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遗音 第2版

1943年冬,日本九州。

显微镜的目镜像戏台的铜锣圈,这是秋山彻也思绪几乎停摆的时候想到的画面。他浑身颤抖地看着玻璃罐里漂浮的胎儿标本,被勒令数培养皿里的细胞时的手抖个不停。

隔壁解剖室突然传来惨叫,他笔尖一抖,在“第37号实验体”的记录表上晕开一朵墨梅。

黑宫少佐的耐心几乎告罄,把反射着星光的军刀不由分说地抵在了纤细的脖颈上。“这些恶心的白鼠能换来天皇的荣耀,是勋章。”说着,他裂开嘴自顾自地狞笑了起来。

彻也抖得更厉害了,伸过来的刀剑挑动着他仅剩的理智。

极端的恐惧下,人的底线像是被无数次撕裂又重组。

“唱戏的脊梁骨得比枪杆直!”

“孩子,活下来……活下来!”

……

直到脑海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解剖台上的女人还在微弱抽搐,她脚踝上的红绳系着枚铜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按住她。”黑宫少佐的军刀抵在他肩胛骨,冰凉的金属顺着脊椎滑到尾椎,”秋山参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彻也听到自己的声音。

“是,长官。”

女人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故乡的泥土,那颜色和老家后院种桃树的土一模一样。当他的手触到女人皮肤时,对方突然睁眼,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呜咽。

他觉得自己更加卑劣了,《桃花扇》里李香君血溅诗扇的唱腔透过千疮百孔的肢体往他的脑子里灌。

“计数。”实验人员的手术刀划开女人的腹腔,脏器暴露在冷气里的瞬间,彻也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第一滴鲜血溅到他袖口时,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戏班,师父用朱砂笔在他眉心点红点的温度。

而此刻鲜红的液体顺着手术台凹槽蜿蜒,在排水口汇成扭曲的”人”字。

只有在深夜的屋子里,他才不用强忍着胃里的痉挛,任由少女临死前绝望的呜咽在自己的脑海中叫嚣。月光透进来,幽幽贯像女孩被剖开的胸腔,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

彻也扶着冰冷的金属器械,踉跄着冲到水槽边干呕。

第七次活体实验时,他开始数瓷砖缝里的血渍。

第三十次,他能在女人瞳孔里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当黑宫少佐将沾血的手术刀塞进他掌心,冰凉的金属柄传来熟悉的触感——和当年握住桃木剑的姿势分毫不差。

刀锋划开皮肤的瞬间,他逐渐平息的惨叫混着日语指令,在解剖室穹顶下盘旋成致命的唱段。

第两百三十七天,彻也在实验报告末尾签下名字,墨迹被血渍晕染成暗红色,单发出黏腻的甜腥。

窗外樱花正盛,落瓣飘进通风口,与福尔马林的气息纠缠成古怪的甜腥。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故乡,就像那些永远凝固在解剖台上的眼睛,在记忆里渐渐褪成灰白色。

————

青城的月光被浓烟绞碎时,念棠正攥着母亲临终塞来的银镯。

师父的铺子燃起冲天大火,绸缎与戏服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蝶,裹挟着焦糊的皮肉味扑进鼻腔。

小念棠踉跄着撞开房门,看见邻居被刺刀钉在门框上,怀里还死死护着没绣完的虎头鞋。

“跑!”那长工浑身是血地从街角冲出,肩头插着半截箭镞,”日本人在……”话音未落,子弹穿透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溅在念棠脸上,混着漫天落下的火星灼烧皮肤。

街道上,孩童的哭喊声、刺刀的碰撞声、军靴踏碎瓦砾的声响成一片,远处夫子庙的飞檐在火光中轰然倒塌,惊起无数乌鸦冲向血色夜空。

念棠跌跌撞撞地奔跑者,他不清楚自己的方向,只是不顾一切地跑。

岸边停靠着几艘挂着膏药旗的军舰。这是唯一的生路吗?仅仅思索了片刻,念棠冲了过去,突然听见师姐的尖叫——她的袖子被刺刀挑碎,雪白的脖颈正抵着寒光凛凛的刀刃。

“救救我……”她的声音被炮火撕碎。念棠刚要折返,却被人猛地拽进船舱。船身剧烈晃动,他透过舷窗,看着青城在身后化作一片火海,师姐的身影渐渐模糊成血雾中的一个黑点。甲板上,一个男人狞笑着往海里开枪,浮尸随着波浪撞在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个男人转过身,点头哈腰地像一个穿着卡其色军装的人用日语说着什么。

