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悬于蔚蓝的天空中,地中海沿岸的阴云为阳光刺破,余下几朵破碎的白云,象征秋日的到来。比太阳更加耀眼的,是英雄广场上宏伟的铜像,金光自指尖映射而出,远胜于烈日的明亮
广场两侧聚集着十多万人,几十万只眼睛聚焦在宫台上,玛波特罗宫改为人民宫后,面朝广场的一侧被粉刷成鲜艳的红色。二十八面劳动党党旗与三十面山狼旗交错排列在宫台的边缘上,四十六门礼炮排列在中央大街两侧,为即将到来的建国仪式做准备
宫台上已有不少官员就座,大多都怀揣着革命伊始的那份热情,这场盛大的集会,是赐予自己的一份无上赏赐。广场上每个人的内心都泵动着滚烫的血液,接近沸腾的滚烫,人们举着红旗,左手是党旗,右手是国旗
时间来到1948年10月10日的上午9点55分,距离莱蒙尼亚人民共和国的正式成立只剩下十五分钟,一场酝酿数年的伟大典礼,即将扭转这场剧目里每个人的命运
中央大街的最东端停靠着几十辆坦克,十万现役与预备役的士兵整装待发,等待人民宫前声势浩大的大阅兵,当然包括前坦克五班——班长兼车长瑞兰加、炮手摩西、机枪手莫佐,以及鞋匠和莱克的亡魂
随着分针走到零时刻线,中央区的上空回响起极具穿透力的钟鸣,那钟声如雷,以三倍于心跳间隔的周期连续敲响十次。10月10日10时,意味着劳动党、无产阶级、莱蒙尼亚族人民与法西斯势力和资产阶级政府的十年艰苦斗争,一场持续十年的伟大革命,就此落下宏伟的序幕
那厚重而和蔼的身影出现在宫台的最前端,待到十点十分,莫泽德将代表全体莱蒙尼亚人民,正式宣布莱蒙尼亚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他出现在人民面前的一瞬,十万人民群众高举红旗,爆发出空前绝后的呼声
人们欢呼着,舞动着手中的红旗,庆祝动荡生活的结束,高歌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胜利。警察站成一排,紧紧分隔开激动的群众与中央大街,越是这样大规模的集会,越是容易出现不稳定因素。但每个人都沉浸在浩大的历史洪流中,每个人都甘愿与历史融为一体,成为历史的一份子
坦克内置着一只小巧的收音机,时刻广播这场伟大的剧目。将炮管升至最高角度后,摩西便完成了本职工作,填补起两名班组人员缺失的工作。他解开印象里令人恐惧的安全带,弯着腰来到舱室后部,柴油机处于预发动状态,需要他亲自拉火才能正式启动
瑞兰加拨开观察窗,允许阳光照进坦克舱室,趁着大阅兵仍未开始,他赶忙调试广播接受的频率。一阵嘈杂的噪音过后,扬声器中传出莫泽德激昂动人的讲话
“……为国王与骑士歌功颂德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在这属于人民的时代,我们唯一需要歌颂的,只有全天下的无产阶级人民群众!法西斯的铁蹄下容不得我们莱蒙尼亚民族的生存,于是人民团结起来形成了党,党带领人民与法西斯敌人坚决抗争……今日之胜利,不仅仅是莱蒙尼亚人民的胜利,更是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
莫佐坐在机枪位上,拭去额头的汗水,暴烈的日光倾泻在身上,令他一阵晕眩,甚至有些发寒。他听见大街广播发出演讲的声音,两侧人民高呼胜利与万岁的喧闹,他被日光审视着,仿佛已经沦为了革命的烬土。回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依然令他无比紧张而兴奋
胡查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一份警察部的调任书——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莫佐一个肃反委员会的军职成员,摇身一变成为了莱蒙尼亚国家警察部的警务员。没人知道这场博弈中他扮演了什么样的棋子,胡查对他的利用令人费解,难以分明背后的动机与未来的走向
摩西瘫坐在壮汉被活活烤死的那个位置,想到那个莱克对他的照顾,又敬佩他的尽职尽责。每一次自己在军营里喝的酩酊大醉,他都会在营帐的角落默默守护着自己,自己却从不知情,只把他当做一个战友。在战场上惊心动魄的每一天,都借他的笔墨将自己的安危传达至父亲手中
他有些崩溃,鼻腔中仿佛再次嗅到尸油燃烧的恶臭气味,这辆崭新的坦克不可能有那样的残留,但那气息愈发清晰,以致涌上头颅。他开始懊恼,忏悔自己没能对那个莱克好一点,尽管两人并不熟络,但那是摩西所认识的第一个亲人,一个陪着他走过死亡的家人,自己却留在了生死界限的另一侧
烈火烘烤的炽热与内心的寒冷交织在他身上,广播与收音机同时传来莫泽德的话语声,内外交替……在浩大的历史洪流中,个体的故事变得微不足道,多少战死在麦田间、山崖下、地道中的个体,每一篇都远比他的故事残酷
他想到103连的连长,他还活着吗?也许同那几个被处决的政府军士兵,一并死在哨岗的休息室里了吧
“……在此热烈庆祝我们伟大革命的胜利,请全体无产阶级们,向参与解放战争的英勇将士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广播中传来了最为激昂的话语,时间也已接近10点10分,“下面,请全体莱蒙尼亚人民,热烈欢迎莱蒙尼亚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十!”广播中传来充满激情的女播报音
“九!”人民宫上的官员们高呼
“八!”阅兵方阵集体喊道
“七!”伴着螺旋桨的轰鸣声,全体空军军人呼喊道
“六!”英雄广场上回荡着十万人民群众的欢呼
“五…四…三…二……!”最后的倒数时,刺破天空的呼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这声音源自全国人民,莱蒙尼亚的三百万无产阶级一并高呼着,响彻地中海沿岸的热烈欢呼。广场上的十万群众在高呼,上千名在中央区执勤的警察一同高呼,十万名人民军士兵扛着枪高呼。办公楼里公职人员收听着广播一并倒数,田间的农民带着妻儿老小围在村政府门前收听广播,玛丽安和修理工坐在钟楼的阴凉中,远远望向西南方的那兰达
“一!”
呼声惊天动地,人们庆祝新时代的到来,属于人民的伟大时代就此到来
“……在此,我代表党中央正式宣布——莱蒙尼亚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振奋人心的声音穿透一切,全国爆发出空前绝后的欢呼声,人们狂放地双手高举,奋力挥舞手中的红旗。莱蒙尼亚人民共和国,从此揭开历史上的一场盛大剧目!
广播中传来那个女播报员激昂的声音
“同志们!同志们!
伟大的祖国在阳光下辉煌灿烂,人民的英雄在广场上列队迎接胜利的时刻,就此到来!
今天,我们隆重举行社会主义祖国诞生起第一场盛大阅兵式,向全世界展示我们的团结、力量与信念!
向伟大的人民致敬!向英勇的军队致敬!向不朽的社会主义事业——致敬!”
四十六门礼炮依次爆响,彩色的云雾喷薄而出。莫泽德站在高台上挥动手臂,这是莱蒙尼亚社会主义事业的高峰,他甚至快要亲自流下眼泪
中央大街两侧的仪仗队奏响军乐,锣鼓与长号吹出最热烈的曲调。伴着高昂的乐声,陆军第一师方阵踏着正步来到广场前,皮靴重重砸在饱经战火的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师长拔出腰间闪亮的军刀,高举空中
“陆军第一师,敬礼!”师长沙哑地高喊
上万人的长方形列阵霎那间转头望向宫台,右手紧贴军帽,左手架着步枪。台上的官员们纷纷向军队敬礼,莫泽德微笑着,俯瞰这人民的军队,他感到十分骄傲、十分荣幸,能够站在这样的位置,享受至高的崇敬
“人民军万岁!革命万岁!人民万岁!”
军人们望向宫台,鼓足了劲喊道
“快点,摩西!”瑞兰加催促道,“马上就要列阵出发了,赶紧把机器点着!”
“我知道!但是这个什么破机器怎么操作,我之前也没当过机修工啊!”摩西急忙鼓捣,除了添乱没有任何意义
“真是的!”瑞兰加解开安全带,迅速爬到摩西身边,用力拉了几下启动绳,又翻开几个盖子查看,“真是见鬼了,怎么拉不动火?”
