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只鸟停在窗外。雪白的羽毛抖出一层金光,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假寐,红色脚趾舒服地蜷曲在砖瓦上。周珊珊饶有兴致地盯了它一会,直到迎来数学老师迟到的第七分钟。她用余光瞥了眼踩着骚动匆匆走进来的人。
那不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何望,而是个矮小却苗条的女人。底下的喧嚣从未停过,周珊珊对她有印象,数学组的教研组长,隔壁的数学老师。
“你们何老师有点事,我代一节,你们讲到哪了?”她微微喘着气,随便朝前排一扬头,周珊珊还捕捉到一句轻得听不见的话,“真要命,爬四楼。”
“何老师请假啊,真难得。”
“挺好的,起码不会只问周珊珊听懂没有。”
“就是啊,跟不知道她回回考前几一样,让不让人活了。”
“他一直别来最好。”
“珊珊,珊珊!”她听见有人压着嗓子细细地叫她,回头看见是林玉在教室门口招手,门前早已睡倒了一片。
林玉缩在门边,一见周珊珊走来,便飞快地扯着她闪到一边,迅速而低声地说:“何望不会来了。“什么意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辞职了,”林玉的目光一闪,瞥向旁边,“今天早上。”
“那怎么了?挺好的。”周珊珊依旧有点懵,随即猛地一回神,“你是说,举报成功了!”
但林玉却像被这话惊起的猫,浑身耸动一下,眼中忽然浮起些波光。她颤抖着轻轻说:“他死了。”
“什么?”
“何望死了,珊珊。”
“那个,我能插一句吗?”
二人猛一回头,后门探出个满头狂放碎发的男生,鼻梁上架着副有点呆气的方框眼镜。
“郑环!你走路没声的吗?”周珊珊胸口开始突突地鼓动,希望他什么也没听到。
那时恰好风过林梢,杨叶在游气里消息阳阴,海潮一般的声响打在她们的心跳上。有什么飞过,箭一般地扑扇翅膀。她听到了。
“……我想调查何老师的死。”
“……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对,是张景珀告诉我的。今天早上他们学生会去找学校申报什么东西,他们正为这事鸡飞狗跳呢。
“根据偷听到的内容,应该是从中庭那里跳楼自杀的,可能是早上六点多吧,没什么人听到。现在连血迹都清洗干净了。”
林玉略有些失神地听着郑环自语一样的喋喋不休,抱着双膝靠在周珊珊身上。
“所以,”郑环转回身,“你觉得是你的举报信导致他被辞退所以最后自杀吗?”
我怎么知道。但林玉什么也没说,乳白色裙边交叠摩挲大理石台阶上的斑驳,像冰凉的月光洒上蝶翼,冰凉的浸满全身。
“你大可以放心,如果只是他针对周珊珊搞性别歧视这种程度,学校大概理都不会理。”
林玉轻轻地捏了下袖子。
“而且,我偷偷溜进中庭,发现了这个。”郑环手上晃着张白纸,折了几折,整整齐齐,沾了些星星点点的树胶,笔迹工整但费力到略显稚拙:我杀了——。
后面两个字隐去了,红墨水洇出令人不安印记,像白鸽拖着血红的脚掌踩了两踩。风还在纸与叶间翻飞,飞去。鸟群振翅的声音,她认得它。
郑环好像喃喃着什么,转身走了。
走廊无比漫长。
二
“你没事吧!”
栗色的,柔和的卷曲,笔端的弧线,顾城的诗。
陈璃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周珊珊俯下的影子,眼花缭乱的发丝,啊,还有瞳孔。她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而是泛着棕红的光泽,南方淅淅沥沥的雨后黏滞的红土,层层叠叠,但也许还跃动着亟待冒出的笋尖。
她凝视着那削开的半山,直到周珊珊跟她说,你最好去医务室看看,然后把她扶起来,她张着茫然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林玉。
林玉说,你好像从楼上摔下来了。
她仰起头,那是楼梯中段的转角,身后,“梦想在这里起飞”几个大字徐徐展开双翼。
我们扶你下去吧,林玉说。
“你叫什么,是哪班的?我们帮你请假去。”周珊珊揽着她缓缓挪下楼梯。
“我不记得了,”她脸上浮现出一瞬的空白,茫然地瞪视着前方,整个人软在周珊珊胳膊上,“不对,我叫陈璃。”
“什么意思,你还好吗?”周珊珊眼疾手快地架住她,陈璃缓缓瘫坐到地上,脖颈上半条红绳若隐若现。
“我不记得了。”
“小何都来几年了,现在突然辞了,还能去读博呀?”
“嘘,小点声,我听说不是主动辞的,今儿早上跳了。”
“啊?为啥事啊,至于吗。现在人怎么样?”
“没了啊,所以让你小声点。”声音中断了一瞬,“前段时间有学生匿名举报他。”
“我去,怎么回事……”
“没声音了,他们走远了。”郑环收回扣在墙上的玻璃杯,转身告诉张景珀,“林玉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何望一直觉得女生学不来理科,老针对周珊珊——他上课光问周珊珊能不能听懂,要是她听得懂就往后讲——讲真的,他问我都比问周珊珊靠谱,她哪次掉出过我们班前三。
“本来也没人理他,但周珊珊的朋友,你的同桌林玉,替她抱不平,写了封举报信说他歧视女生还煽动班级同学对立。
“——问题是,怎么解释这个。”
他扬了扬手中的“遗书”。
张景珀靠着窗帘,没说话,掀开帘子一角。厚重却鲜亮的蓝色下面,行色匆匆地穿行着同样的蓝色鱼群,在秋日烈阳暴晒的滩涂上川流不息。
“谁知道呢,”他注视着那些错落的前行的身影,吐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句,“没准只是个玩笑——这张纸条,这个案子,没准只是个愚弄你我的玩笑。”
没有人停下脚步。
“怎么能随便?受伤了又不是玩笑!”
陈璃第二次垂着懵懂的眼睛出现在她们面前时,林玉是这么说的。
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外伤;她说什么都记不得了,除了自己的名字,医生说开一下转诊吧,登记一下哪班的,她说我不记得了;医生说叫你监护人过来,她说我不记得他们,医生说那怎么办,没监护人怎么治,她说那随便吧。
于是她又回到了她们身边,海藻一样温汾散乱的黑发缠绕上无辜的纯黑色眼睛。
“你自己处理没问题吗,调查你自己是谁?”
