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离开了越南河内的那片丛林后,我的灵魂长久飘荡于朦胧的南方。竹签刺穿腹腔的一瞬,我看见乌黑的血液把军装浸染成墨绿色,我的双手紧握着那支粗糙的竹竿,它彻底毁坏了我的肝脏。可是没有一丝恐惧,只是不甘、不舍、不愿就这样迷茫地死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这正是那个已逝的时代令我执迷地想要记载下来的原因,如果我最终也没能记下什么,属于那个时代的灵魂便就此彻底消逝了。我灵魂深处的那股不屈的顽强,在地壳般厚重的心房中默默悸动,它不断迸发出我的血液,渴望对我的唤醒

我还记得第一次写小说时的那种心绪,内心遭受了巨大的重创,情绪像血液一样,从破裂的主动脉泵进胸腔,压到喘不过气来。我突然想写点什么了,写一首诗也好,或者随便写点,只要不是向别人说出来,因为没人在乎我感受什么,更不在乎我说了什么

电影上的那幅画面深深映在心中,丛林、野蛮人、突兀的坦克与十岁出头的童子军士兵……这些刺激性的事物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些事情,它们被我藏得很深很深,以致我意识不到这就是来自它们的召唤。随着第一个字从笔尖流露到纸面上,就像崩溃的堤坝一样,混乱的思绪逐渐被约束、引导,直到成为一篇可以看下去的故事

那是一篇关于战争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年轻的学生应召入伍,在国家发动的一场由侵略逐渐演变为反侵略的战争中遭遇的种种磨难。他是一个军医,家人最终悉数流散,在战争中失去了人性与快乐,最终成为了新政府控制下的一个“机器人”

我与那个年轻人,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假想的世界中,一个虚构的人经历的故事?经年累月,我意识到几乎自己所有小说都掺杂着战争成分,甚至许多都是以战争为基础续写的故事。扪心自问,我与战争一点都不沾边,不必说亲自上战场了,甚至有生之年我所在的国家都没发生过一场战争

为什么我不专注于个人成长、校园生活或者言情类的故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才应当是一个年轻人应该看重的事情,甚至会把这些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前几天在创作柠檬树这篇小说的时候,莱克娅的一句话令我为之震撼:爱情——如果那些琢磨权术和军事的男人们,能多花点精力去陪恋人的话,无论士兵还是独裁者,都会眷恋着家庭,没人再会去打仗和操纵了。

虽说我承认小说人物具有自主创作的能力,但我本想通过莱克娅这个形象讽刺一类风流且浅薄的群体。我试着反驳她这句话,发现这很难实现,如果人人都能享有爱情,确实很难再会发生这些“不好的事”。道理可能很简单,只要人同时拥有了爱人和被爱的属性,贪婪与仇恨似乎难以滋生

我大概也不具有这样的属性,正因如此,我总是痛苦于别人难以理解的点。如果森林中的一棵树倒下了,它花费几十年上百年发出的这么一点声音,没有被一个人听到——问题是,既然这棵树的一生没被任何一个人关注到,那么这棵树真的存在吗?

现在请放下刚才所说的一切,从脑海中想象一个戴着黑色晚礼帽,留着精致的红色八字胡,额头上绑着纱布的45岁西欧男子。极尽可能地想象,尽可能细致地去想象他的样貌,想象他说出thank you的音色和语气

很好,每个人都会想象出这样一个人,或许每个人所想的都不太一样,但会不会有至少两个人的想象是完全相同的,或者有没有可能每个人脑海里的形象都是完全一样的?不管你想到了怎样的形象,现在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

地球上总共出现过1000亿人类,无论这概率有多小,我敢肯定世界上存在一个与你想象完全相同的人,他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正在某处生活着。无论他现在的状态怎样,有一点我们几乎已经肯定了——他在时空中遥远的某个角落,被你观察到了。这不同于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而是人的想象总是基于相同的基因,总会在人与人之间形成相同的印象基础上进行想象

可能这就是我创作小说的其中一个原因,就算在难以估量的遥远之外,发生了一场没有被人观察过的故事。我扮演了一个渺小的作曲家,逐渐增长成为宏大的观察者。至于那个庞大的审视者家族,他们远不及观察者的力量,因为他们无法通过谱写实现对无穷远处的观察,审视是效率最低的观察

 

