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请所有的乘客下车…“八点，车门缓缓打开，金禾拖着疲惫的身体几乎是踉跄着下了地铁，刷卡出站，地铁站门口已经没有共享单车了，看来今天又得步行回家了。

“回来了？今天怎么样？”“…老样子。”面对妻子关心的问候，金禾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了，想到明天还要上班，他就冲动地想立马辞职。生活好像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循环，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一成不变，毫无新意，幸运是今天不用加班，对啊，加班就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变数，金禾一边自嘲的想一边啃着锅里剩下的玉米，已经彻底冷掉了，他尝不出味道，只是机械式地，三排三排地咬，试图填满自己空虚的胃。叮——，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消息，金禾瞥了一眼，是最近的实习生发来的：“谢谢前辈今天的指导，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金禾微微一笑，刚想回个“不客气”，紧接着领导的消息就杀了进来，唉，看来是今天高兴得太早了…

七点半，金禾顺着人流挤进地铁，地铁里大部分都是向他一样的上班族和学生，但今天不知是谁的耳机没有连上蓝牙，大声外放着流行乐队的歌，金禾使劲甩了甩头想让自己脱离这聒噪的音乐，但歌曲的调子却越听越熟悉，就在他使劲想歌曲的名字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坐过站了，天呐，我还能犯这种蠢事，随即音乐的旋律就又模糊了起来，变成了噪音。

几乎是狂奔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卡点打卡进了公司，坐到了自己的小工位上，紧接着就开始了粘在椅子上，面对电脑屏幕的一天。中午，为了赶完工作，他不得不牺牲一下自己的午饭时间，同事递给他一根玉米“休息一下吧，别一会儿低血糖了。”他道谢接过时差点被烫了一下，这才终于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离开，端详起这根玉米：长得不算漂亮，颜色杂乱无章，他转动着它思考该从哪里下嘴，突然一粒金黄闯入眼帘，它是所有玉米粒中最耀眼，最闪亮的那一个，就像金子一样。是啊，金子…“金禾，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风靡全球的乐队主唱！”“金禾金禾，给我签个名呗！”“金禾…你爸他…”一瞬间，好多曾经的记忆从他脑中闪过，美好的，悲伤的，遗憾的…曾经的我是块金子，但现在的我是多么平庸啊。

二十二岁的金禾，是大学乐队里最狂的那个。他留长发，穿破洞牛仔裤，耳机里总是放着歌，带领乐队在校园，街巷的各种地方举办演出，那时他相信自己是特别的，是万千玉米粒中的那一点金黄，注定要成为风靡全球的乐队主唱，用音乐向全世界呐喊。

光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大概是从父亲生病开始，天真的金禾走访了很多地方，酒馆驻唱，音乐老师，却没有一个成功，他不信邪，好不容易申请到了一次地下演出的机会，结果根本没什么人来看，反倒让金禾赔了钱。我所谓的理想和才华，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甚至连最亲的人都帮不了…最终，金禾选择了如今处在时代风口浪尖的职务，当一名程序员，尽管他并不是很喜欢。

“我不是放弃了，只是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金禾最初如此安慰自己，先前的失败让他不敢在轻易尝试，久而久之，他便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曾经的梦想，哪怕潜意识里仍然在追逐着。

下班赶到家中时，妻子和女儿正在客厅看电视，是一档最近很火的乐队节目。“诶，你回来啦，你快听听这首歌，是咱上高中那会儿特别火的呢！”金禾瞥了一眼歌名——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好熟悉，好像是他高中时最喜欢的一首。女儿跟着音乐蹦跳着，大声唱着歌词“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幻想里…”还背着金禾之前没舍得扔的电吉他，胡乱拨着。“跑调了，而且，电吉他可不是你这么弹的呦。”金禾笑着走上前，把女儿的左手挪到正确的位置上，再轻轻用右手拨了一下琴弦，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爸，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呀，那你以后能不能教我弹吉他，我觉得好帅哦。”听到女儿的请求，金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那把吉他不是快乐的纪念，而是他失败人生的证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爸爸早忘了”，但看到女儿亮晶晶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感到一阵心悸，那是触碰旧伤口的恐惧。“好吧，但爸爸很忙，只能周末时候抽空教你咯。”金禾摸了摸女儿的头，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眼里闪着光的小孩。