她把手缩在袖子里,蜷曲的肢体使她看起来像只迷途的幼鹿。
“好吧,”周珊珊缓缓伸出手,冲她呼出一个大大的、满是阳光的微笑,“我们会帮你的。”
三
“资料显示,何老师四年前到我们学校就职,带完一轮,现在留任高三,期间……就我们这一届来看,他教过的班没有人死亡。……我们对比了他高一带上来的班,……从名单和最终合影来看没有区别。”
周珊珊拿笔尖若即若离地点着一道圆锥曲线,半搭不理地听郑环汇报侦查成果。
那么谁死了呢。她在椅子上展开全身,将目光移向远方的枝杈,连绵起伏地勾起一片棕绿的丘峦,叶落后因长期光秃而雾气缭绕,毛茸茸的。
在它们身后的碧空上,一行飞鸟舒张双翼,四散而去。
“不对,我应该是……”
林玉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陈璃,看她托着太阳穴蹙眉,柔软的黑色眼睛里噙满忧虑——林玉的眼睛永远是这样。
“我是要去什么地方……?”
“你看到了什么,还能想起来吗?”
她又一次闭上眼睛,永远向上的阶梯、无限绵延的楼道再次占据她的脑海。浅蓝色澄明的窗、昏黄的顶灯,漫长的走廊是荒原,苍白的透射着病室笔直的铁的光;疲惫的登攀,后指的逃生指示灯荧荧的亮——她爬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几年?
“你看到了什么?”
上升,影子,扶手黏腻冰凉的触感;脚步声,珠佩相撞,晃动的百褶裙下隐现的肌肤。
“那不是我……”
鱼线还是红绳?
“是谁?”
乳白还是青绿?
“她是谁?……”
悬空。
失重。混沌。
潮水一样细细密密的刺痛。睁不开眼。
没有东西掉下来,只有胸口的拉链咔啦咔啦地响。奇怪。
是我在发抖?
林玉惊奇地看着她捧起颤颤巍巍的双手,伸向领口。拉链一直合到颔下,她试了好几次才扯开;而探入的掌中躺着的是块通体青色的玉饰。
“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张景珀将那块红绳拴着的玉饰举起端详,又摩挲了一会,好像那是块吉光片羽的千年古董而不是眼前粗制滥造的小玩意,“你这块的玉和孔之间占比是均衡的。”
已经恢复清明的陈璃接过它,小心翼翼地揣回胸口。郑环和林玉越过他们的肩头投去目光。
周珊珊冷眼旁观,觉得那玩意绿得像酒瓶底,不知道哪个地摊打磨出来的,细摸上去甚至有棱有角。
她隔着半道纱帘瞧他们,一圈围坐着空桌椅,自然光漠然的浸出一片茫然。他们四个人正说话,头贴头肩挨肩,竟显出些陌生的、无厘头的亲密。
甚至似曾相识。
四
“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林玉吗?”
在面对她的新数学老师时周珊珊不适时地想起这句话,罪魁祸首是不知道几天以前趴在桌上冷不丁长了嘴的郑环。
和自己差不多一边高的女老师笑盈盈地看她,刘海梳向两鬓露出白净的额头。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将她与林玉的脸对上的特征或者气质。
“……珊珊?”
她回过神:“我在,老师。”
“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颇为奇异的,她脸上半永久的笑并没引得周珊珊难受。
“唉,能有什么事儿啊,”周珊珊也笑起来,回手捋过自己的辫子,栗色发尾打着卷儿轻快地跳了几下,“小感冒,脑子不太清醒。”
“我说呢,上次统练怎么导数也空了。照顾好身体啊。”她翻弄起手边一沓答题纸,大概是堆了几个班的,她来回翻了两次,终于找到条缝隙,掏出什么递给周珊珊。
她接过来,是把柜门钥匙,一般大小,平淡地映着发暗的光泽,平淡地锈迹斑斑,写着何望名字的口取纸平淡的发黄、卷边、翘起。
“何老师走得太忙,之前收了你们班同学些东西,我不好处理。你整理下私下还给他们吧,毕竟你是课代表,”她起身拂开一缕碎发,照旧是微笑着。
“你来做肯定比别人更好,对吧。”
周珊珊愣了一下,也无缘无故地笑了。
“‘女生学什么理’,是吧。”
最后一个老师也吃饭去了,留下凌乱的稿纸试卷和半杯透明的阳光在桌上,周珊珊轻轻哼出声冷笑,归拢起他散乱的手稿。
何望其人生活单调,柜子里层层叠叠地堆着些备课的讲义、稿纸、评优奖状,里层遗忘的不过是些杂物:这个人上课看的小说,那个人偷偷带的手机,郑环的小车,看不出属于谁的普林斯顿微积分教材。
周珊珊看着那本橙黑相间的课本莫名发起愣来,鬼使神差地放回了自己包里;然后草草卷起那些奖状废纸投进垃圾桶,重新开始搜寻堆积的没收品,指腹掠过小小铁盒里的每个角落。就是在这时她触碰到了它。
冰凉的,带着不知和谁相合的锯齿卡在柜门边沿上。
她迅速地起身扫视一圈,桌面以上没有任何人影走进办公室,纱帘实实地拉上。然后她将信将疑地拔出那把新钥匙。
有一瞬间她怀疑这是个陷阱,为了把她引向无人可知的真相的圈套。
但她还是把目光投向抽屉上挂着的机械锁。
的确,她一开始拿到的只有储物柜的钥匙,它也理应在何望死后由这间办公室的负责人保管。
问题是,身为管理员的教研组长是否早已知道另一把钥匙的所在?
周珊珊深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悄无声息地将抽屉拉开一条缝。接着缓缓带出整个抽盒。
何望私人的空间里反而要整齐许多,个人的证件和班级资料一叠一叠码放好,似乎能在无数个普通瞬间抽出又被凝视。所以她在左数第二摞A4纸里找到一张花名册,属于何望带过的上一个班。一栏栏陌生的姓名之下多出一行手画的表格,红笔一如既往整齐到过分认真地写着:
李明珠
“……从名单和最终合影来看……没有任何区别。”
遥远的地方疯跑和欢叫回环着打在林立的红砖墙上,无忧无虑狂笑着灌进她耳中。于是她今天第一次感到自己处于“今天”,疲惫的心脏开始震颤,暮鼓晨钟般轰鸣,动荡到将要尖叫出声。
——她砰的一声甩上柜门,拾起一地零碎落荒而逃。
“嗯……小璃?我可以叫你小璃吗?”
