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旧事
清早,我梦见客厅里站了一头鹿。它头朝向餐厅深处,站立着,一动不动。
那时大概四点多钟。
天刚发白,窗外依稀传来鸟的叫声。
很多年前,我和你在一座岛上呆过一些时间。
岛上植被四合,到处是绿的,落脚就是溪水蜿蜒的苔藓地。我们从一个地点去往另一个地点时,途径的“路”,植物有一个人形那么高。你在前面喊着“走!走了——”我还慌慌张张磨蹭着。蒿草灰绿色的小圆草籽迸溅到我衣襟上,弄得我揶斜着眼睛。等我朝左拧着身,又朝右拧着身挤过你开出来的“路”,就能看到空地上你已经忙碌起来。你单膝着地,蹲在那里拨弄着,大力拉拽着粗糙蛮横的藤蔓,露出汗白T恤下颀长的手臂,上面有若隐若现的青筋跳跃。我不擅长蹲。蹲一会儿我就会感到头昏、小腿肚子酸,起身后得手撑着膝盖低一低身子才能抬眼看前面。可我不抱怨。
那会儿你的全副心思都被那件事迷住了。你想要钓那种鱼,那种青绿色犹如铜锈斑斑的鱼。
在太阳落山前的岩石裂缝下,你给我讲那种鱼,阴影和寒意笼罩了我们驻足这巴掌大不规则地带。眼见着外面的地面还光亮亮的。可这亿万年前铸就的狭长缝隙里,光线暗得让人几乎看不见对面的脸,以及伴随着话语和念头的表情。你专心致志的声音在这里面浮出来。(你我都不自觉放低了声音。)你眼看着前方。而且它很明显不是我们身处之处的什么地方。你解释着……因为它们总是呆在洄水湾里,也就是岩壁俯瞰下的水深处,所以它们身体的颜色是那么暗沉,好像古代战士舟行至此不慎落下的武器——弩、盾、飞镖……你讲解着水流速率和鱼身体型的关系。你把双手分立胸口左右,朝虚空砍削着,报出头、尾和鳍的尺寸。你不屑于谈论在世界各地它们的售价。虽然迟早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但你不是生意人。暗地中,你年轻的双手忽隐忽现。它们皮肤干净,骨节分明。我们都知道捕捉这种鱼有多难。但我们还是一次次没完没了地讨论着。感叹、摇头、起誓。眼泪。如果那时我就听过动物行为学这个词,我就明白让你夜不能寐、血管灼烧的固然有环球水产贸易的周期起落、有借贷不平背后小小个体的尊严感,然而对你来说最实质性的事就是这鱼的”脑回路“。顽固、冷酷、偏执——同你在一起,我的脑回路也变了。我不再理所当然地认为一条鱼的“鱼格”不可能是了不起的、高深莫测的。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你红红的眼睛。你小时被你哥叫做爱哭鬼,长大了也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会让眼角泛红。挺可笑的——你一边揩眼角一边这么自嘲。而我想的是,你这么年轻,眼角却像老年人一样肌肤松弛。不管你笑还是哭,我都能看见单眼皮狭长眼睛下松弛干燥的皮肤。
科学家是什么人?你曾经说。他们不应当是人们以为的那些在顶尖Science杂志发表宏篇大论的人,而就应该是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埋头做着看似原始、粗糙甚至荒唐的事情的人。就像你这样的人。
河滩上的那些午后,在我记忆中永远是绿色的……
我哼着歌……我声线单薄,高音顶不上去。晒着衣物。你来来回回,往返于岸上和水中。你虽然瘦削,但干起事来不知疲倦。我用仅有的几件厨具——边缘破了一块的黑锅、数只不成对的碗,在树下做饭。
你拖着那笨重之至的初代网——
关于这个网,它凝聚了你我多少的心血!你如何把全岛访遍,为的是寻找这种枝条最为粗粝的荆类植物……光你如何把它们砍断拖回来,就有够酸甜苦辣。拖回来后,你打磨和变换手里的工具,继续削劈。然后比对尺寸做精细部位的调整……
