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初稿）

门没有锁，正如寒楚儿预料的那样。她推门走入，昏黄的灯光下，深棕色长发的女人独自坐在吧台前，正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

那报纸大概是几个月前的，看起来有些旧了。还没有走到她近旁，寒楚儿就已经看清了报纸背面自己的大幅照片，头条标题上赫然写着“知名妖族演员：人类与妖族和谐共处的社会已经建成”。

女人闻声抬起了头，又顺着寒楚儿的目光翻到报纸背面，不禁失笑，“哦，原来是这一版，我随手拿的，都没注意。”

寒楚儿将眼神从报纸上移开。“贾小姐，”她开口道，“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贾楠放下报纸，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寒楚儿，“有什么要事，居然不找阿樱单单来找我？难道终于打算逃走了？嗯…看着不像。”

寒楚儿迎着她棕红色的眼瞳。这个人总能轻易把她看透，这次也不例外。

“还是说，想寻个了断？”

寒楚儿不置可否地在吧台前坐下，伸手轻轻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我想请你给丘和阿樱她们带些话，”她开口道，声音不自觉地带着几分疲惫，“明天是我的最后一场演出，以后…恐怕就再没机会说了。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

“因为我不像阿樱那样多管闲事，从不干涉他人命运。”贾楠直起身来，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寒楚儿，“但我还没冷血到支持别人去死，何况最后还会落得一身埋怨。”

寒楚儿垂下眼眸，咬了咬嘴唇，“我可以把首饰抵给你。我现在也没什么更值钱的东西了。”

“首饰？”贾楠笑了起来，“不不，我倒也没缺钱到这个地步。算了，你要我转达什么？”

“请代我感谢简樱小姐，她所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真的很感激，”寒楚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以及…麻烦告诉丘，我所做的一切决定都和她没有关系，也不需要她去自责。她一定要早日脱离这里。和简樱他们走也好，加入叛军也罢，总之一定要脱离这里。”

“你说话还是这么孩子气。”贾楠说着，将一小杯红酒推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吧，你打算怎么做？我要是你，好歹也要把那些畜牲拉来陪葬。”

寒楚儿摇了摇头。“不能再让其他人因为我陷入困境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明天我要演的是盐女。艾丽娅是他爱得最深的角色，也是他认为我演得最好的。”

贾楠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要告诉我，”她缓缓开口道，“这就是你所有的报复？手段简直幼稚地可笑。”

寒楚儿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她轻轻说道：“我去了你以前提到过的水族馆。”

贾楠注视着她，苍白面颊上的那双棕黑色瞳孔毫无光泽，好似一片荒芜的大地。

“嗯，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麻烦你记得帮我带话。告辞了。”

“把这杯酒喝了吧。”

“不用了。我不喝。”

贾楠没有理睬，将高脚杯推到寒楚儿身前，接着举起自己那杯红酒，微笑着看向对面，

“那么，后会有期。”

晦暗的灯光下，寒楚儿看到她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怅惘。

剧场中早已坐满了观众，都兴奋地窃窃私语着。但寒楚儿知道，这些人并非是为了《盐女》而来。他们之所以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看她，一位红极一时却最终声名狼藉的妖族演员，是如何带着耻辱演完最后一场戏的。

台下逐渐安静，寒楚儿提起裙摆走上了舞台。灯光亮起，照亮了观众席前排，她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就在那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抬起头，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念出了盐女的第一句台词：

“我是来自深海的鲸，曾漫无目的地游荡于世界的各个角落。直到那日，上天赐我以人身，在满地月光之下，我愿意为了陆地上的他，献祭我最纯白的灵魂。”

戏剧一幕接一幕地上演着，白鲸妖与训鲸师坠入爱河，他们在月下私会，他们悄声细语、耳鬓厮磨，他们发誓，即便种族隔阂，即便涉足禁忌，仍要厮守终生，永不分离。

“你和人族没有区别，”洛兰看着艾丽娅，温柔而坚定地说，“你不是那些低下的妖。他们会接纳你的，我知道他们会的。”

那日，消息传来，在父母的劝阻下，训鲸师背弃誓言，和别人订了婚。自此，他再没有给艾丽娅捎来任何讯息。

艾丽娅痛不欲生，每日以泪洗面。辗转反侧之后，她决定放弃一切，以成全所爱之人的名声。

在得知洛兰遭遇海难下落不明后，她奋不顾身地冲向海边，施展自己的异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他。而她自己，却在消耗了过多能量后昏睡过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时，洛兰正站在身旁。他饱含深情地向她躬身，还是曾经那副绅士的模样。

“我亲爱的艾丽娅，是你把我从死神的手中救出，这份恩情，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偿还。大家已经商议好了，我们将授予你人族的最高荣誉——从此以后，你就是人族的一员了。”

紧接着，扮演洛兰的演员单膝跪在寒楚儿身前，

“我最深爱的艾丽娅，请允许我娶你为妻。月光下的那些誓言，至今仍萦绕在我的心里。就让我们长相厮守，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他伸出一只手，双眼望着寒楚儿，等待她激动地将他的手紧握，等待她流下感动的泪水。

寒楚儿站起身来。“收回这只手吧，洛兰。我也不需要什么荣誉。”她无视了男演员惊异慌张的眼神，独自走到了舞台前方，继续说道：

“我曾经，也只是一条自由自在的白鲸。我孤身一人走上陆地，四处漂泊，四处寻觅，只为找到自己与世界最牢固的维系。在与洛兰相遇后，我曾相信着他就是真正的救赎…在那段时光里，我翻遍了所有人与妖魔相恋的故事，反复咀嚼，相信这些就是真正的爱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观众席上，那人的眼中充满惊惧与难以置信。

“众生皆知人与妖魔芥蒂之深，但人类却为了追求所谓‘打破世俗的浪漫’而不厌其烦地编造着一个个人魔相恋的剧本。为了圆这个巨大的谎言，故事中的妖魔要么背弃家族、洗心革面，要么感天动地羽化成仙，总之要突出他的‘与众不同’才罢。他们一边品味着禁忌之恋的浪漫，一边将我们看做低等的怪物。

“我也曾一遍遍在这些故事中翻找自己的影子，天真地相信着人生如戏。我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忠诚、足够完美，虽无法成仙，却仍能成为故事中的主角。甚至在那天，当洛兰订婚的消息传来时，我仍然心存一丝侥幸。直到他音信全无，直到我看到漫天的烟花和满街的彩灯，我才明白，所谓的过往不过只是一场空。

“我那时才幡然醒悟，自己早已身处谎言的陷阱……洗心革面也罢，羽化成仙也罢，都不过是几块遮羞布而已。毕竟，在这个被偏见支配的世界里，没有人愿意睁开自己的眼睛。被谎言粉饰的剧情终究只是蜃楼，而悲剧，才是世上大部分故事的走向。”

她转身走到桌旁，打开洛兰带来的礼盒。

男演员早已站起了身，当看到她手中之物时，他惊得一颤，慌忙后退逃出了舞台。聚光灯下，寒楚儿转过身，而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手枪。

世界是沉默的，在命运面前不发一言；世界是猩红的，所有幻想都会被血污浸没。而被抛在世上的我，只是一只卑微的乌鸦，乔装成鹤的模样，妄图以此求得一丝爱的施舍。

她缓缓将手枪举起，对准了自己。

“我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她扣动了扳机。

戏中的世界和戏外的世界一同崩塌。戏中人与演员死于同一声枪响。

一阵轻风从她的身体中逸散开来，托起几根乌黑的鸦羽，飘飘荡荡地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