林玉看着她长长刘海下细碎的眼波,迟疑地向下点了一点,然后又不再说话。她们无声地并肩越过长长的连廊,天空是水族馆巨大的鱼缸,高矗着透出澄净的蓝。
实话实说林玉不怎么知道如何跟陈璃独处,周珊珊不在的时候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垂首低眸,对一切外界惊扰报以细细的鸣叫。
小璃?看到她的发顶微微一动,林玉知道她听到了,终于长长舒一口气。小璃,我们休息休息吧。
她迷茫地抬起头。
我们去走走吧。她听见林玉这么说。
真奇怪,被林玉抓着却不怎么滚烫;好像摸到了什么布料。
林玉已经抬起手,招向走廊拐角的身影。她凝视着林玉天蓝色洗白了的衣袖。
是那里吧。
珊珊。她呼喊出声。
五
“所以,我们去哪里?”自动贩卖机轰地一声吐出瓶饮料,我听见林玉这么说。然后周珊珊摇了摇头,栗色发尾在明暗交割处甩开暗棕的绸缎,在阳光下透亮地打着卷。
我沉默着等她们决定,抬头望天。一只鸟也没有。
但周珊珊把目光投向我。她盯着我久到我开始不安,正当我准备说点什么,她突然开口了。
我们逃吧。她说。还是没有挪开眼睛。
一直看着她的林玉缓慢地蹙起眉。她的确很白,裸露的前额像甩上几点墨迹又揉皱的宣纸,柔软地袒露在碎发之下;相比之下,周珊珊的眉是猎猎的风中扬动的霓旌。
最后还是林玉叹了口气。好吧。她说,我们走。
于是我们拨开蓝天下翩翩然的白被单,就像撞进鸟儿翕动又合拢的双翼,摔在温热蓬松的胸脯;羽翼后林玉的影子是晴朗的蓝。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但陈璃更喜欢叫它滑梯——尽管我们只往上走。明艳的塑料色彩浇铸在一丛无限长高的三角梅中间,妖冶和童真拙劣地混合。
哦,看哪!林玉向外展开双臂。有风筝!
那的确是风筝,但并非在高天上模糊地震颤,而是在杨叶油面粼粼的反光里,气若游丝地摆动着身后的彩线。
我想知道林玉为什么能站住。
“我以前啊,做过一个梦。”
她好像没察觉什么不对,背着手如履平地一般向前走去,可我拼命扒着两边才不会滑下去。
“……好像变成鸟一样;彩色的比卷心菜还小的鸟,站在地穴里拼命地拍翅膀。白色的围墙好高好高,上面一扇小窗画一样映着晚霞。”
我开始想起粉彩一样的壁画,渗进墙里的殷红橙黄和深紫。稀疏的星在南天的树影里闪。
夏季大三角。有人说过,上面那颗是天津四。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上去的了,一到窗口,就是小花园了,霍比特人的地洞外面的小花园。”
假如天气再好一点,就能看到银河从树隙间流过了。其实银河是一种白色粘稠的糖浆,搅拌了一些宝石的碎屑。
“……飞起来就只剩下平滑高远的风了,像一条毛毯……半空中天又是浅蓝的了,向下看去,海上是一条很小、很小的木筏……”
从天上看的话,海浪就像礁石衣领下的项链吧。
“我就慢慢地落下去、风一点一点消失,降落在海上……”
就像深蓝色袖口下面若隐若现的珠串。
“……然后我看见了你。”
……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啪嚓。
我听见木根断裂的声音。
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恰到好处,眼尾稍稍挑起如曲折攀附而上的桃木——你必须承认其中有些暗隐的棱角,但花枝太盛,冷光也沾上些轻佻的香气。
我摩挲着掌纹,深深浅浅地向血脉里延伸,思考能不能画出那个微妙的弧度。
她微笑着向我欠身,衣领上拉链的反光划出一个生硬的半圆,皮鞋自顾自敲打在大理石冰凉的纹路上。嗒、嗒、嗒,一下一下,像雨季迟缓地在玻璃上晕开序幕,摇进骰子哗啦啦一片。
你记得这里吗?在雨声里我听见她说。
然后她的影子便不见了,一晃穿过楼梯逼仄的折角。
我该记得什么?我凝视着手里的饮料,周珊珊买的,橙色的涟漪中间浮出一条长椅,头疼得厉害。
我猜想她不是属于这个楼层的灵魂,低头撞进细细密密的针脚,洗过无数次的纤维结构终于发白、干瘪,张大嘴呼吸。
但她又出现在我面前,三楼冷白的灯光逆着她的发梢勾出她的轮廓。我向她走去,却死活想不起她的名字。
最终是她抬起手,往空气里轻轻一拨。黑暗向我袭来的前一秒,我看见她手腕上盘绕的丝线,暗哑的珠光翻起乳白的沉淀,像一列穿起的鱼眼。
“站住!”
我听见周珊珊的运动鞋慌乱地擦过地面,林玉搀起我浑浑噩噩拖向走廊尽头,光圈一环环扩大,斑驳、晃动的。
喷薄而出的日轮。
周珊珊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门前,那个影子已经消失不见。她右手上汩汩的淌着血痕,我看见自己扑在她身上大哭,半瘫着,攥着她的手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可她木然向前张望着,耳畔杨叶生出沙沙的欢笑,陈璃看见她衬衣上的一点灰,像深冬落满雪的田野蹭出一块褐色的土壤。空气里传唱着一种未解的咒语。
六
“你说,何老师不会被鬼索命了吧?”
郑环没有转头,手肘撑在桌上对着窗外喃喃自语,没对上周珊珊拧着眉看他。
如果是此前她一定会认为郑环脑子被门夹过。周珊珊无意识地刻画着掌心的裂痕,增生的皮肉在创可贴下发痒发烫。
陈璃开始坐立难安,为她记忆里新增的画像。她的一切消逝之前,李明珠站在三楼楼梯口的逆光里,沉静的由回忆的沟壑填补出五官。是李明珠推了我吗?
李明珠,何望的花名册上多出的名字,毕业照上不在的人。
她是郑环在找的凶手吗?陈璃曲起双膝,脚尖勾上椅子下的横枨,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张字条。是她在报复何望吗?当初是何望杀了她?
所以,陈璃想,李明珠其实已经死了。
死者是不该困扰活人的。
“郑环,有时候我其实特别讨厌你。”林玉是攥着陈璃这么说的,眼睛却盯着周珊珊的手,“你是不是只把这些当成过家家,嗯?根本不考虑别人在想什么?”
林玉为什么要帮自己说话呢?
