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苔

我唯一的充电线坏了,手机的作息连带着我的作息一起乱套。明明早就过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最近却日日失眠到晌午。

我那天真不该接那个单子。小巷子里的徒手搏斗,没有刀也没有枪,太像我最开始靠打架赚钱时的样子。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吗?我真的会恍惚。

近日的云太像南美洲北岸的第二次雨季前。

 

 

 

 

 

 

 

“鸟鸣、落叶、和早安吻,如果我有一天消失了,你会最怀念哪个?”

 

我说,你的早安吻根本一点没有早安的感觉。我的睡眠很浅,你每次一进房间,我就已经警觉地醒了。

她摆摆手:你这么警觉,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个抱摔?或者在我吻你之前先吻我?

 

我喜欢装死,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她笑着说,真是疯子。她总这么说。

 

 

 

 

我想不起我在法属圭亚那的第一夜,我只记得我要用自己的半吊子法语藏住自己打架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让买下我的人重新考虑我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缺口让我赚自己的钱。

我大概蒙着脸。我只在船上过了一个月,烧伤肯定没有好。然后,肯定是被灌了酒。我记得自己瘫在地面,直视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那是我第一次和Zephyr见面,她金发浅眸,应该去政府当个官的。我被她抗回她的联排别墅、扔到她闲置的那间卧室的床上。我被灰尘呛得咳嗽几下,她转身离开。那间屋子的窗户外是一颗紫心木。

 

 

 

那天的Zephyr穿了蓝色衬衫,那件衬衫的触感让我想起把我卖到法属圭亚那的Irie。

 

面颊上的烧伤痛得我在洋面摇晃的夜里无法入睡,因此有了足够时间与空间想象:万一出现海盗,我如何应对。

咸腥和血腥味混合成死亡的气息。我一定不要死在这里,这个念头无比清晰。这样想着,我裹紧纱制的围巾。负责后勤的那人帮我找来止痛药和干净的纱布,我谢绝了前者,磕磕绊绊说我的烧伤已经不痛了,实际却是害怕成瘾。我西班牙语说得不好,只零星听懂他是古巴人、有个女儿重病。那艘船上,只有他不把我当死物。

然后,我找他要剪刀,把我失去光泽的棕色长发全部剪去、扔进大海。

 

 

 

我在法属圭亚那的第二天的凌晨醒来,Zephyr转告我大老板的决定。我今后每天22:00-6:00去赌场工作,装哑巴做服务员,收集情报、辅助出千,限一个月学会手语。Zephyr就是我以后的联络人。

她扔给我上班的地址和我住所的地址,我问她有没有推子可以借我用、我想把头发剃干净。她挑起半边眉,嘟嘟囔囔:真是疯子。这评价中肯。

 

 

 

 

我并没有因为经历爆炸而变得害怕火光。恐惧令我兴奋。或者,只是赚钱的欲望实在太强。

第一次自己揽到刺杀的活,我在法属圭亚那另一头的贫民窟,远远躲开赌场。我还是蒙着脸。那里的空气是尘土气息,傍晚时,尘土被斜射的光线照亮。我的目标在工地做电焊。

没钱买武器,连匕首都没有。我本打算徒手绞死目标,没想到实在是生疏了,手抖。目标只是脱力。雇主在一旁冲我喊快停手,我才明白他只是想让我揍人、不是要杀。我扔掉抵住目标喉结的铁皮,那块铁皮撞到墙侧、反弹,我撤开压迫,目标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喘间可以听到他小声地连续地喊着Pitié。我的第一个雇主看怪物一般看着我,扔给我远超商议价格的纸币。

 

拍拍土,我起身。这第一桶金不算少。

那天我学会,杀人赚钱没那么难、但听不懂克里奥尔语很要命。

 

 

 

 

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那天下午,我还有三小时上岗。我在餐吧旁吸烟,回忆刚新学的法语词。

Zephyr撩起我的鬓发,叼着她的烟靠近,用我燃着的烟点燃她的烟丝。不同的香烟气味交织。她问,你讨厌吗?

 

我说,S’il vous plaît,我那天刚学会这个。

她稍微侧开身子,纠正:是S’il te plaît。*

 

 

Zephyr骑摩托载我,我犹犹豫豫还是没抱住她。她穿着那件初遇时穿的蓝色衬衫,半敞着扣子、露出胸衣。我们路过Tiffany蓝的铁皮门、红色砖墙上的树影。空气灼热。

 

那夜,我们在我的居所度过,之后很多次都是。她每次都说我的屋子太脏太破、床太硬,我说这还不是你们领导层安排的。她报复地咬破我的耳垂。

我在数月后的一个暴雨夜才搬入她的住所,正式占据那间一开始用灰尘攻击我的卧室。

 

 

 

 