它终于下水那天,夜里躺下前咱俩才发觉后脖子手臂晒得褪掉一层皮。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我不能蹲,那会儿我咬着牙数123往下蹲。
熬夜熬得我小腹向下坠,一种奇异的摇摇欲坠的感觉弥散全身。
后来你换了二代网。它面积比第一个小,也轻便许多。然而我仍然执拗地记着粗重的初代网。我记得它如何迟缓又毫不犹豫地沉入水面之下,好像一座城市轰然的无声坍塌。我记得它是那样庞然巨物,被从岸上向水旁拖拽时,所过之处的嫩草野花被绿棘一样的网线拦腰斩断,飞溅到半空。我记得你使尽身家性命,向上拉起网绳时,我们看到网底沉睡的——你的第一条鱼。
不过这条鱼不够大。
没有你预期中的那种体魄和精神。
你犹豫再三,还是把它放了。那是一个没有见到月亮的晚上。
自称预言家的男人带着穿肥大花裤的女人在岛的另一侧登岸时,也是这么样个夜晚。第二天,阳光依然生机盎然。咱们在树下大宴宾客,我把全部最好的碗筷和那块没有污迹的本白色桌布都用上了。桌布上树影摇曳,光斑跳跃不止。随后,预言家带着女人,在你的陪同下逛遍了岛上最有可能得鱼的几个隐秘地点。几天后他们就离去了。等到秋天,女人穿着扎撒裤脚的帆布劳作裤上岛时——你解释她是来帮忙的——天空瓦蓝,一丝云也不染。你俩住到了一起,我离开了这里。
清早,我的脑袋枕在枕头上,我的眼睛却分明看见一墙之隔的客厅里站着一头鹿。
它头朝着客厅深处,尾巴朝着窗户方向。
它一动不动,宁静地伫立在那里。
头天晚上,你给我打了电话。
“岁月……”
不,
并不。
你和我的观点有时激烈交锋。哪怕关于我不那么懂行的渔猎和涤鱼出口贸易,我也不总是同意你。只有一点我坚信:
我想,你“捕猎者”的名声总会有那么一天传扬到外面去的。
我期待着。
与此同时,你我总是发生争吵。
我喜欢舔你的脸颊。每当你从外面回来我就会凑上去。尤其你不得不到岛外去“谈一谈”、观摩、游说或者签协议时,回来时你的大衣襟上都带着股外面的气息。然后你会用手把我拨开——“脏。脸上有灰尘。”我也扇过你的脸颊。咆哮。两个人眼睛、脸全是红的。只是对于洄水湾,你我有共同的观点。这里太珍贵了。这个遍地垃圾、拜金消费的世界并不配拥有它。于是咱俩约定绝不把这里的地理位置告诉第三个人。我们都太喜欢这里了。游泳、做饭……你说,人从水中来,也还是要亲近回水才好。我赞同。我们是自然的孩子。
初代网刚研制好时,我的手不小心被剌坏了,里面软趴趴的白筋翻了出来。你说着“别动”拽住我给我上药。你落了泪。等到第二代网下水时,那个值得纪念的子夜,你我瞪着网中化石一样沉睡的涤鱼(人们通常这么叫。它们的全名其实是骶铎也氏鱼),大气不敢出。随后,你带头,咱俩唱起了生日快乐歌。这真是冒傻气,那个迈过零点的时刻,带全世界走进我的生日。
不,我不想说争吵。
我不想说,我舔过你的眼泪,它是咸的。舌头划过你的脸颊,皮肤有些粗糙。我不想说你的多疑。我跟靠近小岛的船只买新鲜大叶子菜,你担心我泄密,抱怨那个剃平头的小伙子怎么凑这么近跟我讨价还价。他不会动手动脚吧?!你砸过那只黑锅。我离岛出走过。激烈的争执过后,你捂着胸口,咱们并肩蹲在地上。
清早,四点多我就醒过来了。
昨晚我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我坐在书桌前,看见岁月灰扑扑的浓雾。我想穿过去,去拉你的手。自然,你说到那个女人。自我走后,你俩没有两年也离开了洄水湾。你们带着孩子在全世界几个固定的地方辗转……
涤鱼的价格莫名其妙,摇摆得厉害。
电话里你跟我嘟哝着。我理解这是一种抱怨。可是,真正懂得一种鱼,用半生去追逐它们的人,又有多少呢?我想着,没有说出口。
