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腔中的花园(暂定)

Ch.1-Ch.4

1
我上周下班横穿哈德花园时,杀死了一个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叫人睁不开眼睛。我应该是开了三枪,并没有全部打中。躁动的水汽涌进了我的肺,让我头晕目眩,甚至忘了亲眼确认那人的生死。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于是我就这么认为他死了。我在电梯上发着呆,开始好奇他的身份:他是个女人,还是没来得及变声的男孩儿?他是白人,黑人,黄种人,还是什么别的?他是个无人在意的人吗,他现在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万一他还活着怎么办?我站在公寓门口,犹豫要不要回到那个花园,但我马上因为疲惫放弃了。第二天,警笛响的比我的闹钟还晚,我一边吃早餐,一边望向马路对面的哈德花园,那里拉上了黄色的警戒胶带,我之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我决定稍微早点出门,从东边绕花园去公交站。
现在想来,也许神明真的存在也说不定。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是最热衷于分析凶杀案的丹尼尔,也只是在聚餐一开始说它又是一起”无聊的青少年随机枪杀案”便转去讨论三个街区外的情人仇杀案了。我感到受害者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又开始横穿花园回家。
今天回家打开信箱,里面躺着一个紫色的信封,是紫色兔子俱乐部寄来的两张船票。信封一如既往散发着令人平静的焚香气味,让我每次都会联想到镇子南边的天主教堂。我在儿时偷偷溜进去过一次,神父正好进来,我不得不在左侧倒数第三排座椅下躲了一夜。虽然耶稣受难像的阴影完美包裹住了我,但我仍然确信神父透过那粘稠的黑暗看清了我,证据就是下周我再和父母一起去参加礼拜的时候,他拥抱我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长了几秒钟。
我回去后和我的父母说了这一发现,但他们却抓着我半夜偷偷跑出去的事情不放,父亲甚至给了我一巴掌。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除了这是他第一次揍我外,也因为我意识到了暴力具有和毒品一样的特质,一旦沾上就难以戒掉。我一开始因为惊惧无法动弹,可在这份震惊转化为愤怒和仇恨的前一秒,我突然觉得面前的父亲很像一条被呛到的法国斗牛犬,他的一滴口水甚至从他的嘴里滑了出来。于是恨意消失了,我沉浸在了这个想象的快乐中笑出了声,本该痛苦的回忆因为这层滑稽变得模糊了起来。父亲在之后肯定还打了我,但我只记得那天最后我告诉他们说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亲爱的会员’wendi’,
您好,真诚地祝愿您一切都好!
我是您永远忠诚的挚友玛拉,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活跃和对于紫色兔子俱乐部的慷慨支持。我们诚邀您和您的伴侣/家人/朋友共同见证蓝脚鲣鸟号的首次航行!蓝脚鲣鸟号将会从迈阿密出发,环绕加勒比海与中美洲海岸完成为期十二天的航行!日光兰航运公司是我们俱乐部优质的合作伙伴,承诺为所有参加旅程的游客提供不输皇家加勒比的优质服务!如果您确定前往,还请在出航一周前致信我们!我们将会为您和您的同行者进行登记,一切的旅行费用(包括因为意外产生的开销)我们都会代为支付。
愿您度过此生难忘的梦幻一周!
紫色兔子俱乐部主理人,
玛拉”

我每周五下班后才会检查一次信箱,正好错过了上周六寄到的信件。考虑到邮局令人头疼的效率,我必须得在今明两天内确定同游的人选。当然,如果舍得多花九美元加急,就还能再有两天宽限。我瘫坐在床上,太阳还没落下,昏黄的光线穿过玻璃进入我的双眼,带走了那里的水分,留下了散不开的白色闪光。我觉得自己该移开眼睛起身拉上窗帘,但心理又不想这么做。就这么待了好一会儿,门外响起的敲门声才让我回过神来。我只有周五四点就能下班,如果想在公司附近吃晚餐就要继续逗留在公司。我既不想分神注意频繁从我身后路过的同事,也做不到回家后再次出门采购食物。幸好公寓附近也有一些餐馆,我每周都会在前一天睡前预约优惠力度最大的一家,并在四点半准时回到公寓后,一边阅读积攒一周的信件,一边等待外卖员5点出现在门口。咬着洒满芝士和菠菜碎的玛格丽特披萨,我向楼下看去,拉里正一如既往地坐在乔德诺的露天餐桌旁和朋友玩桥牌。
他是一个挺俊俏的人,五官标致深邃却不会让人觉得严肃,微微上挑的浅棕色眉毛和直而平的眼尾让他看起来坚定且不失柔和。我打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姑娘一定对他有点儿意思,而他也完全知道这一点。他明显经过发胶定型的浅棕色短发像金毛犬的尾巴,随着微风缓慢地轻轻晃动。我和他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彼时我在忙一个项目,因为隔壁总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只好出去办公。那天我留到了午夜,店里基本没了人。拉里坐在吧台前和店主聊着天,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让我颇为烦躁。
“嘿,不好意思,但你也知道旁边的哈德花园发生了枪击案,艾文决定这段时间只开到凌晨一点。”
“……我看到门上的牌子了。再有十分钟我就走。”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拉里会来搭话,他俯身收走了肉酱意面的餐盘,身上的独属于美食调香水的甜腻气味蔓延到了我的周身,钻入我的身体,激起阵阵的反胃。我的同事劳伦也很喜欢喷这个气味的香水,这么看来,也许所谓的通过喜欢的香水判断性格的这类充满刻板印象的网络测试确实有些道理,就算我对劳伦意见颇多,也得承认他是个阳光单纯的人,这也是拉里给我的印象。只不过我坚信单纯一旦与愚蠢共存,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十足的灾难。我因此也跟着恨上了面前正冲我微笑的”橄榄球队队长”,在他搭话前,我本来正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劳伦也是如此,每次都要在下班时间准点提醒我该下班了。当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是不是把我当蠢货时,他先是尴尬地撇了下嘴,接着避开我的视线,有些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我有口臭,让我即便现在想起还是很不愉快。我并不是什么活在他人话语中的懦夫,更别提这种心智没有跟着一起长大的成年人的蹩脚谎言了。单纯和愚笨让他变成了一条狗,一旦真实想法被戳穿,就会恼羞成怒地口不择言。那天我掐着表,到了12点55才离开。期间拉里一直坐在吧台前安静地玩着手机,看我起身,他也跟了上来。在我后面关上灯给门落了锁。
“你住这附近吗?”他很随意地向我抛出了问题,我们俩都站在路灯下,这下我彻底看清了他,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就像被水泡上一夜的橄榄。我盯着他瞳孔中心黑洞旁跳动的棕黑色光圈,试图挖出此刻在他体内叫嚣的不耐和对我不守信的愤怒。他打了个很大的哈欠,掏出手机示意我他正要叫优步,我意识到他是想说如果顺路可以捎我一程。
“谢了,但我就住在对面的公寓。”
“那还挺方便的。听说里面有电影院来着?说真的,但凡我不给艾文白打工,我也会加点钱搬进去的。你们会有那种电影之夜吗?”
“有的。”我说,”但我不太关注这些。”我看了眼手机,如果还想按原计划在一点半之前完成洗漱睡觉,就得打断拉里的下句话。
“也是,工作忙的时候谁还惦记这些呢。我有段时间也是,每天脸一沾枕头就昏过去了。有一次我拎了一提啤酒,想着晚上打游戏喝来着,结果抱着它们睡了一夜……”
“不好意思,但我大概得走了,我明天还得早起。”
“哦!当然。”拉里看起来有些尴尬,但还是没有生气。”工作辛苦啦朋友!有个好梦,明天见!”
