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源于trpg模组《天衍纪年》,但文中角色已经与其中的任何角色无关
如今回想起来,越行鱼想不出陈秋练家有什么异常。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公寓,位于公寓楼的四层,坐南朝北,一百平左右。这算是小户型,所以装修用了原木风,看起来不显狭窄,从粉刷到家具都是陈秋练一人操刀。等他完工请越行鱼去看的时候,脸上的得意也是情理之中。怎么样小越?他当时笑着,一屁股坐到客厅的长沙发上,孩子样地挥着手,皇帝炫耀疆域版图一般指着这个公寓说,这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九娘也说喜欢,房子散了味之后我们就要结婚,然后就能搬过来了。他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讲,其实这个家还差一点东西,餐具还没配齐,衣柜没有装满等等,说得那样动情,越行鱼这个独身主义者也有点受了感染,评价道:确实不错。那么你也该择好日子了吧?秋练点头如啄米,指了指墙上日历圈红的一天,笑吟吟地给越行鱼倒了一杯茶去,茶水清亮明澈,秋练说,这是权当提前喝了喜酒。
婚期果然临近,下个月第三天就是。因行的是半旧式的婚礼,等秋练掀开赵九娘的盖头时,越行鱼才算第一次看见她。据秋练说她是汉语言专业的学生,才刚大三,从哪里腾出来的时间参加婚礼嫁给陈秋练,其中缘由又是不可说了。不过她长得倒是齐整,和秋练全然相反,秋练是修辞,她是白描,细瘦的手腕和脸,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样一来,她穿高开叉的红旗袍,也和穿一张纸无甚区别。九娘领口的金坠子变成玉的,金的到了她的耳坠上,来回打着摆子,也是安静的。越行鱼存心想看她活泛起来,于是拿着酒杯踱到她身边,笑道:秋练对你宝贝得很,平时都不把你带出来玩。赵九娘好似没有听见,手指只顾缠上领口的挂坠,红的指甲滑过绿的玉,黑的头发荡过耳坠的金色,她明白自己是该被人看的,因此嘴唇抿了起来,并不说话。
秋练看到,忙忙的过来打圆场。他指着婚房的纸灯说这是安了许多颜色的,要赵九娘来亲自看看。他牵着九娘的手走到开关前,摁了一下,白色的灯就变成红的,粼粼地闪着光,再一按开关,就变成黄光。赵九娘最后摁了一次,说道:还是红的好看一点。纸灯的红光下,她的脸上身上阴影幢幢,看不出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讲话。秋练问她:你喜不喜欢?赵九娘点一点头,接着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了个小梳子,一点一点把鬓边的碎发篦上去。越行鱼看着她,光滑的颈子,低垂的桃花眼,俨然一副小桥流水、乖巧可人的样子,唯有一点不对。
是哪里不对?越行鱼当时没有想出来,现在他握着手机,屏幕上摆了报警的号码,他才想起来是为什么。赵九娘的动作带了点滞重,好像并不确定自己该是女孩、女人,还是只是某人的妻子,秋练也是如此,他与九娘讲话,握住她的手上下晃起来,他又常在婚房里横抱起她,原因是新娘的脚还是少沾地为好。他们一举一动全都年轻,因此两人结婚,在越行鱼看来更像扮家家酒,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嘱咐道:都说泰极否来,你们二位听哥一句,注意风水,小心无妄之灾。秋练坏笑着来给他灌酒,然后他们玩笑,吃菜,一直闹到天明。