我记下我们这一代祖辈与父辈的故事,如果我们这代人还没能记载那个已逝的时代,这世上再没有能够真正接触到那个时代的人了。我的姥爷总是和我提起过往的那些事,空军总司令部中形形色色的军官与官僚、兰州军区荒漠上勤恳执勤的无名士兵、沈阳空司附近欠债赖账的牧民……

他讲起一次在东北执行任务时的趣事,那回大雪封山,几乎断绝了附近一切食物来源。一个沈阳空军司令部的军官干部自告奋勇去取干粮,剩下的人留在山上忍饥挨饿,直到他们纷纷啃起来一棵冰冻的山楂树,山楂又尽是虫眼

那人最后背着一大包饼干上了山,他几乎一路走了两天,却没动一口干粮。这个固执的军官,执意要大家一起才吃,这愚蠢的行为,是独属于那个时代军人的淳朴与善良。欢笑间,那三年的饥荒也一笑了之,他们也忘记了过去的苦难

人就像一群过滤器,时代的污水渗透到每个人的深处,人们却能在几十年后,独留那时的一份清澈。遗忘发生在每时每刻,时间推动着它。与其说什么作曲家、审视者、观察者,更多地,我只是将过往的一切重新梳理,把它们收集起来,渐渐洗开

那些充斥着过往一切的细致末梢,被我重新晾干晒透,用我的语言慢慢编织起来。就像一只由破布缝成的布娃娃,她或许不那么美丽,但她是每一块布的集合,是上一个时代留给这世界最后的女儿

记下这些是为了批判吗?又或者内心的向往?如果我描绘出那个西欧男子的面貌,我只是将它描绘了出来,仅此而已。那些曾经充斥在人们心中的理想与憧憬,那些覆盖在全人类头顶的宏大浪潮,那些充满了奇幻色彩与现实冲击的一篇篇故事……我只是将它们收集起来,一针一线地拼凑起来,令她还算能看得下去——而她的美丽与丑陋、阔大与狭隘、生命与死亡,那只是她本应的样貌。不为了美化而给她粉饰,也不为了批判而刻意扭曲,我只是在追求她本真的模样,那就是她应有的模样

上百万人载着小舟跨越长江的战争史诗,渗透到全国两千万人中的史塔西特务,柯西金在沉默中灭亡的经济改革,为了胜利而胜利的越南战争,直到坦克炮轰议会大楼那象征死亡的钟声响起……它们在被人遗忘,就这样无声地沉没在时间的瀚海当中。曾经那激荡着数十亿人的伟大理想,与那注定了的浩大陨灭,它们都曾是我这一代人父辈与祖辈真真切切的经历,也是埋没在越南战场上的灵魂不断的冲击

他督促我记下他曾经的一切,那也曾是我的一切。那支竹竿刺穿了我的身躯,跨越了半个世纪,穿透了纸面,我双手紧握钢笔,墨水如黑血般大片晕散。那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滴血,也是我生来的第一声心跳

往日的伟大被新的时代消解融化,这场原子化的浩劫席卷过往的一切。但那藕断丝连的痛楚,远比惨死在敌国令人痛苦得多。每到深夜,与时代割裂的阵痛便涌上心头,在交响乐与书籍的缓解下,我得以安睡于上个时代棺材的薄土上,它冰冷而无情,但那是我曾经的归宿

狂热崇信于伟大理想的过去,与人群间逐渐孤立的未来,我一时不知到底向哪走去。描绘往日世界时,我的笔触冷漠而无情,仿佛真正的观察者;只有我自己清楚,每篇故事带来的思绪都如不绝的潮水,一遍一遍冲刷着我的心灵,直到那潮水从泪腺溢出

那三五代几十亿人对美好未来的追求,不应在一场场嬉笑声中沦为笑话,不甘就这样埋没在时间的海底。那个时代最后的见证者就要永远离去了,作为时代末梢的一代人,我们应记住那已逝的一切,那是我们来时的路,我们那曾经被现实埋没的美好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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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遗忘”

  1. 那场盛大的歌剧不应被遗忘,哪怕只在浩荡的时空一隅留下一抹痕迹,象征着它曾到来过的痕迹。我将献上自己的一份微薄力量,为它歌颂我亲手谱写的安魂曲。自此以后,小柠檬树的乐章将进入长久的休眠,不知多久后的某个夜晚,才会被再次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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