之后我们也见过几次,我在项目结束后不怎么去乔德诺,他也不是天天来。碰上的时候,他都会帮我点单,顺便寒暄上几句,见缝插针地给我讲一些有关他或者他听来的小事。我得知了他是个潜水员,来帮忙是因为店主对他有恩;得知他刚被女朋友甩了正处在”仲夏的忧愁”中;得知了他高中毕业后去服了两年兵役……4层是个不高不低的位置,车的引擎声变得有些沉闷,人声反而更加清晰。我点了一支烟拉开窗户,拉里的大笑声立刻挤了进来,随着飞进来的还有个瓢虫,我想着歇会儿再用桌上的词典把它拍死。不少虫子尸体的痕迹还留在书的背面,也许是时候把它扔了换成更轻便的俱乐部手册了。我叼着烟,掰着手指计算着,蓝脚鲣鸟号的出航时间和项目汇报的时间重合,如果我把年假用了去旅行,就赶不上手头这个政府项目的汇报了。和我同为负责人的丹尼尔多半会抢走所有功劳,我估摸他会在汇报最后先说上两分钟废话,装出一副要流泪的样子,多半还会用右手轻捂胸口,最后说自己很遗憾我没能在现场见证他没日没夜孤军奋战的成果。我把盘子塞进洗碗机,洗着手上的油渍,决定明天去乔德诺吃饭,问问拉里想不想坐邮轮。

 

2

如果拉里不在场的话,我绝对会认为这是自己宿醉还没有清醒的幻觉。我靠着桅杆,张嘴打了个哈欠,一只海鸥就这么正好撞上了我的嘴。杰德刚才突发奇想搬来了一箱香槟,说要试试让崩起的瓶盖恰好击中盘旋在我们周围的海鸥。他的女友朵利安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杰德全当做没有听见,对着正巧站在栏杆上的鸟儿拧开了瓶塞。那个头发有些干枯,看起来还像个学生的女人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拉里分别递给她和我一瓶啤酒,便加入到杰德的游戏中去了。被紫色兔子俱乐部邀请的乘客总共有29人,昨天登船后在“食肉者的负罪感”酒吧举办的欢迎仪式上足足喝空了一大桶啤酒和将近15瓶纯素葡萄酒。有些人甚至昏睡了大半个白天,傍晚才从房间里出来。我和拉里也是在那遇到了朵利安。她那时醉得有些厉害,将和他男友身型差不多的我认错扑了上来。我彼时正在烦恼如何处理面前足足一升的素食啤酒,顺势打翻了杯子,这些难以下咽的虚伪液体就这么撒在了这个女人的衣服上,瞬间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花果香。
她穿着一身很是显黑的粉白格比基尼,躺在我脚边的水蓝色沙滩椅上,小腹有节奏地起伏着。从我这里刚好可以看清她腹部右侧接近胯部的黑白花朵纹身,随着她的呼吸不断膨大又缩小。那也许是一株栀子花,我对花卉的样子有着匮乏的了解,但仔细闻的话,能从她身上馥郁的白花香中感到一丝果香,是典型的独属于栀子花的气味,也许这是她喜欢的花也说不定。如果在平时,我有可能主动询问她喜欢用的香水,并通过夸赞她的品味把时间消磨掉。但在宿醉的头痛和晕船的呼吸不畅下,不管是她美丽且富有力量感的身体,还是具有肉感的厚重花朵所散发的香气,都只让我感到油腻不已,开始幻想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故意大声干呕的画面来平息内心的烦躁。
杰德连开了五个香槟,终于有一个擦着海鸥的翅膀飞了过去。这个丑陋的大鸟将嘴抻到了极限,发出了一连串急促地嘎嘎尖啸,慌不择路地冲向了我的面门。它尖而厚的喙沿着我的左脸划过,留下了一条白色的细线。我条件反射地闭紧嘴巴,反而舔舐到了它短而硬的羽毛。它周身的热气和心脏歇斯底里的尖叫通过颤抖的羽尖闯入了我的体内。这个该死的鸟彻底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反而愈发使劲地朝我的衣领里钻去,一直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变得凄厉而悠长,有一瞬间我甚至都以为那是从我胸腔中发出来的叫喊。我用双手死死扣住它的身子往外拽,它的整个身躯好像要在我的手里炸开,粪便一股脑倾泻到了我的手上。我的耳朵被它死前的绝叫搞得近乎失聪,拉里的惊呼和杰德的大笑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让人憋屈不已。最终,我还是在它因为应激杀死自己前把它拖了出来,狠狠把它摔在了栏杆上,它利落地砸向地面,一动不动了。
“天呐!”朵利安小声感叹道,”它死了。”
“谁都看得出来。”杰德说,”朋友,你得感谢还好这里目前就我们几个。这要是被你俱乐部的其他人看到,你绝对会被除名的。”这个罪魁祸首此刻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说话带着气音,我赌他半夜一定会在屋子大声嘲笑我。我极其想要呕吐,不是神经性地干呕,而是真的把这段时间的的一切都吐出来。但我知道,在我的本能占据身体之前,我有要更先做的事情。
“杰德,你他妈的死定了。”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站在逆着光的位置,手上的香槟还在不断往外喷涌着液体,堆积在他脚下洁白崭新的甲板上,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浅黄色的光。我知道,等我狠狠揍上他那得意的脸,折磨他直到失禁的时候,也能看到类似的画面。我没来得及看清杰德的表情,就冲进了厕所,扒着马桶呕吐了起来。拉里跟上来轻轻拍着我的背,我没有回头看他,怕他的脸上也有着和杰德相似的表情。”看来你这几天是不会想吃肉了。”在我足足用完了3加仑的漱口水后,拉里对我说。”进你嘴里的漱口水可比我这两天灌的酒还多。”
“还好船上有个素食餐厅,”我撑在洗手台上,眼前像废弃的电视频道一样闪着暗棕色的雪花,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热爱我的俱乐部。我告诉拉里半年前的圣诞节我在浴室狠狠地滑了一跤后眼前也这么闪了半天。”就像我老家的电视机,”我说,告诉他我父亲学着电影里狠狠拍它想把它修好,结果连掉下来了两只蟑螂。”就和你拍我背我就会吐出来东西一样。”我很明显是想强行让自己装得不在意,但拉里还是为我并不风趣的话笑了,然后告诉我他要先去拿钱包。
我们在餐厅里又见到了朵利安,她这会儿换上了一条祖母绿的丝绸制吊带鱼尾长裙,胸前带着一条珍珠项链,来这之前应该刚用卷发棒做了造型。现在她身上的烧焦羽毛气味完全盖过了那恶心的白花香水,我对她的迁怒也弱了几分。她主动朝我们打了招呼,拉里便很自来熟地坐到了她的对面,故意用蹩脚的英伦腔赞美了朵利安的装扮,轻松解开了这位女士紧锁了一天的眉头。但这也只是短暂的。我苍白的脸色多半是吓到了她,她上挑的眉尾立刻落了下来,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肩膀。”我很抱歉,”她说,”我当时也应该跟上你的。但我真的吓坏了。”
“谢谢,我没什么事……”
“他不是故意要摔死那只鸟的。”拉里打断了我,”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什么叫在意?”朵利安去厕所的间隙我问拉里,他告诉我她是一个鸟类学者。昨晚我喝醉后他们聊了很久,朵利安先是向拉里科普了半个小时鸟类携带着多少超乎人想象的病毒,又联想到了她的男友,开始含沙射影地指责杰德也是个只有表面可爱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拉里我觉得海鸥外表也很丑,朵利安就回来了。我们几个的对话很快转向了对于杰德的谩骂,”他其实不在乎我,不是吗。”的确如此,但我知道说这种话只会让我在她心里的印象雪上加霜。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和杰德的校园恋爱故事,她比杰德大了七岁,拿着读博士的微薄薪水供他去开登山装备店,还让他住进了她父母去世后留给她的房子。”他刚开始创业意外混得还行,虽然他因为工作忙老是冲我发脾气,但他好歹不会总跟我提钱了。可你们都知道的,疫情来了,他的店倒闭了。他天天赋闲在家,看着我一大早就出门,心里多半不好受。”说到这,她愤怒的拧在一起的脸展开了。我被她略微向下的半圆眼睑吸引了注意,他眼皮上有一颗浅灰色的痣,在微卷的睫毛下若隐若现。杰德会注意到她一旦表情柔和时,这个迷人的灰点就会出现吗。我咬着吸管,错过了她之后说的话。
“所以你是因为他午饭时一直盯着隔壁桌的超模看才一个人来这里吃饭?朵利,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他让自己吃苦。”拉里倒是一直在接她的话茬,他不自觉地戳着碗里绿油油的基本没动过的菜叶,只是我看到的,他就使劲抿嘴阻止了十四个哈欠。我觉得他也不过是逃避这不能更无聊的餐食拿她作消遣而已。