后来的彻也才知道,那个长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的人,那个汉奸,用他恶心而谄媚的音调说道:“长官,您别看这小子毛都没长齐,他可是我们城有名的角儿,我听说少佐喜欢听戏,特地把他抓来求您献给少佐大人。”

当船驶入日本海域时,念棠已换上了参谋的制服。

然后便是黑宫少佐用枪托挑起他的下巴:”听说你会唱戏?好好做事,或许能留条命。”

念棠不是没有想过自杀,可是每次看到锋利的,骇人的军刀时,他总是哆嗦着手。那刀刃贴着腕骨来回游走,却始终没能落下分毫。

从此他也就化名秋山彻也,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浑浑噩噩地留了下来。

他低头盯着袖口的母亲刺绣,想起与师父在一起的那个春日。

深夜里,他蜷缩在阴暗的宿舍,听着远处传来的《樱花谣》,将脸埋进沾满血腥气的被褥,泪水浸透了背叛的勋章。

————

每当少佐想要听戏时,秋山彻也便要踩着碎瓷片走上临时搭起的戏台。

台柱缠着褪色的猩红绸布,像止血带。台下十二把军刀斜插在冻土上,刀柄缠着的红绸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十二面招魂幡。

今日戏台下的气氛明显更加冷若冰霜,往日那他作乐的官员们用淬了毒的眼神瞪着他。

彻也心道不好,大抵是他给俘虏送药膏的时候被少佐的人看到了。意识到这一层的他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任由地上的碎片把双脚扎得鲜血淋漓也不敢吭声。

他不是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我会唱戏,他们不会那我怎么样的,不会的…….”

黑宫少佐斜倚在太师椅上,新换的翡翠扳指泛着冷光。他身旁坐着关东军情报课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枪套,而卫生队医官正用镊子夹着解剖钳剔牙。

戏台下的火盆烧得正旺,可秋山知道,那些木柴是用昨天运走的“实验品”木箱劈的。

“《牡丹亭》。”黑宫用军刀敲了敲铜盆,“就唱杜丽娘还魂那段。”

记忆里的戏台是暖的,师父的檀木教鞭敲在他掌心,教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此刻台下十二双眼睛,比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更空洞。当他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医官突然举起显微镜目镜对准他,目镜折射的光斑在他脸上游走。

“停!”情报课长猛地拍案,皮靴碾碎了台边的纸灯笼,“亡国奴唱什么阳春白雪?”他抽出军刀挑起秋山的髯口,“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要听见骨头碎的响儿。”

彻也的戏服下摆扫过戏台边缘的冰棱。那是昨夜解剖室滴落的血,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里凝结成尖锐的晶体。当他扯开嗓子唱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时,黑宫少佐突然将整壶清酒泼向火盆。烈焰轰然窜起,原来台下军官的影子是恶鬼模样。

当唱到“辕门外三声炮”时,黑宫少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滚烫的清酒灌进他嘴里:“应当把把青城屠城那日的惨状唱成戏文,才算经典。”

散场时,彻也踉跄着扶住戏台柱子。角落里,黑宫的下女,端着茶点的手有些发抖。

——“樱井惠子?”

下女一激灵,摇了摇脑袋。

——“长官,有什么事吗?”

