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终稿)

每一天都像是昨日的复制。金禾拖着疲惫的身体踉跄着走出地铁,发现门口的共享单车又一辆不剩。“…老样子。”他用三个字回应了妻子的关心,机械地啃着锅里冷掉的玉米,三排三排地,试图填满某种空洞。

就连聒噪也成了循环的一部分。地铁里,不知谁的耳机在大声外放,那熟悉的旋律让他恍惚间坐过了站。“天呐,我还能犯这种蠢事…”他懊恼地狂奔向公司,将那句没听清的歌词甩在身后。

还没等他喘口气,领导的邮件就狠狠地把他钉在了工位上。

“思路陈旧,缺乏亮点。重做。明天早会我要看到新方向。”

他耗时一个月、查阅了无数资料、自认为注入了一切心血的方案,得到的回应轻飘飘的,甚至连ppt没有下载记录。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出了bug的程序模块。

“好的。请问新方向的具体数据指标和用户画像侧重是什么?我需要更精确的指引。”他竭力忍住眼泪,狠狠敲下这行回复。

夜晚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需要一点声音,什么都好,来填补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下意识地抓过耳机塞进耳朵——播放器是随机模式。一段熟悉的、没有歌词的旋律流淌出来,是《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的伴奏。

他麻木地打开新的代码文件,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飞舞。写着写着,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耳机里的贝斯线像在他神经上踱步,心跳随着歌曲的鼓点震个不停。

然后,事情发生了。

等他猛然惊觉时,他的双手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屏幕上不是一句句方案阐释,而是一大片用注释符 // 开头的文字:

// 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

// 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

// 物质的骗局

// 匆匆的蚂蚁

他愣住了,灵魂仿佛出窍。这不是他写的。

“啪!”

他像被电击,猛地按下 Ctrl + A,然后是 Delete。

屏幕瞬间干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但有些东西,删不掉了。那个嘶吼的、伤心的、他以为早已死去的自己,刚刚就在这冰冷的屏幕上,和他对视了一眼。

第二天中午,为了赶完工作,他不得不牺牲一下自己的午饭时间,同事递给他一根玉米”休息一下吧,别一会儿低血糖了。”他道谢接过时差点被烫了一下,这才终于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离开,端详起这根玉米:长得不算漂亮,颜色杂乱无章,他转动着它思考该从哪里下嘴,突然一粒金黄闯入眼帘,它是所有玉米粒中最耀眼,最闪亮的那一个。

回忆像不合时宜的潮水,在他看到那粒金黄玉米的瞬间,汹涌而至。”金禾,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风靡全球的乐队主唱!””金禾金禾,给我签个名呗!”……

二十二岁的金禾,是大学乐队里最狂的那个。他留长发,穿破洞牛仔裤,耳机里总是放着歌,带领乐队在校园,街巷的各种地方举办演出,那时他相信自己是特别的,注定要成为风靡全球的乐队主唱,用音乐向全世界呐喊。

但紧接着,一个沉重如铁的回忆狠狠砸了下来。

父亲病倒的那年冬天,空气又干又冷,呵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穷困的潦草。他和乐队终于攒够钱,租下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下”Livehouse。为了这场演出,他掏空了最后的生活费,赌上了所有膨胀的自信。

台下稀疏地站着十几个人,大多是老板和朋友,真正属于他们的观众,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们卖力地唱,嘶吼,汗水和热量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但声音投出去,像石子沉入大海,连回响都没有。

演到最后,他几乎是在用愤怒和羞耻感支撑着自己,唱完了最后一首原创歌曲。鞠躬时,他拼命忍住泪水不让它们砸到地上。

他像逃一样回到昏暗的后台,机械地收拾着器材。吉他背带勒在肩上,留下火辣辣的疼。失败的重量,比所有设备加起来都沉。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猛地抬头。

是他的父亲。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胡乱裹着那件穿了多年、袖口磨破的藏蓝色旧棉袄。父亲瘦得脱了形,靠在门框上,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在那里。母亲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奈,在一旁搀扶着他。

父亲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苍白,唯独看向他的眼睛,还努力地亮着。见他看过来,父亲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温暖的笑容,用气声轻轻地说:

“我儿子在台上……真亮啊。”

