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雏菊【终章】

正文

“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的。”

01
我是瓦西里。
娜塔莎看上去好像有点生气,差点把刚煮好还冒着热气的红菜汤扣我身上,还不冲我笑了。
虽然这么冷的天谁笑谁才是大傻子。
而且我很肯定她刚刚就是端着汤冲我来的。
这不怪她,我知道做出和接受这个决定对于我们二人而言都很艰难。
可这是我们的国家,或许只有我们主动去打这场仗,我们的未来才不会那么的被动。
我不讲使命什么的,我只知道这是我的责任。我有爱的人,想保护的人,我希望他们永远平平安安的。
所以我必须去。
伊万诺维奇家没有逃兵——
——“咣。”
玻璃砸落的声音猛地将我从思绪里拽起。
娜塔莎终于打碎了一碗菜汤,大块的土豆跟牛肉混在一起平摊在地面上,她扶着一旁的桌子蹲下去,像是在发呆一样捡着大块的玻璃碎片。
我怕她割着手,连忙去厨房拿扫帚,可走到一半,我停下了。
我听到了桌子那旁传来了细小的啜泣声。
压抑着的,像是不想让我发现,我无端的想起了前几日下大雪的声音,沉默但汹涌。
我放弃去拿扫帚,也没敢回头。
我怕看见那双流着泪的眼睛。

临行前。
“抽两支带上吧,保个平安。”
扭头,我看见一束开得正盛的雏菊,和花苞之上遮掩不住的微红的眼睛。

02
装甲车里还是熟悉的冷空气味,好在熟悉了之后甚至有些亲切,亲切到让我一时忘记了这原是通向哪里的车。
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愿意先张嘴喝一口寒气,我也是。
我还在盯着手中的雏菊发呆。
小小的,甚至仍是青绿色的花茎就这么暴露在充满微尘的冷空气里,脆弱,但又显得坚强。
先前上边早已明确了进入战区的我们不能跟家里人通讯,发短信也不能,书信例外。
我从来都没写过信,不过能给娜塔莎写一封信想想都很浪漫,要是不是在战火中写下的就更好了,我可不希望本来就没几张的信纸再被烟灰烧个窟窿。
装甲车没有窗户,我只能感受到摇摇晃晃的车身在加速向前奔驰,很像曾经训练时坐上的模拟器,无法双眼所见,只能用自己的一切去感知。
我好像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从那时相遇的日子又跳跃到那天的分离。
打住,不能再想了。

下了装甲车,指挥官告诉我们还要在附近搜查一番以适应战场环境,可以趁着这个时候互相认识一下,即使我们里面必定会有一些人牺牲。
但我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一个有点瘦的男孩碰了碰我的胳膊,先介绍起了自己:
“我是伊凡,你叫什么。”
“我是瓦西里,你多大了?”眼前这个男孩看起来甚至没有成年,我蓦的想起我最小的一个弟弟,经常把我的厨房弄的一团糟。
“我已经18了。”
什么叫已经,他不会以为十八就已经很老了吧,这小孩才刚成年啊,他的父母知道吗,怎么就让这么个小孩儿自己上战场了。我心里像一锅滚水,反复的翻腾冒泡。
“那你叫我声哥,以后跟着我好了,不至于那么累。”我努力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试图说服这个小屁孩。
伊凡沉默了一阵,只回了我一个字。
“好。”
我便也没多想,只当是青春期的小男孩进入中二期了而已。
我们往大部队移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都很沉默,甚至让我感到有一丝久违的尴尬。
眼前突然晃过一抹鹅黄。
我愣了一下,那是雏菊!
我很确信,我敢百分百的保证,那一定就是一朵开在荒野城市里的小雏菊,不是娜塔莎摆在家中的那种还没完全绽开的雏菊的骨朵,而是一朵真正盛开了的,绽放的雏菊。
我有点激动,甚至没有听清伊凡叫我跟紧的声音。
可等我在湍急的风声中回过头,打算再看一眼那朵雏菊时,我才发现
那就只是纯白的一朵小花,一朵白花而已。
根本不是什么雏菊,却像极了莫斯科下的新雪。

结束巡逻后,我们一路畅通的到了基地。
着急给娜塔莎写信,我也没来得及看别处的设施,就着微弱的火光,从胸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小沓信纸,搓出其中的一张来,在将剩下的叠吧叠吧塞回口袋里。
部队发下来的笔真的不好用,第一个字还没写完就断墨了。
无法,我只好抿抿笔头,硬着头皮写下去。