周珊珊回过眼不看郑环,眼角瞥见林玉口里一张一合,感觉自己额角一贯的发丝遮去她眉眼的大半。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周珊珊猜想她说的是这个。
于是她沉默地起身,跟在林玉身后,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她说的话。只是在离开教室的前一瞬,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刚刚的地方。郑环和张景珀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她们笑。
那是一种空洞的笑,盈盈的不明所谓。
她感到心脏猛烈地收缩,收缩,然后下沉。
鸟儿惊起时会发出一种哗哗的呼啸,翅膀掠过杨叶扇起辽远的潮汐声。西侧楼梯不同于楼中央那个封闭的平行双分结构,顶着走廊尽头成了个巨大的玻璃橱窗,展览蓝天白云,飞禽走兽(也许是初中小孩),以及一棵树的一生。
陈璃跟着她们走向树的十年前,停下,转身,躺进双跑楼梯下的阴影,林玉和周珊珊用书包舒舒服服垒出一道彩色的雉堞。
她们不该再混入其中了。
“你就睡在这里没问题吗?”
陈璃眨眨眼,没问题的。她喜欢倾斜的天花板,这让她想起阁楼、星星和夜空。
不应该再知道更多了。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周珊珊好像听见她的声音,遥远的在布满阳光和鸟鸣的桃树里回荡。
请为我采一朵草莓花吧。
霎时间一种嗡鸣充斥了她的头脑,直觉走廊深处有一点光,冷冷的刺在那头;我要去找她。周珊珊重复。我要找到李明珠。
她无从想象林玉质疑的目光,话音刚落,周珊珊彻底沉入那片光晕,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七
林玉又来了。她站在楼梯上,扒着扶手探出半个身子,鬓发整齐地拢到而后,似有似无地微笑。
陈璃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自从她从楼上跌落第一回被林玉捞起来,她就天天能碰见她。她有点不明白。
“早上好,今天感觉怎么样?”她一拢裙摆就地坐下,但眼睛并不看陈璃。
走廊里那么多学生,她单独就能找到陈璃。
陈璃于是端详起她的侧脸:林玉并不涂脂抹粉,整个人白净得过分,从早到晚的也不会收起那点笑。今天早上的逆光刚好擦过她的脸颊,弓似的勾出一弯白月亮。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张脸有点陌生。
但林玉无视了她的目光:“还是害怕三楼吗?”
她不由瑟缩起来。林玉往常是不会这么说话的。她低头观察地面,灰色大理石爬满星星点点的斑纹,看上去藏污纳垢。
但好在林玉并没追问下去。她刚刚松了口气,却见林玉斜睨着看向她领口:“你戴着玉佩吗?”
周珊珊捏起那张字条,受潮的纸张绵软得使点劲就能破。干涸又反复润湿的字迹顺着纤维,肆无忌惮地扩张,截断。
她觉得她听过这个故事,显然郑环和张景珀也知道。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去,门窗彩绘一刻不停地后撤,消失,又再一次出现,像滑块问题下面永恒转动的传送带。
周珊珊不是第一次把学校走廊想成别的什么了,比方说医院,科技馆,再比如动物园,她经常绕着围墙狂奔一圈又一圈;但是,她快步跟上他们,但是如果在移动的从来都不是她呢?
伴随着鼓膜上一次次涌起的热意,她想起一颗抛起的石子。那是一颗一无所有的石子;它归还了风,归还大地与海洋,归还向上伸出的手,归还自己的形体质量与沟沟壑壑;很多年前的物理学家说,它会落在你身后一点。
她突然口渴起来,身体中某处点燃了,狂舞的金蛇一样扭动盘旋,脚下没什么实感地滑过硬地,走廊尽头高悬的“静”字不大不小。
“静”。周珊珊永远记得这个字,一楼写的是“静”,二楼是“净”,三楼是什么来着?也许是“镜”,取个明镜高悬的意味。
明镜,冰凉、光滑的,黏在她脚底。没有摩擦。
所以,她想回那颗石头,想起它悬空一刻附着的初速度,与参考系的纠缠不休。
那是一颗怎样的石子啊,她想。在昼夜不停前行的时空里落回原地。
“你也听过那个事情吧,几年以前,何望在楼梯间的监控死角杀死一个女生的事。”
借着上楼的空当,张景珀回头跟周珊珊说。
“据说是不正当关系吗?”
他耸耸肩,“总归她是被威胁了吧。”
“那她不就是在这死的吗。”
“难道你会害怕这个吗?”
他们于是都咧开嘴笑了。但周珊珊笑着笑着扭过了头,不再去看他们的脸。
八
“别害怕,往上走吧,我会在下面接着你的。”
这样说的林玉在我走到楼梯中段时消失了,转角处一尘不染,什么也没出现过,什么也没发生过。
强迫自己转过视线。不要低头,只盯住向上蔓延的阶梯。忘掉眩晕。右手边台阶底部刮掉了一大块石灰,腹洞里层层叠叠挤压着长满鱼化石的页岩。皱鳃鲨瞪着眼睛从天而降,一定能把人的头骨都砸个粉碎吧。
我茫然地凝视起它的空洞,一遍遍粉刷包围的是快门,深邃到不知黑夜的洞穴中央映出一张脸——那是我的脸。
但很快我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倒影。弧面波光下扭曲变形的我,折叠在岔路口的反光镜上。我附着在一块红褐色的虹膜上,雨后湿漉漉的红土一样黏着松针、竹叶,固执地把我吸在中间。瞳孔毫无慈悲地吞吃掉所有潋滟的光粒。
她的中心死寂得令我安心,尽管我想不起她属于谁。可在她的视界里是一个蜷缩着的我,抱紧双膝,安栖其中,在她慈悲的沉默中央我看见我展开双臂,攀上那道冰凉的阶梯——那让我想起三楼的存在。我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狠狠地闭上眼睛,希望它们随着眼睑合上归于黑暗。
我知道再睁眼我将面对什么。坚硬的地面,空白的大脑,珍珠手串细密又黯淡的反光,和惨白灯光融为一体的惨白裙裾。
但是我什么也没看见,又一次用力睁眼的结果是:无节制伸向尽头的走廊,荧荧亮起的逃生指示灯,远处隐隐约约透进一点暗沉的光,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或是雷阵雨。
真正令我不安的是:我的视野里,所有的门柜都在缓慢、却不容拒绝地倒退。我看着我走到一排储物柜前,理所当然地转动上面的一把钥匙。
门洞里已经滑进了一丝光线,我突然真正地惊慌起来。那就是我应该看到的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丢失了什么。可是我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拉开那扇门,瞳孔放大的几毫秒间我已经看清了柜中所在——
我愣住了。
黑暗的尽头是张人像,歪着头,短发遮住半张脸,生命鲜血淋漓地喷溅而出。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之上,是几点黑色写意的飞鸟;下面,通体青绿的镯子一半隐匿在黑暗中,一个粗糙的断口闪着冷光,像未磨平的沙砾。
我惊惧得像个突发心脏病的老人,颤颤巍巍摸出领口的玉佩——那只是个一指宽的碎片,林玉说的没错,我一直戴着它。我将信将疑地把它对上玉镯。……天衣无缝。
……问士以璧?……绝人以玦?反绝以……?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开始盘桓。我想不起来那是谁想不起来最后一个字想不起来什么意思。它在绿色的光晕里转啊转,转啊转,简直要填满整个三楼,直到一阵拔地而起的苦痛将我攫住。
然后我听见走廊里传来凄厉的尖叫。
周珊珊骤然感到一阵凉意,一个激灵顺脊背而下。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她问另外两人。
