之前仆后继,我迈着坚定的步伐,在海拔不断升高下逐渐放缓,直至终于与崖顶齐平,再无任何向上的可能,但依然没有发现阿蛮的任何踪迹。
我回过身,看到身后被远远甩在脚下的树林,澎湃的树冠随海风摇晃成海浪,和我来时路上看到的大海合二为一。在这绿浪里,正中的位置格外摇曳,使得那一片像在缓缓鼓起,整个画面再次模糊如往昔,仿佛重回多年前的某天。我顿时愣住,意识到这是阿蛮的呼唤,转而重回崖顶。刚刚极目远眺的海在太阳下与我脚底的草地接壤,连绵成一片新的草原,上面反射的阳光,与二十年前阿蛮与我讲述他所经历的一切时眼睛里放出的一模一样,而从八岁开始被所有的这些奇幻喂养成人的我,直到今天才彻底理解它们。在这新长出的草原上,站着一男一女,一个是我苦寻多年的阿蛮,另一个我没见过,但我知道,她就是我们从孩童开始心心念念的梨曼曼,阿蛮更喜欢叫她阿化,也比我思念了更长的时间。他们两个面色如常,一只手牵着彼此,另一只手朝我挥动,直至两声鸥叫后停住,相视一笑,又继续满怀遗憾地同我招了最后一次手,端庄温和一如他们相遇那天的样子。尽管一言未发,多年的相处使我仍能明白他们向我表达的一切。我举起双手,用力挥舞着,目送着他们再次跃入大海,化为两条普通的鱼,其中一条长着鸟的侧鳍,另一条腹部有一片绯红的鳞,正追随着洋流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你们看到的所谓的神迹,大概就是这样吧。)
(老人回过头,不再说话。)
(我走下海神崖,回到旅馆,站在面海的阳台,在一片片浪花声中看到了老人在崖上模糊的剪影,随着最后一抹余晖离去,再不见任何大海外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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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评论了“阿蛮和海”

  1. “我立刻意识到他又再次陷入了对阿化无尽的思念中,尽管此前他也从未从中脱离,但对阿化的思念并没压抑住他对生活的热情,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习惯,每日按部就班地生活,我代替了梨曼曼离开后的部分空白,余下的则都留给那些在对大海一切异动都分外敏感中消逝的时光。”
    这让我想到一句诗“因为你对苦难的信念是生命的行为,一朵玫瑰的盛开胜过了你的大理石墓碑”。

    还是不得不反复地、不断地强调一点:我无比赞许欣羡这篇文的色彩感与叙述的紧密交织的布设。首先,虽然文中没有一处刻意地渲染大海的磅礴与海滨落日的恢宏,我却在第一眼就能想象出非常非常宏大的,满是红蓝色加之以金灿灿的黄色的傍晚的海边,以至于在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完全都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而忽视了情节。这次再读,我实在又为阿蛮这种闭塞却又极度渴望奔放的性格吸引。他对阿化的等待已经超越了渴望归来的程度,而是贯彻成一种发自内心的追求,这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就可说清道明的了。还有海神族与现实的冲突,使得“我”与此二人间的关系显得“错综复杂”。我说的不是情感与态度上的隐晦,而是诸如“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但没什么值得说的”时期内发生的事情,是迷惘中散漫出希望,希望中又永远布满接踵而至的迷茫的难言之苦。这一点真的特别特别触动我。我始终没有表达出这种情感来,如今终于能说了。

    另,阿蛮看到“海里有一座生了锈的大铁门”便“一下就钻进了里面”一句,真的好厉害,一下就把阿蛮偏执却专一的骨性塑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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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莞尔,抓得好准。
      如果是喜欢这种叙述的布设的话,推荐一下百年孤独,我的许多行文感觉都是对马大师拙劣的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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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静静地泡在水里难以说出自己的感受)(无言点赞)(是会放到人生电影清单里反复重温的文字……)
    我对故事、文字、叙述方式、结构都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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