结婚很仓促,换来的是婚后生活的漫长。每次越行鱼去陈秋练家,总能感觉到时间如小溪,缓缓从他身边流过去,在波光灵动的水中,秋练小鱼一样游来窜去,赵九娘则是水底的卵石,光芒不定,有时明亮,有时暗沉,越行鱼叫她:陈太太。秋练笑道,别那么叫她,她不习惯。赵九娘只是不置可否,把一双公筷拍到桌上。九娘做饭很快,等大家都吃完,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必定要聊上很久,准确地说是越行鱼和陈秋练聊天,赵九娘坐在沙发的一角,伸手在瓜子碟里抓了一把瓜子,一个一个嗑起来。然而她于嗑瓜子是不很娴熟的,时时把瓜子皮吃进嘴里,于是抽一张纸把它们吐在上面,瓜子皮聚在一起,没了里面的肉,看起来竟有几分像乱葬岗,里面的白骨风化剥落,被赵九娘细心捧起来;而她嗑开瓜子时耳坠来回打摆,红得活泛光鲜。越行鱼和秋练讲了多久的话,赵九娘就嗑了多久的瓜子。公司上市。嗑。资金流动。嗑,啐。越行鱼留心去看瓜子碟,那里面的瓜子却不见少,赵九娘手里的瓜子也无穷无尽,好似她吃的不是瓜子,而是在与虚空搏斗。他笑道:陈太太很爱吃瓜子,下次登门拜访我必然带许多来。秋练笑着与他客套,赵九娘也笑,暧昧模糊,水晕在纸上一般的笑,她把手里的瓜子合了瓜子皮,一齐丢进垃圾桶里。
是什么时候?越行鱼想,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九娘十分细瘦,他至今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制住陈秋练,又把他细细地砍成她需要的样子,头发一堆,皮肤一堆,指甲一堆,牙齿一堆,下水她是不要的,那秋练的心呢?他的眼睛她总要罢?都说“满心满眼”,秋练的心和眼睛里装的是九娘,她怎的不要了?也许那一天他不该推开陈秋练家虚掩的门……
可是事情的确这样发生,越行鱼去拜访秋练,发现他家的门半掩着,防盗门和大门都没有关紧。他从缝隙之间看去,发现家里十分安静,秋练想必是不在了。厨房玻璃门背后,地上和流理台一片杂乱,越行鱼仔细去看,能看到剁得细碎的骨头,里面一点亮粉的骨髓晃晃悠悠。赵九娘就坐在门前面的地板上,瓜子在她腿边积成一团,她抓一把在手里,一边嗑一边仰头看着墙上挂的画眉,那鸟把头歪过来,十分用心地回看赵九娘,时而发出一点微小的声音,像小女孩在笑。九娘把瓜子皮扔出去,粗略是垃圾桶所在的方向,但几乎没有几个能落进去,大多数都摔在地上,模拟一场不稳的浪潮。越行鱼关门也不是,继续开门也不是,只能腻在原地流汗,他感觉自己无意间闯进了一个私密的场景,如同撞见赵九娘洗内衣,或者是看见她和秋练做爱。他能轻易想象出赵九娘抹灭了白天和黑夜,就这样一个瓜子一个瓜子地嗑下去。越行鱼思忖道,庸俗到接近恐怖,大约结婚就是这样的罢?而赵九娘回过头来对越行鱼说:嗳,这不是越先生吗?越行鱼眨一眨眼,一切便都变了,厨房白得可爱,地上能照出人影,画眉把头掖到翅膀下,再也不出一点声音,赵九娘则站在门边,手指攀上越行鱼打开的防盗门边缘,若不是越行鱼鼻子灵,能闻到赵九娘手上焦糖瓜子的味道,他真的要以为这些都是他假想出来的。不……越行鱼说。赵九娘轻轻拉了一下门,把越行鱼扯得踉跄两下,站在门口欢迎光临的红鞋垫上。既然都来了,赵九娘说,那不妨坐一坐吧。
越行鱼回想起那天,心都跳到了嘴里,任他想尖叫也叫不出声来。那时赵九娘正在厨房剁骨头。剁骨头!沉重的菜刀落到沉重的菜板上,发出的声音也是沉重。他早该知道她不是个典型的女人,更不是一个温柔的妻。但当时在手起刀落,忙而厚的声音中,越行鱼不觉有异样,只是想着九娘在忙,不好和她搭话的,只好背着手在客厅里转。他看过了墙上的雪花岩,看过了角落里半人高的发财树,看过了一个又一个合起来的柜子,自觉没意思。当初秋练扯着他来检查装潢家具,这些东西他不知看了多少遍,连家具的绛红和朱红都分得清,他只好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门去看赵九娘。她在面前放了一大厚本考研词汇,翻到中间一页立住,正好抵住菜板,介于垫板和学习材料之间。越行鱼想,大约是前者吧,九娘低着头切骨头,几乎没有看过那书一眼。她剁着,剁着,最后摘下塑料手套,把脸颊上的碎发捋回去,厨房背阴,全靠对面楼房的窗户反射阳光,有一点恰好打到赵九娘的菜板前,她如此沉默,越行鱼竟有点好奇了。他走到厨房门边,问道:秋练说你读过大学,读的什么大学?
