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之鸟
(一)
初三那堵涂着血红色“集体主义”标语的文化墙和那铅灰色的教室与空气,带走了所有本该属于我们的活力,我被关在名为“实验班”的铁栅栏里,每一根都由“平均分”所浇筑成。
我似乎十分擅长地理,我能够读懂等高线的分布,对各大地区有着很多的了解,在这片我所热爱的领域中我能够自由飞翔。而对于历史,这片于我而言陌生而又贫瘠的土壤,我只需越过那道名为及格的安全线即可。于是,初二小中考结束,看见地理的优异成绩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集中我的全部精力在主科上,提升我的名次。
这本是一个指挥官最基础的战术抉择——放弃无法坚守的壕沟,以确保主阵地的万无一失。然而,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里,最优解被宣判为叛变。
流言率先像粘稠的蛛网般无声缠绕上来。我从一些刻意压低的交谈和回避的眼神中,拼凑出了自己在他人口中的模样:
“她不喜欢历史,仗着只差一分就拼命摆烂。” 这个词像一盆脏水,玷污了我所有缜密的战略规划。我的理性计算,被简化为一种情绪化的、不负责任的怠惰。这怎么能是摆烂,只是我选择去提升自己的主科。我好想要解释,可又有谁会听呢?
“但我们班是实验班!大家都冲历史满,她极其影响氛围!” “氛围”。他们掷出这个轻飘飘的词语,却重若千钧地砸在我的脊梁上。它意味着我必须自行磨平所有棱角,熄灭自身的光芒,融入那种整齐划一、冲向同一面绝壁的“悲壮”,才叫维护集体。我的不同,成了我的原罪。我被无形的手推到了整个集体的对立面,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你不对劲”的空气。为什么,需要我去这么献祭自己…
“不爱集体”这种话为什么会来形容我,我不过只是做了一个于自己而言有利的决定。
我无数次想要和大家阐明真相,然而解释的话语很快被舆论的脏水淹没,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年班上的历史老师,她的目光扫到我时,如同一把镊子,想要夹起我这个不合规的零件,她和许多同学一样,说着我“不顾大局”“自私自利”,仿佛一张张及格的历史成绩单不是单单的数字,而是审判书,她们在那里宣读我的“罪状”。
她下课用极为气愤的语气批评着我,“你想干什么!平均分都是被你拉低的!”
起先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在一次历史考试上,我向考卷上画出了一直飞翔的鸟儿,虽小小一只,可它拼命扑棱着羽翼,飞向属于它的天空——于我而言便是主科的天空,翅膀上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金光。
直至期中,我看着我的主科排名,五科排名在年级五百多人中进了前五十,我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可惜他们才不允许。
“拿着自己的五科排名炫耀什么劲!又不是第一!”“就是啊装死了,有这个时间凭什么不愿意提升一下历史成绩给班级争光,我看她是故意的!”
在那以后,舆论似乎越来越无法控制。“老师和她掰扯非常消耗精力时间。没办法,人家就是不听,考试乱写并引以为傲。” 最恶毒的刀刃,总是以“无奈”为鞘。他们将系统施加于我的压力,巧妙地倒置为我制造的麻烦。我竟然却要为“辛苦”背负负罪感。而我那次在试卷上画下的飞鸟,我窒息中唯一的、悲壮的呼吸,被最终扭曲为一种幼稚、可笑的“引以为傲”。他们完成了最后一击:将我从一个“有苦衷的人”,彻底打成一个“品德有问题的灾星”。
那一声声“灾星”,一次又一次浇固了铁栅栏。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些许同学沉默的尊重,或一句“你主科那么强,其实没必要在历史上耗着”的私下肯定,曾像透进铁笼的微光,短暂地温暖过我。但这丝微光,很快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子弹划过飞鸟的羽翼,溅起血红的水花,它痛苦的用尽力气嘶吼,却永远被异化为噪音。羽毛一片片掉落,染上鲜血。
在一次次的围剿与污名化中,我感到那双向来清晰凝视远方的眼睛,渐渐蒙尘。那支撑我规划航路的理性大脑,开始自我怀疑。那些话语像无数把无形的钝剪刀,日复一日地、耐心地切割着我试图张开的翅膀上的肌腱。再后来,每当碰到试卷,我的手都会颤抖许久,拿不起笔,紧接着流下眼泪,我记得每个夜晚在无人的地方偷偷痛哭,在不被理解的时候努力挺住。