郑环和张景珀在一边翻箱倒柜,废纸聚沙成塔般震得铁皮柜轰隆作响。学校心安理得地空出一片地图,就像一场核爆后,人去楼空的建筑里除了亡魂就是亡魂。
“什么?”周珊珊不再问下去,但她听到楼道远处什么开始潺潺地流淌起来,有什么被打开了。
她一遍遍捋着发梢,心里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一张写着“李明珠”的名单。她记得她曾经拿走过它,不知道它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现在郑环掏出了一堆鸡零狗碎。小车、粉笔雕塑、圆珠笔拼凑的枪支残骸、一整套调酒工具,他边上张景珀叹了口气:没什么用。
“锁得太严实了,没有钥匙很难办。”
“我有发卡。”周珊珊只好这么说。
但他们折腾了半天,吱哇乱叫着嚷一些怪话,周珊珊听不懂。她其实已经有点忘记上一次是怎么做的了。她只好岔开。
“你们为什么觉得这里有线索?”楼里的水声越来越大了。她怀疑这不是何望的办公室,是沉没中的泰坦尼克号。
“因为,”郑环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瞬的空白,“钥匙。”
“钥匙?”
“对,配楼的钥匙。”
空气似乎静止了。他们都不再行动,连同嘴角和眼珠,定格在注视过美杜莎的脸的一刹那。周珊珊低垂着眼睛,听见门外的声音呼啸而入,舔舐起她的脚踝。它包围住他们,慢吞吞地爬上四壁。
周珊珊感觉她还是看到了那张脸,美艳妖冶得像桃花,在某种扭曲中面目全非,蒸腾着融化进空气的搏动。
那是,那是一场大火,它把方舟烧净了,吞噬掉一切芜杂凹凸的地方,于是人们也看不见了。
但是李明珠在那里。
周珊珊看不见她的眼睛,但知道她一直在笑。狭小的四壁之间她始终直视着周珊珊,像舞台侧面亮起的追光灯。
在那场雪崩般的大火将她也吞噬前,她知道自己必须奔她而去。于是她闭上双眼俯冲——
——瞬间的窒息。
周珊珊感到她仿佛同一层层纱缠斗已久,此刻一触即散,重重火影中不知道多少画面在奔逸,刺痛着她的眼底迫使她睁眼。
她看见微亮的夜色,点染成深蓝的世界;路灯还未亮起,城市漆黑起伏的轮廓蛰伏其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沉默地隆起又蜿蜒。只有杨树叶自顾自响了又响。
李明珠坐在中庭边沿的围栏上,两腿纤巧地勾住栏杆,口型在晨昏交界的晦暗里模糊不清。她撑着护栏的手上,有一串细密的珍珠手链。
她抬起那只手指向身侧,周珊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通向配楼的门,常年不开的合页上已经挂满锈迹,锁洞里穿出一条粗壮的铁链。但她发觉那里还有一块铭牌,早已锈蚀得只剩些崎岖。
周珊珊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仔细地感受着那些线条的刻痕。在她辨认出那些文字的含义之前,她看到李明珠忽地一笑,竖起一根食指搭在嘴唇上,向后一仰,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周珊珊还是读完了那行字母,上面写着:
洋桔梗,风铃草,铁线莲
九
周珊珊醒来觉得好累,也许是因为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个漫长、荒谬的梦,她甚至梦到了李明珠的鬼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李明珠还活着,前不久还和她打电话呢。
李明珠也不是什么前几届含恨而终的女学生。李明珠就是李明珠,突然出现的,全班除了她以外唯一的女生。
她缓缓撑起身子,整张脸因疲惫陷入进散乱的卷发。挣扎着掀开蚊帐,按掉床头柜上发疯的闹钟,从第一格里抽出胸罩再从下面一层掏出一双袜子,胡乱套上之后又瘫倒在床上,两条腿悬在床沿上乱晃。几分钟迷蒙的睡眠后她睁开眼,发现还是一片黑暗,突然想起遮光帘还没拉。
她不急于找到光源,驾轻就熟地蹭到书桌边上,摸起梳子一下一下理顺她的自来卷,黑暗中她意识到,仅仅是这几分钟,昨夜的事就蒸发了大半。所以她干脆不再追究,眯着眼睛刷牙洗脸去。
这是一个夏季的早晨,周珊珊起床觉得浑身黏糊糊的,汗出得不怎么透彻,像山楂果上裹的一层糖浆。她就顺手捧了一把凉水浇到脖子上,它们顺势而下,在胸前湿哒哒洇了一片,她侧起耳朵聆听鸟的叫声。
喜鹊叫得最大声,沙沙地摩擦着家巴雀凌乱的争吵。听着对面房檐上的喧闹,周珊珊骤然想起那个词,“日常”。是的,就像小的时候,遮光帘顶部隐隐透出一线光,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已经灌满在耳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条她上学、出去玩跑过无数次的路,已经在玻璃大楼剔透的阳光背后,明媚地张扬起两条肩带。那里大叶黄杨恣意地高人一头,凤仙花暗暗开放。
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过是个属于很多年前的早晨。
周珊珊感到那喧闹里藏着咕咕声,不是鸽子,就是斑鸠。她猛地拉开窗帘,久违阳光的出租屋终于豁然裂开一道口子,跳出一些散漫的书桌、书架,还有蚊帐。她猜对了,那是一只珠颈斑鸠。
她俯下身,能看见它浅红的胸脯和带斑点的脖子。斑鸠是一种迟钝到家的生物,憨厚到背过身去、隔一道树丛,你就看不到它。它不很怕人,泰然自若地安坐着,等到觉得自己该走了,就支起两条细腿,倒腾着快走起来,最后咕咚一声沉下窗沿,就飞了。周珊珊看了它很久,不知为何想起林玉,长长的影子斜靠在一居室的地板上。
林玉最喜欢喂鸽子了。她无端地想。
2013年9月1日,中午,在通往三楼的楼梯间里,她用一根项链,缓慢地、安静地杀死了林玉。
具体的杀死林玉的缘由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自己被老师霸凌最好的朋友却袖手旁观这种话说出来总是太奇怪,事实证明,在今天面前,多强烈的愤怒都避免不了变成一种空洞的符号。它就像没有云的日子里高飞的鸟,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又或者身处何方,只有黑色的一点标记着天空的存在。也许她的高中一直是这样,周珊珊突然想。
今天只需要考一门,一直到中午周珊珊才踩上一双运动鞋,慢吞吞地步行去学校。她贴着边挪动,五月才开始盛放的凌霄花爬满一路上的私搭乱建,羽状的叶片刚好投下些荫蔽。
她没由来地感到紧张,那些橘红的花瓣好像放在她胃底下煮,煮沸了,就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尽管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一场考试为什么还会让她那么紧张。
可能,可能因为这就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了,全市排名的二模,可她预估的分数还没考到过一次。
如果林玉还在的话,肯定在跟那个叫张景珀的同桌争得你死我活吧。她真的那么幸福,哪怕有那么个存在在她边上。周珊珊理解不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发觉泡桐花落得差不多了。
“珊珊?你是周珊珊吧!”周珊珊茫然地看着这个叫住自己的女人,觉得好眼熟,“高一的时候我教过你呢。”啊,是数学老师。
“你还记得吧?当时你可喜欢来问微积分了,现在都要毕业了呀。”
当时你还说别把精力浪费在以后用不上的东西上,周珊珊扯了下嘴角,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见她没有作声,女人接着说下去。
“结果你去学理科了呀。你们家什么打算?”