辍学了。赵九娘答道,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低头切骨头,切完了就换成香葱,换一把刀,继续切下去。
那好可惜。越行鱼说。
没什么可惜的。赵九娘说,她把葱花合作一堆,开始拍蒜。
秋练对你好不好?越行鱼对她保证:但凡他对你不好,我去训他。九娘也没有抬头,她把菜刀横过来,把一瓣立着的蒜拍成泥。好呀,她说,你们都是一伙的。
什么?越行鱼说。赵九娘很平静地伸了手,把厨房门关上,险些夹到越行鱼的脸,她回答说:没什么,您去歇着吧。
赵九娘一直离婚姻很近。她把秋练的尸体砍开时这样反思,她离婚姻很近,遇见陈秋练之前,则离爱很远。她念完高中的那个夏天很热,晒得县里所有人脸颊发黑发绿,嘴唇发白,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白天,大清早太阳还没有那么毒的时候,同样脸颊黑绿的媒婆来到赵家,坐定一看,只有赵九娘最适宜。介绍的那家条件很好,是领工资的,不过婆家离得远了一些,走一趟也要小半天。赵九娘走到那里,走得脚生疼,到了那也只是和相亲对象坐在炕上,中间隔了一个乌木小桌。其实她没看清对方长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光顾着扯自己的衣角,把十根手指绕过去,然后又绕回来。远远地,她听见媒婆说,九妹,你不用讲话,包在我身上,然后她就真的站在屋子中央讲赵九娘有多么漂亮,多么贤惠,一星期在学校里争了许多工分;然后讲相亲对象家里多么可靠,国家赏饭吃,自然吃穿用度全都不愁。最后,媒婆捧起赵九娘的脸,笑说:怎么样?九妹就答应下来吧,再不说,可就来不及啰。赵九娘有一些犹豫,有一些荣幸,这些全都卡在她的喉咙里,把她想说的话卡尽了。
可是有人是会讲话的。相亲对象的娘进来了。她正好站在房梁底下,漆黑的木头也映得她的脸是黑的,又或许只是赵九娘没有看清。娘的评价她只听清了一句:胯骨太小!那么瘦的姑娘,生了娃,恐怕娃连头都露不出来。赵九娘把衣角拧作一团,才明白原来空气有重量,它悉数沉进她捧的搪瓷杯里,漂浮着几叶茶,顺着喉咙流进胃里,还带着杯子上的标语:奋勇向前,完成伟大的人生。她往窗外看,看见天色暗沉,黄了又灰,门外的土路被风吹得刷刷响。在这样迷蒙的日子里,赵九娘走了回去,因为新鞋不合脚,脚腕上一左一右磨了两个水泡,她于是脱了鞋拎在手里,尽量捡树荫照得到的地方走。走到家,她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赵九娘在家里歇了一周,从此去了别的城市。市里的陈秋练问她,你要不要嫁给我?她就这样嫁了。因为他们是自由恋爱,既然女人迟早都要嫁人,不如嫁一个城里的合算。她退了学去扯证、做饭、嗑瓜子,除了有些孤独以外没有别的想法。赵九娘做好了这样下去的准备,但是她没有想到秋练会管她要孩子。
那也许是命定的一天。秋练对她说,我们要有孩子。
他们刚刚吃完饭,在餐桌两边坐定。洗碗是该由秋练来做,然而他没有收碗筷,而是颇有点不好意思地玩着手里的筷子,那是骨头质地,摸起来平地生凉。他让她嫁给他,也是用这样怯怯的语调讲话,商量一般地把她推进一个描红烫金的结婚证里。他们约会十三次,每每都是秋练讲下去,赵九娘一边听,一边看着手指的指纹,数衣服的线头。作为回答,她感谢他把自己从汉语言专业中拯救出来,不必继续分析“也”在“进吾往也”中的用法和意义,也不必担心住宿费和学费,他们见面第八次,她也开始感谢他把自己从媒婆那里拯救出来,那时赵九娘还没有想过结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就该这样说。秋练笑问她为什么,她低下头去,把辫梢编成更小的麻花辫,随后又一个一个慢慢拆开。女人的语言比不上沉默,因此有些话还是不讲为好,更何况,此时的她并不会讲。秋练俯下身来,捧住她的脸吻了她。
我不想要。赵九娘想。