晚上，等家人都睡了，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拿起吉他，轻轻抚摸琴弦，再尝试用左手慢慢找到一个个和弦的位置，左手上的茧都褪去了，轻按一个个和弦还会有点痛，而且经常找错和弦的位置。“看吧，你果然不行了”他懊恼地闭上双眼胡乱地按着和弦，右手快速地拨，却忽然流出了一小段流畅的旋律，他愣住了，那一瞬间音乐似乎又重新选择了他。或许我无法给她一个成功的榜样，但我或许可以教她，如何与失败共处，如何保存心里那点喜欢的东西，金禾想。

之后的日子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金禾还是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但他不再畏惧去触碰之前的梦想了，他当上了女儿的音乐启蒙老师，并在教学的时候久违地感到真心的快乐，心里金黄的种子又开始渐渐发芽，竟然让他开始期待未来。

又一个周五晚上，一家人围在桌边吃着晚饭，今天是糖饼，玉米和南瓜粥，刚蒸好的玉米冒着热气，金禾拿起那根热气腾腾的玉米，这一次，他没有三排三排地机械啃食。他用手一粒一粒地掰下来，放进嘴里。他慢慢地咀嚼，用舌尖感受着每一粒玉米截然不同的甜度和软糯。有的很甜，有的则平淡无奇，甚至有一粒嚼到最后，舌尖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味。女儿看着他，好奇地问：“爸，你怎么这么吃玉米呀？”金禾抬起头，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想尝尝每一粒都是什么味儿。”

电视里，那档乐队综艺正好结束，响起了片尾曲。正是那首《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歌声飘荡在温暖的客厅里：
“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
“他不会伤心…”
“他也会伤心…”

当主唱用他那破锣嗓子嘶吼出最后这句“他也会伤心”时，金禾恰好嚼到了那粒带点苦味的玉米。

他停下了。
那一刻，他感到胸腔里某个沉寂了十几年的地方，被精准地击中，传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刺痛。然后，它像一阵风一样化成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融入了满屋的玉米香气里。他继续咀嚼着，把所有的甜、所有的糯、还有那一点点的苦，都默默地咽了下去。
它们最终都会去往同一个地方，成为支撑他骨骼和血肉的营养。

他知道，自己依然会为那个二十二岁的、闪闪发光的自己伤心。
但这份伤心，不再是他逃避生活的借口，而是成为了脚下最坚实的地面。

玉米观察日记：

大部分是淡黄色的柱体，上面大小不一的颗粒挤在一起排列着，细看每一个颗粒的颜色都不尽相同，有点整体都是紫红色，有的只有淡淡的一层紫红，有的是鹅黄色，有的则在鹅黄的基础上蒙上了一点灰，他们之中只有一个最最特别，是在鹅黄包围中的一粒金黄色，想必那一粒一定特别香甜吧。

刚蒸熟的玉米是一掀开锅盖，香味就顺着空气，迫不及待地穿过整个房间，让人隔着老远就能分辨出“啊，今天晚饭吃玉米”，这种气味是极有存在感的，非常张扬的。而现在，玉米已经冷掉了，或许是装在塑料袋里的原因，只有贴近鼻子，才能慢慢感觉到玉米粒里淡淡的香气，带着一点试探，含蓄又缓慢地弥散进鼻腔。

被切开的截面很硬也很粗糙，和表面平滑的触感完全不同，那是玉米粒生长的纹路。玉米的“胡须”谨慎地穿过一个个玉米粒，隐藏在他们中间，好像在给他们划分好一条条轨道。玉米粒被轻轻一拽就脱离了他生长的大地，轻轻捏还不足以毁坏他，还需要再加一点挤压的力度，粘腻的汁水就顺着半通明的薄膜流出来，顺着流出来的还有薄膜中金黄的种子，他的梦想，他的灵魂。

很难想象会有人一粒一粒地去吃玉米，我总是三排三排地啃。在你用牙齿把他们连根拔起并含在嘴里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他们的味道的，只有当你一点一点把他们软糯的外表嚼碎，嚼烂，才能感受到或甜，或是根本没什么刺激的口感，但他们还是进到了你的胃里，让你填饱了一点肚子。

关键词：曾怀有理想的，平庸的，含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