“你没和他提过吗。”朵利安的视线突然扫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我们是作为紫色兔子素食主义俱乐部的成员被邀请的啊?”现在我可是真心地感到窘迫了,事实上,我说了,在拉里的追问下,我告诉他紫色兔子是一个供恋旧癖分享各自收藏的地方。我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老磁带的狂热爱好者,只对现代东西感兴趣的拉里果然没怎么深入追问。如此拙劣的肥皂泡泡一样的谎言当然会轻易地破碎。我赶紧找了别的话题,生硬到朵利安的眉毛再次掉了下来。现在我有点烦她这副假慈悲的蠢样了,可我除了她也没处可看。我为什么会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撒谎?在拉里和俱乐部的人聊天过家家酒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及时阻止他?倒不如说,如果一开始不邀请他,我就不会在这里懊恼了。我会翘掉欢迎仪式,把客房自带的睡袍放到塞进烘干机,回味老板在我突然说要休年假时那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不快直到十一点半,然后去洗澡,读十分钟的书,在干燥的温暖和安宁中度过一夜。是了,昨天我喝了个烂醉,甚至没有想起这个单纯可爱的老人!我先是很随意地邀请了拉里,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想到找他玩,也没有装腔作势地调侃我是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我见过他这么对店主),而是问了几个春游前的小学生才会问的问题,打了我个措手不及。我的大脑贴心地帮我剪掉了我那之后和他对话的记忆,将宝贵的储存空间让给了我那敬爱的老板。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右边的眉毛以一次慢两次快的频率开始抽动了足足37次。他不论是在开心还是生气的时候眉毛都会抽动,而这个频率是典型的不满,却还没有到愤怒的地步。我脑海中清晰地出现了他在小组会议快结束时很隐晦地批评我的画面。他这种想装作自己很大度,但又像个中学生一样一定要立刻就把心里的恶气吐出来的样子就像刚拿到剧本时不停纠结要如何将自己对于角色的理解传达出来又不能用力过猛的敬业演员。世间的所有人要是都像他一样好懂就好了。老板一直不太喜欢我,但他明显对这份工作没什么抱负。这种混日子的态度让他也懒得花精力为难我,所以我是真心蛮喜欢他的。他只是瞪了我一眼便批下了我的年假。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父亲第一次打我的那一天。我是在最近才意识到自己那夜的出逃是极其正当且明智的。可随之而来的暴力着实磨损掉了我的尊严。理智上,我绝不能为那天的行动后悔,只要一回忆父亲,我便感到一丝呼吸不畅。我们总喜欢过度反应的大脑就像大数据一样,你想起一个人,接着它就会调出你对这个人的总体情绪,然后推送你与他有关的印象最深刻的事,最后写下你从这一连串的扰乱心神的东西中得出的经验。因此,父亲最初的暴力教会我的,就是一时兴起会带来让我受苦的结果。夏令时延长了白天的时间,在仍然闪耀的灼日下,我过热的大脑围着拉里这一关键词检索并抽出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他在我询问后突然的惊讶,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了下巴,勾勒出了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在听说这趟旅程完全免费时没有忍住的笑容,一丝薄荷糖的香气从他的嘴角泄露,很快就被他手上的腐烂的专属于厨余垃圾的气味盖过;他在听到紫色兔子是素食俱乐部时向我投来的目光,一声气音从我的深处涌出,他一定听到了……他现在是否还在看着我呢?当我们和活该的朵利安告别后,他会说些什么?他会不会向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一样体谅我呢,还是说会像一个第一次发现父母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孩子一样,笑着指出我每次去乔德诺都只点肉酱意面却加入了一个素食主义俱乐部。餐厅里冷气十足,吹着我背上细密的冷汗,让我直想发抖。如果我开始神经质的战栗,拉里不好说,但是最擅长过关心的朵利安一定可以发现。她会问我是不是冷,然后我会告诉她我只是在害怕,需要她的安慰。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告诉拉里我想和朵利安聊俱乐部的事情,让他先行回去,这样我就不用和他交流了。然后,也许,也许像他这种很少自己呆着的人就会去酒吧,在酒精的作用下忘记一切。
现实往往不会这么乐观,我并不是一个擅长社交的人,比起无聊沉默的我,朵利安很明显更喜欢拉里,事实上他的男友也是和拉里类似的活泼多话。我绝望地从这理想化的剧本中回到现实,拉里明明没有对我行使暴力,我却在懊悔的沼泽里挣扎得将要气绝。朵利安正在和拉里津津有味地聊着最近刚上的一部犯罪片,肯定不会知道她的一句不懂体谅的话给一个无辜的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我期待着今晚回去杰德再次对她冷脸相待,那个长相平凡的男人只是一无所知地呆在那里,就能让人为他心碎。这个处处聪明的女人明明知道二人的感情已经走到尽头,却还控制不住自己的爱意,徒增痛苦。这么一看,世界似乎就是这样的没有道理。我邀请拉里的理由多半也是如此。再回想起来,甚至会让我怀疑那一刻也许其实有什么超自然力量占据了我的身体,要不然我怎么会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要邀请他的呢。不,大概我和朵利安一样,只是对真相视而不见罢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牵肠挂肚,就是那个夜晚我开枪杀了个人。说实话,我这段时间基本把它完全抛在了脑后。那一晚甚至是我那个月以来对第一个好觉。更精确地说,那是一个完美地像昏过去了一样的酣眠。我全神贯注,试图找出有关那天更多的记忆。然而,很遗憾,我的大脑很多时候并不像那些聪明人一样受控。我记得湿热的空气,黏在身上的衣服,除草剂和大麻混在一起的一股神奇的气味,就像在闻薄荷草时旁边的人不小心用烟点着了它,面前又正好路过一辆疾速行驶的哈雷摩托……我惊讶地意识到,每当我一时兴起做了什么事后,我总会忘记一些很关键的事情,比如我的动机,我行使这件事的步骤,我之后的感想……这件事在我心里似乎并没有被拉里发现谎言还要严重,这一结论可点燃了我的怒火。还请原谅我,我平日并不是一个很爱生气的人,可是,请试想一下,当你一路健康,没什么波澜地走到28这个年龄,才发现自己可能不是人类,而是个还没进化好的禽兽,这个结论甚至是自己得出的,谁都会因为荒唐而大叫着去撕扯自己的头发的。我想象自己是个驻足在站台前的人,将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一脚踹进了一辆短暂停靠的列车中,按下了紧急关门的按钮。
我现在真正该做的是为父母流泪,为他们培养出了一个杀人犯!可是,既然我会为他们二人的付出而感到不值,不正是说明了我不是一头野兽吗。因小失大乃是人的本性之一,杀人造成的后果看起来无伤大雅,于是被我忽视掉了。我有预感,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一定会如海啸般再来,将一切夷为平地……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将自己的胡思乱想归咎到多日没有进食肉食这件事上,我矫情的胃不停地发出信号,抓挠着我的大脑,让我一时昏了头。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我居然忘了最基本的事实,即我给了拉里一个免费的旅行,完全足够拒绝回答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然而,世界就是这么充满了戏剧性,在我正要抬头,向拉里解释我”撒谎只是一时兴起,没什么特殊的理由”时,他戳了几下我的胳膊,凑了过来,小声问我能不能找个理由结束和朵利安的谈话。我这才发现朵利安去了厕所。然后,你看,那让人发疯的一时兴起又来了,我立刻答应了他。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夸赞我是他目前的朋友中第二友好的那个。他刚提出了几个尽可能不伤害朵利安的借口,我就看到朵利安被搀扶着走进了餐厅。这个女人就好像刚死了热恋期的男友,头发散了下去,一个发夹吊在发尾,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缩着肩膀,头都要低到胸里。我有一点轻微近视,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从旁边的女海员的一只手环过她的后背,轻轻捏着她的肩膀的动作来看,她多半是被吓坏了。
“你们是朵利安女士的好友吗。”
“是的,朵利,你还好吗。”拉里拽着我的胳膊走上前,低头对朵利安说道。他上次在乔德诺门前逗一只被主人留在门口的狗的时候也是这个语气。我不想让自己显得置身事外,抬起手虚着拍了几下她的肩膀。