站在客厅里的鹿一动不动。像被石化。像亚克力或者吹塑纸的作品。我披上睡衣走上去,注视她的皮毛,盯住她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鹿陷入太阳升起前的死寂。我打了个哆嗦。这或许因为头一天夜里,电话里你讲到在北方高寒地区捕鱼的经历。我身子周围仿佛也即将落下雪花来。我可以搂住这头鹿,捂热它,让它活起来。可我没有那么做。
我只是,一动不动注视着它玻璃珠一样的眼睛。
餐桌上的泥石流
幸好搭载着女儿的车,在即将并入环线的拐弯处就把这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放下了。那天阴云密布,仿佛很快就要下雪。很快,也就2、3分钟,车子莫名其妙驶入紧贴辅路的自行车道,而它还没有减速。随后,自然地,这辆外观陈旧的绛红色越野车在因地形制造出来的一个促狭拐口被卡住了右前侧轮胎。还没反应过来时,它猛地被反弹开,撞向左侧的隔离墩。连一点尖锐嘶鸣或者钝痛都没听见,它就停下来了。一动也不能再动。
女人像端坐马头之后的骑手一样,上半身稳稳坐在驾驶座里。她试着打轮,可方向盘好像被什么锁住了,纹丝不动。路过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妪,回头了几次,看着她。在这凝固了的短暂时间里,她从裹着褪色黑皮革套的方向盘上抬头,瞥见远处高楼尽头,内心的泥石流使尽洪荒之力,滚滚而下。她忽而感到浑身放松,仿佛回到了童年。
名为丈夫的人牵着孩子在医院办理了第三次住院手续。我都能想象那条沿途贴了朵朵小花贴纸的走廊尽头,丈夫如何在空无一人的收费处金属栏杆外站着,等待里面机打出凭证,并把数页折起的黄色底单推出来让缴费人手签姓名。这是一家坐落在居民楼区的行业医院——矿业职业病医院。偏安一隅,人也不多。
傍晚时丈夫打来电话,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我还在交管所门口的硬天蓝塑料椅上坐着。这里还没下班。我在等待缴纳罚金后和宣教之后的签名。而后女儿稚嫩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我毫不犹豫点了手机外放键)。她喜滋滋告诉我,病房的床虽然很高很硬,但床底有一个专属于她的小熊图案灰蓝色脸盆。
夜晚吃饭时,餐桌上摆了蘸酱油的老豆腐。一根电线把透明的灯泡从屋顶放下来,映照着旁边小碟上一圈琥珀色油汪汪的光。小小的女儿笑眯眯弯着眼睛,围了围嘴坐在桌子长边一角。她不吃这个,而是就着空气中淡淡的腥气,努力把住筷子一口一口拨米饭。这时,泥石流来了。
一开始,我们还没把它当回事。外面山摇地动的,暴雨如注,而我们夹起豆腐,把它在酱油碟里蘸一蘸,然后放到嘴巴里咀嚼。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的花棉被浸到了泥浆里。
我们的电视机也被冲走了。
口鼻灌入了泥沙,一边呸呸吐着,喘不过气,我们才后知后觉。这时房梁倒下来一根,什么都来不及补救了。摆动着因为奋力抬起木梁而打着抖的胳膊,眼睛睁开就疼,我们完全不能明白,怎么在泥石流来临前夕还在一片片切豆腐吃?怎么吃个豆腐,泥石流就来了?
互相埋怨着,我们终于来得及抱在一起,痛哭。
那天的雪到底也没有下下来。
名为丈夫的人赶到交管所接女人回家。区交管所虽然就是事故发生地所属行政区域的,但实际位置离那里隔了七八条街。天黑了,夫妻俩既已没了车,又想省几个打车钱,干脆开了手机导航,听着语音朝最近的公交站走去。可是走到一半,女人实在累了,二人推门进到左近一家面条屋。屋内氤氲白汽一下子糊住了他们的眼镜。
“这雪,怎么说下也不下呢?”
