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之刺

绝对的理性,在绝对的非理性面前,如同薄冰覆盖的深渊。我,莱因哈德海德里希,曾经对此嗤之以鼻。情感?那是进化过程中尚未被淘汰干净的冗余代码,是逻辑运算中恼人的毛刺。我随身携带的秒表精确到毫秒,记录着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异常现象出现的间隔;零下四十二度,风速三十五节,冰层厚度三千米以上——这些数据构筑起我脆弱的认知堡垒———如果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话,我觉得不会再这样想。

基地的金属框架在持续的低频嗡鸣中呻吟,那声音不来自风雪,而是从冰层深处、从我们脚下无法想象的古老冻土里渗透上来。像亿万只沉睡的昆虫在同时摩擦翅膀,又像巨大到超越想象的心脏在缓慢搏动,如同鼠潮过境,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

三天前,地质钻探组在冰下三千米处钻碎了某种坚硬的非冰晶体结构。随后,钻头连同钻杆末端的三米,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仪器捕捉到一次短暂而强烈的引力畸变,紧接着,便是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嗡鸣。它成了我们背景音,新的噩梦源头。

“莱因哈德…莱因哈德教授?”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打断了我在笔记本上记录最新环境参数的动作。是a,团队里最年轻的冰川动力学家。他裹在臃肿的极地服里,脸色却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气。他靠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眼神涣散,无法聚焦在我脸上。

“a?”我放下笔,秒表的金属外壳在低温中刺痛了我的指尖。我本能地开始估算他出现明显焦虑症状的时间间隔,与基地整体异常读数攀升的相关性。

“那声音…你听见了吗?它不是在响…”皮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它在说话!它在说…说我们不该在这里!说我们是养料!是…是虫子!”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又猛然用手指扣向自己的咽喉,将自己憋得脸通红,而且没有停下的迹象。

我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可刚踏下一步,基地深处某处连接的照明灯管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

啪嚓!

不是短路,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捏碎。碎片四溅,尖锐的声响刺破嗡鸣。紧接着,是绝对的黑暗。

它是吞噬一切的、具有实质重量的漆黑。手电筒的光束射出去,如同陷入沼泽的人,光线本身都被这粘稠的黑暗吸收分解而消失了。物理定律在这里被粗暴地扭曲了,光失去了速度,失去了穿透力。这是逻辑的坟场。

“不!”a发出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惨嚎,紧接着又是一声爆裂,但是是血肉的爆裂声,但奇怪的是已经走到a旁边的我没有感到任何东西飞溅到我的身上。似乎灵魂被活活剥离了肉体。一片寂静。

我以理性逻辑感受到了其中的矛盾,赶紧抓向a刚刚站着的地方,但空无一物。

只有一片纯粹、深沉的虚无。

他消失了。没有过程,没有残骸,没有一丝痕迹。就像从未存在过。前一秒的惨叫还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下一秒,连那点声波都迅速被粘稠的黑暗吸收殆尽。只有我僵在原地,手电筒的光柱凝固在虚空中,那束光虚弱无力,仿佛也正被这无边的黑暗贪婪地吮吸着。所有构成“a”这个存在的粒子、信息、记忆…就在我眼前,被某种力量彻底抹除。a…?是谁来着?就算这样想着,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像毒蛇一样缠上我的脊椎。我的理性堡垒,那由秒表、公式和概率构筑的精密建筑,在目睹这绝对非理性存在后,发出了第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但这一切肯定还可以被我所理解,我还不能放弃。我强迫自己冷静,依靠对基地布局的精确记忆,摸索着墙壁,跌跌撞撞冲向中央控制室。那里拥有独立的紧急备用电源和最强大的传感器阵列。一路上,我听到基地陷入了彻底的混乱。绝望的尖叫、歇斯底里的哭喊、毫无目的的奔跑撞击声在粘稠的黑暗中此起彼伏,又被那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无情地吞噬。

厚重的防爆门在备用电源驱动下艰难地滑开一条缝。我挤进去,反手将它重重关闭,隔绝了外面炼狱般的混乱。控制室内主控台前仅存的两个人,基地指挥官奥古斯塔和通讯专家海因里希。奥古斯塔脸色惨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死死盯着主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海因里希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神经质地敲击着,一遍遍徒劳地尝试着所有通讯频段。