“朵利安女士刚才看到了一些具有刺激性的画面,我现在要去叫心理医生,你们能先照顾她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但是,具有刺激性是指……”
“死了。”这次是朵利安打断了拉里,拉里比较多话,因此打断他人的次数很多。我看向他第一次哑口无言的惊愕神情,有些新奇。下一刻,我的偷看暴露了,他也转头看向了我,眼里充满了恐惧。
“甲板上有一个男人的尸体。”她几乎是用气音尖声吼出了这句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3

我跟着好奇的宾客们走出房间,尸体已经被拉走了。我没有看到任何血迹,要不然是蓝脚鲣鸟号的员工们效率太高,要不然是我所设想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我有些好奇死者的身份,于是转头去找朵利安,她正在杰德的怀里颤抖,拉里呆在一旁,低着头,两个胳膊紧紧环住了自己。他棕色的头发有一些打绺,那些毛躁的细线在灯光下镀成了金色,像一个毛绒的网球。劣质发胶把他的头发变成了鱼的鳞片,散发着廉价理发店里的刺鼻气味。我往下看,那件棕色的皮夹克似乎成了他皮肤的增生,我就没见过他换过衣服,或是脱下过它,里面的T恤倒是换来换去。他的裤子是一条裁剪得很得体的黑色西裤,和一身的穿搭极为不和。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一直这么穿,可我这才从他身上看到了落魄。
如果要让我描述这一幕对我的冲击,我只能说,我本来是想去看杰德的表情的。这个好奇心促使我迈出了脚步,我疯狂地眨眼以求分泌出一点泪水更加清晰地映出这个男人的脸。可就在那么一瞬间,在我看到拉里的那一刻,我走向了他。这个男人真是被吓坏了,我踮着脚,保持身子的僵硬,尽可能减小身上白色冲锋衣摩擦的声音,他还是被吓了一跳。拉里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问我尸体怎么样。我说没看到,但是没有血。”有可能就是突发心梗死了,”我补充,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二天上午我就知道了死者的身份,俱乐部租下网球场地办了一场友谊赛,我和拉里的初赛对手斯特灵和他的妻子塞西莉都没有来。他们是一对年龄差距比较大的夫妻,塞西莉给斯特灵当过教学助理,然后他们就这么偷偷在一起了。拉里说刚死了个人,大家没有心情打球才是正常的。我告诉他我和斯特灵认识,并经常一起去喝酒。斯特灵尤其中意乔德诺斜对面的日式居酒屋,每次去都会把菜单上的烧鸟全点一遍,一边吃一边描述他对塞西莉的痴迷。说到情绪激动之处,这个不知廉耻的老家伙居然湿了眼眶。我们几乎每周都要聚上一两次,并不因为关系有多好,这个老人需要倾听者,而我恰好很无聊。大部分时候,我不会听他说的话,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日本酒上,想象它的制造过程。这个老人太想袒露自己,又怕旁人对他的故事作出评价,我无礼的态度反而误打误撞成了他黏上我的契机。他或许聊过他和前妻的性事,他理财的失败,以及他对于塞西莉的桃色幻想。对于最后一点我是极其笃定的,因为他在讲完他的美梦后,都会轻轻用烧鸟店铁签拍我的碗,另一只手拿着亮度调到最高的手机对着我,上面是塞西莉穿网球裙的半身照。他会问我能不能理解他对于塞西莉的激情,这时我只要说不太理解,他的眼睛和嘴巴就立刻眯了起来,一口带着酒味的腥气从他厚而高的鼻梁下缓缓泻出,然后他就会这么笑着告诉我他来买单。
事无巨细地告诉拉里这些也许会增加我在他心中的嫌疑,毕竟大部分情况下,纠葛才会带来悲剧。所以我只是告诉他我们偶尔会聚聚,斯特灵一次喝高后发表了一番颇有悲壮意味的演讲,说让他产生可以背离社会而去的勇气向塞西莉示好的瞬间,就是有一天下课路过网球场,看到塞西莉穿着白色的网球裙朝一定会出界的球狂奔的瞬间。”所以他们应该没有理由不来。”我说到。当然,他们确实有可能睡过头或是晕船,但我并不希望这二人的故事就这么草草继续下去。拉里张了一下嘴,藏在里面的四颗虎牙蹭到了他上嘴唇靠里的一块死皮,我告诉他这个幸运的轮空可以让我们直升六强,也许我们应该趁着这个势头去趟赌场,让今天在富足中结束。我亲切地拍了拍的肩膀,将他揽向自己,他身上的香水味比我之前见到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浓郁,将他活脱脱变成了一个会陈列在超市里的香氛皂。拉里没有被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陌生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发芽,我没有控制住,施加了更强的力气。如果他今天洗澡,一定会在镜中看到自己右肩上的淡淡红色印记吧。拉里在下一秒挣脱了,他英俊的脸因为愤怒挤在了一起,在他直视我发表自以为是的控告时失去了原本的灵动和迷人。
“你难道就没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行为又错吗?你的一个——朋友,就这么死了……”
他停下来,即便是在口中咀嚼这个词汇都给他带来了瞬间的心悸。他用力地瞪着我,接着说:“说真的,我的朋友里有很多比你要怪得多的人,但我很难想象有人会像你这样无动于衷……”
“斯特灵不是我的朋友。”读者,通过前面的自白和对我的了解,我相信你们多半看出来了,我不喜欢处理争执。厌恶致使我在这方面愚钝不已,没有领悟到一味地反驳和对于无关紧要之事的证明并不是争吵中制胜的关键。
“……算了。”他的喉咙处传来一声气响,眉毛挑了起来,让他有些凶狠。如果在第一次见面最后拉里就这么看向我的话,我一定不会邀请他的。但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他提起健身包扔在了肩上,转身时包撞到了我的侧腰,让我踉跄了两下。于是他又转了回来,这个高尚的蠢蛋;我本想接着说些什么,比如提醒他没有我他现在不可能站在那里。但我体内日渐培养的机敏让我看清了自己胜利的道路。我选择保持沉默,果然,他很快说话了:
“当然,我绝对不是想说你无情,只是……你也许应该表现得……更加有些态度?这样大家才不会觉得你奇怪。”
好的。我立刻应下了。兴许是我答应的太快,让他怀疑上了我的诚心,他的眉毛又簇了起来。他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即便在30岁的档口,两个眉毛中间的痕迹也还是很浅。我将网球拍装进袋子,走向旁边的冰柜,在那儿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了他。
“我只是有点慌乱了。”我说,“我还是很难处理关系比较好的人的离去。你知道的,斯特灵是我很尊敬的人,我大概是有些不愿意面对这一切,所以才表现得满不在乎。来吧,拉里,你之前有说你喜欢这里的啤酒吧。我为刚才的行为道歉。”
拉里用行动代替了回答。白棕色的泡沫流到了他的手上,带回了我更加熟悉的他。他再次冲我笑了起来,球场的顶光像积水一样将将停在了他眼角微不可见的细纹和下面的酒窝中。他与我碰了下杯,说他也很抱歉,说他不该说这么伤人的话,说希望刚才的事情不要影响到我们的友谊,还说他要回去休息,所以很遗憾他不能陪我去赌场了,并祝愿我玩得开心。我有些急躁地回答说我不介意,抬头大口把那寡淡辛辣的气泡水灌入喉咙。我的大脑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于是我的喉咙尝试挤反刍的动作,我被呛到了。
请原谅我的不得体吧!在他这一套令人作呕的拙劣场面话前,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没由来地感到了一股席卷全身地倦怠,连同样体面地回应他都不想去做。这个不知感恩的四肢发达的蠢蛋,我本身并不内向,正因为世界上有太多他这样的人,才显得我愈发孤僻。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他告别,当我回过神时,已经陷到了床的深处。为了防止飞虫或愚蠢的海鸥误入我的房间,我走的时候就没有打开阳台门。空调的遥控器在桌子上,紧挨着我的电脑。只要我跪坐起来,挪到床沿,轻微地一探身就能按开这个小玩意儿。因而,我想着自己起身时骨头发出的嘎吱声,床垫因此发出的轻微呻吟和按下开关的哔哔声,昏睡了过去。
缺氧并没有夺走我的性命,都说人很难记住自己的梦,尤其是它怎么开始的。在梦里,我驾驶着一辆小型厢式车在望不到尽头的深灰色公路上行驶着。我不知道自己穿着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我从外面看到自己的车像“隔山有眼”里穿梭于黄沙中的蓝色皮卡那样在高温中扭曲抖动着,感到一股燥热。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我的梦境,我没来得及开空调,梦中的烈日便诞生了。