见到坦克列阵的第一排陆续启动,莫佐急忙拍了拍座位,“快点,最前面的已经开始行驶了。”
“我知道!”两人一同不耐烦地回答道
摩西急忙爬到驾驶位上,透过观察窗望向前方,周边的坦克全都喷出黑烟,只有他们仍在想方设法地启动这个大家伙。一阵金属撞击的轰隆声,面前的坦克缓缓启动,摩西紧张地拉动操作杆,意外启动了坦克
“好了,赶紧让我来!”瑞兰加将摩西拽到一旁,顾不上系安全带便开始驾驶坦克
所幸没有造成阅兵式的失误,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履带碾过破碎的柏油路面,崩起碎块与尘土,坦克炮管高高上抬,仿佛向着前方敬礼。随着广场与人民宫出现在眼前,三人不由得紧张起来,每人都一言不发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几个月过去了,坦克班的五名成员只剩下了三个,余下的三人各自又经历了许多,关系早已不再如故。经过了半个多月的特殊教育,摩西已经渐渐熟悉了审视者的生活,徘徊在平凡生活与血脉使命间,他十分纠结
见过了摩西,瑞兰加终于放下心来,但摩西经历的那些事,他仍有些难以接受。从小在乡下生活长大的朋友,继承了自己最痛恨的封建主义者身份……他仍有些无法接受,遭遇了诸多毁灭理想的现实,他决定在与父亲道别后便回到祖国去,从此远离这片令他伤心的土地
莫佐也十分紧张,他清楚党内的清洗运动仍未结束,一旦有人想整他,那将毫无意外地一路跌到谷底。见识过高层的斗争,他既兴奋又恐惧,风浪意味着起伏,有人伏,就有人起,可谁起谁伏只有天知道。如果没有莱莫德在头顶罩着,谢洛与胡查都很难躲过这场浩劫,更别提他这颗任人摆弄的棋子
南械师师长亲自在坦克列阵前高踏正步,右手正握军刀,随步伐一抬一降,胸前五排军功章的金边闪烁出光芒。伴着第一排坦克驶入预定位置,人民宫前的军乐团随之抬高曲调,仪仗兵手持红黄相间的指挥棒指挥步调
“南械师第一师团,敬礼!”师长绷紧手臂,将银光闪烁的军刀举到所能及的最高处
莫佐同其余几十个机枪手一并全身紧绷,右手指尖抵在军帽边缘,齐刷刷望向宫台。他看见莫泽德身着褐色的特级军官装,同时向着列阵敬礼。莫泽德的目光扫过所有坦克,似乎盯住了远处的莫佐。他顿时浑身一紧,仿佛一只被猫捉住的耗子,怀疑莫德泽已经认出他来
莫佐额头汗水直流,说不上是炎热亢奋或是冷汗,他心想道:“他一定在清洗名单上看到过我的文件,他一定知道我就是威德克雅·莫佐,还知道我曾经的身份……胡查和谢洛,他们一定不会在这个老东西面前藏住秘密的……”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冷酷,就像那两双眼睛,一双藏在军帽下,一双藏在警帽下……它们也同时藏在莫佐的两只帽子下
一阵礼炮轰鸣,莫佐惊得右脚踩空,滑落到摩西左肩上,身躯也为之一颤
“注意点!”摩西拍了拍莫佐的皮鞋,“别出了洋相。”
柴油尾气从观察窗涌进坦克,熏得他又将小窗闭上,转头看向瑞兰加,那副严肃而沉重的表情,他从未见过。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和瑞兰加聊聊,但今天的场合,并不适合他们再像往常那样轻松地渡过过去那样的生活
他还记得昨天重逢时瑞兰加的那副表情,欣喜、激动,甚至掺杂些感激。“感谢党和人民,能让你幸免于难。”这句话摩西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不知该怎样让自己最亲密的朋友甚至家人,诉说这段时间来的种种遭遇
建国的喧嚣热闹掩盖了三人间关系的变化,但那终究是一种粉饰。摩西心里从未这样清楚过,就算他们还坐在同一间坦克舱室里,却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关系了。该死的,那也不是什么好关系,瑞兰加和莫佐之间还是敌视极了!摩西捶了捶炮管,机器发出的轰鸣声掩盖住他的痛苦,那当然也只是粉饰
“你就不想想玛丽安吗?”瑞兰加模糊的声音愈发清晰,“你为了你的使命牺牲自己,她又要为了什么牺牲自己,还是你的使命吗?”
该死!摩西奋力捶打坦克炮管,发出嗵嗵的响声
“你在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年纪,亲手毁灭了另一个人的命运。”他的声音越是低微,便越是刺痛鼓膜
毁灭,干脆把一切都毁灭吧!摩西心想,他想把炮管转向宫台,亲手轰了导致一切自己命运悲惨的祸根
“英勇的坦克兵们日夜挤在狭小的舱室内,承受烈日的烘烤与敌人枪炮的集火围攻。每一次开炮,都是坦克班士兵团结一心的实现,都是莱蒙尼亚军民对阶级敌人深入骨髓的仇恨,都是共产主义事业中关键的一颗铆钉!”广播中传来嘹亮的声音,“如果有什么最令人敬佩的,就是坦克兵们诚挚的爱国之心,和对敌人深恶痛绝的仇恨!”
广场上传来人们群众的呼声,那声音很杂乱,但充满了对坦克兵赤城的敬爱。摩西感受到了,这是他不再发狂的理由,他安静了下来,给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理由。这间舱室里的人,全都心事重重,他没理由再这样进行不理智的行为,没什么值得他这样做,他已经发够疯了,他已经做过足够多心理准备了
他一定认出我了,这个虚伪的大独裁者,莫佐心中暗暗想道
军官们和高级官员在宫台上或站或坐,纷纷聊起这场人民宫大阅兵的景象,待到阅兵间隙的休息时间结束,近两个月新编的人民空军和海军方阵就要首次登场。人们都很期待,在那之前几乎没人见过人民军有空军或大规模的海军,如果欧克尼州上空那两架被缴获的侦察机也算数的话
一张长长的红毯横铺在地面上,十几根洁白的石柱支起金碧辉煌的遮阳顶。十三张圆桌分散在宫台上和室内的大厅中,桌上置着代表不同州市的鲜花,柠檬花、杜鹃花、鸢尾花……台上芬芳着光彩夺目的花香与酒香。这场庆功宴还未开始,一众官员便遏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纷纷聊起分别后各自的经遇
二十年前,哪个站在台上的人不曾年轻?自从革命开始,曾经召开第一次党代表大会、在中央大街和弗朗尼亚并肩游行的战友们,渐渐走到了革命的后方。他们变老了,变得愈发疏离,甚至敌视
身着褐色特级军官制服的军官中,穿着白色军装的空军司令马尔科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人民空军预期中的编制。警察部长拍拍胸脯,十分激动地抚摸标示着身份的警徽,那是他组织警察体系推翻前部长换来的功勋。谢洛压低军帽,从聚拢在马尔科司令身边的军官群抽身出来,在警卫员视线的余光中消失在石英楼梯下。
穆勒的身影出现在宫台的栅栏旁,他身着极为朴素的一套党员服,与莫泽德和莱莫德并肩站着。三人相谈甚欢,仿佛多年的老友
“这场阅兵,还真叫他进行的轰轰烈烈!”莫泽德脸上洋溢着笑容
“看来人民群众和人民军将士们,果真是日思夜想地盼着伟大社会主义事业的进步!”穆勒笑着回应道,“这场大阅兵,就是要向全世界证明,莱蒙尼亚是人民的国度,以后全世界都将会是人民的世界!”