周珊珊抱着英语讲义,手指尖卷着书角,说,学医。她盯着运动鞋上毛躁的网状结构,想海浪如何透过它。嗯,学医。
“啊……”周珊珊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她迟疑了一下,“学医啊,医生、医生也好,医生稳定,就是太累、上学时间太长。”
说罢好像觉得还差点意思,索性把手往她肩上一拍:“老师支持你。”
周珊珊只好点点头,抬起脸来笑笑。
过了一会,她又问:“你们现在数学老师是谁呀?”
“左老师。”
“她不是教高一呢吗。”
“原来是何望老师教的……”
这回周珊珊看到了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喉咙深处发出近似于“啊”或者“哦”的声音,然后变得若有所思起来。她一定听说过什么。周珊珊突然觉得,可能也没有什么词能描述林玉的死。不是找不到,是根本就不在那里。
女老师好像觉得她在难过,似乎还想再就这件事安慰她两句,但周珊珊低下头笑了笑:“我不是很想想这些。”
广播解救了她,考试还有二十分钟开始。
周珊珊在上楼途中碰见郑环,他从二楼另一头狂奔而过,从楼梯口一闪而过。他肯定不打算来考试,因为二楼都是文科班,不会有他的考场。看起来打算跑去配楼躲一下午吧。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中庭其实在二楼。
于是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的梦,一楼的字牌是“静”,二楼也的确是“净”。三楼是什么来着?
她下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发现那里早就没有字牌了,空荡荡的天花板上有一道凹槽,石灰坑坑洼洼的掏出一块,好像曾经挂过什么。
杀死林玉的手法至今还是她的得意之作。
9月1日早上,周珊珊撬锁钻进配楼,从废弃教室讲台下拆出几个轮子,装成滑轮组安在三楼楼梯间监控死角。
中午,她和林玉一起去吃饭,回来的路上她把她勒死在三楼的拐角。林玉几乎没怎么出声,但项链很细,她的掌心也划出一条血痕。她摘下林玉的手镯,和她自己的是一对,然后把她们系在滑轮组两端,从楼梯的缝隙中爬上四楼。林玉的头好像撞在了楼梯顶部,血迹顺着一条弧线降落在二楼,浓墨重彩地蹭在墙上,白底黑字的“梦想在这里起飞”被擦去一半。她看着郑环和李明珠一起下楼,知道他们一定会看见什么。
学校果然没有声张。第二天,她把林玉的镯子擦干净,扔进陈璃的柜子,听见她在走廊里尖叫。陈璃真奇怪,明明一直在画一些尸体还贴在柜子里,居然还会被林玉的一个镯子吓成这样。
李明珠拉着郑环去吃饭,郑环好像在试着查林玉的事,叫了她、陈璃和张景珀。他们什么时候熟起来的,李明珠才转过来两天吧?
周珊珊经常坐在配楼的教室里发呆。
20日晚上她没有回家,缩在配楼的灰尘里等了一晚。凌晨,她拿走配楼的灭火器,对着路过中庭的何望来了一下,顺便把他推下楼。何望砸在地上,血迹没怎么蔓延。
校门口怎么都是水?那天早上,早到学校的同学笑着互相问。
周珊珊路过时反复检查过那片硬地,血迹稀释到不能再稀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黄色水印。
李明珠不再在郑环开会时发表意见,说起来她前段时间跟何望走得很近,但看她的样子也实在不像伤心。她拿手撑着头,斜睨着眼看他们,假珍珠手链搭在手腕上,透明鱼线好像一绷就断,周珊珊不知道她为什么戴它。
张景珀说,还有一种可能,三楼的监控什么都没拍到。
他说得对,纯是排除法。
那之后不久的寒假,学校又开始修路,中庭楼下的砖石被翻起重铺,官网发了一条“……2013年基础设施改善情况报告”。
她已经无数次走过三楼,无数次在配楼里呆呆地看着夕阳落下。折磨她一年多的歧视终于彻底收场,她可以安心去高考了,她想。
事实是周珊珊并没能去参加高考。据当事人回忆,那天中午的教室笼罩在昏沉的睡意中。也许真的没有人听到她做梦、惊醒、粗重地喘气,他们听到时只剩下门摔起的尘土、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她跑下三楼,跑进中庭,跑上配楼,嗵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人群开始游动、聚集,陈璃扑在她身边。李明珠在楼上,透过翻卷的杨叶、油光闪烁的杨叶,看见了她。在她身边,郑环看见李明珠的口型,好像在说对不起。郑环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不过也再也不会有答案。
李明珠又转学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偏偏在高考之前走,正如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在2013年9月1日来。
十
周珊珊为什么想做医生是个太大的问题,比整个学校加起来还大,大到只剩下能指空空地笼罩其上。但是有一个故事还没有讲过,关于她自己也关于林玉。
她在小学就见过林玉了,那不过是个偶然,那个时候学校里面还有托管班,她父母又恰好出差。林玉说,因为奶奶最近不在家。她坐在靠墙的地方写作业。
换个地方待对周珊珊来讲不是难事,只消半个小时就能笑着骂着跟孩子们打成一片,他们在走廊里上蹿下跳,把听不懂人说话的小孩锁在门外,怪叫着看他一个劲地撞门,简直要把屋子掀飞。她跟别人嚎叫,疯跑,笑到楼道里灯一盏一盏亮起,小孩子们一个一个被领走,托管班老师开始打瞌睡。林玉还在那里写作业。
周珊珊百无聊赖地趴在那,看外面半明半暗的颜色,然后做了个她也许会后悔终身的决定。
林玉,林玉!她当时这么叫她。你想不想出去玩?