人在认识到自己在做梦的瞬间对于这个朦胧的世界的掌控便会变大。我更喜欢阴天,于是天渐渐暗了下来,这时我看到了远方有一个黑点,那是一个人。我在那个人面前停了下来,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你好,我叫哈罗德。”他说,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驾驶位上的“我”一定可以听到。他听见声音后传达给我,我就可以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搭车的人是个介于中年老年之间的男人,问我能否搭他一程。我应了下来,他身形利落地踩上了有些脱胶的车沿,坐到了我的旁边。我不是很记得我们聊了什么,想必是些很无聊的话。缺氧和闷热让我的心无章法地跳动着,驾驶座上的我烦躁地狂捶喇叭。
“嘿,孩子,冷静点。”那位背包客对我说。我说我不是孩子,让他别管太多。然后大概是安静了很短的时间,他说他到地方了。面前出现了一个路牌,写着什么什么悬崖,我的大脑告诉驾驶座上的我他是去自杀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眉毛和嘴角都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对正要转身离去的哈罗德说,“我亲手杀了一个人,还没有被惩罚。”
哈罗德大抵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毕竟这是我所期待的。我感到一丝尿意,多半快要醒了。我没有看哈罗德离去的方向,静静地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咚”的一声……
我醒了,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来自现实,连忙爬起来,又眼前一黑差点儿昏倒。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只吸到来自体内的恶臭的浊气。我的眼前又开始泛雪花,费了好一阵子才解开了阳台门的锁扣。咸湿的带着鸟屎味的新鲜空气呛到了我,我开始大力地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天已经黑了,海浪反射着月亮冰冷的光芒,让一切还不至于归于完全的黑。我眯起眼睛向下看去,右手斜下方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我先看到的是她瘦削的背和小却曲线清晰的臀部。她的肩膀很直,那条锐利的线从她的脖子下方显现出来,行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几乎垂直地冲了下去,直到几乎要与旁边的那根线相交才停了下来。她的手腕极细,手很长,关节对于一名高挑清瘦的女性应有的手来说有些大了。她的腰没有什么弧度,一切都是直上直下的,就连背部上方的两扇美丽的本应展现含蓄克制的蝴蝶骨都冷漠不已,像两块直角板。到了臀部,这个人的身体才终于有了点弧度,她的胯很窄,臀部的曲线像什么非常大的圆的某个很小的部分,我必须得拼命撑开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才能贴合上那里的形状。我接着注意到了她的胸部,她的胸型和她的臀部很像,明明都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却因为和其他地方过于不和,显得像贴在上面一样。海浪反射的白光洒在了她的乳房上,勾勒出了她左侧乳头上方一块红色的斑。兴许是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她转头看向了我。窥见一名女士的裸体再怎么说也是极其尴尬的,而观众们,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是一个总体来说还算有教养的人。即便这个女人主动选择在半公共场合让自己一丝不挂,我也不该如此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和她一样几乎将整个身体贴在了栏杆上,钢铁的冰冷穿过衣服刺进了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哆嗦,视线仍然定在她的身上。她看了过来,没有什么表情。我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瞬,她转过了头。我认出这个女人是塞西莉,她远比斯特灵照片中瘦,也比那忧郁。她体内的某些神奇的东西,至少和色情并无关系的奇妙物质抓住了我,让我着了迷。我回到屋子点了一根烟回到了阳台,底下的甲板那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向下看,只捕捉到了一个人匆忙的跑进舱室的身影,那大概也是个女人。
没太在意这个插曲,我又看向了塞西莉。短短一会儿,她便扯下了头绳,换了个姿势,身子前倾,双臂张开,随意地搭在了栏杆上。她卷曲毛燥的一侧头发掉到了前面,盖住了她的左胸;另一侧的则温柔地包裹住了那冰冷的蝴蝶骨,整个人柔和了许多。我有很多瞬间都想向她搭话,又觉得这是极其冒犯的,比看她的身体更加不可饶恕的事情,遂作罢了。正值夏日,海上的太阳升起的尤其早。也许就这么过去了几个小时,也许没过去多久,也许我已经抽了好几根烟,也许我甚至没去点烟,对我而言,在这时间意义几乎消失的空间里,就是那么走神的一个瞬间,一束完全不同于月光的热烈的,毁灭的光柱直直地从海平面下撞了出来,全部坠落到了塞西莉的身上。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胸,她的腹部,她的生殖器,和那之下的一切,都在阳光中活了过来,绽放出了红润的色彩。从快十年前大学毕业以来,我再次迎接了日出。第一次看到太阳落下又升起,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稍微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努力和懒惰,又投身到了期末的论文中。我看向新一天的标志,那愤怒的灼日于是在点燃她的同时,也贯穿了我。我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分泌出了泪水,一切都在这刺痛中清晰了起来,包括塞西莉的声音。“喂!”她喊道,我看向她,她冲我招了招手,我也冲她点了点头。她和照片中有很大差别,没有那么的朦胧和美好,也没有那么纯真和喜悦。当然,她和我在黑暗中所预想的阴郁的面容也不同。她在斯特灵的照片中是个开心到眼泪都笑出来的单纯的女孩儿,如果一开始斯特灵给我看的照片中但凡有一张她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凝视着我,我都不会如此不理解他对于塞西莉的痴迷。她的瞳色很浅,水一样的蓝色。而那蓝色的圆环最中间的黑又极深,不管靠得多近,想必连一丝倒影都无法覆盖于之上。在这样的凝视中,如果拼上一切,大概能在那些从那纯黑的日食一样的圆球射出来的那圈白针中找到几个属于自己的碎片吧。她的眼睛很合她的身材,一切都遥远的,淡漠的恰到好处。在我的脑海中,似乎有一抹笑意从那平静的注视中流了出来,盘踞在我的心头。但她没有笑,在那因为朝阳的温暖而绽放的平静的五官,细密的雀斑和细小的绒毛上,两条干涸的蜿蜒的长长的带子将她的脸撕扯成了三份。在暗淡的月色中,无人能注意到的泪痕此时在太阳之下闪闪发光。

 

4

蓝脚鲣鸟号在小型邮轮里也算大的了,首航总共只载了159个乘客,就算加上足足70个员工,也不显得拥挤。船上配备了两个酒吧,三个餐厅,还有小型剧院和网球馆。也许是为了宣传公司,船上到处都是水仙花的装饰。它们会出现在饭桌的花瓶里,走廊转角的圆台上,甚至是客房里的浴袍口袋中……其中大部分是仿造的塑料花,边缘还有没打磨干净的锋口,但“肉食者的负罪感”中,有足足一半的桌子上放的都是真花。绝大多数人应该都无法注意到这点,因为除开紫色兔子俱乐部的成员外,基本没有人会来喝口味酸涩的素食酒水。 将素食主义作为噱头确实能吸引到一部分顾客,可在首航的第二天就死了一个人,不仅让人为这艘船的未来担忧。
在略微靠近船头的位置,是船上最主要最大的酒吧,叫“渡鸦们”。每次进门,旁边笼子里的鸟儿都会叽叽喳喳地叫上几声。在昏暗的光线下,得靠近仔细看才能认出这是一群黑色的鹦鹉。酒吧主要靠数十盏的闪着朦胧光芒的小彩灯和几盏蜡烛提供光亮。有一个小小的干冰机位于酒吧的西北角,漫出来的烟雾拂过我的脚面,有些扎人。多亏了拉里,我们赢下了今天的网球比赛,来到这里庆祝。正值傍晚,另一个角落的老式音响放起了黏腻的爵士,和拉里的一身倒是相配。他打完球回去洗了个澡,棕色微卷的头发也不再紧紧扒着他的头皮,而是在他的一颦一笑间自由地颤动。他的皮夹克上满是面包店点心会散发出的鲜甜气味,靠近了能闻到底下淡淡的机油味。他对美食调香水情有独钟,我却对它抱有莫名的敌意,这大概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异。