“嗨!莱克同志,您还真是谦虚,”莱莫德的语气十分诚挚,话语却有些尖锐,“要是没有您家的帮扶,先别谈什么海军空军了,我们恐怕连欧克尼州都没有。”
莫泽德同时拍拍两人的肩膀,笑着摇摇头,“这就像带学生搞运动,有的同学站在队伍前头喊口号,那背后就得有同学没日没夜地画横幅、想口号。革命的道路并不是唯一的,同志们各自奋斗,也许干的活有分多少,干了什么又有讲究,但总归革命是成功的,日后也会更成功的。”
穆勒意味深长地看了莱莫德一眼,对方抿着嘴微笑,眼神并未退缩。莫泽德不愿插手两人的事务,讲和与煽风,本是一体两面
“总书记,我还是很期待我们的人民空军,先去那边听听马尔科司令的讲话了。”穆勒笑着与莫泽德握了握手
“莱克同志,我们今天不谈工作,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在心里,”莫泽德紧紧握住穆勒的右手,“团结,是莱蒙尼亚革命成功的根本,因为它能够让任何人站在同一面旗帜下。团结让我们不在乎某人过去的身份,只要能够做到一心为民……我想,无论怎样都可以称之为好同志、好学生——共产主义的好学生。”
“谨记您的教导,先告辞了。”穆勒向莫泽德轻轻鞠了一躬,侧着身挪了一步,才敢背过身离开。莱莫德从背后盯着他,依然保持着那虚伪的微笑
走过空旷的石英走廊,墙壁上悬挂着红色的旗帜,与王室奢华的装饰格格不入。红毯上绢着金色的花纹,标示着玛波特罗政权的合法性,不过那古老的文字几乎不再有人认得了。阳光自高大的琉璃窗斜洒进长廊,映射出空中漂浮的灰尘,谢洛无奈地挥挥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断那些灰尘进入肺腔
两名穿着类似党员服的卫生员沿着走廊尽头的墙边扫地,岁数似乎并不大,约莫三十岁。经过卫生员时,谢洛警惕地瞥了一眼,故作不在意的样子。窗外的英雄广场上,群众也已经喊累了,熙熙攘攘地讨论接下来的空军大阅兵。一排警察恪守职责地站在街道旁,这样的大热天,不知多久才换一次班
经过三个拐角,谢洛来到人民宫最东侧的一栋侧楼。推开五层一扇维修人员用的楼梯门,一路下到侧楼的地下一层,在三楼他和一名卫生员擦肩而过,脸色便低沉下来。穿过狭长的锅炉房,来到备用电机房,成排的柴油电机静置在一侧,谢洛停在尽头的维修室门前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黄铜钥匙,抹了抹锁孔的锈迹,轻松拧开破败的铁门。一间狭窄到没有椅子的房间被打开,一盏破旧的老白炽灯紧贴头顶,门上贴着一张玛波特罗宫地下区域地图,对侧的墙上挂着一幅落灰的废弃油画,一排落满灰的维修工具置在一张铁柜子上,另一侧有两只衣架,一只已经挂着一套几乎完整的警察制服,除了外裤
谢洛锁上铁门,脱下军装和军帽挂上衣架,将那幅油画像门一样拉开,从狭小的缝隙挤进内部的空间——一间更狭小的隔间,面前是一扇厚重的实木门。他掏出另一支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小心翼翼地拧开
门内是一间相对宽敞的客厅构造的房间,没有一扇窗户,但装饰得像一间普通公寓——左侧一张褐木小餐桌,两只并不配套的红木大椅子,桌上落着灰尘,一盏台灯照向左侧墙壁,桌面空缺一个圆形带花边的干净区域;右侧陷入黑暗,似有一张沙发,一个隐约的人形在沙发靠门一侧的角落躺坐着
“你还把烟掐了?”谢洛看着桌上灰尘的空缺,嗅到一股带有花香的烟味
“我只是恰好结束了这一支,”人影掏出火机,火石一擦又点燃了一圈烟丝,“别总是疑神疑鬼的,在这里没必要。”
谢洛走到沙发另一侧,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羊皮沙发的灰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散发出陈年家具的气味。一股烟雾从左边蔓延到天花板,渐渐扑向四周
“不是我看不惯抽烟,但这间屋子连扇窗户都没有,”谢洛无奈地抱怨道,“你就不能到外面抽吗?”
那人没有回应,深吸一口烟气,十分舒爽地喷吐出来,一副清爽享受的态势。他伸出手,指向谢洛的皮鞋,静静说道:“你应该把那个放到门外,你知道的,耳朵不止长在脑袋两侧。”
谢洛沉默了一会儿,脱下鞋放到隔间里,才发觉那已有了那人的鞋子。他十分无奈,再次坐在沙发上,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抽烟的事
两人穿着袜子倚靠沙发,那人右腿翘在左腿上,目光十分冰冷。谢洛一副劳累的模样,头发时髦地背在后脑上
“要不是威德克雅那小子,嗨,”谢洛笑了笑,“这地方估计直到炸开才能有人发现。”
那人转过头,双眼闪出台灯的光亮,“你管他叫什么?”
“威德克雅啊,你最近不是跟他挺熟的吗?”谢洛笑道,“那小子很精……唉,但是他太精了,要不是担心我还没把握控制,肯定自己留着了,哪里能让给你?”
那人却没跟着笑,而是冷冷地看着,令谢洛不由得一身冷汗
“他知道我们曾经的身份。”
这句话冰冷地摔在地上,像冰块一样破碎开来,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冷气,狭小的房间被寒冷填充挤压
“胡查!”谢洛惊出一身冷汗,“你告诉他的?”
“我怎么会告诉他?”胡查咬牙切齿地反问道,“我以为是你告诉他的!”
气氛愈发紧张,谢洛避开胡查锐利的目光,看向桌上的木制假花,雕成柠檬花的形状,灯光下泛出黄色的花蕊。狭小的地下空间通风不便,闷热而潮湿,充斥着高档香烟轻柔的烟熏味
“这不太可能……至少不应该,”谢洛缓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不太了解,那家伙跟我在南方打仗的时候,见到了咱们以前的同部——那几个欧克尼的希族商人孩子。那家伙一定在军肃委查了不少资料……一定只有他知道,那家伙独得很……”
胡查深吸一口香烟,双眼瞪圆,“他上次说的很模棱两可,我给否决了……大概他只是有个猜测,这件事到底还算安全。”
“表兄,”谢洛拍住胡查的大腿,穿着那条黑色的警服裤子,“这件事……”
“没关系,只要那些警察一天归我管,”胡查吐出一腔烟雾,“那小子就一天不敢有什么动作。”
“那些……警察,唉,”谢洛摇摇头,似乎抱怨道,“你的那些警察,眼睛没必要总盯着我,来的一路上就不止五个你的那些警察盯着我……他们比我和你先知道我要来了。”
“放轻松,他们更多地是盯着我们的秘密,别比我们先被其他人知道了,”胡查故意将语气放低,“既然我们也有了那小子的把柄,就没必要再担心什么了。”
“哈哈,”谢洛笑了,“那小子。”
“那小子,”胡查笑了,“哈哈!”
不久,两人整理好着装,一并走上五层。踏上坚实的石英地板,喧闹的聊天声回荡在大厅内,广播员的声音传到大厅,通知阅兵下半场的开始。人们渐渐离开各自休息的区域,回到宫台上参观大阅兵
两人并排走向宫台,两只手同时拍在两人肩膀上,将他们分隔开来。谢洛站在右边,胡查站在左边,中间的人正是莱莫德
“你们两个,刚刚去哪闲逛了?”莱莫德慈祥地看着胡查,谢洛有些被冷落
“叔叔,刚刚我在宫里检查了一下卫生员的工作,”胡查虚伪地笑着点头,“一切状况良好,可以放心。”
“不错,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更需要人民警察仔细地防范。”
谢洛紧跟着说道:“叔叔,刚刚我去了解了一下空军的编制,和马尔科司令聊了聊空军未来的发展前景。”
“很好,谢洛。”莱莫德依然微笑着,面向不远处的莫泽德,“不过,以后在这种场合,称呼我同志就好。”
莱莫德放下双手,背过手走到宫台栅栏前,同莫泽德并肩站在右侧。仪仗队已经奏响了前乐,远处的海军方阵整装待发,花车已开上了大街。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在眼前展开,人们充满激情地迎接新的时代和新的生活
“接下来登场的是莱蒙尼亚人民海军,狡猾的法西斯敌人在海上肆意猖狂,人民海军的舰队虽小而精,每每能够精准挫败敌人的阴谋诡计,如同海面上的飞驰山狼,机智而迅捷……”
“……人民海军舰艇编号4801全体官兵,敬礼!”舰长高举海军弯刀,正步踏在大街中央。群众欢呼沸腾,庆祝海军编制的形成,掷起帽子和礼花,热闹不逊于上半场的大阅兵
摩西骑在坦克炮管上,瑞兰加坐在他右侧的观察窗上,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完全不同于过往的一切时候。其他坦克兵也纷纷将坦克停在临时基地的泊车区,聊起接下来进行的空军大阅兵,想必会有飞机登场,不知会有多么振奋人心
“你打算……多久回来一次?”摩西问道,“如果还是要分别的话,我想……我不想分别太久,最好一直保持通信。”
“通信是没问题的,但这一趟船就要一个月,”瑞兰加摘下军帽擦擦脸上的汗水,“最近东那一直在打仗,出入境的船票票价高得离谱。”
“钱……我可以出,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你的了。”
“去你的,”瑞兰加不由说了句脏话,“你出了船票,钱是你的吗?我已经凑够了船票和生活费,用不上莱克家族出一点资助。”
摩西抿着嘴,迟迟开口:“算在我账上,算我欠的钱。”
“说得好听,唉,我不想欠他们一点人情,尤其我没必要借钱,”瑞兰加眼神中充满了厌恶,“我不需要任何人去怜悯,这个国度……不,这群莱蒙尼亚人已经够让我伤心了,没什么值得我被怜悯的。你应该更多地关注你自己,尤其你的上一个身份还在给别人造成困扰。”
“我一直都是我,我是摩西,现在只是多了一个名字而已。”
“知道了,”瑞兰加跳下坦克,把军帽挂在炮口上,“莱克伊先生。”
那顶帽子在炮口上晃荡了两下,随后掉了下去,摔在黄色的尘土上。瑞兰加走向一片树荫,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休息的士兵,几个军官站在树荫下称赞士兵的表现。白云在阳光下愈显洁白,刺眼的光芒打在摩西身上,眼眶、鼻头与颧骨映出几片阴影,蓬松的头发闪出彩色的亮斑,他的军帽也落到了地上
未来是多么不可预测的危险,莱蒙尼亚有句谚语,越尖耸的山峰,风便越大。他感到自己正站在这样一座巨山的峰顶,四周空荡荡而危机四伏,曾经期盼的生活被大风吹破吹散,吹成梦中遥不可及的两棵槭树和一片树荫
人民宫大阅兵,这场盛大的红色剧目奏响的首场序曲,终于揭开了浩浩汤汤的红色时代。舞台下的观众稀疏,各自又心怀鬼胎;三百万人被裹挟着涌上舞台,成为少数人表演的背景板。花车驶过英雄广场,扮得花花绿绿的人们装成人民军和伪政府军,用夸张的动作表演革命战争的光辉
扮演伪政府军的演员穿着一身灰色的军装,脸上妆点着淤青和血痕,在“哈南防线”花车的碉堡墙边连滚带爬。两个面相英俊的演员装成人民军士兵,用装着刺刀的长枪不断殴打地上的伪军,以挺拔的身姿昂首挺胸,皮靴踏在伪军的后背上
群众一边大声咒骂肮脏丑陋的伪军,一边为人民军的胜利欢呼雀跃。倘若没有警察拦着,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要扔出甘蓝叶子和烂柠檬了。小学生们更加疯狂,冲在大街旁的第一排,成群结队地大喊大叫
一艘花车扮成的海军军舰映入眼帘,舰艇上站着一排海军仪仗队员,他们手持钢枪高唱海军军歌,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天空。船尾的军乐团配合着人民宫前的乐曲击打军鼓,用细碎的鼓点模仿出激荡的浪花
英勇无畏的将士们
踏在激荡的甲板上扭转炮口
膛管直指海面上猖狂的敌人
开炮啊开炮!
