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无声》
一
第一次见到邓波尔小姐还是我刚上大学的那一天。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住不起学生宿舍,只能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勉强找了一个简陋的出租屋。就在我提着两个臃肿的包裹在摇摇欲坠的楼梯上进退两难时,她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
我艰难地抬起头。尽管许多过去的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着一身青绿色的长裙,上面绣着淡黄色的花纹,褐色的毯子笼罩着上半身,而头上一顶没什么样式的羊绒帽。她看起来三四十岁,不很年轻也不年老,不漂亮也不丑陋。她就这样低头看向我,昏暗的光线使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您好?“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叫贝拉,是新来的租客。”
“你好。你可以叫我邓波尔小姐。“她微微点了下头。她的伦敦口音十分标准,衬得她优雅而得体。
在同我交代了必要的事务后,她不再说什么,没有一句寒暄,从那摇摇欲坠的楼梯走了下去。我惊讶于她竟然走得那么平稳,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如果用一种水果形容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我会说是绿色的橘子——看起来冷淡而难以接近。
二
阁楼里的条件果然如我想的一样简陋无比,没有灯,也没有像样的家具,仅有的桌子和床在兩天便会散发出食物腐烂般的味道,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比我过去的家好了太多太多,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了。我每天五点起床赶去学校,将近十一点到家。也只有深夜我才会见到邓波尔小姐,她双手端着蜡烛和台座,轻轻推开我的门,将蜡烛放在木桌上,跟我道一声晚安,又悄无声息地走。看着她飘动的衣摆,也许她没有我想的那样难以接近,我轻笑了一下。
我努力在蜡烛燃烧殆尽前写完功课,彼时已是精疲力竭难以动弹。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奔波实在太辛苦了,伦敦,远没有亲戚们说的那样好。泪水从眼角缓缓滚落化作雾都十一月滂沱的大雨,震耳欲聋。
三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灰蒙蒙的底色始终不变。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我和邓波小姐熟悉了许多,不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很少提及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从小就生活在伦敦,现在偶尔写写文章。寒冬里,她有时会邀请我在炉火边一起写作,她写日记而我写论文。跃动的火光和她恬静的侧脸也许伦敦难熬的冬季里唯一的慰藉。
四
“小姐,你的房租什么时候可以交呢。”邓波尔小姐透过门,看着堆了一地的书皱了皱眉。
“非常非常抱歉!这几天我、我必须要写论文,下周就要交了实在没法出去打工…我下周再多打一份工,一定可以在月底前凑齐的。再给我几天好吗,真的拜托了!”
“小姐,想租这里的人也不少,如果月底前还没有交齐就不能再住着了,明白了吗?”看到我茫然地点了下头,她叹了口气,转身轻轻带上了门。望着满地的白纸,眼泪又不自觉地从眼眶流出,沉默地划过脸颊。这篇论文,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那天下午我听见邓波儿小姐和别人的交谈声,隐约听到了什么付房租、再等等之类的字样。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个学生想租下这里,是邓波儿小姐的好心使我没有被扫地出门。可是已经没法再对她说一声谢谢了。
五
又是雨天。伦敦的雨似乎永远也下不完。我提前了半个小时起床,穿上我最干净的衣服,又用冰水洗了一遍脸。今天就要在教授面前演讲了,绝对绝对不能出差错。我飞奔下楼,楼梯还如刚来那天一样嘎嘎作响,令人不安。为了不淋湿,我第一次坐上电车,心里既兴奋又难堪。身边人优雅的谈吐和服饰一直在提醒我,你不属于这里。
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校的长廊,我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很好,时间刚刚好。我伸手去拿包里的稿纸,看到纸上文字的一瞬间我差点直接摔倒在地板上:这不是我的成稿而是邓波儿小姐的日记本!
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是什么时候拿错的?现在再回去完全来不及了,没有论文我就无法毕业也就没有工作,这一起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抱着头缩在墙角,泪水混杂着雨滴,啪嗒、啪嗒。身边走过的同学都以诧异的眼神望向我,议论纷纷。可是你们懂什么呢?我夜里怎样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白天忍着腹中饥饿强撑着听课,去餐馆打工被人冷眼以待…又有谁知道。
“小姐,”一声轻轻的呼唤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顶羊绒毛帽子,然后是邓波尔小姐忧虑的双眸,最后是一沓写满字的稿纸。她挽救了我的人生!我颤抖地伸出双手,接过此刻价值连城的珍宝,说不出一句话。她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演讲,又如何发现了我的论文?我惊讶地看着她,欢喜和疑惑交加。
“小姐,先不要惊讶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她扶我站起来,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像夜晚中月色下琥珀发出的微光,温暖而坚定。
六
演讲很顺利,教授们称赞我的才学,更惊讶于我的出身平寒。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想要和邓波尔小姐分享我的喜悦。殊不知迎接我的是残破的楼阁和漆黑一片的墙壁,木做的屋顶上还隐隐冒着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木板烧焦的气味,我感到神经一阵刺痛,紧接着是躯体发软,像被人打了一拳直接跪倒在地。人群叫嚷、攒动,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心里只想着邓波尔小姐。为什么会忽然大火,是因为落雷吗?那么陡的楼梯,她逃得下来吗?她会不会……我已经无法可想了。雨水从天上一跃而下,我只恨他为什么不浇灭那场大火。
我将手伸到包里拿手帕,却忽然摸到了邓波儿小姐的笔记本。抱歉不经过你的同意,我在心中默念道。强忍着泪水翻开了第一页,邓波儿小姐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母亲,去世了。唯一支持我写作的人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再拿起笔,写下了这句话……”“一个人的生活很孤单,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去哪里,谁能告诉我呢。”“那个新来的大学生是个很冒失的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她很善于写作,这是我没想到的,和她一起创作的时光,很美好……”墨迹戛然而止,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不断地滴到笔记本上,将字迹晕染开来。
七
五十年也不过短短一瞬,稍纵即逝,如今我已经七十岁了。伦敦,这个繁忙的城市太喧闹,我从未感觉自己真正融入其中。现在,我要去一个小村庄,侍弄些花草,与田园为伴了。
走之前我唯一的牵挂就是邓波尔小姐。几十年来,她的身影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我才发现我对她有多么怀念。后悔、悲痛总是一齐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将我带回那个黑色的雨天。
我穿上最好的礼服,带着一束花,走向山野。在众多石碑中,我看到了特别的那一块,“玛丽-邓波尔之墓”。“我当上了作家哦,“我轻轻地对她说,“现在我要离开伦敦了,也许去乡间再写写小诗吧。但是很快我就会来找你,那时候可以再说些你的故事吗?”风越过山谷,拨弄过柳条编成的竖琴,叶子沙沙作响,我似乎看到了她的身影,对我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