我带着拉里坐在了离门口不远的卡座上,海鸟在傍晚愈发聒噪,我们那晚为了听清对方在说什么都得站起来将耳朵靠过去,拉里还因此打翻了他面前的金汤力。“你知道吗。”他一坐下就做贼一般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继续说,“斯特灵的尸体不见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别着手,嘴几乎贴上了我的耳朵,一幅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把我逗得差点笑了出来。我这下终于从塞西莉带给我的震撼中回过了神,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说他约莫早上五点去健身房,在那里碰到了蓝脚鲣鸟号的大副。那个老人的酒多半还没醒,很轻易地就说漏了嘴。负责看管停尸房的员工连续喝了好几轮,早上一掏口袋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停尸房的门大开着,里面唯一的尸体不翼而飞。那个冒失的年轻人彻底慌了神,哭着找去了“渡鸦们”结下露水情缘的女子,未曾想对方立刻打了船上的紧急电话。
“所以他的工作和感情就这么结束了。”平淡的内容在拉里故作严肃的腔调下变成了一千零一夜寓言,我作为听众,在笑着为他送上掌声后,则应该提出一些有关故事的疑问。可生活有时就是这么地充满巧合,朵利安的突然出现打断了拉里的表演。
“现在员工有去找谁偷的尸体吗?”我们循声回头,朵利安面色不虞,她今天穿了一条深红色的鱼尾裙,一边的手抓着另一侧的胳膊。她旁边站着一个纤细高挑的女人,正探着头盯着笼子里的鹦鹉,是塞西莉。
“那就是接下来的故事了。”拉里有些尴尬,“也许我又会碰巧凌晨五点去健身,然后碰巧遇到大副,他又碰巧喝多了,我就能知道后续了。”
“好吧。”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朵利安耸了耸肩,和塞西莉去了吧台那边。我冲塞西莉小幅度招了招手,她抿着嘴对我笑了下,甜美的酒窝在两侧绽放开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彻底消失了,凌晨发生的一切更加成了一场幻梦,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一定不会有任何人透过她平淡的外在触及到她真正的美丽了。她嘴唇是灰紫色的,因此给人更加淡漠的感觉。相比之下,朵利安起皮的嘴唇红得吓人,暗棕的唇色和正红的口红搅到了一起,让人光是看到她的脸就有些不快。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她佝偻的背部,上面大片的皮肤好似要龟裂开来,两天前的时候她身上还没有如此明显的日晒痕迹。因为不怎么打理,她的头发在靠近脖子的位置打了一个很大的结,遮住了她后颈的一片囊肿。
我和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视线却总是遛向朵利安。一开始,我以为凌晨的一切给我带来的冲击尚未消失,让我对塞西莉产生了更加深层的兴趣。或许是她的状态看起来差得出奇,抑或是朵利安同时和我的仇人杰德,我的朋友拉里以及我认识的人的妻子关系密切,让我对此产生了好奇。
她们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朵利安的面前是一份冰激凌甜品,塞西莉则点了一整瓶红酒。吧台顶有几个相对亮的白色彩灯,清晰地勾勒出了朵利安脸上的每根线条,致使那眉间的竖坑更加深邃,任何人只是一瞥,就能意识到这是个愁苦的女人。中肯地说,朵利安本人的五官生得还算柔和:八字眉和略微下垂的眼角,有些圆润的鼻梁和并不高挺的颧骨,在她的精心打扮下绽放出一种慈爱。她的嘴对于眼睛鼻子来说有些大了,两边有些让人极难注意到的,轻微翘起的弧度。这个设计着实是她这张平凡的脸上的点睛之笔。即便她不在笑,你远远看到她,也会以为她在冲你微笑。但是,观众们,我要说温柔与怨毒有着相近的暧昧感,当她愤怒或是伤心时,你也能立刻从那两个小角看出来。因此,当她嘴唇撇下去的时候,那张憔悴的布满暗沉斑点的脸成了一张阴毒的脸,从而让她反而有了辨识度。暴戾从这之中诞生,她和塞西莉是两个离得极远的种类的女人。
她看着塞西莉,却不只在看她。我很确信,在我没有见到她的日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让她必须得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处理内心的撕裂上,无暇应付现实的一切。那么,我好奇吗,这个问题让我有些烦躁。正巧,拉里打翻了他面前的金汤力,他的惊叫让我顺理成章搁置了这个问题。
“你看起来需要去卫生间处理一下裤子。”我说。
“打赢比赛一定把我今天的好运都用完了,”他使劲抖了两下腿,“我得回去换条裤子。然后,”他接着说,“咱们要不正好去旁边的露天酒吧吧,你要是带了泳裤我可以顺便帮你拿。”
“好。”多日的相处下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没边界感,将房卡递给了他。“我会再帮你点杯酒的。”
“那可真是多谢了。”他冲我笑了下,匆匆离开了。

露天酒吧的泳池里至少有二十个人,基本都很年轻。我把衬衫和拖鞋扔到了一处没人的躺椅,跳了进去。溅起来的浪花打翻了漂在水上的托盘,叫骂声在水里听不太真切。我向下沉去,很快就踩到了底部。不知道谁的脚踢到了我的腰,我拽了一下他的腿,马上水上传来了一个年轻人气急败坏的怒吼。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上次也是我第一次去带泳池的酒吧,不小心按翻了丹尼尔的充气垫,害她溺了水。我恍然有可能这才是她一直不喜欢我的根源,疑惑自己为什么几乎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钻出来的时候呛到了水,有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快把肺咳出去的架势,杰德在一片吵闹中发现了我。他托着一杯还在燃烧的酒,艰难地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瞧瞧是谁来了!”他用空出来的手拍了拍我的背,反而让我再次呛到了。“大家,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生吞海鸥的朋友!让我们为这位勇者的大胆鼓掌!”说罢,他先带头很使劲儿地拍了拍手,酒杯上的火焰差点烧到了他的汗毛。有几个人跟着鼓起掌来,还有人吹了个口哨。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问,一切感情的产生都有原因,我爬出池子,拿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眼睛,终于看清了这个几日未见的男人。他出现在这里并不让我意外,毕竟酒吧总共就两个,杰德也很明显没有什么“肉食者的负罪感”。事实上是,你总能在半夜的酒吧看到这种眼高手低,一事无成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他脸红得像刚刚被开水烫过,醉得不轻。他笑着说相反他不讨厌我,还很喜欢我。于是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他很讨厌朵利安,所以才迁怒和他凑在一起的我,他立刻生起了气。他浑身不健康的浮肿,身型在水波下显得比实际要硕大;两手扣着泳池的边缘,每个指甲上都有啃咬的痕迹;他的眉毛极粗和浓,眉尾上挑,左边的眉毛旁还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下面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死死瞪着我。我不担心他会在半夜偷偷潜入我的房间,用窗户旁的应急锤把我敲死;但我确实能想象出他拽住我的腿把我拖进水里,不禁后退了一步。这种不自觉的示弱似乎取悦了他,他收起了那副狗咬人前的样子,告诉我不管怎么说,他很高兴今天能见到我(他还补充了“真心的”,可这反而让他的话更像威胁了)。我点了下头,说我也一样。
我在躺椅旁的塑料草丛中找到了团成一团的衬衫,手机自然是不在里面了。我鲜少用手机干什么有意义的事。这段时间,除了联系拉里,基本就是玩一个免费的连连看游戏。游戏的存档丢失固然有一点可惜,可一旦我去问了刚才跟着一起鼓掌的服务员或酒保,他们也许会大声喊有没有人偷了这位生吞海鸥的朋友的手机,以杰德为首的孩子们就会开始新的一轮狂欢。我捡起衬衫坐回躺椅上,拿了一根不知道谁留在桌上的一整盒万宝路香烟。我不很热衷抽烟,就只是将它叼在嘴里,呆了一小会儿。空气变得湿润,传来几声雷鸣,我决定回去等拉里。路过泳池时,杰德他们正在玩憋气比赛,他看到了我,大喊着“再见!海鸥屠戮者!”我没有理他。

塞西莉已经不在酒吧里了。朵利安坐在座位上,比我刚才离开时更加憔悴。
