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品终稿

雨又在下了。

高三的梅雨季,空气里好像永远浮游着粉笔灰和汗水的颗粒,沉甸甸地压进肺叶。我把额头抵在走廊冰凉微蓝的玻璃上,模拟考卷上那些猩红的叉号,像烙铁一样烫在视网膜上。操场积了水,雨点砸出无数个瞬间湮灭的同心圆。值日生拖沓的脚步声和远处老师拖长的讲课尾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沉浮,像沉入水底的叹息。

“又在发呆?”一个冰凉的东西猝不及防贴上我的后颈,激得我一缩。是天。她总像一阵带着潮湿柠檬香气的穿堂风,不由分说地搅动沉闷的空气。她的马尾扫过我肩膀,带着午睡后特有的慵懒鼻音,“数学卷子,借我‘瞻仰’一下。”我默默抽出那张几乎被红笔划烂的卷子,鲜红的分数像一块滚烫的烙印。她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一丝微小的电流窜上来。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刺眼的数字,仿佛那热度也灼伤了她的指尖。“啧,”她轻哼一声,把卷子折好塞进自己口袋,“放学别溜,老地方,帮你看看。” 她的“老地方”,是补习班后巷那家叫“森雨堂”的旧书店。

“森雨堂”的店主陈伯,是个寡言的老人,据说年轻时在东京当过学徒。店里堆满了泛黄的书卷,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霉味和淡淡的樟脑气息。天熟门熟路地绕过堆积如山的旧书,径直走到最里间一个蒙尘的玻璃柜前。

“喏,就是它。”她指着柜中一把躺在靛蓝丝绸上的折扇。扇骨是深色的竹木,透着温润的光泽。展开的扇面,素白的绢底上,只有右下角用极淡的墨色勾勒着几片飘落的樱花瓣,旁边一行小字,是清瘦的毛笔字——“一期一会”。

“我外公的遗物,”天靠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声音低了些,“他战前在京都念书,后来……回来了。”她的手指在玻璃上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陈伯说,这是‘待完成的扇’。”“什么意思?”

“外公说,这扇子,要遇到对的人,才能画完剩下的画。”她转过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出奇,“陈伯还说,这把扇子,在雨天,偶尔能听见旧时的声音。”她顿了顿,看着我,“我试过,听不清。也许……你试试?”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挑战的探询。我接过陈伯小心翼翼取出的扇子。入手微沉,带着竹木的凉意和岁月的温润。就在这时,店外雨声骤然变大,敲打着铁皮屋檐。几乎是同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嘈杂声,像无线电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是日语?夹杂着模糊的台语?还有……一种压抑的啜泣?

我猛地看向天,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近乎狡黠的笑意。“听到了,对不对?”她凑近了些,那股柠檬香气混合着旧书店的气息,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把“待完成的扇”成了我们雨季的秘密。

我们逃掉无聊的自习,躲在顶楼废弃的水箱后面。雨水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我展开扇子,屏息凝神。那些碎片般的声音在雨幕中变得清晰了一些。“是我外公和他当年在京都的恋人。”天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外公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去世,他都没能再拿起画笔完成这把扇子。”她转过头,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他说,这扇子,画的是‘未完成的约定’。”

她伸手,指尖轻轻拂过素白的扇面,那片孤零零的樱花仿佛也染上了湿气。“你说,我们呢?”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联考之后,会怎么样?”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她父亲的公司正在申请调往东京的分公司,申请已经接近尾声。她书包里偶尔露出的日语学习资料,像一根无形的刺。那把素白的扇面,像一张巨大的空白,横亘在我们之间,映照着同样充满变数的未来。

“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那句“我喜欢你”在舌尖滚烫,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最终变成一句干涩的,“联考……尽力吧。”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落,也有一丝了然。她没再追问,只是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说:“雨好吵。”

补习班后巷的防火巷,成了我们暂时的避风港。雨水在铁皮棚顶敲打出即兴的鼓点。我啃着冷掉的饭团,天则毫不在意地蹲在潮湿的地上,校服裙摆沾上了泥点。“喏,热可可。”她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瓶,塞到我手里,“比冷饭团强。”温热从掌心蔓延开。她自己也捧着一罐,小口喝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我爸的调令下来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七月。东京。”饭团哽在喉咙里。即使早有预感,亲耳听到还是像被重锤击中。巷口槟榔摊的霓虹在积水里碎成扭曲的红光。“那…这把扇子呢?”我艰难地问,目光落在她放在膝上的书包,扇子就躺在里面。