——“给我看着一个人。有什么异动,即刻告诉我。”

————

翌日,彻也穿好白褂子站在实验室门前时,少佐叫住了他。旁边是那个下女,乌黑的眼睛不带任何探究,只是平静地看着远处的白墙。

“秋山君,这是樱井惠子,良家姑娘,你既然没婚配,就跟她择个好日子成婚吧。”黑宫的口吻不容拒绝。

“是,长官。”彻也也没露出什么表情。

直到他们走后,高度紧张的彻也撑着墙壁跪倒在地上。

————

三月的富士山还浸在冷雾里,樱井惠子踩着结霜的石阶走向神社。白无垢的千羽冠垂落素绢,十二单衣的下摆扫过满地未化的积雪,恍若一只受困的白鹤。

彻也攥着婚书的手指骤然收紧——那抹纯净的白,竟比他军区夜晚的白炽灯要刺目。

黑宫少佐倚着朱漆鸟居,军刀挑开惠子的面纱。”听说你识字?”他故意将沾着烟渍的手指擦过她脸颊,”看好你的丈夫,别让他再给劳工送药。”

惠子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发间银簪折射的冷光,恰好映出黑宫腰间挂着的人皮笔记本。

交换戒指时,秋山摸到惠子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洗衣做饭留下的痕迹,与他给难民营修补屋顶时磨出的伤口的位置重合。

“后山的老梅树开了。”大概连彻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这话,仿佛是有想要跟这个日本女子过一辈子的冲动。但他还是低声了,并将一枚用弹壳改制的戒指套上她冻伤的手指,”明天我带你去看。”惠子的睫毛剧烈颤动,藏在广袖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深秋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屋内,彻也简陋的屋子里,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彻也解下肮脏的白褂子,刺鼻的气味还顽固地附着在织物纤维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惠子跪坐在榻榻米上低头收拾茶具,后颈那截雪白的肌肤像块未经染指的画布。

彻也不发一言,他和这位新婚妻子彼此之间都带着怀疑。不知怎么,看着她的脖颈,彻也想起宪兵队审讯室里的白布,总能被血渍轻易浸透。每一次审讯,那些白布都会被鲜血染红,如同盛开在人间炼狱里的妖异之花。

“你的制服需要熨烫。”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飘落的樱花瓣。

在这个充满猜忌与背叛的年代,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都可能暗藏玄机。眼前浮现出陆军省秘密文件里的照片:那些披着和服的女密探,藏在广袖里的微型相机能拍下任何机密。她们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足以颠覆战局的力量。当她伸手接过制服时,我猛地扣住她手腕,金属袖扣硌得她眉峰轻蹙。

彻也深知自己不该漏出一丝怀疑和不满。可是不知是多日以来的紧张恐惧上脑,还是惠子的眼睛让我莫名其妙生发出了希望和奢求,他竟问了出来。

“黑宫少佐说了什么?”他尝试盯出她眼底的慌乱,被她的反应牵动着神经。

她被攥得发抖的指尖突然抚上我手背上狰狞的疤,我最开始实验不熟悉时被军官殴打的痕迹。

“他说看到你给中国俘虏送药膏。”她声音发颤,带着与我们初见那次不一样的情绪波动,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看穿我内心深处的挣扎。

惠子没有撒谎。彻也的心里除了庆幸,竟还莫名生起一丝感动来。

————

日子照旧过,白天彻也会到人体实验室完成机械性的杀人工作,有时晚上还要给高官们唱场戏曲。惠子则依旧是到少佐处做工。

在知道惠子并不打算害他,甚至他猜测惠子大抵有些反战之后,二人的关系松动不少,至少相敬如宾。

直到一日回家,彻也看到惠子雪白的脸上已经泛起青紫的巴掌印。那印记醒目极了,深深刺痛了彻也的眼。

彻也不曾想过,黑宫少佐竟然如此虐待自己的下女,惠子脸上鲜红的掌印让他想到冻土下没来得及绽放的冰凌花。

彻也没有听清惠子对他说了什么,但他大概知道惠子在发抖。

彻也心底涌起最坏的猜想,他无比渴望这一切不是真的。他分明婚后为了不让妻子被为难,已经一切按照少佐的指示做了,少佐还是没放弃让惠子找自己犯错的证据吗?惠子不说的结果就是她会被这样为难吗?