“你还好吗。”她主动搭话,“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没事,有可能稍微有点晕船。”我在她旁边坐下,凳子上还能感到塞西莉留下的温度。
“我有带晕船药,你要吗。”我其实并不觉得难受,但还是接了过来,就着啤酒吞了下去。
“过一会儿会好些。”她说。我向她道了谢,沉默了一阵,问她和塞西莉聊了什么。
“你认识她?”当我告诉她塞西莉是死者的妻子时,她并不惊讶。但听到我说和斯特灵是朋友,她小小地惊呼一声,随即立刻有些尴尬,她手里的叉子碰到冰激凌杯子的底部,清脆地响。
“我很抱歉。”她低声说,“你一定很难受。”
“还好,我们只是偶尔会一起吃饭。”
“可身边的人突然彻底离开,总是很难熬的。”她看向我,神情中带着怜悯。我憎恶这种表情,如果说我希望狠狠揍杰德一顿,对于朵利安,我则想象过她突然的死亡,主要是意外坠亡或被杰德杀死。那天我醉得厉害,没有意识到这也许代表着我讨厌的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身上一些激起人联想的特质,因而错过了窥探自己的最佳时机。
“那天晚上她来得很快,”她把化得差不多的冰激凌推到了一侧,继续说:“杰德经常说我是个迟钝到有些愚笨的人,也许他说得对。我和杰德是在一场登山之旅中认识的,在一起后,我老是梦到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他每次都会先撑不下去,我就只好拖着他的身体在风雪交加的冰冷中走着。我不停地走,直到前面出现一道悬崖,我就醒了,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会和杰德分享自己的梦,他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于是我问了好多遍,他就生气了。虽然他老是说我抓着人不放,但是嘿,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嘴里还嚼着我做的三明治呢……对不起,我说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死了,我多半是会哭的,塞西莉却没有。她蹲下去把手放在了斯特灵先生的手背上,然后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也许有几分钟,也许就十几秒,她就去叫船员过来了。当然,我绝对不是说塞西莉冷漠或者暗示什么,只不过,那一刻我觉得她有些……没那么伤心,你懂吧。我和杰德说了这件事,他很是不屑地说塞西莉一点儿都不爱斯特灵,只是看中了他的资源。这份傲慢可是让我有点儿不舒服,我说塞西莉也是个人,斯特灵先生那么爱她,她怎么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呢。反正,我们是不欢而散啦。你觉得呢。”
我在她大发牢骚的过程中喝掉了整整一扎啤酒,头有些晕乎乎的,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太清楚。她看出来我没怎么听,有些尴尬。“但杰德确实有些想当然了。”想到了凌晨的经历,我补充道。她的表情顿时明亮了些许,慈爱再次于这个女人的眼角绽放开来:“我就说他还是有些幼稚了。不管他,塞西莉昨天找我道了歉,还主动提出要请我吃饭。这可让我受宠若惊,更加惊喜的是,我们除了知道彼此年龄一样大,还发现在5年前的10月26日,我们都参加了州立大学杰弗逊教授的讲座,当时的座位甚至只隔了6排!如果不是因为之后和杰德的约会,我们或许会在那天成为朋友……真是不好意思,我一定是被杰德气狠了,才频繁地跑题。我们分享了很多彼此的事,她最后还拜托我做了一件事,我本来是不想干的,但有可能是因为她真的陪我聊了很久,也有可能是我本人确实想做这件事,我还是答应了。所以那天半夜……唉,说实话,虽然我很不喜欢杰德的话,内心深处还是有点被他说服的,毕竟老夫少妻,对吧。不过,塞西莉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喜形于色。她说自己完全没预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但当斯特灵先生真的离开后,她只是感到了漫长的好像会一直延续下去的疲惫。您不觉得这句话很……”
我又一次没及时回应她抛来的内容。我有些困了,脸喝得通红,左边的耳朵好像被耳屎塞住了,朵利安的话很多都被我平稳的呼吸声盖过了,我必须得把头歪到脸颊将将要贴到肩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比起她说的话,我更加关注她的口音。我注意到她在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南方口音,而这反而让她更加口齿不清。
“您是单身吗。”她问。
“我是。”我接话。
“哦,那您有可能就无法理解啦。但反正,和她聊让我很触动,甚至,我是说,我现在意识到这是我的错觉,但我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像斯特灵。不同的是,塞西莉比杰德好得多,我又没斯特灵那样需要照顾。你说呢,在杰德不知道的地方,我无数次恨他恨得要死,又最终宽恕了他。也许有一天这份包容会走到尽头,也许他会一直这么得寸进尺,或者也许他会随着更加成熟终有一天理解解我。你看,他毕竟比我小了8岁。只要有一方想要维持,另一方又没说不要这段关系,一切就还有向好的可能,不是吗。”
“谁知道呢。”我盯着墙上的挂钟,有些烦闷。这对情侣的确不管外表还是性格都无聊得让人抓狂,我对于电影艺术一窍不通,能肯定的事,就算是再没才华的编剧,也不会去描绘他们的故事。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那种认为平庸的人不配经历有深度的人生的自恋狂。只是一个读着名校博士的女人,居然在执着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不仅让我为那些落选的学生和她的导师抱不平。不管是对着不熟的人大吐苦水,必须得粘着什么人才能活下去的朵利安,还是迟迟不来的拉里,抑或是因为良好的教养还坐在这里的我,都让我厌恶得要死。对于我坐在这里浪费了一整晚的惩罚,我左侧蝴蝶骨往里一点的位置开始了阵阵的抽痛。“不管怎么说,”一番自说自话让朵利安神清气爽了许多,终于有了要结束对话的意思,“我自己也一直过得很好,我认识了你们和塞西莉,这几天也玩得很开心。而他,”她耸了耸肩,“他每天都醉醺醺的,不停地喝酒。只有现实的苦痛无法被消解的时候,人们才会这么干。而我……”
“不好意思,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善意地提醒你,”我说,并不想让这场讨人厌的对话以她的全面精神胜利结束,“渡鸦们是一般酒吧,甜品不会特地做成纯素的。”我半趴在座位上,倾听着心脏泵出的血液在体内震耳欲聋的嗡鸣。“身为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你应该能意识到这点的。”我说。
“……天呐……”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吐出了无意义的感叹,“天呐,我,天呐,天呐……”她轻易地被击倒了,身子不自觉地向前探,双手死死扣住吧台的边缘,关节粗大的手指彰显了多年的操劳。她的脚尖踮了起来,上半身缓慢而又不可控地向下压去,好像要把自己彻底折叠起来。她的头发从背后向两边滑落,挡住了她的脸,她的眼泪,她颤抖的双腿,形成了一道脆弱不堪的屏障。
“我怎么会……”这个可悲的女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她本来该在的位置,话语对她而言不再是丰盈身心的酒神的甘酒,而是会从喉咙中诞生并将她撕碎的刀片。
我再一次胜利了。

拉里的及时到来结束了这场无法收场的闹剧,他甩着手上的钥匙,大大咧咧地喊着自己见到了杰德那个浑小子,于是猜我是不想见杰德又回了室内。这个愉快的年轻人对于自己推理成功的得意在看到朵利安的瞬间戛然而止。我在他忙着安慰朵利安的时候走到了屋外,露天酒吧的人少了很多,大多是去看表演了。我很快找到了杰德,他正躺在最靠近船沿的躺椅上呼呼大睡。我又去之前躺椅的位置,那盒万宝路还在,我缓缓抽着烟,思考着要不要把一整盒烟都拿走。拉里很快和朵利安出来了,他搂着她的肩膀,有节奏地捏着她的胳膊,看起来像一对并不般配的伴侣。“你俩就像一些低成本鬼片中开朗迟钝的男主人和冤死的女鬼。”如果杰德这个没素质的蠢蛋醒着,也许会这么说吧。我在想象中继续借着杰德的嘴说,“你俩呆在一块的时间可是比你和我这个正牌男友在一起的时间都长了。”想到这,我惊觉大概朵利安想象中的杰德才会这么说话,不仅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朵利安很快看见了角落的杰德,她停了下来,视线慌乱地游移。拉里也注意到了这只惊弓之鸟的绝望,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却没能像平时那样让愁苦从这个女人的脸上褪去。我和朵利安的视线相交,她猛地低下了头。人在经历被彻底摧毁的感觉后,往往需要一些契机才能再次爬起来,让自己能将将苟延残喘地再活上一段时间,直到下一次毁灭来临。讽刺的是,我这个揭露她丑态的敌人居然成了她自我感动的闹剧中的一环。她和拉里在起伏的甲板上抱了一会儿,再次抬头时,那份痛苦虽然还在,上面却被她自己用极粗劣的针脚覆了一层英雄的决然。她从拉里的怀抱中钻了出来,走向杰德,把他搀扶了起来。拉里回过头,低声说我们该送他们回去了。
