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高三的雨总带着粉笔灰的气味。我把额头抵在走廊的玻璃上，模拟考卷上的红叉还在把视网膜灼烧。远处捷运站飘来青灰色水烟，整座城市正在溶解成半透明的果冻。走廊尽头传来值日生拖沓的脚步声，混合着某个教室老师拖长的讲题尾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沉浮。

“又在发什么呆？”天用冰豆浆贴我的后颈，冰的我脖子一缩。我总爱占据这截被雨水泡得发蓝的走廊，看下方操场积成浅塘。她的马尾扫过我肩膀时，带起潮湿的柠檬香，”数学考卷借我改错。” 她说话时，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大概又在午休时偷偷趴着看小说了。我默默抽出卷子递过去，那鲜红的分数像烙印。

雨珠正沿着玻璃接吻。那些透明的小生物游过我们歪斜的倒影，将对面合作社的红色遮雨棚揉碎成点点朱砂。我突然想起小时总在雨天偷折纸船，看它们顺着排水沟漂向未知的远方。她呼出的白雾里，亿万颗雨珠正携着微光缓缓旋转。一只湿透翅膀的麻雀撞在玻璃上，天望了过去，它扑棱了几下，又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她对着玻璃呵气，透明的哈气漫上来时，雨迹就变成了宣纸上的墨痕。歪歪扭扭的字在雾气里浮现，又被新落下的雨滴击碎。这样的游戏可以持续整个下午，这样的游戏，伴着窗外沙沙的、永不停歇的雨声背景乐，似乎真的可以漫无目的地持续整个湿漉漉的下午，直到暮色四合，将冰冷的玻璃窗变成一面镜子，清晰地照见无数个潮湿的、朦胧的我们，在重重雨帘之后晃动。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刺破这短暂的静谧，镜中的影像瞬间模糊、散开。

放学时阵雨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我蜷在补习班后门的防火巷啃凉掉的饭团。铁皮屋檐奏着即兴的打击乐，雨水顺着晾衣绳串成水晶帘。巷口槟榔摊的霓虹灯在积水里碎成红珊瑚，忽然有双湿透的白球鞋停在我面前，鞋带沾满了泥点。

“就知道你躲这儿。”天甩着伞上的水珠，发梢还挂着星芒，校服外套的肩膀处颜色深了一大片，”要不要去吃关东煮？我请客。”她总这样，像阵不由分说的穿堂风。我们蹲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雨棚下，看机车碾过发亮的水洼，车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拉出长长的光带，”你看那个人的雨衣，像不像会走路的荷叶？” 她指着雨中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氤氲了她的眼眸，伴着便利店的灯光，有些毛茸茸的橘。便利店店员探头看了看我们，又缩回去继续整理货架。

夜雨最是温柔。补完习的归途，雨丝细密如针。我与天走着，故意绕远路经过亮着鹅黄灯光的文具店。有只小猫蹲在机车座垫上舔爪子，它的胡须缀满细小银河，听见脚步声，警惕地竖起耳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梳理。

到家才发现书包侧袋渗着水，模拟考卷上的字迹晕成蓝色珊瑚，墨迹蜿蜒，仿佛海底沉睡的遗迹。我却不急着抢救，径自趴在窗台看雨。对面楼宇的灯火在雨水中晕开，像漂浮在水中的灯笼。忽然记起天下午说的：”你知道雨是天空在跳房子吗？那些水痕都是它留下的粉笔印。” 她说话时，指尖划过玻璃上蜿蜒的水迹，神情认真得像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玻璃上的雨珠正进行神秘迁徙，彼此追逐、融合、分离。某颗特别圆润的恰好包住路灯的光，像一枚小小的琥珀。我对着它呵气，看七彩光斑在雾气里泅泳，变幻不定。裤袋里的手机震动，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是天传来照片：她家阳台的塑料红脸盆积了半盆雨水，漂着三朵不知名的小野花，花瓣在水的浮力下微微舒展。“我的无敌舰队！”她说，后面跟着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符号。照片角落，隐约能看到她家阳台晾晒的校服衣袖。

雨声渐歇时，窗外的世界只剩下水滴从屋檐坠落的滴答声，规律而空灵。天搭着我的肩问我，将来要去哪里上学。我没有回答，回家后，对着最后那枚将坠未坠、在窗框边缘微微颤动的水珠，用手指，望着城市天边的某处，在布满雾气的玻璃上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而明日小满，蝉声就要涨潮，这绵长潮湿的雨季，终将在聒噪的蝉鸣里渐渐退去，可我偏偏不想让雨离开。

若是说的再明白一点，我喜欢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