22/2/24 写给我亲爱的娜塔莎
这是我在马里乌波尔的第一个晚上。
今天的晚霞格外的好看,可惜又很像枪口绽出的火花,我突然觉得它不美了。
不远处总是传来一声又一声零散的枪声,最好是走火了,我想。
这边天总是昏昏沉沉的,让我看不真切,
哦,对了,我在这边认识一个小孩子,18了,这让我们想起了我们的弟弟,看住他,别让他再糟蹋我的厨房了。
好像橱柜里还剩了一点先前酿好的梅子酒,你要是觉得闷,就睡前喝上两口。配套的杯子就在一旁矮一点的桌子上,记住只能喝两杯,不然第二天你会头疼。
还有,走之前没能再抱一下你,我……
……够了,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根本无法正常的写下自己想说的话,我怕她觉得太矫情,又怕写的太多让她担心。
最终只留下这一行字:
“你只要知道我还活着,就够了。”

03
今天的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死亡。
一个跟我不太熟稔的男人在离我仅有几米的地方被子弹击中,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我只记得他抹了发胶的大背头以及灰扑扑的袖口。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像是在最冷的那天走上莫斯科的街道,灌了一身的冷空气后又钻进了开着暖气的房屋,心脏那个地方肿胀着,让我喘不上气。
可战争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牺牲而停止。
我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弥散在唇齿之间,麻痹大脑的迷雾顿时清明一片。
端起枪,我紧贴着背后的泥砖墙,一步步的走向前方的岔路口。
突然的一声枪响贴着我的耳畔划过,我不敢停顿哪怕一秒,肌肉记忆迫使我侧身翻滚进油桶状的遮蔽物后面,我冷静下来,等着对面先露头,却不曾想,对面那个莽夫竟直冲冲的向我跑来,我心里一紧,手下飞速的上膛,受过训练的双手仿佛萌生了自我意识,面前向我奔来的不再是我的同类,而是一个冷冰冰的靶子。
这是我第一次打出十环。
这当然不意味着我的枪法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没有一点提升,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在跳动着的心脏上打出的十环。
我应该骄傲的,不是吗。
一个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的人仅用了一枪就贯穿了对手,一击毙命,这在过去部队应当值得一阵喝彩。
可惜了,眼下一个人也没有,远处的枪声仍未平息,没有人会在意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生命的逝去。
有的只是一具具冰冷的、不会说话的尸体而已。

战事的推进的确很顺利,而我扫平了前方所有障碍,直到归队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我确实是抹杀了一个又一个生命。
我的同类。
心里像被灌进了一整瓶伏特加,闷闷的,喘不上气,随后而来的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我的心像是在被炙烤,有什么东西仿佛也要随着火焰消散而去了。
是什么呢?
我想不明白。
车厢外又响起了人声,逐渐变得热闹起来,虽说也只是空阔的冷空气中零星的几句交谈,却也叫我反应过来,我们又回到了基地。
我要给娜塔莎写信了。

22/2/25 写给我亲爱的娜塔莎
战争总是血腥的,我知道,我的战友们也都知道,可我还是无法忘记第一个战友牺牲在我面前,他离我那么近,只有一把长枪的距离。我甚至没有时间感到难过,我只是冷静地像个机器一样翻身躲进遮蔽物后面。我不知道当时的脸色怎样,我也没有带一块镜子,只是我料想那必定不会是一个人见过死亡后的慌乱。
见证了同类的死亡毫无反应,冷静地我自己都感到震惊,肌肉记忆跟脑子里的理性牵引着我干掉了道路旁试图躲藏起来的敌军。
那么我究竟还算……人吗。
我知道那人并不是友军,我理应朝他开枪,可我的人性让我做不到冷漠的看着他去死。
我知道你也会这样安慰我的,安慰我这并不是我的错,而是战争的错。
我感觉我的感性好像早已在先前的训练之中消磨殆尽,残留下来的杂碎又被名为战争的怪兽一口又一口的吞了下去,我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我看不到别的战友的表情,我知道他们一定也没有反应,只是跟我一样战后在一个跟当时一样的角落里试图唤醒自己残存的人性。
这段我应该会删掉的,娜塔莎,虽然很想让你知道战争的细节,可是这种直面死亡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你无辜承受了。
那就让这天的我忘记了写信好了。