“带着它去。”她语气坚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意味,“外公没能完成的,也许在那里能找到答案。”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就像那些在日据时代去日本留学的台湾学生,林献堂、杨肇嘉他们,不也是带着满腹的学问和困惑去的吗?语言、文化,有时候是墙,有时候也可以是桥。这把扇子,”她拍了拍书包,“就是我的船票。”

便利店的灯光透过雨帘照进来,她的眼睛在光晕里显得毛茸茸的,带着暖意,却又无比遥远。店员探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漠然。“像不像我们以后?”她没头没脑地指着巷外一个穿着宽大雨衣踽踽独行的路人,那身影在雨幕中飘摇,“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走向各自完全不同的地方?”她的声音闷在雨声和热可可的香气里。

放学路上,雨丝细密。我们挤在一把伞下,肩膀偶尔相碰,又迅速分开,每一次接触都像微小的电流。我故意绕远路,经过那家亮着鹅黄色灯光的文具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笔记本和笔,像一个个触手可及的、色彩斑斓的梦。隔壁,留学中介巨大的海报上,阳光刺眼,草坪翠绿,金发碧眼的学生笑容灿烂得不真实。

一只湿透的流浪猫蹲在路边机车的座垫上,旁若无人地舔着爪子,胡须上挂满细小的水珠,在街灯下闪烁。“它真自由,”天轻声说,语气里有种深切的羡慕,“想去哪就去哪。”“你也可以。”我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装着扇子的书包。我知道,她的“自由”,早已被那个行李箱框定好了航线。

天离开的前夜,雨下得格外大。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像倒计时的秒针。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她发来的照片。她家阳台那个褪色的红色塑料脸盆积了半盆雨水,像一面小小的、倒映着灰色天空的镜子。水面上,漂着三朵小小的白色雏菊,在水的浮力下微微舒展着花瓣,像三艘倔强扬帆的小船。“我的无敌舰队!”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符号。照片的角落,一个半开的深色行李箱清晰可见。旁边,挂着她的校服外套,湿漉漉的衣袖沉重地垂下,那行李箱像一道黑色的裂缝,无情地割裂了画面,也割裂了某种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可能。心脏像被一只湿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悸动在胸腔里冲撞。我盯着那三朵在风雨飘摇的水盆里倔强漂浮的小白花,仿佛看到了她不顾一切的、带着柠檬香气的勇气。而我,却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说不出口。

小满未至,蝉声已在雨歇的间隙试探性地响起。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雨水蜿蜒流淌,模糊了跑道和起飞的钢铁巨鸟。天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手提袋。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单薄,眼圈有些红,但努力维持着平静。“这个,”她把一个细长的桐木盒子塞到我手里,是装那把“待完成的扇”的盒子,“帮我保管。等我…回来找你拿。”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有期盼,有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握紧了盒子,木质微凉。“好。”喉咙干涩,挤出一个字。

广播催促登机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我一下。那个拥抱短暂、克制,带着柠檬的清香和雨水的微凉,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海啸。我能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喂,”她退开一步,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像我们第一次在雨天走廊相遇时那样,带着点狡黠和不容置疑,“别光顾着发呆。考个好大学!还有……”她顿了顿,目光灼灼,“把扇子保管好,等我回来在上面画画!”

雨还在下。机场的玻璃幕墙外,一架飞机轰鸣着刺破厚重的雨云,冲向灰蒙蒙的天空。我握紧手中的桐木盒,素白的扇面像一片沉默的帆。

蝉声,在雨声渐歇的午后,第一次清晰地、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低头,打开桐木盒。那把素白的扇静静躺着,那片孤单的樱花瓣依旧。我伸出手指,指尖冰凉,在布满水汽的冰凉玻璃窗上,用力地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空气里浮游的粉笔灰气息已被研究室消毒水和旧书纸浆的味道取代。大三的期末,压力像湿透的棉被裹在身上。午后的阵雨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将城市再次浸泡在熟悉的、泛着微蓝的湿漉里。我抱着一叠刚影印好的日文文献,狼狈地冲进巷子,本能地朝那个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屋檐下躲去——补习班后巷,“森雨堂”旧书店的防火巷。

雨点砸在铁皮上,依旧奏着喧嚣的打击乐,顺着晾衣绳串成水晶帘。巷口槟榔摊的霓虹在积水里碎成摇曳的红珊瑚。一切仿佛昨日重现,只是手中冰凉的饭团换成了温热的咖啡纸杯。

防火巷深处,那个狭窄的角落阴影里,似乎已经有人了。一个身影背对着巷口,微微弓着背,像是在避雨,又像是在专注地看着什么。深色的连帽外套,帽檐压得有些低,只能看到一截白皙的后颈和扎起的、微湿的深色发尾。她的脚边放着一个深色的、沾着水渍的帆布背包,背包侧袋露出一截…… 细长的、深色桐木盒角?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盖过了喧嚣的雨声。桐木盒…… 那个装“待完成的扇”的盒子!我认得那个磨损的边角!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咖啡杯在手中被捏得微微变形,温热的液体几乎要溢出来。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依旧喧嚣。

