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注意到的青色(改)

还有三个小时, 宋青就要作为人存在整十四年了。她出生在凌晨五点。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漫长的冬季中的一天。

 这一刻起,她第一次懂得,十四岁其实没什么好稀奇的。不久前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在十四岁这个节点迎来转机,然而什么都没有真正发生,一切事情都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有条不紊,令人作呕。

  一夜无眠。

闹钟响起时,父母早已出门,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六十平的两居室学区房此刻竟显得有些宽敞。是的,就是这样和父母挤在这样一间屋子里生活,隔音差得能听见彼此的鼾声。她熟练地从冰箱里翻出不知道冷藏了多久的面包,机械地啃了两口。然后是洗漱、穿衣、出门,一气呵成。每一天都是如此规律地重复着,要是这样的生活再持续几十年——她觉得还不如往自己身上浇满汽油然后一把火点着来得痛快。

宋青赶在早读开始前几分钟进了教室。瞄一眼黑板上的课表:语英数数物。环顾四周,教室里的人还是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倒的倒歪的歪。回到座位,放下书包,前几天丢失的本子此刻安静地躺在桌上,她突然觉得今天或许没那么糟。

 学校里,她永远是那孤单的一个。没人找她搭话,她更不屑主动开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熬过一上午无聊的必修课程,每天中午,在食堂旁的小卖铺买一个冷冰冰的三明治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用几乎跑起来的速度走回教室看小说——虽然课外书是学校的违禁品。可以说,午休的时光是她生活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因为回到家,就要忍受另一种煎熬。从她记事起,家里的争吵就没有哪天停下过。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这个家里仿佛是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是值得大动干戈的。这种时候她会紧紧锁住房门,就连氧气也不想放进来一丝一毫,每天就这样写作业。写着写着,思绪就飘到很远,想起数学课上,老师是如何批判艺术的无用;想起体育课上,自己的成绩是何等令人难堪。想起某个老师说:“好孩子都是打出来的。”这点她倒是可以反驳。从小到大,她是一顿打都没少挨过,如今也没能成为父母、亲戚眼中的好孩子。光靠挨打是没办法让脑子变灵光的,她这么以为,否则,那些日夜不曾停歇、挨鞭打而劳作的牲畜们,早该觉醒起来反抗人类的暴政了。

整个下午她都百无聊赖地翻着校图书馆那本封皮几乎完全烂掉的《局外人》。说起来有些滑稽,尽管课外书是学校的违禁品,但图书馆里的却出于某种原因有豁免权。她只当这是自己荒谬生活中的一部分。为什么《局外人》在这所学校这么抢手,而其他大部分书都只有摆在架子上生尘的份?多亏了互联网的普及,这本书有机会出现在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的视野里。大家其实并不在乎它的内容,只把它当作装饰自己的一个符号,以体现自己个性之独特、思想之深刻。就像此时,平时没有任何交集的男生看到她捧着这本书,也来主动搭话。

 “哟,你怎么也在看这本书啊,太巧了吧。”他是这么说的。至于他当时还问了点什么,她已经完全记不清,只记得自己笑了笑,尴尬地说:“噢,我只是看这书在网上很火,随便看看而已。”

他立刻无话可说,不再自找没趣。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她把这本书来回看上两遍,几乎背下每个句子。无聊让人很难不走神。

昨天是这样的。她走进家门,放下书包,才发觉这里和学校别无二致,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井井有条,一样的让人喘不过气。宋青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只低着头等待着她降下审判。

“月考成绩已经发了,你知道吗?”她平静的问句划破凝固的空气。语气也和数学老师一模一样,居高临下,不容置疑。

 “你知道你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吗?想你也不知道,天天上学都上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和你爸每天累死累活,就是让你在学校享清福的?”依然是指责式的问句。

见自己的好女儿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越发着急。“你要是不想上咱们就退学,我这就和你爸说去。吃不了学习的苦就得吃生活的苦,到时候你可别求着我们让你上学。”

宋青只感觉异常的头晕目眩,这样的句子在她过去十四年的人生中已经听过无数遍,好像一张嘴就会从胃里喷涌而出,然后全部被她控制不住地全部呕出去,灼伤食道。灵魂被整个抽离身体,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我这次没考好……”