“其他人…”古斯塔夫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没了。”我简短地回答。我的目光投向主屏幕旁边一个独立的物理监控屏。屏幕上显示的是基地下方冰层深处的地质结构实时扫描图。那本应该是不同密度冰层的稳定分层图像,但现在,屏幕中央,一个诡谲奇异的阴影正在缓缓蠕动、膨胀。明显,它并非任何已知的物质形态,甚至可能不是由物质组成,贪婪地吮吸着周围一切代表“存在”的信号,将其变为虚无。冰层稳定性的屏幕也只剩一片无意义的雪花点。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海德里希?”海因里希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已经放弃了通讯尝试,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走到主控台前,调出地质钻探组最后传回的数据碎片和那次引力畸变的记录。我的大脑快速运作着,试图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无法解释的现象、还有冰层深处那个蠕动阴影的本质,塞进我那摇摇欲坠的知识体系中。公式在我脑海中紧急冻结又迅速融化,物理常数也变得晦暗不清。熵增?不,在这个诡异面前,熵增本身似乎也变得无意义了。是存在本身被解构、被回收、被归零。

“不是生物,不是我们理解的任何物质形态”我喃喃自语。就在这时,控制室内所有的屏幕猛地一暗,应急灯也瞬间熄灭,不是断电,而是所有的光源——无论是电子的还是化学的——都在同一刹那被熄灭了其存在的属性。控制室被粘稠的、比墨汁更浓重的绝对黑暗瞬间吞噬。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控制台面板,指尖没再感受到金属的触感,我猛地一惊,“它…以‘存在’为食。抹除信息,消除熵增…像宇宙的清道夫。”这个结论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能勉强解释眼前这一切的逻辑出口:这怪物到的地方都归于黑暗,熵彻底降至零点,在将整个宇宙吃干抹净后走向灭亡。我的理性在尖叫着抗拒,但所有证据都冷酷地指向这个令人绝望的方向。我们唤醒的,并非嗜血的怪物,而是一个更高维度、更本质的“回收程序”。

“什么啊!”古斯塔夫的尖叫声只持续了半秒,就像被剪刀剪断的线,戛然而止。我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他的消失。只有一种感觉:原本被“李”这个存在所占据的空间,突然变得空洞、冰冷、毫无意义。我的世界观被粗暴地扭曲了,胃里翻江倒海。

“海德里希…”海因里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离我很近,却带着一种遥远而虚幻的质感,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海因里希!你还在吗?告诉我你的位置!”我喊着,双手在绝对的虚无中徒劳地摸索。

“没用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残烛。“它说…”海因里希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不再是她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冰冷、平滑、毫无情感起伏的合成音,直接在我的意识深处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和彻底的漠然。

“【人类】

【低熵聚合体。短暂有序。宇宙冗余,增加环境中的熵】

【吸收以熵增】

【判定:可消除单位】”

黑暗的重量压得我无法呼吸。海因里希…也消失了。她的存在,她作为指挥官的责任感,她对极地风光的热爱,他珍藏的孩子的涂鸦…一切都被那冰冷的声音宣判为养料,然后被彻底抹除。控制室里只剩下我,以及那无所不在的、宣告我们存在毫无价值的低语。我的理性堡垒彻底崩塌了,碎成齑粉。公式,逻辑,常数,在宣告你存在本身即为“资源”的最终判决面前,它们脆弱得像肥皂泡。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洪流冲垮了我精心构筑的堤坝。不是恐惧—-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会有这种情感。是愤怒!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冰冷的东西可以随意裁定我们?凭什么我们经历的爱与痛、我们的挣扎与思考、我们在这荒芜宇宙中短暂点亮的光,就算是他口中短暂有序的,也是我们最为珍视的感性之光!凭什么被一句“可消除”否定?我的指尖在颤抖,不是寒冷—-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感受不到寒冷。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愤怒和不甘。突然,我感受到极地服胸前最深的口袋里,有一个熟悉的硬质边缘。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相框。一个被我视为“非必要情感冗余”、却“鬼使神差”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妻子伊芙琳的照片。那个我总嫌她笑声太大、拥抱太紧、情感太“浪费”的女人。那个我曾分析认为“会降低我决策效率”的女人。

黑暗中,我猛地将它掏了出来。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掌心。我看不见照片,但我知道它在。伊芙琳的笑容,她眼角的细纹,她发梢被阳光镀上的金色…还有a,他永远想着自己的未婚妻,海因里希记挂着他的孩子,古斯塔夫…就算那家伙一直在想着修好那台破收音机,这所有的情感,选择,后悔,我都知道他们在过!不是错误!不是冗余,不是可以被消除的!