终于,某次历史考试,我渴望再次画出那只飞鸟,可手一颤抖,只见一只鸟收紧了翅膀,再也无法望向天空,我的铅笔画下一根根铁栅栏,最后,我拿起红笔,勾勒出血红的曲线,再一点点将其填满。它困在这片血红之中,颤抖着身体。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他们最终胜利了。他们没能让我的历史分数飞起来,却成功地折断了我想飞的翅膀。他们用“集体”的名义,将我关于远方、关于效率、关于个人规划的所有呐喊,都污名化为自私的噪音,并最终将这只噪音的源头——我心中那只渴望飞向自己天空的鸟——彻底关进笼中,宣判了它的终身监禁。
(二)
我以为我与历史的缘分,连同我的一部分灵魂,就此永远埋葬在了初三那片血红里。
高中,是一个连空气都截然不同的世界。它泛着青翠银杏叶的光泽,漾着水池中游鱼的轻盈。这里的文化墙上没有血红的标语,而是贴满了五彩的便签和环绕爱心的班级合照,上面写着“我们一起变好”、“感谢你的帮助”,每位同学露出自然的笑容,看不出半分刻意。
高中的历史老师是一位年轻温柔的女老师,她的眼神里没有那种衡量价值的冰冷游标卡尺,只有一种对知识与人本身的、宽广而平和的爱意。她似乎从我总是微微绷紧的肩线、下意识回避的目光中察觉到那种深层的抵触。
高中的夜晚,晚自习的课间总是弥漫着一种温和的倦意。走廊的灯光比教室里的明亮些,同学们三三两两地靠着栏杆聊天,或围着老师问题。空气里是秋日夜晚特有的、混合着落叶与书本气息的微凉。
我正从洗手间回来,远远看见历史老师站在走廊尽头,背靠着窗台。她正和几个同学说话,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专注而温柔的笑意,听着一个女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不时点头,偶尔发出轻轻的、愉悦的笑声。那几个同学也笑得轻松自然,仿佛和她交谈是世界上最不需要设防的事情。
“她特别好,你可以找她聊天,不管聊什么都可以,她会很认真听你说话。”学姐的话突然在心中回荡,再看向眼前同学与她笑着交谈的场面,我好像卸下了一层防备。
那一刻,我心里那只被囚禁了很久的鸟,忽然用力地撞了一下笼壁。
我被一种混合着羡慕和冲动的情绪攫住了。我停住脚步,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那幅融洽的图景,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急促。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看,她是可以接近的,她是能理解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退回去!你的故事只会破坏这种和谐,那是你最不堪的过去!”
我就这样僵持着,手心微微出汗。那几个同学笑着和她道别,跑回教室。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是现在了。
如果再不走过去,勇气就会像退潮一样溜走。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快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师…”我的声音有点干,像被砂纸磨过。
她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是我,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耐,那双温和的眼睛里带着询问:“嗯?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她的目光落在我微微攥紧的手上。
“老师…我…”话到了嘴边,却像被堵住了。我该怎么开头?从哪说起?说我是个初三的历史逃兵?说我和我的历史老师势同水火?说我因为历史被全班当成异类?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几乎想立刻丢下一句“没事了”转身逃跑。
但她只是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营造出一种安全的沉默,仿佛无论我接下来要说出多么离奇或者不堪的事情,她都有足够的时间和心理准备来接纳。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我看见她的微笑,目光是那么亲切,她耐心的等着我开口。
“老师,”我猛地抬起头,语速快得像怕自己反悔,“我想跟您说件事…关于我初三…和历史的事。可能有点长,也可能…有点负能量。”
我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预设着任何一种可能的敷衍或惊讶。