向着法西斯开炮!
激荡啊!滚烫的锅炉
喷薄啊!浓密的蒸汽
开炮啊!伟大的战争
踏在革命的浪潮上
我们英勇无畏!
天空中忽然响起刺耳的响声,那声音就像猛地撕碎一块麻布,像机枪喷涌而出的子弹。它俯冲下来,来到接近人群的低空,三架飞机赫然出现在广场上方。机身尾部挂着三条鲜艳的红旗,为首的轰炸机尾部高高腾跃着一条黑狼,两翼的战斗机飘荡着长长的金色标语
人民空军在阅兵场上亮剑,地面席卷起腾溢的热浪。许多民众从未这样清楚地见识到飞机,惊呼这神奇的魔法。这只承载着人类征服天空之愿景的钢铁雄鹰,最终沦落为战争泥潭中最凶险可怖的鳄鱼。它们所及之处,爆炸的猛烈冲击与令人窒息的毒气弥漫横行,它们亦是撒旦胸前的一枚勋章,是那副来自地狱的军装上最新颖的闪光
站在时代的交汇处,往日世界的种种苦难与荣光被历史擦干抹净,这场从哲学上革新了旧时代的革命就这样到来了。送走曾经不可一世的旧制度,新的死神将由人民主宰。生命与死亡,由混杂着牛鬼蛇神的人们决定
撒旦胸前的徽章闪闪发光,这只承载着希望的天使堕落到地狱,它的声音亦被死亡的烈火焚噬,嘶哑地咆哮着,冲向即将流淌鲜血的地面。看向东方的天空,那支带来死亡与痛苦地轰炸机编队席卷而来,看呐,看那死亡的到来!
“轰炸机……”摩西的声音虚弱而颤抖,“轰炸机……轰炸机!”
他从炮管上摔落下来,面颊蹭上黄土的粉尘,嘴唇发白瞳孔紧缩。他从地上惊恐地爬起,沿着泊车区长长的一排坦克奔向西方。坦克的炮管纷纷指向摩西,空洞的炮膛仿佛燃烧的眼眶。惨死的莱克与鞋匠正盯着他,他们被烈火吞噬,皮肉下的脂肪发出滋滋的响声,那声音变得愈发刺耳,像撕破的麻布,像倾泻的机枪,像他们死前无助的哭喊
轰炸机飞快地接近摩西,它们尖啸着冲过来,故意放慢速度,以欣赏猎物惊慌逃窜的模样。它们笑着,戏弄被地球束缚在地面上的弱者,嘲笑人类的无能与懦弱,蔑视他的渺小与卑微
“啊!”摩西大叫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啊——轰炸机,黑色的轰炸机!”
他飞奔在坦克前,尘土随着鞋底飞扬,这场残忍的屠杀还在进行,他在与残忍的撒旦对抗。无耻的恶魔啊,竟这样折磨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它渐渐降低高度,准备进行最后的处决,愈发接近摩西,那刺耳的尖叫便愈是令人胆寒
“黛莱丝……妈妈……”摩西哭着飞奔,附近的许多士兵注意到他的模样,纷纷跑了过来,“轰炸机……妈妈,不要。”
许多士兵指向飞奔的摩西,大声喊叫试图制止他,他们飞快地追逐摩西,极尽全身力量也追不上他的步伐。摩西飞快地跑出了坦克群,军事基地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与列队纷纷注意到他的状况。汽车避让不及冲向人群,列队被摩西撞散破坏,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跑去
新铺设的柏油路在烈日下滚烫而刺鼻,橡胶鞋底渐渐软化,却依然止不住摩西恐慌的步伐。他的身后已经聚集了几十个追逐的士兵,他们大声叫喊,却无济于事。随着轰炸机快速接近地面,摩西全身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他冲上插着指示红旗的飞机跑道,一路冲向军事基地外的茂密森林
阳光铺展在漆黑的跑道上,反射出亮眼的光芒。两腿迈得越来越宽,跑道也愈发在烈日下延伸开来,他想起哈南防线边的疾驰冲锋,不甘心就这样死在战场外的战争中。鲜红的指示旗在微风下飘向前方,指引着他继续奔驰,奔向无意义的前方
两辆地勤车察觉到异常,调转车头向着摩西追去,蓝旗在车头上猛烈震动,发出哒哒的响声。几十名追赶的士兵停在飞机跑道外围,一阵警示性广播响起:“全体单位注意!轰炸机编队巡演完毕,即将降落至机场跑道。轰炸机编队巡演完毕,即将降落至机场跑道。请无关人员尽快离开机场跑道!请无关人员尽快离开机场跑道!”