无力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彻也终究是彷徨了。

他盯着她后颈被黑宫皮带抽打的淤青,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

“他还是让我盯着‘懦弱的帝国军人’”,惠子苦笑。可是彻也,我只看到你半夜对着地图上的青城发呆。

她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进彻也伪装的盔甲。

“青城”,彻也记忆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根。在这个被战争裹挟的时代,有他虽早已迷失了自己,但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切。

深夜的风拍打着纸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战争中的无数亡魂哀鸣。

彻也走到桌子前,第一次在惠子,描摹这两个重如千斤的字。

她将酒盏轻轻推到我手边:“去年空袭,我抱着弟弟躲进防空洞,他攥着我的衣带直到断气。”她指腹摩挲着杯沿,眼神中满是痛苦与哀伤,“现在他们要更多孩子去当炮灰。”

“那些年轻的生命,本应有着美好的未来,却被卷入这场残酷的战争,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彻也看着自己的妻子。感受着两颗心越来越近,仿佛连跳动的频率都在趋向统一,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家破人亡的自己,在这座充满罪恶的国家里,又有了第二个故乡。

————

窗外下着雪,黑工少佐从办公室走了进来,潮湿的水汽裹挟这寒意。

“秋山君,我们决定向道城进行全面进攻。”审视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落在彻也身上。“我把你加进了随行人员名单,到了驻地以后,我要你混进道城,和我安排好的人分头,向村子里的菜地投毒。”

彻也盯着瓷瓶里的毒药,瓶身克着诡异的花纹,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道城,屠城……”他喃喃道。

他不知道的是,门外的黑宫惠子,意外听到这话,攥紧了自己纤弱的拳头。

彻也彷徨着走进家门,惠子坐在榻榻米上等着他。他缓缓走到惠子面前,环住她的肩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连累惠子了。他只想在感受一下妻子的温度。

惠子翻出压在墙缝里的炭笔,彻也就这么扶着她的手,在纸页上不自觉地勾勒出家乡的轮廓。

深冬里,他们互相暖着,惠子的声音近乎染上了哭腔。

“念…棠…?”

黑暗中带着口音的汉字像抓不住的飞烟,断断续续地飘散出来。

“彻也,是这么叫的吗?”

彻也怔住了,他好像听见自己在唱

“曾恨红笺衔燕子——”

————

偏怜素扇染桃花。

青城。

家。

一场旧梦。

七月的青城浸在荷香里,河岸细小的水纹揉碎两岸灯笼。

念棠踩着青石板往戏园子跑,竹编的玉佩在腰间晃出清脆声响。

戏班后台飘来桂花蜜香,师父正往新裁的水袖上描金线。

见他满头大汗,随手甩来块浸透井水的帕子:“小混世魔王又闯祸了?”

“王婶家的枣子甜过蜜饯!”小念棠晃着怀里沉甸甸的竹篮,“她说等我的《桃花扇》开锣,要带孙女坐头排。好师姐,你看到了对不对?我说的是真的吧!”

角落里,师姐正用凤仙花汁染指甲,看着挤眉弄眼的小念棠,嗔道:“就你嘴甜,上次翻墙摘枇杷,还不是我给你打掩护?”

日头偏西时,戏园子渐渐热闹起来。

卖糖画的老周支起摊子,滚烫的糖稀在石板上勾勒出活灵活现的凤凰;茶馆老板往八仙桌上摆好碧螺春,铜壶嘴腾起的热气里,几个说书人正争论着《隋唐演义》的桥段。

秋山蹲在戏台边,帮长工往灯笼里添灯油,看他媳妇挎着竹篮送来刚蒸好的桂花糕。

“明儿个去夫子庙?”那长工掰下块糕点塞进他手里,“听说有新班子耍猴戏,你表弟他爹还编了新灯谜。”

秋山嚼着软糯的糕点,望着戏台上新绘的朱红帷幕,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台上唱主角。

晚风送来远处巷口的童谣,几个孩童举着莲花灯跑过,惊起檐下的白鸽扑棱棱飞向暮色。

直到暮色完全笼罩河边,河灯璀璨,照着前面的路。秋山这才背着戏服往家走。

母亲在门口纳鞋底,昏黄的油灯下,父亲正用竹竿敲打院角的石榴树,熟透的果子“咚”地落在竹筐里。

“给师父带两个去。”父亲擦了把汗,“明早记得帮你叔叔家挑水,他家阿婆摔了腿。”