我知道。赵九娘回答道,我们上床吧。她掷了洗碗布,率先走进卧室,推开双人床旁缠结的蚊帐。秋练自然也跟了来,赵九娘脱掉衣服,他也脱掉衣服,赵九娘的身体里有什么在翻滚,她用力把它压了下去。多说多错,她明白的,祛魅是什么,她也明白。远处看来平整的东西,比如秋练的手,离近了看就纵横交错,掌纹虽人人都有,却只有他的会印在九娘身上,一来二去,她全身上下,所有地方他都碰过,如果他印了红泥,赵九娘就会是红色的,正如她拧开红色的纸灯,在秋练下面摇啊摇。她想象他把手伸进她的里面,因着不知道子宫在哪,只能漫无目的地乱摸,他喘着气问她疼不疼,她双手挂住秋练的脖子,把两个人合成一个,然后秋练的手终于抓住她,她的胃,她的肺,她的眼睛她的嘴,赵九娘说,你想要吗?你想要就拿走吧。秋练近乎迷茫地抓着她的肩膀,他说:是吗?我,你,爱……你知道我爱你,对吗?赵九娘感觉到一瞬间的恶心,只有一瞬间,在身体里泛出泡泡的一小点时间,她想到把这里所有的家具都聚在一起,点起火全部烧掉,她的手滑过秋练的脖子,她说,我把避孕药扔掉。秋练从她的身体里出来,小孩一般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的确把药扔了,三个月之后她把粉色的药盒拆开,挨个把胶囊摘出来扔进抽水马桶。那些胶囊的糖衣很快融化,无色的药粉飘散出来,殷殷地往这个家的深处流过去。为什么不呢?她反正读不下去大学,文字对她已经丧失了意义,她也经常睡不着,或者睡的太多,醒来的时刻很少,她是从县城考来的人,知道女的要么回去种地,要么在城里嫁人,秋练娶她,不过是提前了她的未来。可是他的手抽走了,他四处乱搅的痕迹还在,她的肺变成水,子宫变成火海,秋练在其中行走,培出一条土的道路,直接通向她的喉咙。而她的眼睛,她平淡的眼睛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流进两腿之间。就这样,赵九娘发现自己在地上爬行,微微鼓起的肚子变得扁了,无数红色在她身后,殷殷淌成一条大河。她爬到电话面前,拨通医院的号码说:帮帮我。电话那头说道:帮您什么?赵九娘说:有东西死在这里了,您知道它是什么吗?
您冷静,说得清楚一点,我们一定会协助您。您说话呀。但说话不是九娘所擅长的。
在昏晕中,赵九娘想起一些往事。她有些庆幸爹强迫娘生的多,因此她排行第九,分得了一个好听的数字,如果她像最小的妹妹一样叫赵十妹,像姐姐一样叫赵八娘,她还指不定要怎样去闹呢。她也庆幸自己恰巧得了村支书的推荐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在上学的时候,陈秋练常常在校门口等她,他说:你看起来不属于这里。她问他:那你觉得我该在哪里?秋练露出他惯有的、孩子气的小小笑容,对她说:要不你嫁给我好了!她也害羞地笑,没想到笑到最后,她竟然真的答应了。结果是她现在躺在地上,看着画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白色的天花板让位给白色的消毒水味,陈秋练在她手边哭道:你吃那么多药做什么?赵九娘闭上眼睛又睁开,意识到她被打了留置针,被输液,被洗胃,被陈秋练抱到车的副驾驶座上。她拔了左臂臂弯的针,用纸细细地包好再放进车里的垃圾袋,秋练与她隔着车窗,他还没有上车,而是在车头不远处蹲着,时缓时急地抽一根烟。她摇下车窗,遥遥地问:孩子没了吧?秋练上车,拧动钥匙,于是赵九娘又一次体会空气是如何碾过人们的尊严。他们到了家,门在赵九娘身后关上的时候,秋练他倒比她先哭。他说: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你直接说嘛,不要这样,用孩子……赵九娘回答道: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秋练吸吸鼻子,说:怎么会是你的错?你还缺什么,和我说,我送给你就好。赵九娘说:我没有办法。她站在秋练的后面,手里不知何时拿上了家里最快的菜刀。她说:对不起。随后,秋练的头应声落地。