似乎是感觉到身后的视线,那个身影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身,帽檐下抬起的脸,带着一丝被雨水打湿的疲惫,还有…… 一种更加沉静、却依旧熟悉的眼神。是天的眼睛。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像凝固的雨滴。

她看到我,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混合着惊讶、了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笑容,在她唇边缓缓漾开,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那笑容褪去了高中时的狡黠跳脱,多了几分沉静,却依旧带着那熟悉的、柠檬汽水般的清冽气息。

“好久不见。”她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京都干燥的冬天留下的痕迹?还是长途飞行的疲惫?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捏得紧紧的咖啡杯上,“还是喜欢躲在这里啃冷饭团?”

她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被雨水和时光尘封的记忆闸门。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笨拙地摇了摇头,指了指手中的咖啡。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夹杂在雨声中,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她弯腰,从帆布背包旁拿起一个东西——正是那个深色的桐木盒。盒子上沾着旅途的水渍,但保存得完好。

“我来取我的‘船票’了。”她举了举盒子,目光直视着我,眼神里有种沉淀后的明亮,“保管得还好吗?没让它淋雨发霉吧?”

雨势似乎小了些,水晶帘变得稀疏。便利店店员又一次探头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巷子里这对沉默避雨的年轻人,眼神依旧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蠢,还能是哪里?当然是这里。

“直觉?”她歪了歪头,这个久违的小动作让我的心猛地一揪,“或者说,”她指了指头顶铁皮屋檐敲打的雨点,“是它带我回来的。东京的雨,味道不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混凝土的气息,“没有这里的……粉笔灰味。”

我们都沉默了一下。雨声填充着空白。三年时光带来的隔阂,像一层薄薄的雾气,需要雨水慢慢冲刷。

“陈伯呢?”她打破了沉默,目光投向“森雨堂”紧闭的、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更深的老木门。

“去年冬天……走了。”我低声说,“店……暂时关了。”

她的眼神暗了暗,一丝真实的悲伤掠过。“是吗……”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桐木盒,“可惜了。他还欠我一个关于这把扇子的故事没讲完。”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神变得认真,“所以,只能来找你了。”“找我?”我有些困惑。

“嗯。”她点点头,目光落在我抱着的日文文献上,封面是京都古寺建筑的修复研究。“听说你在学建筑保护?还……辅修了日语?”她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带着点探询。

我点点头,感觉耳根有些发烫。这三年拼命啃日语的动力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正好。”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距离,潮湿的空气里再次弥漫开那熟悉的、混合着雨水的柠檬气息,只是似乎又多了一丝……墨香?“我在京都,拜了一位老师傅,学了一点…修复古画的手艺。”她轻轻拍了拍桐木盒,“尤其是这种绢本扇面。”

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沉静而坚定的光,像被京都的清水打磨过的玉石。“那把‘待完成的扇’,我想现在把它画完。”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我不想一个人画。我需要一个懂它‘骨头’的人。”她的目光扫过我怀里的建筑文献,“懂结构,懂如何让旧的东西在时间里站住脚的人。”

雨几乎停了,只剩下檐角滴落的零星水滴,敲打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某种重新启动的时钟。巷子里的光线似乎也明亮了一些。

“你……愿意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神却亮得惊人,像雨后被洗刷一新的星辰,“就像……当年在顶楼听雨那样?不过这次,我们一起画。”

我看着她,看着那双映着雨后微光、比记忆中更加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个承载着太多故事和约定的桐木盒。喉咙里那哽了三年的东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梅雨和她的目光悄然融化了。

我放下几乎被我捏扁的咖啡杯,向前一步,站到那稀疏的水晶帘下,伸出手,不是去接盒子,而是轻轻覆在她握着盒子的手上。她的手指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意,却在我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好。”我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最后一滴雨水的坠落声。“这次,一起画。”

她笑了。那个笑容,终于褪去了重逢时的复杂和长途跋涉的疲惫,变得纯粹而明亮,像穿透厚重雨云的、迟到三年的夏日阳光。她反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桐木盒夹在我们相握的手掌之间,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巷外,城市在雨后的湿润中苏醒,车流声重新变得清晰。梅雨季才刚刚开始,潮湿的空气里,粉笔灰的气息似乎淡了,却弥漫开一种崭新的、混合着桐木、旧纸、雨水以及……柠檬汽水和未干墨汁的复杂气息。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