老板在二人下单后不久,就从污渍了的白布挂帘后捧出了冒着热气的细汤面。他打量着,打量着大约是这一天最后的、也是此时店里唯二的顾客。但夫妻俩谁都没有注意。他们交谈着关于住院费的报销比例、手术方案,核对着拖车司机电话和汽修店具体位置。
狭小空间回荡着秃噜秃噜的吃面声,小声交谈。外面街面寂静无声,直到倚着身子坐在门口的老板看看丈夫、又看看妻子,莫名其妙地开口说了这么句话。
做妻子的垂着眼帘,看着碗,没搭理他。
倒是做丈夫的爽直开了口:“早起七点半,1039就报了强降雪。白等了一天。”
“是啊。是啊。”老板应和着,一边继续来回打量着他俩。直到发现的确没有看头,才调转回头,面无表情看向漆黑一团的街面。
做妻子的突然想起了往病房打去的那个视频。
“她好像知道了。”
她这样说着,扭头看向丈夫的脸。
她丈夫此时一手夹着两边镜片各留有一小团白气的眼镜,正在剥蒜。闻言他也赶紧回看妻子的眼睛,好像被打个措手不及。
“这孩子,她明白的。”
不顾丈夫犹豫着摇头,妻子再次说道。这回像自言自语。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更加缓慢地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把气慢慢吐出来,右手上的筷子夹起丈夫投到自己面上的那枚洁白的蒜瓣,慢慢咬下去。
扫码付款后从小店出来,夫妻俩都感觉累。身子沉得很,向下坠,像那车轴撞变形不听使唤的老越野车。他们用打车APP叫了辆车。4分多钟后,APP里最快响应的那辆黄蓝出租车无声滑出那条他们在两三天后势必会忘了名字的小街,载着他们朝11.7公里外某间黑着灯、没有孩子的单元房驶去。
半夜,也许仅是几堵墙之隔,他们的邻居起夜路过客厅。临睡前踱到卧室接个电话,以至于电视机一直没关。静音了的狭小空间里,跳跃着这个世界某地关于地震次生灾害的新闻。废墟上抱头痛哭的妇女们、体育馆里迎面跑来胸前吊牌晃动的志愿者、海边椰子树被从沙子里掏出的根系,呆呆朝天空张开去……这名正在步入老境的男人坐在水蓝色牛皮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发了会儿呆。(这条新闻以两种文字展示了灾情最新进展——军方已经派直升机空投干净的生活用水和急救包到事发地村子里。)确认今晚这顿酒没有带来什么安全隐患。随后他抬手关掉闪着荧光的方盒子,在一片黑中折返卧室,上床以侧卧的习惯姿势再度进入眠中。
屿汀岁月
傍晚十分,
阳光最为汹涌,下班的人潮也最汹涌。
苍蝇急急扇动翅翼,朝瓶子四壁撞去。它想要出去。隔着玻璃,半透明翅翼扑出的嗡鸣微不可闻。它就这样在空中胡乱划出交错的曲线道。没用。它一遍遍向上爬,然后一次次地跌落到瓶底。瓶壁太光滑了,它的足垫什么也抓不住。
有那么一瞬,夕阳打过来的斜线在瓶壁上凝聚成一个高光点。背景里电视节目纷乱嘈杂。苍蝇头颅晶亮、足上绒毛赤金闪烁,可它还是爬不上来。
下午,外面是浑浊的水下世界。每当铃响起来,就有各式面孔、着装的人,抱着他们的物什从房间门口涌出来,涌到走廊里。我正困着。在我模糊的感知里,这群人好似在水下行走。一派昏暗中,他们朝彼此叫喊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荡着。他们的身姿扭曲变形。有的被压扁,像牛鼻子里喷出的黑雾形成点点沙形;有的大张着手臂,缓慢定格。我可耐不得。这样一泡,几个小时后我难免慌慌张张,像没头苍蝇。我要到屿汀去。
无论何时我步入屿汀,它都好像在十分钟前刚刚为我准备好了场地。唱针被小心地从旋转的赛璐璐唱盘上提起,边沿带着渍迹的杯碟被撤下,桌面上抹布擦过长长的拖痕还没完全干掉。我一径往里,抵达最深处雪亮的灯光下。小心拖拽出被冷气吹得冰凉的椅子,我贴近桌沿坐了进去。放下我的电脑、几页纸张和笔,我要心无旁骛,大干一番。
从我所在的角度看出去,这个大致呈长方形的集装箱盒子主要靠吊灯照明,用一根长绳从天花板垂挂下来那种——它们有着浑圆弧度的乳白磨砂外罩。不过,这里更突出的是射灯。黑铁射灯被以一根根同色同质地轨道固定在靠近屋顶的高度。相当高。因此当它们被扭转面孔,成排俯瞰低处的桌子和地面时,看上去就像以子弹无形扫射空间的机枪。屿汀这部分因此亮得失真。