“全体单位注意……”
绿色的身影风一般飘过,一排红旗紧随他的方向向前飘舞,远处的地勤车在平坦的砂地上卷起灰色的尘土。皮鞋重重踏在柏油路上,如同急速的军鼓。花车游行来到高潮,一尊由插染的鲜花簇成的莫泽德头像驶上大街,人们欢呼雀跃,纷纷掷出鲜花与红巾
学生们站成一排,右手举着一支木棍,棍头扎着五颜六色的布条,一边挥舞手中的棍条一边高唱青年团歌。花车边的舞女身穿民族传统服饰,踏着舞步学着正步,边跳边唱,在人群中鼓舞热情
跑道两边的地勤人员远远见到飞驰而来的摩西,纷纷吹响口哨。空中的飞机编队已经十分接近地面,起落架早已放下,螺旋桨发出的刺耳噪音更加刺激了摩西紧绷的神经,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越过机场跑道,一头扎进茂密的丛林
橡胶轮胎猛然擦上滚烫的地面,汽化的油雾卷起滚滚白烟,一阵重物坠地的响声响起,第一架轰炸机重重降落至机场跑道。庞大的机械以极快的速度在跑道上疾驰,两辆地勤车快速赶到基地边缘,但摩西早已消失在墨绿色的树林中
机头的螺旋桨被快速气流吹动,仍旧发出刺耳的撕布声,飞机指示灯发出规律的警报声。地勤车只好快速回到轨道旁,协助飞机入库。一架又一架飞机停泊在机场上,那刺耳的轰鸣声终于渐渐消散,树林回归了它本应的静谧
摩西依靠着一棵小柠檬树坐在石块上,成熟的柠檬挂在树梢上,几颗柠檬贴着他的脸颊颤抖,他的颤抖引发了小树的恐惧,他们相互依靠着,在不见阳光的树荫下缓解仍未消散的恐惧
见识过死神滴血的镰刀,哪怕再过十年、半个世纪,依然会被幽长的黑袍轻而易举地恐惧。无论这个玩笑有没有趣,它也是命运指针下的一跟刻线
他得到了父亲、家庭、荣誉与机遇,但失去的也许更多。兄弟、恋人、宁静与平和,这些他曾视为一生终点的事物,在生命旅程的上半段就被残忍地破坏。当他问及母亲时,原先慈祥的老人却面色阴沉,他感到内心无比的寒冷
老审视者的儿子内心终究是审视者,他可以同各国政要共享晚宴,也可以在动荡的年代保全家人的体面和家族的使命,在儿子面前也会像个老小孩一样欢快。但他终究是审视者,终究以锐利的双眼刺破了这个世界为所有人蒙上的那块布,跨越了数百年的精细渗透,他早已见过这世上最悲壮的牺牲、最纯真的爱情与最残忍的死亡
他曾是国王最仰仗的权贵,却在王国的高塔崩塌前提前挖好了坟墓;他与南方的商人相互勾结,也资助劳动党处决了那些虚伪的家伙;他深爱的儿子,正是他亲手抛弃到与世隔绝的高山之上,承受无依无靠的孤独与撕裂生命的痛楚
他到底是个审视者,一切的行动都献给了审视的永恒
摩西摘下一颗成熟的黄柠檬,颤抖着拔出腰间的匕首,划开金黄色的表皮。棉花般柔软的白絮露出,刀尖滴落一颗晶莹的柠檬汁,落在坦克兵的褐色裤子上,一滴又一滴,一滴酸,一滴咸……直到柠檬被他一口一口全部咽下,一切重归宁静
酸涩的汁水令他清醒过来,他似乎从未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存在与这个世界上,正坐在一块覆着干瘪青苔的石块上,背后的柠檬树纤细而坚强,阳光从槭树高大的树叶间洒在身上,林间充斥着潮湿而温暖的雾气。自己做这些在浩大的世界上一文不值,就算这棵柠檬树在这里生长了数百年,它最终也会倒下、腐朽、被侵蚀得一干二净。他一生的故事就如同这棵柠檬树,就算这棵树最终倒下了,没人会听见它折断的响声,没人会记下这一切,它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在这片无人在意的土地上,生活着与那个大世界完全一样的三百万人。他相信无论是克罗地亚人还是罗马尼亚人,或者意大利人、德国人、土耳其人,他们只是不同种族,到底还是一模一样的人类。唯独莱蒙尼亚无人在意,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才会诞生审视与记录,这是这片土地与遗忘的对抗
他又摘下一颗柠檬,用尖刀划开金黄的表皮,贪婪地吸吮酸涩的汁液
一阵脚步声接近丛林,那是一个没戴帽子的坦克兵,手持长木棍打散面前的藤蔓与杂草。那人走到摩西面前,脚边的草地上散落着大片的柠檬皮,匕首插在地上,干涸的黄色汁水浸透刀刃与握把
摩西低头坐着,就像被逮捕的囚犯
“摩西,”瑞兰加用木棍戳了戳地上的柠檬皮,“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吃剩下的。”
“为什么?”摩西无力地回应,嘴角流淌酸出来的口水
“你都没舍得给我留点,”瑞兰加绕着小柠檬树走了一圈,墨绿色的叶片间再看不到一点黄色,“你这个贪吃的小鬼,又从修女那抢了盐和醋。”
摩西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抱住瑞兰加,两人大笑着,紧紧相拥。就像小时候那样,吃完中午的斋饭就跑到森林里,和玛丽安捉迷藏。她总是脱下祷告时的小鞋,换上干农活用的长筒靴,跟着两个小男孩一块嬉戏
“他们一定要给我开除军籍了,”摩西释然地说道,“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瑞兰加笑着蹲下身,俯视那块树边的石块
摩西从地上拔出匕首,在肘窝擦拭了两遍插回腰间,随着瑞兰加的视线,他也看着那块石头
“真是不可思议,”瑞兰加搬了搬石块,只能微微抬起一角,“这块石头,竟然是这棵柠檬树生生顶起来的。看看这棵树干,几乎呈直角了。”
这棵瘦小的柠檬树的树干被压倒在地面上,却生生贴着石块长回到正上方,在槭树的阴影下艰难生存,抚育了整棵树的柠檬。瑞兰加惊叹地看着被压弯的部分,破裂的树皮层层叠叠,每一次被压力撑坏躯干,这棵小树都坚忍地长了回去,以致弯头已经生了一块不小的木瘤
“一棵柠檬树,”摩西叹息道,“莱蒙尼亚的柠檬树。”
瑞兰加拄着木棍站起身,他决定不掀起那块沉重的石块。生在石块下固然是错误的,但那棵小树就这样在贯穿一生的错误中寻找到自己的正确,那块石头本身是生命的灾难,但小树因它成就了生命
“我们走吧,”瑞兰加说道,“这是生命的奇迹啊,摩西。”
“谢谢,”摩西跟在身后,“谢谢你……日生。”
夕阳斜洒在军事基地的砂土地上,灰黄色的沙砾泛出柔和的金光。秋风温暖而轻柔,徐徐吹拂那兰达退散的人们。人们就这样温和地沉浸在狂欢后的静谧中,一如夏日过后的清风和湿润的空气
薄雾在海岸边汇聚,落日静静躺在温暖的海水中,用阳光点亮海面上的雾气。火红的晚霞、金黄的雾汽与亮眼的海水模糊了界限,这三个世界短暂而安祥的融合一体,模糊了彼此的利益与冲突
机场跑道两侧的红旗随风轻轻飘荡,一排铁皮撑起来的临时机库停满了巡演的飞机,飞行员手持长长的刷子清洗机身上沾染的颜料,地勤人员来来往往地运送各种廉价的军事器械。那两辆地勤车就停在跑道初始位置边,两个车员倚着轮胎聊天
踩在粗糙的砂石地上,碎石块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莱蒙尼亚的每一个傍晚都很美丽,只是欣赏之人各有心事。倘若没有战争,没有阶级压迫,没有肃反与清洗,莱蒙尼亚就是地中海沿岸最美丽的一片土地,这里有繁荣的海港、古老的城市、亚热带的水果蔬菜和鲜美的羊肉
唯独这不是一个太平的时代,世界各地都在发生战争、爆发革命。倘若趁着黄昏漫步于弗朗加山的山崖小径,没人不会爱上一间伊德安镇的小木屋,不爱上亲手采摘的一小兜山柠檬和淋上橄榄油的两颗甘蓝菜心
一排坦克炮管平放停靠在栗树林边,夕阳拉长了坦克的影子,乌黑的排气管上停歇着两只松鸦,它们惊奇地讨论天空上出现的铁鸟,比最凶悍的游隼大上十倍。一辆坦克前躺着两只军帽,瑞兰加捡起一只,平和地笑了
“我们一有点动作就扔军帽,老记者那丢了两只、欧克尼车站那扔了一只、教堂外扔了一只、坦克边上又扔了两只……”瑞兰加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帽子都是弗朗尼亚的女工们在纺织厂一块块布裁下来缝上的,是人类劳动的纯粹结晶,它们又有什么错呢?”
摩西接过自己的军帽,掸掸土戴在头上,微笑着回应道:“这只军帽我可没丢,上火车之前我在草地里找了半个多小时,它挂在一丛灌木上了。说到底,你扔的可比我多一只。”
“我曾经多么深爱这片土地啊,可她让我满身伤痕,”瑞兰加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粗糙的沙土,“或许我本就不属于这里,这些事情只是在提醒我,该回到我本应存在的地方了。”
“日生,你知道我多少岁了吗?”摩西站在阳光中,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如果就说1月1号你被送到教堂的话,那还有两个月十八岁。”瑞兰加抓了一把沙土,眼看着黄沙从指缝淌下,“看来你有更准确的数据。”
摩西踩在观察窗上,一跃跨上炮管,两只脚蹬在观察窗的凸起上,“再过四个月我就十九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一直当你是我哥,没想到比你还大上半岁。”
“没关系,”瑞兰加很少这样幽默,“各论各的,别想让我管你叫哥。”
“各论各的,”摩西看向远方天空中最后的一抹阳光,“那就说好了,你永远是我哥,我永远是你兄弟。”
“我们早就说好了,”瑞兰加再次将军帽挂在炮口上,这回便没再摔下来,“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但玛丽安还在等你,你总归得做点什么,无论出于对你的照顾、朋友情谊或者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想这对你来说是一件难事,但她只会更难受,远比你深处水深火热。”
摩西露出一丝忧伤,双眼空洞地注视着金色的地面。栗树在清风中发出动人的沙沙声,两只松鸦从面前掠过,飞向不同的天空。对于吞下了一大口盐的人而言,咸汤也是缓解痛苦地解药。那一树成熟的柠檬,却仍没办法消解内心的酸涩苦楚
生命总是存在痛苦的,幸福只是快乐到来的一瞬间。小柠檬树在石块下不断迸裂伤口,那是命运残忍的手笔,但它的顽强不屈没有白费,它的故事被人观察和记录,就算终有一日它也会默默倒下,它终究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曲高歌
“我想,也许我再也不会参与政治了,”瑞兰加想起政治场上的艰难险阻,难免叹惋,“但我大概会不断地学习,我会一直在共产主义的道路上奋进的,除此之外我别无其他的心愿。”
“一切才刚刚开始,”摩西淡淡说道,望向基地建筑前来往的军人与官员,一面面红旗插满了崭新的莱蒙尼亚,“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句话我一定要说,因为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你总会成就些什么的,一定的。”
“你相信吗?”瑞兰加望向远处的夕阳,“总会有那么一天,不再有民族、阶级和国家,这个世界将实现完全的平和与友爱。”
“你相信吗?”摩西反问道
瑞兰加叹了口气:“我有些担忧。”
“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总会有意义的。”
“总会有意义的。”这声音却不再坚定,渐渐消失在远处,消失在大楼的阴影下
跳下炮管,摩西独自走在栗树林边,远远望见同军官闲聊的莫佐,两人对视了一番。摩西走在栗树褐色的树干边,和林间的鸦鸟与林鼠一并,渐渐走向东侧的边缘。树木渐渐变换为高大的槭树,莫佐推脱开热情的军官,向着他慢步走来
得到了所有的人,却比失去了所有的人更加忧郁。看清摩西暗藏的郁闷,莫佐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应当听我两句,”莫佐的语气十分坚硬,“莱克娅或许不是一个适合你的恋人,但一定是足够扎实的族长夫人。”
“这只是安慰罢了,”摩西的淡然地回应道,“有时我在想,如果坐在莱克伊高椅上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们会不会各自拥有完整的生命。”
莫佐笑了出来,他很少这样真诚地笑:“我不需要坐在你的位置上,如果我真的生来就是莱克伊的孤儿,反倒别想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一阵复杂的情愫,摩西开口问道:“这么说,你的事情确实办妥了?”