某次她被生气的顾客弄伤手臂,没法打她最爱的网球。我搀着她去荡秋千,在大树下把吊着秋千的两根麻绳转在一起再快速转开。住着这么高档的房子还不将设施物尽其用,太浪费。

她坐在充当秋千座椅的木板上,我帮她脱下外衣。她光裸的肩头有薄汗。

 

 

 

 

偶尔,我会在傍晚上班前去看她打网球。每次看她击打出漂亮的弧线,我都想,网球拍用来打架肯定也很趁手。

Zephyr大部分时候在下午去赌场,工作强度比我低得多。她习惯在冰箱里留给我的早餐旁放字条,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会在便签上写诗。

 

 

 

 

 

哪天日出前,我醉着,第一次偷走废车场的车,载着她开上高速。半路抛锚,我们走几十公里下高速找motel,旅伴是夜里阴森森的安吉利木。

 

我不在乎,开心地又把一瓶酒灌入喉咙。她笑着骂我疯。

 

 

 

 

 

两年里,我们每次吵架都很凶。她只知道我在外面自己接活,不知道我具体做什么,每次都劝我别同时为不同的势力卖命。我点点头背过身继续瞒着她做。总有倒霉时候数着钱回她的别墅被她发现。她说可以帮我和大老板提,让我多在赌场里干些事情。我强硬地回绝。

Zephyr:“你不需要自己去干那些……”

 

那次是我说的分手。

 

 

转过几天,她说羡慕拉丁裔焦糖色的皮肤、体毛轻。又转过几天,她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

 

我刚刚洗完头发,坐在沙发上。她们抱在一处、难掩热情,磕磕碰碰冲进Zephyr的卧室。

我听着她们缠绵的旖旎声音,仔细琢磨内心是否有不甘或恨意,诡异地发现自己并无任何感受。我从那天开始产生对于自己的恐惧。

 

我第二天早上从赌场工作回来时,她带回来的一夜情女友在餐厅煎蛋,Zephyr自己倒是不见踪影。她往常就很能睡。

面包机里的面包“叮”一声弹起,一夜情冲我明媚地笑。平底锅里有三个蛋。

 

 

 

 

 

我与Zephyr的第一夜,情正浓时,她指腹划过我面颊上的疤痕边缘,承诺:“我带你脱离苦海。”嘴里残留着香烟味。

 

真是说笑,苦海岂是他人能带我脱离的?

 

 

但我还是回应她的吻、她的动作,承接她的热情,然后投其所好地主动。

她是我的上级。如果与她发展关系能够取悦她,这对我有利无害。

 

 

 

 

 

 

 

Zephyr什么都不知晓,我逃走时不用杀死她。我走时给她留了现金,是买下我的价格的十倍。我放在了冰箱里。

除了自己发展的人脉和自己赚的钱,我什么都没带走。这次偷渡,我在多米尼克中转,高价买下回北美的假证件与机票。我果然还是更喜欢西班牙语区。到墨西哥的第一夜,我自己染了粉发。我的头发又变得很长。

 

 

 

我恨、恨极站在“被估价”的那一侧,但我没钱啊。拜我的母亲父亲所赐,我不知晓爱这样的货币该被怎样持有、怎样花费。但我知晓金钱,我知晓自由。

 

恨是徒劳的,是燃料。没能力才会恨。

 

此刻,我又抚着粗糙的树干,另一只手握着枪。

 

 

 

结完这一单的尾款,我一定要去买那个该死的充电线。

 

 

 

 

 

 

*这两段法语意思都是“请”,字面意思是“如果这件事情让您/你高兴的话”,皌说的是正式的或一人对多人的请,Zephyr纠正后的是对朋友或熟悉的人、更亲密的请。

肖像and背景补充,走:光苔の补充资料…… – 北大附中创意写作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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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评论了“光苔”

  1. 两个感受:①第一次写这么短好不习惯、②第一次这么晚开始好不习惯。我在21号晚上才决定要写,应该(肯定)没人比我开始更晚……对不对。
    本来想写更多柚子大陆的!有一个主角是皌的体量很大的大纲,但构思着构思着产生了“天啊我怎么根本不认识皌”这样的感受,于是放弃。写这篇的动机肯定是为了认识皌,以及尝试用非虚构的语言风格写虚构。
    世界和野葡萄是同一个世界,这篇的时间是野葡萄开始之前。没怎么顾及读者的死活,因为是第一人称皌的回忆、回忆也并非线性,所以没有按时间交代关键事件。不知道会不会让观感变得很差。如果创到你了对不起、、!

  2. 我看到强烈自我意识的皌。这次皌的形象是丰满的,有动机,有转折。描述利落,冷硬,像一把钝刀剖开记忆。皌始终清醒地计算,冷静地自剖。
    充电线像黑色幽默——这个能徒手绞杀目标的亡命徒竟被一条数据线困住作息。首尾呼应看得很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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