月光爬上雕花窗棂时,念棠躺在竹榻上,听着隔壁传来的二胡声。梆子声在记忆里轻轻敲响,混着蟋蟀的鸣叫,恍惚间竟与戏台锣鼓声重叠。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样的夜晚会在某天戛然而止,连同家乡的桨声灯影,都将被硝烟与哭喊彻底掩埋。

————

闪电划过夜空,彻也的嘶吼如泣如诉。

他心知如果不服从命令,不只自己会死,惠子也一定会被他连累。他更不知道该怎样能让道城不要重蹈家乡的覆辙。

来到驻军地以后,彻也茫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村民的一张张笑脸与爹娘和师父师姐的笑容重合。

彻也无法再任由自己堕落地执行命令,第一次做人体实验时女子绝望的眼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是他的妻子啊,她总是有办法知道自己的一切烦忧。

——“请长官放心,彻也他一切都在按照您的指令行事。”黑宫少佐询问惠子时,她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这句谎话。

惠子说出这句话时,她大概便知道自己的结局注定不可能改变了。她只希望彻也能想办法永远的逃出去。就像他的母亲希望他能活下来那样。

————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彻也水袖扫过鬓间的绒花,恍惚间好像颓废而呛鼻的灯红酒绿变成了轻柔安人的吴侬软语。正为台下军官作一曲《桃花扇》。

他最擅长的曲子。

他把手里的扇子舞得像蝴蝶翅膀,踉跄着向前半步,灯光刺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窗外此时正下着雪。

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窗上,映得屋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彻也冲进审讯室时,身上的戏服还来不及脱掉。

胭脂混着滚烫的泪,顺着脸颊蜿蜒成扭曲的纹路,将精致勾勒的眉眼晕染得狰狞可怖。

凤冠歪斜地挂在鬓边,珍珠流苏随着他剧烈的抽噎来回晃荡,时不时磕在颧骨上。金线绣的戏服被攥出褶皱,指尖死死抠进牡丹纹样里,仿佛要将这身华丽的囚衣撕裂。

血腥味已经漫过了刺鼻的酒味,彻也耳中惠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军官的狞笑混在一起。

他的妻子被绑在锈迹斑斑的铁椅上,昔日梳得整齐的发髻散成几缕枯草,嘴角凝固的血痂混着青紫的瘀痕,在惨白的脸上刺得他眼眶生疼。

“原来我的好下女竟在帮这个懦弱的清虫欺骗我?!”

话音未落,染血的刺刀已经挑开了惠子单薄的衣领,暗红的液体顺着冰凉的金属纹路蜿蜒而下。

彻也想扑过去,却被两个宪兵死死架住,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惠子抬起低垂的头,涣散的瞳孔突然亮起微光。她努力扯出个微笑,唇角的血珠滴在衣襟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红梅。

她拼尽全力近乎咬牙切齿得吐出几个字。”别……”她气若游丝的声音混着刑具碰撞的声响,”别再错下去了,彻也,别跟他们害人……”

最后一个字被刺刀贯穿身体的闷响碾碎,她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一下,无力地垂落。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彻也喉间溢出不成调的呜咽,像是被掐住脖颈的困兽。

他颤抖着摸索鬓边的绒花,花瓣早已被泪水泡得发蔫,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飘在沾满鼻涕眼泪的戏服上。

他望着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终于看清妻子藏在掌心的碎瓷片——那是他们成亲时,她偷偷从嫁妆瓷碗上敲下来的。

原来她至死都在等机会,要用这点锋利,为自己讨一个清白。

其实只是曾经,异国他乡,摇摆不定之时候,这个女孩穿着白无垢。

分明那一袭白衣不是凤冠霞帔,但就是美得同那年青城的戏班子演的九天神女一个样。

像一千座火山负雪,从此绵延致死,暴烈纯洁。

————

彻也像牲口一般被扔进了肮脏的监狱里。只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再阻挡日军像道城进攻屠杀的进程。向道成进攻的,是严阵以待,血眸如兽的军队。