“嗯,”莫佐嘴角露出不经意的微笑,这份满意是巨大胜利喜悦的冰山一角,“刚刚我接到调任书,现在是警察部警务室的研习干员。上面让我去斯拉夫维亚读国防警察学院,大概一两个月之后就要去了。”
“那你的职位?”摩西问道
“保留原职等待恢复,”莫佐的面色回归冷漠,“如果成绩不错,大概四年之后就能升到科室副主任。不过在没有尘埃落地前,这世上没什么事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摩西不自觉地点点头,仔细思索这句话,“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百分之百,直到它成为过去。”
“在城堡的这半个多月……能允许我问问吗?”莫佐举止十分得体
“太客气了,威德克雅,”摩西拍拍莫佐的左肩,“说真的,我已经有些理解审视的动机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审视者只是在用观察记录的方法赋予事物意义,然后计算、推演、核实,不断迫近世界运行的原理。”
莫佐为之震撼,发出惊叹的表情。摩西不明白莫佐为何如此惊动,他试着理解
“你还没有理解吗?”莫佐双眼圆睁,“你在接近这世界的真理,这世界上最令人渴望的秘密,能够破解一切难题的公式。”
“我不理解。”
莫佐深吸了一口气:“我原先一直以为审视者不过是一群无聊的贵族,只是嗜好偷窥与监视、操纵与攫取……果然是这样,果然……真的是这样。”
“不用那么惊讶,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
“你还是不明白,我早就问过……我叔叔了,他说城堡自古以来就只是负责历史档案的资料库,审视者也早就固化成无情的羽毛笔了,”莫佐激动地转头望向东方,尽管视线被茂密的槭树林遮挡,“果然是这样,伪装得人畜无害……”
“你真是想多了,根本就没什么阴谋……不说这些了,威德克雅,”摩西从兜里掏出那支玻璃瓶,“这个是你的吧,当时我在坦克上捡到,还以为是什么机器零件。”
接过失散已久的火种,莫佐一时全身紧绷,回想起老国王的教导,他一刹那失神落魄
“轻摇装着酒精的小瓶,旋开顶部的银盖,”老国王如是将小瓶交给两位王子,“织网般纤细的铂丝燃起暗红色的火光。”
莫佐捏住玻璃小瓶,轻轻晃动瓶中的酒精。拧开镶着柠檬花花纹的银瓶盖,银色的铂金细网发出暗红色的幽光,火种卷起滚烫的热浪,燃尽一切的烈火的种子埋藏于细丝之间
旋开银质的旋盖,让暗藏的烈焰灼烧吧
当一个时代消失殆尽
走出去的,不再在乎身上所披的衣裳
带着深藏的火种
远离绝望的火海
走向远离南方的地方
走向远离异族的地方
炽热的暗火重归玛波特罗手中,来的路上充满了旧日势力的扶持与崭新时代的迎接,时代的暗流欢迎莫佐的沉沦,载着封藏的火种驶向时代歌剧的高峰。当一切先决条件全部实现,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将由火种引燃
“埃尔扬……摩西,”莫佐的眼中燃着烈火,“谢谢你帮我找到……失散许久的火种。”
“这有什么的,只是捡到了而已,”摩西完全没有意识到小瓶的重要性,“就像宴会那次一样,只是顺带的事情。”
莫佐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一次我欠你的,早晚有一天,我会还给你什么,起码是你同样珍视的事物。”
“一个能点火的小瓶子,”摩西笑了出来,“哈哈哈。”
漫步于古老的街巷间,彩旗为黑暗的夜空点缀上五彩的繁星,红色蔓延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角落,红星、红旗、红色的乐曲……古老的民族乐曲在战火的洗刷下荒废殆尽,渐渐被军乐团与国家剧院的歌声取代
从小生活于乡野的年轻人从未见过大城市,被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迷昏了眼,从烤无花果到炖肉杂烩,浓郁的香料散发出富有的气息。石板路的两侧铺着许多地摊,从小说到古代律法,小贩总说应有尽有
面包店的对侧就是一家咖啡铺子,咖啡豆烘焙出焦黄的香气,只是嗅到一股轻烟便全身抖擞。面包店上挂着大大的招牌“三百年老店——从奥斯曼到共和国”,摩西没忍住诱惑,拉着瑞兰加硬买了筒现烤的油煎面包块
“还是加了橄榄油的好吃,”摩西吞下一块硬面包,手上油光亮眼,“这可比泡水的好吃多了。”
“这个不应该搭配咖啡吗?”瑞兰加费力地咽下一块,“这也太难以下咽了。”
“还不如喝井水,”摩西鄙夷地看着热闹的咖啡铺,“看看那些排队买苦吃的人们,烤豆子泡水有什么好喝的。”
那兰达的人们穿得十分新颖,大多是意大利风格的服饰,也有仿照党服和军装的样式。传统的民族服饰既冗杂又厚重,随着二十年代的立宪与开放渐渐退出了时尚圈子,只在北方的山区还算常见
穿着军装走在街头,大多数群众是带有敬畏和仰慕的,这不是两人所希望的。他们十分清楚这场战争到最后变成了怎样的面貌,甚至愧疚于身为军人。当全国人民都在那兰达欢庆新时代的到来时,欧克尼的再教育运动仍在继续,大屠杀仍没日没夜地进行着
一群军人围在报亭前的路灯下,中间传出女播报员模糊而优美的声音。报亭老板无奈地坐在摊位旁的一只椅子上,叼着一支木烟斗吞云吐雾,他时不时观察一下身旁,担心有人趁他不注意偷顺报纸
“耶——”
围成一团的军人同时爆发出欢呼声,他们又蹦又跳地拉着人喊叫。一名个子不高的士兵猛地抓住路过的摩西,顿时将他扯进欢庆的中央
“同志!同志!”士兵大喊,“伤残补贴下发了!咱们有着落了,耶——”
低下头,摩西才注意到这人的左脚只是根木棍,端头被石板磨到崩裂。在一阵激动的叫喊声中,瑞兰加又将摩西拽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
“伤残补贴,唉——”摩西叹了口气,和瑞兰加继续走在街上
三个海军士兵戴着白色的军帽,得意洋洋地从对侧走过,一路上向年轻的女人不断抛媚眼。这群招摇过市的家伙令瑞兰加想起在潘浙斯州的那些日子,士兵和军官在街上仗着军人身份敲诈勒索,还在红灯区赖账嫖娼
三个人走到哪里,哪里便传来女人们的小声惊呼和大声低语,军帽上镶着的金边红星变得黯淡无光,反倒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这与那些为了几千阿司的补贴就欢呼雀跃的军人们形成鲜明对比。不过不影响摩西继续啃那几块硬面包,他太热爱美食了
自打今天瑞兰加原谅了摩西的一切,而两人重归于好,摩西的心情便回归到往日的愉快与幽默,他总是在想一些笑话,尽管有些像是在侮辱和批评。见到瑞兰加被那几个海军又搞差了心情,他试着缓解一下情绪
“没必要,”摩西毫不在乎地说,“这种人多了去了,只要没踩你鞋子,他就是睡了整条街的女人也跟咱们没关系。”
“你说什么?”瑞兰加有些愤怒,“他们倒是没踩你鞋子,但我的母亲刚刚过世不到两个月,谁知道她是被什么人杀害的?伪军、劫匪、乱枪……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些革命军里的兵痞!”