现在,越行鱼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不该随便打开陈秋练家的门。当晚秋练给他发消息,说九娘的孩子保不住了,越行鱼立刻十万火急地从家里赶来。在路上,他连最困难的说辞都想好了,大约是节哀顺变,孩子总会有的。他拧开秋练的门,刚刚准备说:节哀。然而哀字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变成了啊啊的婴儿之语。他设想过一些场景,赵九娘可能会哭,可能会沉默,甚至可能会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她唯独不会半跪在桌子上,骑在身首异处的秋练上面,用电动推子细细地推掉秋练的头发。那些乌黑的细条落下来,云云地在瓷砖上堆作一片,黑色倒转到九娘衣服上,洇成了黑红满身。越行鱼这才看见,赵九娘已经把秋练分作几包,大约是一包下水,一包肉,还有一些越行鱼分不清楚,总归是红的黄的黑的蓝的,统统套在透明塑料袋里,挤成一团,正如戏曲中说的堆积相思两岸山。越行鱼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站在厨房门口,颤颤地问道:陈太太……你好么?赵九娘抬起头来,用血红的手把鬓边的碎发抿回去,她微笑说:还好。然后她便继续低下头去,推完了秋练的头发,她开始剁他的骨头,脚腕一刀,小腿一刀,大腿一刀,有时遇见关节处缠结的筋络砍不开,她再使劲加上几刀,又把散下来的头发抹开,这样胡乱弄了一阵,她的脸颊两边也红乱一片了。越行鱼无端地想到,现在赵九娘既不像修辞,也不像白描,她撕了他给她画的仕女图,硬生生长出骨头和肉来。于他看来,她从来没这么像人过。
可是,他嗫嚅着说,可是……孩子怎么办?
孩子?九娘说,她的眼睛睁大了,嘴角却撇了下去:干什么要让孩子来受罪?她手起刀落,又砍下半条手臂,越行鱼站得太近,一溜血不注意间便飞上他的袖口,有一滴落在手腕上,分不清是冷还是热。越行鱼盯着它,而它一翻身滚了下去,在他的手腕上逶迤拖行,痕迹宛若朱砂红玉。
喏,给你纸。九娘说,她草草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手,从流理台上够过一卷厨房纸递过来。越行鱼讷讷地接了,脑子和嘴都木木的,他说:你莫不是……莫不是把孩子流掉了吧?
轮得到你来说?赵九娘问。越行鱼自觉失言,胡乱抓了抓头发。倒也不是,他说。
秋练是想要孩子的,但是我自己做主,流掉了。赵九娘继续道,她把秋练的胳膊装进另一个塑料袋里,说:等着做什么?去报案吧。秋练是你朋友,他死了,你倒也能坐得住,还在这里和我讲话。
越行鱼说:我是要去的。你不怕?
赵九娘仔细地看着他,从上到下,从外到里。她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是认真的!她说,然后她笑得更厉害,头使劲往后仰过去,身子仿佛要折成两半。这一切果真都像秋练生前所说,她失态的时候也好像小鸟啁啾,有一种在笼子里蹦来蹦去的灵活。赵九娘笑啊笑,笑得菜刀都摔在了地上,她正过身子来,捂着脸颊看向越行鱼,顺势一脚把菜刀踢到他脚下。还等什么?她笑说,我脸颊都酸了……越行鱼连忙说姑娘稍安毋躁,承让承让,飞一样地从她身边逃了开来。
到了街上,沐浴在月光里,脚踩着冰凉的沥青,越行鱼才觉出一点不对。他越行鱼堂堂三尺男儿汉,怎么怕起一个小女人来?着实是说不太通。可是越行鱼全身上下抖了起来,夏天城里温差大,白天的风大,晚上的风更大,由于是万籁俱寂,一片漆黑,所以听得更真切一些,冷风尖啸着擦过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又让他想到赵九娘和她的菜刀,那样云淡水墨的一个女人拿着半张脸大的菜刀,狠狠朝菜板上剁下去,和她当初嗑瓜子时一样。越行鱼往前走,咚,越行鱼拨出报警的号码,咚,越行鱼预先演练该说什么,咚,砰。越行鱼想,她杀了自己的孩子,杀了丈夫,如今要来杀我了,而赵九娘笑着把骨头垒作一堆,学着他的语气说,先生少安勿躁,承让承让!越行鱼握紧了手机往前走,然而夜路是很长的,寂寂地,浑然是雾气的蓝,他走得疲惫,在拧开自家门前只来得及记住一点,那就是他坚决不要结婚,新式旧式的女人都不要。人们都说爱是恐怖,他们不知道婚姻更是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