在这里你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无论17点56分还是14点29分,无论室外蝉声吱啦还是转瞬就要拧出雨水,这里都一个样。我脑子里麻木一片,四肢滞重。可是我终于不用强打欢颜。就像在几十年里从未见过的无影灯下一样,我要大干一番。
金属指针在某处的墙上精准走时。我有时从电脑中抬眼,望向视线尽头昏暗、空荡荡之处,仿佛听到骨瓷杯盘磕碰的咯哒声。这十分像是登机前的候机厅。在我眼前看不见的地方,黑色传送带宽而平展,散发着一点橡胶味儿。只要有人踏上,它就会粼粼地向前转动,把一只只颤颤巍巍的行李箱和它们的主人送上前去。金属质地的设备——冰箱、咖啡机、扶手……从幽暗处微微反着光。这一切是如此精致、周到,我总是感到骄傲。这让我脊背挺直。可是我脑子里泥沙俱下。我看回电脑屏幕,一时忘了应该敲击什么。难以开始。我已经点开门户网站胡乱浏览一阵了。那面墙上,挂钟的时针走着。然而我居然又点开手机,和什么不重要的人展开断断续续的业务往来交谈。并不是我非常的客气和能够理解他人,而是每当我回过去信息,对方没多久就又会把球打回来。午间会话吗?我眼前浮现出一支支直挺挺绽开的玫瑰花。没完没了……
2个小时……不,1小时40分钟。我必须在这个时段里做出策划案。就像往厨师沙拉上挤第二遍的柠檬汁一样,我用很有限的气力挤着自己苍白拉丝儿、汁水淋淋的脑子。所剩时间越来越紧。我穿梭在不同的文档和网页信息之间,试图建立一个有限的勾连。成功了!总是可以拿出个什么的。
在金棕色调的屿汀里,我还没有见到过苍蝇。然而我感知到了,苍蝇从候机大厅飞过。在那里,在它飞过的背景里,水光溜滑的水磨石地面倒影着落地窗外深不见底的蓝天。
屿汀靠里的一面墙上,有一列列垂挂下来的塑料牌牌。它们来自于往昔(我能看出圆牌上的圆珠笔字迹有洇开变淡的趋势),因此成为了参与打造设计这个空间的一部分。这是唯一让我去想,外面也许刮风了下雨了的地方。
圆牌里大概夹了纸张,供将要离开此地的人提笔留言。然后,带着写字者个性的长长提勾或是有力顿点,被用胶水粘合的两个贝壳状半圆牌子封存起来。和洒金的蓝色星星、漂浮于液体里的其他彩色碎屑一起。这里的文字,有对某人的感谢、也有指点江山的自我激励。当初他们俯身在桌上制作自己的那份时,没有想到塑料也会老化,边缘也会僵硬变形吧。可屿汀竟是这样一群吵吵闹闹、有活力有创意的人呆的地方吗?风从门那边吹进来,由透明渔网线穿引下来的牌牌就会此起彼伏,敲打背后的白墙。哒——哒哒——哒哒。
我心生不安,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伏在摇曳着光影的白墙上侧耳听它们敲敲打打的声音。我嫉妒得厉害。
好像苍蝇自知无望,还环绕着蓝盈盈的候机大厅,在叮当作响的杯盘边缘停留。
吃完晚饭洗碗时,我一双脚踝里屿汀马力十足的冷气后劲才逐渐褪去。天差不多黑了。我曲着手指,从沥水篮抠出来残留的蘑菇片白菜叶鱼线。风经由油渍了的纱窗径直打到厨房门旁,白瓷砖墙上一架老式月历不受控制地反复拍打着,发出迟缓的哒哒声。下班回家路上,水下世界的街心花园、小树林、立交桥洞……还在从我身体里穿行而过。暮色茫茫中,街心花园环形花池水泥台面暑热未消。我放下电脑包坐下歇口气,身后小树林里人们面目模糊。偶尔一两句话翻涌过,搅乱水波——”我去我妈家。“”那他还有理了他?!“ 这时,我的家人从门外喊我,问我如果这两天上班时间新租户的合同拿来了,怎么给我。我停住手,盯着泛白沫的水流打着旋从下水道口消失,一边飞快打着算盘。随后,我双手背到围裙侧面胡乱抹了几下,回应道:”别急,别急——“一边出厨房,穿过客厅来到卧室里。我再仔细地擦了擦手,从电脑包下压着的一摞废纸里抽出一张,在上面匆匆写了一行字,递给身后高大的身影。
"XX 365号 ……鱼挺"
是这几个字吧?对面的人捏着纸抬头看我。”对,金龙鱼的鱼,暂停的停。不要写错走错。“我回答道。
黑衣女人