摩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勾住瑞兰加的肩膀真诚地说:“别再想那些事了,至少今天别再想了……你就要离开这里了,下次见面说不好是什么时候,咱们在一起开心点,好么?”
“好吧,唉,”瑞兰加看了眼摩西的手,打趣地说道,“别想趁机把油抹我脸上。”
“张日生!”摩西忽然大喊道
瑞兰加顿时一惊:“怎么了?”
“我就抹了!”摩西一脸坏笑地拍在瑞兰加脸上一顿乱抹
“你个酸柠檬烂菜叶,”瑞兰加捏紧报纸小筒,奋力攥着纸筒砸在摩西头顶,“真是混蛋!”
两人拿着小纸筒在人流密集的大街上你追我赶,摩西一边跑一边把剩下的面包块倒进嘴里,用油纸攥成一团扔到瑞兰加脸上。瑞兰加疲于手里的纸筒,总是追不上轻快的摩西
疾风在人群中穿梭,卷起地上散落的报纸,路边花店的鸢尾花瓣随风飞舞,小彩旗飘荡摇曳,人们只感到欢闹的快乐。赶走了往日贵族与意大利人的压迫,市民们还处于庆祝人民军大胜利的喜悦当中,只当作这是人民英雄们的热情与活力
“好诶,跑得真快!”卖布的老妇鼓了鼓掌
“看看前面那个军人,”裹着头巾的少女指向摩西,羞涩地与同行的女孩说道,“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像……利安德童话里的圣杰特山王子吗?看看那眉骨和颧骨……”
“你们两个小畜生!”水果摊的老头大声骂道,“谁给我的柠檬顺走了俩?”
听闻此言,占便宜的妇人从筐子里悄悄放回偷拿的两颗柠檬,裹上头巾消失在人群中。看着失而复得的柠檬,老头拍拍额头收回了刚才的话,尴尬地点燃烟斗
坐上去向北方的列车,一如四十多天前那样,两人并排地坐在向阳的铁皮椅上。穿着那份墨绿色的军装,懦弱的人被符号束缚,爬出泥潭的人亲自定义符号的意义。不再小孩子气似的丢下军帽了,每一场战斗都应是军人的荣耀。就算世事不总如愿,信念与勇气也没有过错
又哭又笑的,是观众应得的权利;但站在舞台之上的人们,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角色与使命。如果天鹅生在水鸭窝中,芦苇与河泥也遮不住高展的翼翅,阻挡不了内心对天空与美丽的向往
在个人的美好与伟大的使命之间,摩西一步踏进了后者。理性与经历迫使他站在岔路口,踌躇踱步,久久无法下手。血脉与使命最终登场,天平两侧的高山为之倾斜,这似乎也是注定的走向,在最终的结局下早已被预测的结果
所幸时间尚早,还有准备的余地。列车停靠在潘浙斯州的首府兰德尔,两人于是下了列车,决定趁着瑞兰加离开莱蒙尼亚前,再好好欣赏一下这片美丽动人的土地
车站人员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左手捏着口哨,右手举着指示旗。几声哨响,小红旗赫然放平,列车便鸣响汽笛,瞬间发出猛烈的金属撞击声,烟筒喷涌滚滚黑烟,加速驶向森林密布的东方
参观完建国庆典与大阅兵式的人们纷纷走下列车,回归到新的生活当中。一场歌剧的帷幕揭开,大街小巷纷纷被染上红色,洋溢着对新时代的憧憬。看向列车时刻表,瑞兰加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看这个,”他指着高大的列车时刻表说道,“没有一班民用列车开通到欧克尼州,鬼知道再教育运动要闹到什么时候。”
“听说最近UCO不少闹事,尤其是在欧克尼和潘浙斯这一带,”摩西摘下军帽,背着挎包走到出站口,“还是要多加防范啊,现在还没到和平年代。”
两架马车驶过车站外大街上,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们渐渐恢复到往日的生活中,投入到第一个三年计划的建设中。潘浙斯号称油橄榄的家乡,这令摩西两眼为之放光,迫不及待地买了两罐油渍橄榄揣进包里
一边沿着街道闲逛,两人一边聊起接下来的规划。新的生活随着时代展开,变化总是既令人兴奋又让人苦恼
“你打算怎么回去面对玛丽安?”
“说真的,”摩西深深叹息,“我想我不可能好好面对她,还能让她继续快乐下去。我很担心,如果没有了我,她会不会被修女们欺压,能不能重新开始她的生活。”
“不用担心,天主教再也不会掌控到莱蒙尼亚了,”瑞兰加微笑着,“我这样独自离开父母,和你这样离开玛丽安又有什么区别呢?就这样追随想追随的吧,历史会给出答案。”
摩西有些不解,不明白为何瑞兰加的态度转变这么激烈
“你……难道不反对我和那些…封建势力为伍吗?”
“我突然想明白了,阶级固然是存在的,但只要阶级之间没有冲突与压迫,就不需要斗争,”他望向山谷间蜿蜒的长河与两侧的麦田和橄榄树,忽而感慨道,“莱克们到底也只是生活方式不同的一群人罢了,他们不操纵权术、发动战争,反倒赶跑了侵略者和伪政府……就算说他们占用了人民的土地、主导了当地的经济,以后早晚会和新时代平衡的吧。”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摩西有些犹豫,“还是,只是想让我别太不好受。”
瑞兰加忽然笑了两声,“我有些担心:有那么一天,有人抹除了欧克尼发生的一切,那些死在种族主义者手下的人就那样白白没了性命。劳动党里可不全是共产主义者,我很担心那一天的到来,或许总有那样一天的。”
“如果真的会这样,你觉得莱克城堡能抗下那群人的炮轰?”摩西笑着摇摇头
瑞兰加也笑了,只是鼓舞式的笑:“起码有人能记下些什么,万一就像那卷遗落在山崖下的羊皮卷,它到底能够等来审视历史的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出了这座小城市,踏在乡野的土路上。道路两侧稀疏地生着无花果树,熟透的野果早已被摘下,只留了几颗青涩的果子无人触碰。不时有农民赶着驴车经过,大多将采摘的菜果拉到高处的城里去卖,也可以看见许多乡镇干部在路上劝农民加入合作社
美好的黄柠檬之季独属于南方,却也将随着十月的结束而乘车离去。年复一年,散发着柠檬芬芳的季节总是清纯可爱,曾经花枝招展的女孩却不再那般年轻,化作照顾孩子的妇人,以至和老头一并坐在房门口无聊地看向来来往往的行人
路边的一处农户便坐着这样一对夫妻,妇人抄着木制水盆和毛巾不断擦拭男人的脸颊,一边擦一边抱怨
“我说你也真是的,大热天的非得在外面坐着,干脆你自己擦吧!”妇人将水盆置在地上,忿忿走回房间
“唉——”男人转头望向房间,“不用你擦,我自己有手……”
“狼心狗肺!”
男人只好作罢,继续靠在椅子上歇息。他看着路上的行人,内心与摇晃的橘树叶一并,露出淡淡的忧伤。男人左手边的圆木桌上置着一个小水盆搭着一条毛巾,一顶墨绿色的军帽和红色的《指导思想》。他留着一撮黄色的小八字胡,体态肃穆而端庄
就这样坐在院子里欣赏山间景色,不觉间成为了景色的一部分。直到看见两人穿着军装走过门前,他忽然大喊一声
“嘿!”
两人站住脚,齐刷刷转头盯着男人
“你们两个,”男人注意到两人的陆军军装,“哪支部队的?”
摩西细细盯着男人,揣摩他标志性的八字胡,试探地开口道:“连长?”
“什么?”男人顿时一惊
“103连连长?”瑞兰加惊愕地问道,“你是说这个,摩西?”
“连长,我还以为你死了,”摩西笑了,“我是摩西,你还记得吗?”
男人忽然大笑出来,“什么他妈的死了。你这个小酸柠檬,竟然是摩西!”
三人顿时大笑着聊起之前的事情,尽管没过多久,但突如其来的重逢依然令人足够兴奋
“还记得当时你们两个刚调到连队,都不是一个排的,还非要每天组个小队搞侦查破坏,”连长指着摩西大笑,“我对你印象更深,每天就捧着一份遗书不断改,好像那玩意儿写个一遍两遍不够上战场的资格一样……”
“哈哈哈哈哈!”摩西想起那份遗书,“自从坦克被炸了,我就来回改了不下十遍,没办法,给吓怕了。瑞兰加,你在另外一个排不知道,当时连长视察我们排的时候从我床底下翻出来遗书,让我站在全排五十多个人面前大声宣读……哈哈哈哈哈!”
