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七，三百三十七（梦的大作品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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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凝滞的时间与空间撕开一道豁口，仿佛盘古用巨斧劈开混沌的外壳，冬眠舱的计时装置释然重负地啼鸣一声，浸透污浊的防弹玻璃门缓缓打开。我坐起来剧烈地咳嗽，抹掉脸上薄荷牙膏味道的营养液，拔了鼻腔和喉咙里的乳胶细管，蹒跚踩过腥湿的烂泥。太久没有与世界直接接触，氧气灌进肺泡是疼的，冷风蹭到皮肤是疼的，夕阳刺进瞳孔是疼的，我像一个被二次分娩的婴儿，崭新却脆弱，展开幼嫩的双臂迎接棱角分明的未知。

还没踏出两步，就被某个不识趣的玩意绊了个趔趄。面前赫然是一枚头骨，被土壤埋了下半边，黑黢黢的眼眶定定地凝视来人。我跌跌撞撞地掉头逃向基地的另一边，惊恐把兴奋稀释到原有的万分之一，我被迫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记忆里休眠前的场景早已改头换面，牢不可破的基地成了被植物统治的废墟。一千个人类中似乎只有我仍苟且活着，不知名的野花在散落遍地的尸骸堆里野蛮生长，嫩芽与幼苞探出眼窝、口腔与肋骨缝，鲜妍绚目，随气流的翻卷摇曳生姿。

我身边的十几个冬眠舱碎得只剩一地残渣，最坚硬的加固侧板均不知所踪。我有轻度近视，远处的情况看不分明，瞥一眼脚边干枯的大腿骨，顿时失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勇气，肌肉无力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有——人——吗——”

我用双手拢住嘴唇，歇斯底里地大吼到破音，惊起远处林子里一大群灰椋鸟，聚拢的灰团扑拉扑拉地散成漫天碎星。

“怎么了？”

我泪水模糊地转过身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叉腰盯着我，身着树叶与兽皮缝制的简陋服饰，古铜色的皮肤爬满撕裂伤留下的瘢痕。她有猫科动物的瞳孔，不够漂亮，足够锐利，凝满阴鸷、忧郁与野性，氤氲着朦胧的狡黠，你哪怕只对视一秒，也会笃定它们应该属于游走与丛林与岩群之间的猛虎，根本不会将其屈尊归给蜷缩在羊绒毯上，娇孱柔弱的商品。宠物猫的眼睛是粘在棉花团上的玻璃球，隔着透明柜门任人挑选。柜门是困不住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的。

神经元的信息流拱聚、跳动、超载，炸成极尽华丽的花火。我的人生阅历大部分来自书本和互联网，在纸张或屏幕的闪动里，拼凑一个渺远辽夐的世界。那时的我又怎么能料到，从未来的某一天起，所有遥不可及又引人向往之事，落难的鲁滨逊如何找到星期五，探洞博主如何在弹尽粮绝时偶遇援兵，都不必再去无凭无据地想象。我觉得现在大概是该笑的，可鼻腔酸痛得更尖锐，全身奔流的血往上涌，双腿战栗，在哽咽的罅隙间开口，牙齿不受控制地狠狠咬到舌头。“你……还活着？其他人………为什么……你是谁？”

她只静静地盯着我，没有正面回答我乱七八糟的问题。“深呼吸，别哭了。你刚醒来没多久，过度激动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慌张地遵循女人的指令，吸气，呼气，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强行按下去，生怕她一旦感到不满就抛下我走人。我和她之间有一种诡异的割裂感，即使身高相等，年龄相仿，她也像一个具备导师职责的长辈，而她面前的人是初次上学，抹着眼泪做自我介绍的幼儿园小朋友。“我……我叫刘夏，夏天的夏。”

“不错的名字。我是L337号，直接这么称呼就好。”

每个冬眠人都有专属的编号，我站在队伍里按照顺序躺进舱室的时候并未注意这个。基地被损毁，经历了五个世纪的漫长岁月，合金外壳上的数字早就磨损得无法辩读。“那个……你的真名是什么呢？叫编号总觉得有点别扭。”

L337紧锁的眉目呈现出迷茫的松弛，展平的指尖却嵌进掌心，由内而外泄出深沉滞重的叹息。“忘记了。”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撕开她的躯壳，某种伪装成低迷情绪的疯狂之物，要顺着语言破体而出，我不敢再问，也不敢安慰。察觉到我识相的沉默，L337翻了翻身侧挂着的兽皮袋子，递来两串麻线编起的蕨叶，干涸的唇角随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扯出红白色的细小裂口。