她们趁老师不注意溜出教室,躲到小天井里。天井里修了一道水渠,从叠水瀑布喷泉汩汩地往外淌着。院里有几杆竹,一排玉兰。时令正值四月初,玉兰刚换新叶,正绿得过分;遍地钻着一丛丛紫白的花,高的及膝,周珊珊说那是二月兰。在她大一点的时候,这个天井又被翻修了一遍,从此这里种满了国庆花坛里才会种的花。
四壁是一排排已经没有人的窗洞。好安静啊,林玉听上去有点激动。
放学以后的学校为什么那么奇异呢?多年以后周珊珊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学校——谁又能保证什么是真正的日常呢,也许几百几千人每天按时来一个地方又走才是真的疯了,就像四月开的为什么叫二月兰呢,又为什么拔掉它们呢。
她们只是玩闹跑跳,踩着小河里的石块穿行,手把手爬上假山,看木秋千能荡多高。周珊珊记得那一天的天空:白灰色的,并不十分明媚。空气里堆积着许多云,却足够高阔。
“珊珊!珊珊!”她听见林玉叫她,却没看见人。原地转了一圈看见林玉从树丛后头钻出来,“你看这个。”
周珊珊凑近才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一只蜜蜂。黑黄相间,黏糊糊地沾着什么黑色的东西,翅膀皱褶地搭在身上,像一片洗完拧干晾晒时去没有展开的裙摆。它的腹部好像受伤了,周珊珊告诉林玉。
“那我们能帮帮它吗?”
帮?周珊珊眨着眼睛看她。其实它的刺好像已经断了。但她看着林玉摘下玉兰叶,去水渠里盛了几颗水珠,放到它嘴边。
“要把它的翅膀晾干。”周珊珊突然说,“最好能再给它采两朵花。”
她看到林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们把它放在这里没问题吗?”林玉看着周珊珊拿课本端着那只蜜蜂塞到楼梯底下的空地,又小心翼翼地摆上几朵新鲜的花。
周珊珊把头缩回来,揉了揉自己的碎发:“没事的,它都能自己吃花蜜了。”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林玉脸上比往常更红润一些,后衣领已经湿透了。她一定很少出来和小孩们疯跑。
“它命真好,本来都要死了,幸亏碰见我们——就叫它‘幸运’吧!”周珊珊发现她那个时候的声音有那么兴奋——她在这里有个“秘密”!以至第二天再见到林玉的时候她们止不住地冲对方眨眼,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幸运”还在那里,她们取出它的时候它正趴在鸢尾花上大快朵颐。
它今天看起来挺有活力,她们围着它看了一下午,跑到花坛里采来各种花给它,她们发现草丛里一种五瓣的白花它最喜欢,周珊珊说那是草莓花。
有一次它掉到了地上,林玉哭了,周珊珊拍着她的肩膀说你看。然后她们看见躺了一天一夜的“幸运”拖着半截身子活动起来,蹒跚着爬向草莓花。林玉就不哭了,咧开嘴又跳进花丛里去了。
“珊珊,”临走的时候她这么说,“周末你来照顾‘幸运’好吗?”
周珊珊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懂得多嘛。”林玉是这么回答的。
一只没有刺的蜜蜂早晚要死的,不管有多幸运,留在学校或者日夜看着都没差几天。周珊珊在它死前把它放生了,第二天回来它已经不在那里。
周一回来时,林玉小心地问她,“幸运”还好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止不住地扯校服上的弹性袖口。
它走了。星期日它就消失了。周珊珊试着直视她的眼睛,手心里攥紧了全是汗。看到失望的影子从她脸上闪过,她连忙补充。不过你知道吗,前一天晚上,我看见它的翅膀动了。
也就是说,它飞走啦!林玉看起来很高兴。
对的,它先前已经飞过一次。想必它从窗缝里飞回去了吧。周珊珊又拍拍她,也许哪天你碰到的蜜蜂就是它呢。
林玉就那样高兴地走了。周珊珊高兴不起来。
她撒谎了,但也不全是假的:她没有扔掉也没有杀死它,“幸运”的确自己消失了,但是被蚂蚁搬走的。
十一
高一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是一个雨天。周珊珊记得很清楚,雨水混着木屑桐花砸在路上,教室里很早就开了灯。成绩发下来每个人只有一个小条,她跑去物理办公室看排名。她考了全班第三,但只有七十多分。
别担心啦,这次难度大。物理老师这么安慰过她,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你们那个破班考前几算什么?第一还说得过去。妈妈是这么说的。
她的教室在三楼,往下一层是文科实验班,往上一层是理科班。
你物理都那么费劲了,妈妈突然凑近了说,干嘛不干脆选历史?周珊珊只能跟她说历史也很难。
这种说辞打消不了妈妈的念想,她已经连续提了一个学期,假如统练考得不好就会浮现出来,就像下雨天池塘里的鲤鱼。
周珊珊希望现在能打个雷把学校劈了,把卷子什么的全都烧完,但就算学校着火了整个儿垮掉妈妈也不会忘掉高考的,更不会忘掉学了文就能多考几十分的幻想。
她记得高二的时候她跟妈妈说,妈妈,我觉得我们数学老师歧视我。那时候她不再频繁地念叨,只是放下筷子,说,谁让你当初这么选了呢。
于是那天晚上回家,周珊珊坐在一居室的卧房里写作业,一墙之隔的地方妈妈在洗漱。……下次你来跟她说吧。她的话顺着水声渗出来。
周珊珊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在浴室里打电话,隔断层根本不隔音,她不知道是不想让她听还是故意让她听。她们现在很少争执,但妈妈一定会很快打给她爸爸。
他们在说什么周珊珊都不用听,她今天也不会再回忆起来,她在改最后一道大题,顺便做后面的附加题。她和一个朋友在一个考场,考完出来他破口大骂,周珊珊也骂。但他最后考了一百一十一分。