雨声在耳畔单调地回响。刷刷刷刷,刷拉拉。其间又仿佛多少有点变化。这时你再听,就会觉得无穷无尽的雨水声中,因为风势、因为鸟和树枝离你的远近,因为树叶的摇摆和弹动,充斥着种种细小的变化。就像你用手探入背包底部,有时先触到丝巾,有时先触到眼镜盒,最后终于触到冰凉、棱角坚实的家门钥匙。这么凝神捕捉着,你稍微一走神,雨水就又是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重复了。黑衣女人斜倚在门框上,就这么注视着外面。一个被银线拉丝阻绝了的世界。虽然月季花在雨势浇灌里惬意得摇头晃脑(也可以被理解为被风吹得仓皇摇摆),可她不是出不去了吗?外面的人也更难进来。而且,就算她能出去,她也不会出去的。身后的房间里干干爽爽,水泥地面没有一滴水。
她掩上门,把风声雨势挡在外面,坐下来等待。
她的全部命运就是由等待构成的。
黑衣女人双手平放在裙子上。这裙子由某种质地硬实的绸缎料制成,走路、双手拂动时发出哗沙沙的声音(尤其由她经历过种种浆洗打磨的消瘦双手触碰到时)。外料里还有底衬。粗纱的里衬下面还有更细软、局部被磨破卷边的米白布衬。当然,外人看不到那些。外人能看到的,只是把脖颈托起的环状高领。其上皱褶之多、之整齐,仿佛硬卡纸折叠而成的手工艺品。(她的下巴微微翘起)以及在手腕处呈放射状扎撒开的花边,也是黑色硬纱的。这双手腕以成年人来说有些细,不过骨头扁长,看起来也是个倔强的。
是的——万夫莫开。这就是她的名头,也是她的工作。
半夜里烛光摇曳时,她也那么端坐在白漆椅子上,守候于房门外的过道上。房间里台面上烛光哔哔卟卟,映亮背后墙上高挂着的人像。不能进。如果没有得到许可的条子,谁都不能进。历年来也有一些身经浴血奋战的男子们,那些曾经历过在夜晚秘密警察抓人的脚步声中从后巷狂奔翻墙的革命志士们,他们想要进入。他们苦苦求情,展露腋下尚未愈合的疤痕给她,甚至威胁要在她面前挑破手腕以血书留作证据。不。她轻轻摇头。但这意思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颇有一些这种紧要关头。在那些瞬间里,她也曾犹豫、也曾软弱。换言之,谁的心都是肉长的,怎能不经受考验呢?而但凡是个考验,那说不准就是严酷的。比如有时是个两难的境地,你很可能左右为难。甚至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事关更大的什么的利益。不,我不是说群体。而是主义,理想、残酷的现实。而她,也是从爸妈身边带着些娇惯,一些偏狭的观念成长起来的。她也曾经历对亲密好友的背叛与被背叛,还有一些恋爱关系中的棘手事件……这些错综的信息、关系、意志与决定带给她的影响,才是坐在这里的她本人。可是反过来说,这些事历练了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她的理念只有一个,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甚至随着各种关系、矛盾的撞击摩擦,这信念被抬升得越来越高,几近至高无上了。也因此她才有了些名气。就是她。就是她这个关口。因为当然不是所有关口都这么严防死守。就在她周围,细长无边的防线上与她这个平行的那些关口里,就上演着各种懈怠或者好脸色,”一时疏忽“,或者忽高忽低的对话。这些守关人可颇不少面目斯文笑容柔缓的男子,面容英挺俊秀的也有的是。守关人这个工种并不特殊。有几个人记得,所谓”守“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这种血雨腥风中的鏖战,无疑是一个人以一己之躯铸就的小薄本史书。可弥散在她那身扁长骨架的缝隙里的,更多不是血与汗,而是疲累。有多少回——这根本是数不清的,她端坐在那里,咬牙抗拒了困意和乏力之感。没人推门进来。如果有个人倒好了。不管是父亲、兄长还是等雨停的冒失过路客。可绝大多数时候她身边空空的。根据规则,她严禁家人来探望自己的工作,无论迟归时的送饭还是陪伴,她都拒绝。不符合条件的闯关人呢,直接在门口就会被拦下。像风和雨点一样扫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