瑞兰加乐到抬不起身,顿时想起许多趣事,“其实我也写,但是藏的太好了没人发现。”
“那就没意思了,”连长摆摆手,“这小子写的还挺动人,有几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无人不愿沉沦你那艳红色的花海,只有死去之人无法再同你言语。倘若我的呼吸不再,请记住我的声音,以爱为誓约,我们终将在真正的彼岸重逢。’”
摩西羞红了脸,又想起曾经无数的誓言,愈是产生极大的愧疚。他曾多么爱她啊,他心想道
“这文笔可挺有利安德那老家伙的感觉啊,你上过学吗?”连长坐着拍拍摩西的胳膊,“当时太热闹了,都没来得及问。”
“不算上过学吧,”摩西总算找到了缓解尴尬的话题,“也就上过教堂的课程,入党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教堂的学堂了。”
连长疑惑地问道:“我不明白,你从哪学来这些话语的,总不能是沃坎德尔法典吧。”
“童话和小说,我以前一直喜欢读小说、听民谣,又总是愿意自己作点诗、写点文章,”摩西尴尬地挠挠头,没好意思讲那些小说的来源,“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又不用务农又不上学,就天天读书写诗……”
“读书好啊,”连长从桌上拿起小本的红书,“这些天来我全靠读书活着了,也就跟你们聊才能聊明白战场的苦痛,自从零号要塞战役之后……我就站不起身了。”
摩西想起那天深夜中弹的连长,口吐鲜血,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真是奇迹,他竟然好好地活在这,就在兰德尔郊外的乡野里,他竟然还活着
连长掀起胸口的衣物,露出一圈可怕的坑洞,“医生说子弹打碎了两根肋骨,贴着心脏穿过肺,最后停在了脊椎附近。现在我已经站不起身了,要不是有那个老婆子照顾,拉屎都费劲。”
“没可能恢复吗?”摩西焦急地问道
“嗨——”连长摆摆手,“我老婆说活下来就不错了,人不能总是期盼太多。现在有一个照顾我的老婆子和国家发的补贴,嗨,已经知足了——”
妇人端着一盘橘子走出农户,身上挂着南方气息浓重的红色细花纹围裙,两只脚踏在土地上,留下结实的足迹。她一只手拖着盘子,另一只手利落地将水盆拾起。放下橘子,她又抄起湿毛巾粗鲁地擦抹连长的脸
“来来来,吃些我们家自己种的橘子,”妇人似乎完全不为两人的突然到访而惊讶,反倒很习惯了似的,“你们是北方来的吧,那可只能吃上酸柠檬,橘子这东西还算是这边的特产呢。”
“不是我说你什么,”连长终于摆脱了妇人的毛巾,“没让你擦,你擦擦擦,擦什么擦!”
趁着两人称赞橘子,连长哀求地让妇人扮演一个顺从的模样。见状,妇人放下毛巾,意味深长地瞪了一眼连长,随后转身回屋
“别看她这么鲁莽,在家里可听话了,”连长拿起一个橘子剥起皮来,“也就在外人面前逞逞能。”
“哈哈哈哈!”
三人同时笑出声来,很快便纷纷被柑橘酸甜的汁水堵住嘴巴,继续聊起那一个月里发生的趣事。就这样扯东扯西一直聊到傍晚,几人坐在餐桌上享用妇人的手艺,仿佛回到了军营中一般充满热情
举起橡木酒杯一饮而尽,连长兴奋地炫耀自己的酒量。在摩西和连长的劝说下,瑞兰加也接了一杯啤酒,一阵“喝!喝!”的呼声中,瑞兰加也一饮而尽,学着连长的样子倒过酒杯,却还是漏了几滴
“没劲!小子,再喝一杯!”连长又给瑞兰加倒满了啤酒,甚至溢出到木桌上,“艾莉,唱两句!”
“算了吧……”妇人扭扭捏捏地轻推连长,歌喉却跃跃欲试
“来一首,别扫兴!”
站起身来,妇人左手抚住下喉,右手按住丹田,清清嗓子高扬脖颈
……
别想从槭树的绿荫下逃窜
松鸦与林鸮会捉住你的影子
别哭别喊,死亡比痛苦来的更快
别叫别闹,尖刀已宣读你的判决
……
“唱什么呢?”连长紧皱眉头,就像他的小胡子一样,“你要……要砍谁啊?”
“我不是想着帮你回忆军旅吗……唉,行吧行吧。”
……
那盛开在乡下的鸢尾花啊
湛蓝是那素雅的淡妆
谁人不期盼战场归来的英雄
谁人能等来不被摧毁的灵魂
何必管那城堡中的杜鹃
英雄从来出自沃坎德尔魂归之处
啊——鸢尾花
盛开在潘浙斯、莱蒙尼安、欧克尼的鸢尾花
啊——山野花
等待那圣杰特、弗朗托加、巴尔斯的圣骑士
……
“是啊他妈的奥斯曼穆斯林,终于把他们给赶跑了,”连长忿忿地与瑞兰加抱怨道,“伟大的沃坎德尔与玛波特罗……”
“哎!”瑞兰加惊醒过来
“……一世。”连长赶忙续接了上句话
“哎,”瑞兰加喝得有些醉醺醺的,“还是…还是要分清楚当下的历史背景啊,正面与负面,本是阶级的两面性……你说是吧,摩西。”
摩西还在一个劲地夸赞妇人的歌喉,将这位中年妇女夸得一阵羞红
“真不是我抬举您,刚才那首《兰德尔的鸢尾花》实在太婉转动听了。尤其是那句湛蓝是那素雅的淡妆……天呐,这声变调简直是我听过所有唱的里最流利的,”摩西隔着圆桌款款而谈,毫不吝啬对一切艺术的赞美,“我想如果弗朗加州举办民谣比赛,评委都要把您的住址改到弗朗尼亚。”
“真的吗?哈哈哈……”妇人激动地站起身,“那我也不扫兴了,再送一首《一支萨拉热窝的玫瑰》吧……”
“不要!”连长猛然制止,“不要唱波斯尼亚的歌!”
“哎你这个老头子,我当年从涅姆远嫁过来,你还挑上波斯尼亚歌的毛病了?”
“不是,”连长紧张地解释道,“我听不懂波斯尼亚语。”
“歌曲听一个调调就够了,你这不懂欣赏的臭老头。” 妇人拍了拍连长的脑袋,“来吧,小伙子们,听听波斯尼亚的情调!”
清晨的微风在山谷间飘荡,一如妇人悠长婉转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长河两侧。别过热情的连长,两人决定再逛一逛兰德尔,感受一下莱南内陆的风土人情
“听说那天夜里有人把我背到哨岗里了,只可惜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谁。”
“不过是背了两步路,不必太在意吧。”
“不能这样算吧,那晚草丛高,人又跑得急……真说不好被谁给踩伤踩死,有机会帮我打听打听那人吧。”
趁着清早太阳还没高过南侧的山峰,不少农民拉着驴车载满蔬果驶向兰德尔。跟着浩浩汤汤的驴车大队,两人得以一直走在正道上,不至于走着走着到了哈南防线的旧址边。就这样一路走向车站,摩西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他回想起那份遗书,字句之间充斥着对玛丽安最纯真的依恋。但他已经不再是个需要姐姐照顾的孩子了,经历了这么多或残酷或龌龊的事情,他已配不上玛丽安那纯洁的灵魂了。他相信修女会终究会被新时代瓦解,终有一天玛丽安不再需要依附于那群人的面纱之下
望着腾溢蒸汽的列车,摩西一阵迷茫,似乎人只有被裹挟着的时候才不会迷茫,但那也是愚蠢的。看着身边来了一个形影奇异的黑衣男子,摩西才反应过来,瑞兰加刚刚去了洗手间
那人背着一只挎包,注意到摩西和那身军装后笑了一下,故意凑近了一点。黑色的皮手套利落地拉开金属链,从里面掏出两颗手雷,仿佛剥桔皮一般熟练地拔掉插销,若无其事地丢进车站上停靠列车的窗口
一阵尖叫声过后,玻璃和木屑从车窗飞溅而出,猛烈的冲击震倒了摩西。那人卧在地上,抱住一只炸药包,一阵青烟瞬间飘荡起来,随后双手将包袱捂在胸前
“不要——”
轰的一声爆炸,雷声一般重重回荡于空旷的车站大厅内,那人瞬间便化作一摊血水。摩西的军帽滚落到轨道上,车厢门口淌出的鲜血滴在宽厚的帽檐上,染红了那颗金色的星芒。以死亡为契约的情书,用鲜血谱写出临终时的爱语,最终化作无尽的泪水
无人不愿沉沦你那艳红色的花海,只有死去之人无法再同你言语
倘若我的呼吸不再,请记住我的声音
以爱为誓约,我们终将在真正的彼岸重逢
嘈杂混乱的尖叫声与奔跑声中,瑞兰加的哭泣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