我们四人毫无防备地走入了寂静的黑夜,咸湿的海风抚摸着我们的皮肤,拉里双手抱臂,直打哆嗦。我的衬衫敞开着,裤子还没干,紧紧地粘着我的双腿。不过,我没有从这个夜晚中感到寒冷,我抬头看着天空,连串的星星朝同样的方向行进,一会儿出现,又很快消失,像夜光灯照射下的血管。我的大脑想要跟随星空的呼吸运动,却总是被被重力和水拖累的空气拽得慢下来。海洋也在呼吸,和天空不是一个频率,我被夹在这两个矛盾的永远平行的家伙之间,有些难受。
人总还是要选择一边的,我故意慢下来,在他们三人超过我后,将全身的重量扔给了地面,我几乎是狠狠撞上了栏杆,头向下垂,海面勉强能看到一些星空的倒影,也许我现在其实正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天。身边的脚步停了下来,背部传来了温暖的触感,我这才清醒了一点儿,意识到自己几乎要摔进海里。
“怎么这里也能看到你的脸?”一声突兀的,本不该存在在这里的话撕碎了这份混乱,将我的视线从海洋深不见底的引力中解放了出来。杰德醒了,正盯着朵利安微笑。
“要不是我,你就等着吹一整晚海风生大病吧。”朵利安紧了紧胳膊,杰德软趴趴的四肢没有从中挣开。“酒保会叫醒我或者把我移到室内的,我和她可是好朋友。”
“谁知道她又会不会真的这么干。”
“你只是看起来温和,其实只会用恶意揣测别人。”杰德换了一个方法,整个人卸了下去,没过几十秒,朵利安就因为扛不住一个比她重了足足五十磅的六英尺高男人的身体将他扔在了地上。杰德狼狈地倒了下去,头磕到了船壁,发出了咚的一声。
“你才是在恶毒地看待我吧!”朵利安突然地尖声吓得我心悸了一瞬,“不管怎么做,你都不会有一丁点儿感谢。”
“因为你想要的不止感谢。”杰德说。他们一个躺在我脚边,说着刻薄的话,力求刺伤对方;一个站在我右侧两米远的位置大喊着,为自己的不幸的演剧背书。几只栖息在甲板上的海鸥从睡梦中惊醒,嘎嘎叫了起来。无数声音从右侧如山呼海啸般袭来,为了抵御它,尖锐的警报声从我的右耳诞生,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初中的一个夜里,父亲狠狠揍上了我的右后半的脑袋,我在尖锐的警报声里辗转反侧,直到温暖的黎明到来。
“那你倒是说说我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杰德语气懒洋洋的,眉头却簇了起来,“我们分手吧,亲爱的,因为我觉得不开心。其实我去年圣诞节就发信息提分手了,但你只是装没这回事。”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不负责吗!”泪水不断从朵利安平凡的脸蛋上滑落,留下两条油腻的蜿蜒竖痕,“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余光中,拉里似乎想要插到两人中间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第一个音节,就被她的尖叫盖了过去。
“这个我道歉,亲爱的,我那时候刚成年,一看能不劳而获当然觉得捞着了便宜。但事实上,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关系是不等价交换的。你给我钱,但我每一笔怎么花都得和你说,要不然你就会一天天冷着脸不和我说话。去年我想自己出去赚点钱,你还说反正我再怎么扑腾,也赚不到什么钱,但其实……”
“那是因为你创业失败过!而且有谁拦着你出去了吗?你……”
“几点了。”我缓步移到拉里身边,尽量不被这两个在深夜的疯狂中失了理智互相啃咬着对方的野兽注意到。“一点了,也许我们该直接走。”拉里小声道。他的脸色比我好一点,他说完这话肚子正好叫了一声,让我有了些现实的实感。“也许咱俩还能去吃个宵夜。”他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次不用去素食餐厅了吧,说真的,我真觉得只吃素食的人让人无法理解。”
我在这点百分百同意,我妈妈也是个素食者,我都到了和她再也不联系那会儿她的年龄,还是无法搞懂她。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如果不是朵利安和杰德的声音大到无法被忽视,我此时已经笑出来了。杰德站了起来,整个身影几乎能将朵利安彻底吞噬,朵利安则一改在我们面前的谄媚,活脱脱变成了一个愤怒的战士。是了,我们可以趁现在溜之大吉,然后去吃一顿烤肉,这样的话,我会在第二天温暖的太阳中醒来,我和拉里可以在这几天把船上所有的设置都体验一遍,等抵达加州后,去周边逛逛。
“我真的想象过,你一个不小心没站稳从船上掉下去。”然而,我们都忽视了喝醉带来的不安定。不是说喝醉了会做出超出常理的事,而是一直想说的话,一直想干的事会在理智被稀释后从身体的牢笼中溜出去。我于是又回头看向这对怨侣,诧异于大脑空空的杰德居然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朵利安扇了杰德一巴掌,杰德反而笑了起来。当然,甲板上很暗,也许他其实没笑,而我擅自期待他笑。我好奇朵利安的反应,于是眯起眼睛看向她。观众们,你们应该还记得我说过这个女人一旦生气的时候,她那比常人大的嘴会让她看起来更加暴戾。但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是更加过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杰德被扇的瞬间正好来了个大浪,整个船狠狠颠了一下,杰德一个趔趄,整个身子死死贴上了船沿,半个身子因为惯性探了出去。而朵利安,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杰德差点摔出去,还是只是被杰德的恶毒的坦白所激怒,抑或是两者都有,那多年的积怨在那一刻爆发了出来。我凝视着她,她那一刻的嘴角反而没有撇下去,而是平着的,眉毛中间的川字也远比她刚才和我抱怨时浅得多。你只能从她的眼神中尝试理解她的情绪,她的视线紧紧地锁在杰德的身上,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用粗糙且笔直的木刀刻在灵魂里。硬要说的话,我在小时候唯一一次被猫狠狠抓伤前,它也曾这么凝视过。我很确信,在那一瞬间,她也真心幻想了这个男人的死。而在那之前,她应该从没想过置他于死地。她恨过他,有恨得要死的时候,但是在这之前,这份恨意更多是对于自己痛苦的化解,她没有想过要在何时,什么样的场合,以怎样的方式杀死他。没有设想过这个人死后自己要如何处理尸体,没有思考过之后自己每一天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个瞬间就像钥匙,打开了这之后一切的幻想,她会从一开始的心惊,到对自己的谴责,最终习惯此事。这并不意味着她到达了可以真正杀死这个人的临界点,甚至不意味着他们就一定会分开。当她每每从这些愤怒的,再也无法被降解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也许她还能和这个男人过上一辈子。我又想起了那个潮湿的夜晚,过去了这么久,那三声板机扣动的声音才在我内心中激荡起了剧烈地,几乎将我失聪的惊雷。我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喘息,感受到了手枪冰冷的触感,闻到了雨和草地刚施过除草剂混合起来的刺鼻的清香。我想起了个细节,那个夜晚我其实被一个与我杀死的人完全无关的噩梦中惊醒了过来。我醒来的时候,还听到了自己即将结束的尖叫。我踉跄着走到卫生间,洗掉了泪痕,从水龙头喝了一些热水,才又睡下了。
所以一切其实在这之前就开始了。我挣开湿润的空气,将拉里关切的呼喊也挡在了外面,我向前迈了一步,刚才还沉重的水汽此刻改变了想法,推动着我的双腿,几乎要将我抬了起来。我的下半身轻盈不已,以至于全部的感官都像我的上半身涌去。我走入了那黑暗中更加黑的人形阴影中,站定,急促地呼吸着。然后,我抬起双手,那上面现在满是被雨点击打的刺痛,让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胳膊上是否已满是伤痕。在这无限的时间里,我也许有犹豫过,或是想了什么别的东西,但最终,我狠狠推了过去,噗通的一声,杰德掉进了黑暗中,溅起了清凉怡人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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