说完,就是一阵压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母亲赶紧拍着他的背,边搀扶着父亲边望向金禾,她的眼神里悲伤远多于责备。她什么重话都没说,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说:

“小禾……别再让你爸……操心了啊。”

然后她扶着父亲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仿佛多待一秒,她自己也会崩溃。

那一刻,金禾像被冻僵在原地。

父亲那句“真亮啊”,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年轻而脆弱的心脏。他所有的理想、才华、愤怒和坚持,在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死亡阴影的父爱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轻浮,那么……自私。

一股滚烫的羞耻感从脚底烧到头顶,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从那天起,那个在台上嘶吼的、眼里有光的金禾,就死在了那个地下后台。活下来的,是一个决心用“尽责”和“安稳”来洗刷这份羞耻,来“偿还”这份深情的,名叫金禾的男人。

“我不是放弃了,只是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金禾最初如此安慰自己。久而久之,他便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曾经的梦想。

下班赶到家中时,妻子和女儿正在客厅看电视,是一档最近很火的乐队节目。”诶,你回来啦,你快听听这首歌,是咱上高中那会儿特别火的呢!”金禾瞥了一眼歌名——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女儿跟着音乐蹦跳着,大声唱着歌词”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幻想里…”还背着金禾之前没舍得扔的电吉他,胡乱拨着。

“跑调了,而且,电吉他可不是你这么弹的呦。”金禾笑着走上前,把女儿的左手挪到正确的位置上,再轻轻用右手拨了一下琴弦。

“爸,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呀,那你以后能不能教我弹吉他,我觉得好帅哦。”

听到女儿的请求,金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但看到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他犹豫了。

“好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爸爸很忙,只能周末时候抽空教你咯。”

话一出口,悔意便如冷水浇头。他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地下后台的霉味,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声。“你到底在干什么?”内心有个声音在尖声质问,“你根本教不好,何必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那一整晚他都没睡好,第二天甚至找了个“要加班”的蹩脚借口,但女儿失望的眼神让他无处可逃。

周末的教学,变成了一场他对自己和女儿的双重折磨。他变得异常苛刻。“这里不对。”“手腕要这样。”他拼命用“基本功”的技术外壳,来掩盖内心的生疏与恐惧,急于将一切“标准化”,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女儿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很快就嚷着“不好玩”跑开了。

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空虚——他成功地保护了自己免受失败的羞辱,却也亲手掐灭了那一点微光。

几天后,他下班回家,正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女儿自己在沙发上抱着那把大大的吉他,用小手漫无目的地扫着弦,嘴里不成调地哼着《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歌词颠三倒四,却有一种全然的、不惧怕错误的快乐。

那一刻,金禾只是作为一个听众,被这种最原始的表达击中了。他忽然明白,音乐之于女儿,从来不是理想的沉重枷锁,而仅仅是“喜欢”的本能快乐。

他没有再纠正任何东西,只是走过去,坐下来,跟着她乱七八糟的调子,轻轻地哼了起来。也正是在这一刻,他才感觉心里那块坚硬了十几年的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晚上,等家人都睡了,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拿起吉他。左手上的茧都褪去了,轻按和弦还会有点痛。他轻轻闭上眼胡乱按着,右手快速地拨,试图找回自己年轻时那纯粹的快乐,没想到吉他竟流出了一小段流畅的旋律。

他愣住了。音乐,似乎再一次选择了他。或许…我可以再捡起来试试看。

之后的日子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金禾还是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但他不再畏惧去触碰之前的梦想了。他当上了女儿的音乐启蒙老师,并在教学的时候久违地感到真心的快乐。

又一个周五晚上,糖饼和南瓜粥的甜香弥漫在屋里。金禾掰下几粒玉米送入口中,同一根玉米,每一粒的滋味竟如此不同。

“爸,你怎么这么吃玉米呀?”女儿好奇地问。

金禾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尝尝。”

电视里正好响起《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当唱到”他也会伤心”时,金禾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股熟悉的刺痛在心头轻轻扎了一下,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

他继续安静地吃着,将所有的滋味一并咽下。

他知道,自己依然会为那个二十二岁的自己伤心,但这份伤心,不再是他逃避生活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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