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瓶子,
于是他吟唱,
他的世界从此变成了古老的。
今天是胡辣汤和炒鸡蛋的香气。
殷流阳闭上眼睛,挽着还没完全卸下的书包,虚虚倚在房门上。
屋里没开灯,太阳已经落到楼房之下了,邻居家热闹的声音一清二楚。
想吃豆腐汤。
妈妈做的。
他一点点滑下去,坐在地板上。门口的地板比室内多了一些灰,糙糙的,殷流阳想起刚搬来这里那会儿,到处还散落着爷爷的生活气息。
现在呢,有些单调了。到处都是黑色。
殷流阳闭着眼睛,听邻居家挪动椅子的声音,餐盘和桌子碰撞的声音,放筷子的声音。他们家四岁的小孩踩着矮凳洗手,妈妈因为催了半天人还没齐有些生气,爸爸嚷嚷着工作没做完催什么催,奶奶慢慢悠悠还在扫地。
听啊听,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跳出来爸爸妈妈的样子。爸爸很温柔,和妈妈很恩爱,吃饭很幸福。
渐渐听到了雨声。
又坐了一会,殷流阳把书包拿到屋内,走到冰凉的玻璃窗边。鼻尖贴得很近,窗上已经在呼气时形成了水雾,很快又消散了。
下雨了,不算小,看那么大厚厚一片云,估计还要下好一会。
这里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殷流阳站在原地,觉得房间里安静得滴水。
想吃妈妈做的豆腐汤。
走回门口,邻居家的声音在雨声里变淡了很多。殷流阳披上一件也许能防水的带帽子的黑外套,拿上钥匙、钱包和保温杯,推开了门。
楼道已经有些冷了。
他没有仔细思考这个计划,只是冒出一个大致的想法,然后,在利弊权衡否认它之前,他已经下了楼。
一路大雨滂沱。
他在地铁站里滴着水,在月台上滴着水,在没什么人的公路上滴着水,往南走、往南走,在城市边缘,终于找到一片庞大荒芜的胜地。
滴着水,浇着水。
他需要一个瓶子,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无论怎样摇晃、吐出多少精疲力尽又饱含深情的泡泡,怎样把它们搅拌粉碎,都不会撒漏的瓶子。
这么大的雨,这里更没人来啦。
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不顾告诫地,他拉开外套拉链,掀起里面的衣服,把腰上的绷带一圈圈解开。
黑色从里面冒出来。
耳边终于响起一路上听腻的雨声嘈杂声之外的东西,也许并不比他们好听。但是殷流阳需要它。
一个真的在看着自己的东西。
殷流阳抬头看着灰蒙蒙黯淡的天空,轻轻张开双臂,倒在了一片狼藉的泥地里。
那个怪物,导致他不得不离开爸爸妈妈,离开温暖的地方,跑到这个孤身一人荒凉没人踏足满身泥垢地方的罪魁祸首。
……也许不怪它。
殷流阳和它聊天。泥地很凉,手指尖都懒得动弹了,嘴里嗓子里在往外冒热气。
可是能聊什么呢?学校?过去的生活?他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了,所以它们早就被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可以脱口而出的那些细节也许早就在不断的回忆中变了样。学校里没什么值得说的东西,为了不让那三个混混受伤,他躲了他们三个月,现在他们终于放弃这个目标了。这也许是殷流阳毫无起色的校园生活里最有滋味的添加剂了,不过这有什么的呢?简直无聊到滴水。吐泡泡。
所以他只好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说云,说天空,说豆腐汤。
那个怪物和他一样孤独。
怪物时不时传来的回应,像一个可怕的睥睨天下的家伙。殷流阳觉得它一定不会社交,也许扔到人堆里会变成社恐。
但它说的一句话挺有道理的。
“怎么能让大雨完全遮住我的声音呢?”
“你一直这么小声说话,雨还用遮?”
殷流阳愣了愣,微张着嘴,雨落进来,咸咸酸酸的。
他开始唱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雨落在周围,也许甚至有了回音。
他这才意识到,雨已经很大了,足够接连不断地降下来落子他身边,足够掩埋他所有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雨已经很大了,足够让他身边很远很远都没有人。
雨已经很大,可以装下好几声响雷。
让雨下得再大些吧。
殷流阳看着湿漉漉的远方,想,算了,还有人要赶着回家呢。
他的歌声,也许让模糊的雨幕更清晰了一点点。但足够了。
他其实甚至不需要说话。
保温杯是空的。
殷流阳拧开杯盖,接了一些打在杯底叮叮当当的雨水,和一些落在水面咕咕咕咕的雨水。
那个怪物真的活了几千岁吗?感觉它像个小孩子。
这个晚上也没有几千年那么长。也许只比怪物的年龄大了一点,
多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