趁着那晚驻军地人手紧张,彻也终于一身脏污地从自己挖出的地道里逃了出来。

他跪在结冰的冻土上,指甲深深抠进布满弹痕的土地。

他脖颈间挂着用实验报告残页编织的绳结,每一张泛黄纸页上都有不同的字迹——自己生硬的标注、少女孩童颤抖的签名,还有无数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

远处日军营地飘来的战斗歌谣混着皮靴踏雪声,像无数亡魂在耳畔呜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他机械地重复这句唱词,声音比冰雪更冷。

记忆里解剖室的顶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浓烈的血型气渗入骨髓,他曾被迫记录那些惨无人道的实验数据,看着鲜活的生命在手术台上消逝。

此刻冻土下的炸弹压得他膝盖生疼,却不及心底千疮百孔的万分之一。

彻也蜷缩在枯树后,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冰晶。

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引爆器,指节因过度用力泛着青白。

腰间缠着的炸弹由七枚手榴弹捆扎而成,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却不及心底翻涌的愧意灼人。

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残破肢体、实验报告上逐渐模糊的血手印,此刻都化作厉鬼,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叫嚣着仇恨。

哦对了,还有……

——“你看这樱花,本该在春风里自由绽放,可现在连花瓣都要被染成血色。战争就像场瘟疫,让所有人都成了病人——施暴者失去人性,旁观者成了帮凶,而受害者连哭都不敢出声。”

日军的皮靴声越来越近,灯笼的橘红光晕穿透雪幕。

——“或许我们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只要心里的火不灭,就总有天亮的时候。你唱戏时眼里有光,那才是真实的你——不是沾满鲜血的帮凶,是能唱出山河泣血的念棠。”

彻也扯开染血的衣襟,伤口新结的痂被寒风吹得渗出血珠。他突然想起惠子最后的眼神,她被鲜血浸透,却仍拼尽全力朝他伸手。

他自嘲地笑了笑。惠子曾经说的每一句话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里。他几乎快要沉溺进自己这个第二故乡。

“这次,我来守护你们。”他对着虚空呢喃。

当第一排军靴踏入爆炸范围,彻也猛地跃起。

——“你说故乡的夏夜,萤火虫会在桃树下跳舞。现在战火把星星都烧碎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它们发光的样子,黑暗就永远赢不了。”

纷飞的雪花中,他仿佛看见青城戏台下人头攒动,师姐正踮脚为他整理戏服;又看见道城百姓在炮火中奔逃,孩童紧攥着褪色的风筝。

——“这茶水里漂着的桃花,多像我们的命啊,被滚烫的战争泡得发苦。可就算这样,你还是能尝出茶叶原本的清香,不是吗?”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嘶哑的嗓音划破夜空,他扯动引线的瞬间,炸弹的轰鸣与梆子声在记忆里轰然重叠。

火光冲天而起,气浪掀飞了日军的钢盔。

最后的最后,彻也在灼人的热浪中坠落,恍惚间触到了他所念之人冰凉的指尖。

无数的火星子从烈焰中绽放,裹挟着解剖室的血腥味、戏台的檀木香气,还有青城河畔的荷风,将他托向永恒的黑暗。

此刻的道城城头,三名义勇军战士正用最后一挺机枪扫射。他们的棉衣结满冰棱,伤口渗出的血将城墙染成暗红。

老兵抹去脸上的硝烟,望着远处爆炸的火光大笑,”小鬼子的先头部队没了!”话音未落,他的胸口绽开血花,却仍死死扣动扳机,直到子弹打尽,倒在飘扬的残破战旗旁。

黎明破晓时,增援部队的马蹄声踏碎残雪。幸存的战士们望着漫山遍野的硝烟。他们大概不会知道,爆炸中心处,掩埋着一具带着罪恶赴死的残肢。

多年后,道城的废墟上开满了血色的桃花。每当冬夜降临,风雪掠过寂静的山谷,仿佛还能听见微弱的梆子声,混着一句未唱完的戏词,在空荡荡的时空里回荡。

青城也重归平静,戏台上的演员们依旧唱着悲欢离合,却再无人知晓,曾有个满身罪孽的人,用生命在雪夜里,为那些无声消逝的灵魂,献上了最后的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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