 她突然觉得母亲好可怜,自己也是。她早就厌倦了无意义的争吵。任何反驳都显得多余。

“砰”的一声,书包从椅子上掉落,砸在地上。宋青僵硬地立在原地,保持在刚进门时的位置。不知道声音这么大邻居听到没有。也罢,住在这种隔音几乎没效果的老破小,左邻右舍发生了什么一下就听得一清二楚。再说,自己的脸面早就被自己丢干净了不是。

还没待她猜到母亲下一句要说什么,一个耳光就贴上她的脸,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她就被赶出了家门。

这种场景,她很是习惯。从很小的时候起,宋青就经常被赶出家门——有时是因为被同学打时还手,而对方恶人先告状,有时是因为背不下唐诗、拼错单词。每当这时,她就会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空荡荡的夜晚的街道上。甚至有次还被好心人报警送回家。

她想起遥远的地方,想起地理课上讲过的、在地球上正对面的南美洲,想起那里的热带雨林和亚马孙河,想起《百年孤独》。

更远的,她想起幼儿园时总是不肯进校园,宁可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她讨厌关于幼儿园的一切,讨厌那里的豆沙包,讨厌幼稚的小人书,讨厌拽她辫子的小孩。小时候她感觉压力大就会控制不住地干呕,有次更是直接吐在了地上,于是就得到了“呕吐女”这个外号。排练舞蹈节目时,其他女生都有了男舞伴,只有她和另一个男生还没搭档,那个男生说“我才不要和呕吐女一起”——她还记得掌心被对方手汗浸湿的恶心的感觉。而那时的母亲呢?面对不停干呕着哭泣的自己的女儿,她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像随手丢掉一个塑料瓶。宋青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个东西就是从那时开始彻底崩坏的。她当时多么渴望母亲能转过头来,问问她为什么不想上学。但走了就是走了,不会再来。现在她知道了母亲的生活不是只有她,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可那时她只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一整天都在惊恐中度过。

关于昨天的事,她只能想起母亲歇斯底里的质问和脸上火辣辣的疼。

再次醒来时,教室里空无一人。宋青才发觉自己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看样子大家都出去上体育课了,甚至没一个人来叫醒她。

那本书保持着扣在桌上的姿势。书,文字,语言。她心底忽然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这本书太老了,老得书页泛黄,老得其中几页掉下来,老得让她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若干年前,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午后,有个人和现在的她一样对着这本书发呆?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对方当时的想法了。

今天是周五,她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庆祝自己的十四岁。

打开藏在桌洞里的手机,母亲刚好发了两条消息。一条大概是说,今天晚上要加班很晚才能回来,让她晚上自己去外面吃,而另一条是高达两百元的转账。不用猜也知道,这两百元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礼物了。曾几何时,宋青一直以为母亲打心底地恨自己,不然她没理由对她那么残忍。后来,等她长大了点,约莫五六岁左右,刚上小学时,她渐渐发现父亲母亲对她既没有多爱也不是恨,只是没那么在意罢了。就是这样,爱也好,恨也罢,都是需要付出情感的,而不在意和前者对比起来显得多么云淡风轻,游刃有余。那是一种“我既然生了你,就不得不对你负责”的无奈,也是一种“如果你能有出息,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的期许。她发誓以后一定不要成为自己父母那样的大人。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她才慢悠悠地走出学校,漫步在晚高峰的街头。各种各样的灯把城市的夜晚照得比白天还亮,汽车的鸣笛声和呼啸而过的声音、人群的声音、风声和各种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宋青却感觉异常平静,仿佛这样她就能安然自得地躲进人群里。

她设想着自己十年后会干些什么,同时用珍藏的打火机点起一支烟。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支烟,薄荷味的万宝路,并且有预感这不会是最后一支。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喉咙里,焦油正在灼烧她的肺,猛然想起戒烟宣传海报上,因肺癌去世者的焦黑的肺。开始不停地咳嗽,干呕。那些来来往往行人投来的目光,或鄙夷或怜悯,她统统不在乎,她既不要变得和那些大人一样麻木,也不要和同龄人一样天真。她选择成为自己,不顾一切、只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活下去。

那支烟最后被按灭在宋青的左手腕,突兀地盖在苍白的皮肤上,盖在突起的青色静脉上。

一切似乎都变了,却好像又都没有。

1人评论了“你不会注意到的青色(改)”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