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被一株蔷薇叫住了:“嘿,给我浇点水。我已经渴了很久了。”
我对它的态度略有不满,不过看着它布满愈合已久的伤痕的茎,依旧给浇了水:都枯成这样子,还孤高什么呢。
“你不是野生的吧?”
“我曾经住在温室里。”
“那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痕?”
“亲爱的园丁把我旁逸的枝丫剪掉了,我才能和别人一样,走上正轨。”它说着挺直了仅剩的两片枯叶——这简直是我见过最难以理解的花。
“和别人一样就是正轨吗?”
“他说这样我们会有更好的未来,会有更多人喜欢。”
“你就甘愿为此受这么多伤害?”
“他说是为了我们好,怎么算伤害!”
“我们?”我说着抬头,霎见一园子一模一样的蔷薇,或枯萎或残缺,孑然伫立,只有两片小叶子耷拉着,间或被风拨弄得跳动几下。
“我记得我之前见到的蔷薇确实比这长得不规整得多。”
“那当然。园丁总说我是他最得意的范本,其他花朵都要向我看齐!”
“可是,你最初大概也不是现在的样子吧……你不会,即使只有一下下,怀念过去吗?”
“不,你这样说非常过分!”
“哦,抱歉……主要是你现在太美了,这让我很好奇你最初的模样。”——这种小谎大概也只会对这执迷不悟的破蔷薇凑效——它听后浅笑一下,把本身就高昂的头颅昂得更高了。
我头一次见到园丁,还是幼苗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来到这里。我开心极了,每天都盼着园丁把长长的管子拎来给我们浇水,那时候是最自由、最有归属感的。于是放任自己长出最张扬的枝条。可是有一天园丁的水管突变成了剪刀,把我花无数日夜长出的枝丫轻轻“咔”一下就剪掉了,我的同伴们也是。唉,我们当时多么痛苦,更是那么不解!
“这是长大的必经之路啊,你们无可回避!”园丁说着把残枝装进布袋,留下一个拿着剪刀的背影,遮住了落日,只剩些余晖从周围发散而出。我怎么能接受呢:那些嫩芽不久前还多么鲜活地簇拥在我周围,现在搜刮殆尽,就留下两片极致统一的无聊叶子,好像我之前所有的欢乐与希望都白费了。我和他们一起抗议,但看着那些“先驱”,先是被冷落,然后慢慢限制水和食物,直到他们低下头颅,向园丁道歉,我也被磨平了脾气。“为了你们更好的未来,听我的,准没错”——他每天都这么说。所有花朵竞争都想力争上游,争先恐后的抛去自己原本的枝丫,我才明白,按照园丁的路走,才是走上真正的正道!直到他给了我最好的食物和最动听的言语,告诉他们都要向我学习,我才成为一个合格的花朵:那是我最得意的时候。
后来我看着园丁种一批一批的花,我们的温室渐渐充盈起来,慢慢变得都如同我们一般。他们在为了失去枝丫叫苦的时候,我就如园丁教导的一样,安慰他们,告诉他们这是为他们好,是长大的必经之路。可是有一天,那是一个明丽的清晨,一株小小的玫瑰说出了我听过最刺耳的话:“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与众不同的”。
你可以想象他的话在整齐划一的我们之间是多么突兀!园丁好像也有些惊讶,气势汹汹地剪掉了他所有的枝丫——我还记得那惊心的脆响——如此五六次,他依旧毫不收敛,简直无可救药!
我们都被吓坏了:“你不怕自己不符合要求被园丁淘汰下去吗?”
“可是我总不能拿我的个性为代价去讨园丁的开心啊!”他又落了一片花瓣,但剩下的花瓣依旧傲然挺立,光彩夺目,真是可惜了。园丁气不过,把他强行移栽到了温室外,听说没有食物,风吹雨打,难以想象啊,再回来时凋零得不成样子,垂着脑袋,仅剩的几片叶也摇摇欲坠。于是他改悔了,愈合的伤疤上再没有长出过新枝条,像我们一样。我不知道我该庆幸还是愤怒,因为他抢走了园丁对我的一切夸耀,他光鲜、美丽,他的生命力在一众花中脱颖而出。
他被提前卖了出去,大家都为他找到了正轨而高兴,此后我们再无交集。不久后飞来了一只蝴蝶,他看见我们,开口就说:“原来你们就是玫瑰的同伴啊。”我很那句话中难描述出他的心情,像是惋惜,又像不解。
“是啊!你见过我们的玫瑰么?”
“当然!他多么亮丽啊!众多花丛中,我一眼就望见了他。”蝴蝶翩然在我们头上飞着,王巡视领土一般,审视着我们,“我见过无数花朵,都不如他:他有着流水般的花瓣、散发着雨后青草般最清新的花香,更重要的是,他月光般闪耀着新生与希望,多么大胆,多么放肆啊!”
我们不禁唏嘘,认为这离经叛道玫瑰必定没有好下场,问蝴蝶后续,他不说,默默飞走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听见任何他的消息。园丁对蝴蝶的造访非常生气,对我们更严加管教,我们言听计从。蔷薇生长周期长,按理是最后被卖出去的一批。但没等到那天,园丁气急败环地说现在市场不欢迎我们这样千篇一律的花了。
“你们的个性呢?特点呢?把自己都弄成一个样子谁会要你们!”他是这么朝我们吼的。我不明白,更不敢明白。他好像下定决心不要我们了!他走了,撤走了大棚,把我们独自留在这里。没有人养,失去温室的培育,我们快死了。
“你羡慕那株早早被卖出去的花吗?”
“不,他比我们更该死。”
“可是你必须承认,现在他活得比你们都好。”
“不。”虽是这么说,却还是默默低下了头。
“你这么讨厌玫瑰,其实是因为园丁,是吗?你之前也是玫瑰啊,自由,张扬,你从心底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闭嘴!”蔷薇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沉默了良久。
我叹了口气,转身欲走。依稀记得脚底碾上枯叶的簌簌声,伴着风穿过枯枝的沙沙声,向远方冲去。
“等等……请等等!好,我承认。我本向往玫瑰,可是从园丁那里得到赞美和食物,我不能违拗他。不论园丁是否有错,现在已经晚了。”
“‘莫道桑榆晚’啊,哈哈。”
“是,我想我该为自己而活了——不是出于对园丁的叛逆,是出于自己的内心。我的伤疤早已愈合,再长不出嫩小的枝条,我的生命将逝,已经无力回天。但请你代我走下去吧!给那些花朵以最美的赞美,告诉他们,去珍惜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去汲取这世间的精华,去追求自己的本心!请不要像我一样,临近生命尽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活过……”
我愣住了。或许是积压了太久,一株枯槁的蔷薇在我眼前,把仅剩所有的生命力都绽放在了那片干枯的土地上。苍白而震撼,单薄而壮美。我笑了笑:“好啊,一言为定!”感觉心里轻盈无比,转身笑着,步入丛林。
哇。
第一次看一个作品脑子里蹦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第一眼看出了些小王子的感觉。开头就有很强的指向性“他说是为了我们好,怎么算伤害!”,乍一看鸿安先生似乎想借这个小寓言来批判什么,监护人,制度,时代?小蔷薇身上好有你的影子,傲娇又倔强,像极了和父母吵架后一怒之下挥笔而就的。嗯……当然你大概率志不在此。不知道鸿安先生是不是真的看到哪株“小蔷薇”,有没有像病梅馆记里一样“泣之三日”,遂作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