窗外已经黑透了,没有深蓝也没有深紫,能看见的只有一团团树的影子,她看答案改掉了动量,听见隔壁电话里在说,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啊。
周珊珊试着无视他们的声音,心里明白有梦想不是什么值得嘲笑的,但她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同学。他天天上网,攒了一书柜漫画书,好像每天有花不完的时间——但他还是能考一百多,周珊珊一想起来就愤怒,可是今天,她心里好像某一块忽地松动了,一下豁然开朗,喷薄出一种近似于英雄主义的壮烈感。
她甚至感到有点轻松,靠在椅背上向窗外看去。雨在傍晚就停了,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但闷人的气压早就被撤去;一街之隔的柏油路上划过汽车疾驰的回音,在雨后显得那么遥远,已经有乌鸦在空中叫起来,只是隐在夜色里看不见。
这是我的、我自己的选择,她这么告诉自己,我会为它负责、抵死抗争到最后——不管后果是什么。
她感到有点儿幸福,于是闭上双眼听起夜晚鸟群振翅的声音。
全文完
像一个漫长的 暑热的 梦境。智子美丽的文字轻轻地流过去,就像周珊珊想到自己运动鞋的纱面上漫过的海水一样(尤其是我印象里原作对这里的描述是她的泪水…)一切都特别轻盈,反复描写的那些鸟类 深海鱼 石子和楼道。就是那些像是绿色的 柔软的纱质一样的词语,流光溢彩地掠过 但是满身大汗地醒来。
每一个文字都特别的美丽 然而并不是暗藏汹涌的那种力量,而是像是梦魇一样的 强悍地震动。我有两次感觉到周珊珊剧烈的心跳,在即将要摸清真相的时刻 像是因为恐惧将要醒来又怀着复杂的留恋蜷缩在一起……那些文字都是首尾相连的 相互恋慕地连缀在一起的、、、、极其美丽的梦境啊。
我不敢说我读懂了多少(即使本入还是原作者),读到的人物以及情绪多于剧情、、最后留在脑子里的除了复制黏贴了一大堆伟大的文字以外就是 周珊珊缠绕不断的心绪。读完以后我想 其实我们总在试图给周珊珊一个比原作更好的结局。但是最后她总是自杀了。即使在这个梦境里,林玉活着,何望离开,她的未来令人有些踌躇又充斥着渴望。她也依然会死,会醒来,会遗忘。然后用冷静地笔调说出,令人骄傲的杀人手法。落到最后也不过是“愚弄你我的玩笑”。她的人生绝对不是仅仅几句闲言碎语能够涵盖的,她还有其他的 混沌的念头:在她梦里足够孱弱的陈璃 令人厌恶又喋喋不休的郑环和张景珀,以及总是跟在她的后面 又为她出头的林玉。
(作为原作来说读者的自行补充信息总是觉得有点诡异……但)看到蜜蜂的故事之后这几乎形影不离的两人关系有了全部的出口。周珊珊从未理解过林玉 即使她们从小相伴,林玉温和 友好,又并不像太阳。在她仓皇无助的时候,她渴望林玉理解她。但其实大部分时候,林玉并不是跟随着她的那个人,林玉有自己如同钳子拧好的铁丝一样的生活轨迹,就像
“……好像变成鸟一样;彩色的比卷心菜还小的鸟,站在地穴里拼命地拍翅膀。白色的围墙好高好高,上面一扇小窗画一样映着晚霞。”
她终究是想要展开翅膀 飞出草莓花心的那只蜜蜂。周珊珊在梦里比林玉还要先拉起陈璃的手 我们无法断言这是讨巧、嫉妒(她真的那么幸福,哪怕有那么个存在在她边上。)还是模仿…她看到林玉喂鸽子 看到自己离开,“那是一颗怎样的石子啊,她想。在昼夜不停前行的时空里落回原地。” 梦境中的三楼剧烈地抖动的一刹那,她抛出石子的那一刹那,只不过是给旷日持久的 永恒疏离的友谊画上突然的句号。
就像我在楼梯间里模模糊糊表达的那些……从楼上跳下去的一瞬间 周珊珊想到的是林玉和鸽子。
“死者是不该困扰活人的。”绝对是最完美的对陈璃的叙述、、“我想知道林玉为什么能站住。”是陈璃想要诘问的,也是周珊珊的心结。在七的部分可以感觉到周珊珊和陈璃的逐渐融合——我想一旦要写周珊珊的结局 就不得不写她如何在林玉死后活着。即使压抑着日久天长的痛苦的周珊珊,长时间活在漠然和孤独里的周珊珊,也依旧被死人困扰着。。她的梦里还是出现关于死人和鬼混的调笑,你会害怕这个吗?这就是她对郑环的怨恨和悔意,如同太阳吞噬一切的烈火一样 烧毁了她的方舟。
周珊珊的人生就是如此,其实值得被称作天生反社会的情感淡薄而一笔带过。她的恐惧在本文中是最为鲜明的内容……神来之笔的字牌 平淡的杀人手法描写 她在一遍一遍地回溯自己的愤怒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火光为止,好回到温暖的孕育生命海洋之中。
非常非常动人、含有梦魇的惊人氛围的神作……其实并不会感到前后的割裂 最大的分歧非常恰到好处的在梦境 幻想 和现实中间。让我觉得最厉害的还是作者没有结束在周珊珊的死,而是结束在周珊珊终于荒谬地 在不断燃烧翻腾着的嫉恨种感受到幸福的那一刹那。如此这个简单到可以一笔带过(对不起其实我觉得这主要还是因为我是原作…对自己的人物理解永远停在一个片面的地方。但是斜玉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是周珊珊非常无理取闹和小题大做)的凶手因此而持久地灼烧下去……………………如此美丽和伟岸
智子智子我们喜欢你我读了好幸福智子智子你可不可以翻新一下原作呀原作何德何能…………但是看到不同风味(尤其是 我写的是被打服但你不是)的斜玉感觉特别特别有趣和幸福、、所有人都只能书写自己的高三 即使它如此大同小异 又顶着面貌相同的角色,即使原作的结局已经不能更改 它还是私人的如此恰到好处,让我们如此窥见不同的斜玉世界、、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