“穿上，带你去我的秘密据点。”

a.
她被剧痛从睡梦里拽出来，目之所及是黑沉沉的夜，黑沉沉的海，浪潮的咆哮近在咫尺，冬眠舱的碎片刺破了膝盖，齐腰深的咸腥液体里晕开飘舞的红雾。海啸将基地外壳撞开一道裂缝，像永不会愈合的创口。冬眠舱荧光屏显示时间只过去了一百六十三年，政府对他们的危险不管不顾，说明人类是不是已经——她不敢再想。没关系的，只要能想办法保护基地里的一千个人……他们的使命不就是前往那个“可能不会有人活下来”的未来，延续种族的文明？

她趟着海水艰难地挪向固定在地板上的几个箱子，里面是用来在突发情况下修补建筑的物资。物资有防水防弹的隔板，和近些年才研发出来的新一代强力胶，隔板早就被海啸一口吞下，不知咽进了哪个胃。她绝望地搂住肩膀，指甲镶嵌进皮肉留下血痕，抬头向远处一看，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几个冬眠舱被冲得稀烂，用于给舱体加固的侧板完好地沉在一旁，同伴苍白的躯体飘在上边，双目紧闭，生死不明。她小时候做科学课养蚕的实践作业，出于儿童单纯的恶意与好奇心，尝试过切茧取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炸雷轰然闪出炫目的白光，她去捡加固侧板的手和远处跑来的一位少女的轮廓同时被描亮。少女生得白皙高挑，在水里游行的时候犹如化作淡水缸里的蝴蝶鲤，细长眼睛上下将她扫览一番，伸手探触其他人的颈动脉，犹豫着抬头问她：“还有一口气，你不管他们吗？”

她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继续把板子往裂口处搬，“你**是如来佛祖还是观音菩萨，无所不能，普渡众生？要是不用这些材料，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你听我说！我哥在研究所工作，我知道【胶囊】比一千个要多……你看见远处那扇门没有？里面就是备用的……”

“你说得轻松，把他们拖那么长一段路，塞进备用的【胶囊】里，来得及吗？海啸停了不代表结束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信不信一会儿来个浪把大家都卷进去？站着干什么，快来搭把手。”

她咬住嘴唇，不再言语，二人配合着把恐怖的景象死死关在外面，潮湿昏暗的空间里。少女靠在墙边扶着肩膀喘息，指尖慢吞吞地划过垂于耳侧的潮湿乌发。“你是因为受伤才醒的？我不是哦。”她正常说话的语气和神经质一点儿都不沾边，柔润的，平和的，甜中沁苦，像没兑水的鲜竹沥。“给我输营养液的那根管子断掉了……你应该知道营养液里有麻醉剂的成分吧？”话音未落，大海又开始躁动喧哗，水分子聚作野兽带血的利爪，猛地挠在她们方才修好的地方，发出令人胆寒的嗡鸣。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比对方还难堪，【胶囊】破裂约等于宣判死刑。少女把剩下的半截管子从中枢拔出，接上了给另一个碎掉的冬眠舱输送营养液的通道，做了个“请”的手势。迸起青筋的胳膊不顾她的拒绝与挣扎，将她按在浅蓝色的粘稠人工湖里，软管插进鼻腔，针头刺破静脉，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投影显示屏闪出跳动的信息。【检测到异常情况，计时进程已停止。是否重新设置？】

她勉强看清了少女的口型。

“谢谢你，替我活下去。”

B.
L337讲述的尾音落进静谧的夜幕，木材摩擦的火星同时掉在干燥的草绒上，蓬出一簇红橙色的温暖。她把自己种的土豆，弓箭打的鸟，外加一把各处采来的苜蓿和诸葛菜在水边收拾干净，撒上海水晒出的盐，用树枝串了悬在火上烤。因为没加油脂，飘开的香气比起我熟悉的厨房味道更能剥出一层清新。“故事讲完了。评价两句？”

L337的秘密据点在一个荒废的植物园旁边，依山傍水，晚风吹过来时头顶巨型植物的树叶响动如春雨连绵，其实也像一万只蚕在同时啃食它们——恕我使用这么残忍的比喻，我学生时代的宠物只有老师要求必须养的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