我的咆哮在绝对的黑暗和嗡鸣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那非人音节依旧在我脑中低鸣着,若不快点破局……

“实体!”这怪物近乎概念化的存在在这个维度必定有一个实体,一定是那个被钻碎的晶体结构!那个引发引力畸变的源头!它就是钥匙孔!是这清道夫探入我们世界的唯一脆弱支点!若想消灭它,只能将这门一脚踹开!

我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在绝对的黑暗中凭着记忆和触感猛地撞向控制室中的紧急维修口。竖井深处,那低频的嗡鸣陡然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了实质性的物理冲击,像无数把冰冷的锤子,反复敲打着我的骨骼和内脏,想让我麻木失力,我又紧紧攥了一下伊芙琳的照片,金属相框棱角嵌入我的皮肉,带来一种尖锐的、活着的痛楚。这痛楚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不断涌上的虚无感。我抓住锈蚀冰冷的梯架,毫不犹豫地向下爬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的手臂麻木,但意志坚定。终于,我爬到了竖井的尽头。我悬在梯架末端,低头望去,冰层在这里被掏空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洞穴。岩壁覆盖着一层脉动着的巨大生物组织,它像某种放大了亿万倍的、腐败的昆虫内脏。洞穴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的、直径超过十米的眼睛。

那当然并非生物的眼睛。更像是一块由纯粹黑暗凝聚而成的水晶。水晶深处,无数点惨绿色的幽光如同活物般流转明灭,构成一个复杂到足以让任何智慧生物发狂的、不断变化的几何图案。那些图案散发着一种绝对的、非人的理智和冷酷的意志。它没有瞳孔,没有眼睑,但我知道它在“看”着我。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到冻结灵魂的“视线”穿透了我的身体,直接锁定了我的意识。

这就是“实体”!那尊旧日支配者在这个维度的脆弱支点,它庞大意志在此地凝聚的具象化核心!

在我看到它的瞬间,那冰冷的非人低语如同亿万根冰针,直接刺入了我意识的最深处:

【低熵聚合体。冗余错误单元。】

【解析个体:雷因哈德海德里希。】

【判定:强烈情感波动。异常数据。】

【执行最终删除。归零程序启动。】

归零?像a,像海因里希,像奥古斯都那样化为绝对的虚无,连“存在过”都成为一句空话?

“不!!!”

一声源自灵魂最底层的咆哮撕从我喉咙中撕出!这咆哮是被逼到绝境的本质本身发出的最原始的反抗!就在本质即将连同存在一起湮灭的瞬间,伊芙琳的笑容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看!!!”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紧攥的金属相框高高举起!不是武器,而是旗帜!一面由爱,由人类最“冗余”的情感铸就的、向虚无宣战的旗帜!“你看清楚!她存在过!我爱过她!这就是意义!”我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喷出的血沫,带着本质本身最后的、燃烧的尊严。

我看到了!那颗巨大水晶之眼深处,在我举起照片的瞬间,那冰冷的图案,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凝滞。如同绝对精密的逻辑程序,第一次遭遇了无法解析的乱码。那宣告我归零的恐怖,也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迟滞。

就是现在!求生的本能、反抗的意志、还有那焚烧一切的愤怒,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痛苦和虚无感。双脚猛蹬锈蚀的梯架,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洞穴中央那颗水晶之眼,决绝地扑了下去。

手中的金属相框,那冰冷的、温暖的、带着伊芙琳笑容的方寸之地,被我调转了方向,狠狠刺向那黑暗水晶的最中心。它不再仅仅是一面旗帜,它成了武器。凝聚了人类所有被判定为“冗余”的情感—-爱、愤怒、不甘、对意义的执着。

我那原来最讨厌的理性主义眼中的毛刺,

终于化为高于存在的本质利剑,

击破了以虚无为食的怪物。

“我们存在过—-这便是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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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评论了“本质之刺”

  1. 喜马拉雅山伯爵-泽

    至少把我想说的东西明明白白的写出来了,可能写的太冗余了?看别人1000多字就很完整了,我写了4000多字

  2. 薤露蒿里-中和

    把自然科学和人文哲理连接起来,让我惊叹,震撼。文章篇幅很长,其中不少专业术语,虽然不影响理解全文,但读起来有些吃力。

  3. 相当漂亮的一篇短篇科幻小说。人设做得比较精准,他的动机、个性,都比较清晰。所谈论的话题聚得很拢,人物最后的反击很漂亮(不过或许可以做得更巧妙/富有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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