但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更加柔软,甚至带了一点…我读不懂的、类似心疼的情绪。她立刻温和地点点头,声音放得更轻了,仿佛怕惊走一只易受惊吓的小动物:“没关系,你说。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她引着我走到走廊另一端人少的窗边。窗外是沉静的夜色和教学楼星星点点的灯火,形成了一个静谧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倾诉空间。
于是,在那个晚自习的课间,在窗外无边的夜色映衬下,我将那个关于“平均分”、“摆烂”、“影响氛围”和最终画在试卷上的“笼中鸟”的故事,和盘托出。
过程中,她的眉头偶尔会因为愤怒或惋惜而轻轻蹙起,但始终没有打断我。她只是那样认真地听着,仿佛我讲述的不是一个孩子幼稚的挫折,而是一件非常重要、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
直到我说完,最后一点勇气耗尽,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然后,我听到了她那声轻柔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叹息。 “我明白了…”她说道。“他们…不应该那样对你,这是你个人的选择,你没有错…”
她的话语,像一双温暖而极其稳健的手,轻轻托住了那个在回忆泥沼里不断下坠的、初三的我。几年来第一次,有人完全地、毫无保留地为我正名,将那把一直插在我道德感上的污名之刃,温柔而坚定地拔了出来。
她拿起我那本几乎崭新的历史课本,翻到空白的扉页,拿起一支批改作业的红笔。
笔尖落下,流畅而轻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红色线条蜿蜒游走,不是为了打叉或打分。她在纸上画出了一只小鸟,翅膀强健而舒展,每一片羽毛都充满了力量,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昂扬地、决绝地飞向纸页的顶端,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纸张,融进窗外真实的蓝天里。 “你看,”她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而坚定,“历史不是笼子。它本应是一片无比辽阔的天空,任人翱翔,自由探索。你不选择它作为未来的专业,完全没关系。但我希望你知道,它从来不是,也不该是你的敌人和枷锁。它可以是你的翅膀,带你去看更远的地方,哪怕只是风景。”
那一刻,我感到胸腔里某个坚硬冰冻了许久的角落,“咔嚓”一声,碎裂了。一股温热的、汹涌的暖流冲垮了那道无形的堤坝。
虽然我依然不选历史,但我开始真心愿意听她的课。我听她讲述那些波澜壮阔的史诗与渺小个体的微光,不再为了任何一个分数,而是为了故事本身,为了她所描绘的那个广袤、复杂而充满人性温度的世界。历史于我,终于从一个冰冷的审判台,一座曾囚禁我的铁笼,变回了一个我可以自由驻足、欣赏其风景的美丽花园。我后来和她加上了微信,看她去人文景点探寻历史的奥秘。从此,我对历史的看法有了极大的改观,甚至主动去博物馆看那些充满人文底蕴的文物,与她交流,触摸到历史的温度。
合格考结束后,我将查询界面上那个大大的“合格”发给了她,“恭喜你!顺利通过了!”后面紧跟着一个可爱的“祝贺”表情。“谢谢您帮我把那只鸟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此时那种感激,实在是难以言说。
她紧接回复道“是你自己心里那只鸟,一直从来没有放弃过飞行的渴望。”
从此历史是路人,但是我一直留着那本画有飞鸟的历史书,时而还会打开看看。
一只鸟,折翼坠地,被锁入深笼,在绝望中哀悼。
另一只鸟,破笼而出,撕开阴霾,飞向了它的天空。
让我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的,不是时间,而是来自一位老师的,真正的理解与尊重。她让我明白,世界上有的地方,规则不是禁锢的铁笼,而是托举飞鸟的风,不是踩踏他人登顶,而是托举起坠落的灵魂。而有的老师,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锻造合格的零件,而是为了修复受伤的翅膀,并指给你看,天地究竟有多宽广。
作者阐述:根据自己的真实经历写成的,突然想起来高一的历史老师,我因为不选所以平时很难再见到她,但她确实是极好的,有感而发于是决定让她对我的好以文字的形式留存下来,想一直记住。
惊喜地发现你驾驭文字的能力明显提升了。你的描写加入了一些暗喻,显得更形象、灵动。“笼中鸟”的意象贯穿始终,很清晰、有力量👍 (不过,高中的历史老师在主人公课本上画鸟,是一种写意的说法,还是写实?我读着有些迷糊)
虽然善恶还是有些过于黑白分明(一味的好 vs. 一味的坏),可故事的讲述比之前几篇生动抓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