03
这段区域站持续了近十天。
这十天里,我们依旧跟着大部队到处奔走,把各个重要的点位都收回。
我想,大概我不久便能回家了吧。
伊凡这些天跟我相处下来已经放开了许多,比如他肯跟我讲他父母的事了。
这也是个很惨的小孩,父母均因战争而死,他料想也没什么可珍惜的了,就来了前线。
我对他这种鲁莽行为表示不赞同,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让他离开这里,只好平时对他更加的照顾。
最后一天,这将是我们在马里乌波尔呆的最后一个白天。
我本以为能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天,在战争的岁月里,平平淡淡早已成为了一种奢望。

只是我并没料到竟然会出这种变故。

突如其来的小型导弹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我知道,我们的转移暴露了。
我们试图有序的撤离,只是那一个个拖着火星的怪物好像张了眼睛一般往我们身边砸。
我下意识的护住伊凡跟着部队往隐蔽处撤退,溅起的碎片崩进了我左侧的身体里,我一个踉跄,把伊凡拽倒在地上,却又听见了炮声的轰隆,于是用大半个身子压住他,刚好挡在了下一枚导弹跟他之间。
这一瞬间,我好像失去了痛觉。
伊凡从我身下钻出,急得满头是汗,说不出一句话,只想拽着我靠在他的背上往前走。
我被他拽的难受,吼了一声:“走!赶紧跑!找部队去!”
他像是被我吼懵了,眼睛里好像要涌出泪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摇摇头,不肯就这样抛下我。

“你不能呆在这里。”
“可我也走不动了。”
“我背你。”
“你背不动的。”
“我背的动。”
我深呼一口气,压下喉咙冒上来的一股热流,“这不怪你,伊凡,走吧,让我自己呆着。”
“可是……”他有些抽噎了。
“没有什么可是”,我打断他,“好好活着,别再回头了。”

这孩子实在谈不上幸运,经历了那种生离死别后却又要走这么一遭。
我有些不忍,如果可以,我也并不想在这里停下。
我强撑着不适从一旁够来一截木棍,又将身体上的重量压在上方,想站起来换个地方。
这里炮火未停,烟灰一阵阵的被震起又飘浮在空中,我早已看不清伊凡的身影,撑起的木棍却不太结实,或许是被炸毁了的缘故,下半截猛地折断,我又再次摔倒在地上。
抑制不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我慌乱的拿袖子擦拭,却弄了一身的血。
这下肯定是走不成了。
失血过多曾经是我研究过的最讨厌的死法。
温热的血液缓慢的流出我的身体,四肢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使不上劲,大脑变得混沌,却能清晰的感知到生命的流逝。
于是干脆躺平在这片被轰炸的十分平坦的废墟之中。
只是我始终不敢去想一个名字。
娜塔莎。
我好像听见了生命的出走,是像钟表的秒针一般平稳却不可逆的咔哒声。
移动变得困难,像是枯朽的枝干断裂,心脏的跳动声近的就像在我耳畔。
我明白这是最后的倒数。

一秒。
“你能不能不要再把我的花偷偷带出去了,这是放在家里的!观赏用的你懂吗!”
“我懂我懂,下次再也不敢了。”
正是花开的时节,空气不是那么的冷,阳光也明亮温暖。
我不会告诉她我其实是拿走向另几个部门的战友炫耀了。
哦,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两秒。
“嘿,瓦西里。”
“不要再来了,娜塔莎,现在军部太忙了,我真的没有时间照顾你。”
白鸟扑棱棱的从窗沿飞起,扬起一阵粉尘。
对不起,我想。
对不起。

三秒。
“抱歉同学,麻烦问一下你手中的花是在哪买的?“
“你说这个雏菊啊,其实是我自己去摘的,你要是想要的话……喏,送你了。”
军校前廊熟悉的梧桐枝桠钻进窗缝,暖阳混合着雏菊的淡香洒在木制的地面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是我们的相遇。
可惜我再也没机会爱她了。

我眼前闪过了那时第一次在一起看落日的剪影,又仿佛电视的卡顿一般眨眼便闪了过去。
好似闪过了我们一起度过的一辈子。
至少是我的一辈子。
鲜血此时糊满了我的双手,远处的景观也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真是奇怪…我想。
我明明早已做好告别的准备了。
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抑制不住的往下掉呢?

脑子里,就着周边逐渐远离的炮声,浮现出来我无法在信纸上写下的那句话:
“当那个拖着流星尾巴的东西终于砸落在了我身旁,最后一口伏特加也就着烈风灌进我的喉咙,亲爱的,我想起了傍晚的莫斯科和抱着雏菊的你。”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好像看见了一朵白色的雏菊。
就在这片废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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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写信,组员分别是兹迷跟柚子,回信在雏菊初稿的评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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