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零度

监狱的会面室,比汤川学想象中更冷。那不是温度计上的刻度,而是一种从水泥墙、铁栏杆和每个人麻木的脸上渗出的寒意。他坐在玻璃隔板的一侧,等待着。

当石神被看守带出来时,汤川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记忆中的石神,是那个时时刻刻保持理智的男人,如同定理般冰冷的、稳定的。而眼前的这个人,只剩下一具被抽空的躯壳。他穿着统一的囚服,身形佝偃得更厉害,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他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被彻底擦去所有数字和符号的空白公式。

汤川拿起通话器。石神迟缓地、几乎是机械地,也拿起了他那一边的。

“。”汤川微微张口,上下嘴唇碰撞,却未发出任何声音。他预想过很多开场白,关于数学,关于旧日,甚至关于那个案件,但此刻所有精妙,的语言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石神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那片死寂,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我带来了一些东西。”汤川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手写的一道近期在物理学界引发讨论的数学难题。他原本以为,这或许能像从前一样,成为一座沟通的桥梁。

他将纸张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石神的眼球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符号。但也仅仅是一掠而过。那里没有闪现出过去那种锐利、痴迷的光芒,只有一片彻底的荒芜。数学,那个曾经拯救他于死亡边缘、构筑他全部世界的信仰,如今也死去了。

汤川的手缓缓垂下,纸张擦着玻璃滑落。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能解开宇宙的奥秘,却无法唤醒一个灵魂已然死去的人。

“她……”汤川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了这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石神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他一直低垂的头颅抬了起来,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玻璃另一边的汤川。那空洞的眼底,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无法用任何逻辑描述的、极致的痛苦与祈求。

他张了张嘴,干燥的嘴唇裂开,没有发出声音,但汤川清晰地读懂了那个口型:

“不。”

不要提她。不要用那个名字,玷污这片他为自己选择的、永恒的寂静。不要提醒他,他那基于完美逻辑的献祭,最终是如何在情感的洪流下土崩瓦解。

汤川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哽在了喉头。石神的崩溃,不仅仅是计划的失败,更是他整个世界观、价值观的彻底崩塌。他信奉的纯粹逻辑,在人类不可理喻的情感面前,输得一败涂地。他呕出的,不只是灵魂,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两人就这样隔着无法逾越的玻璃,对视着。

汤川的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对天才陨落的痛惜,有对朋友走上绝路的悲伤,有对自己亲手揭穿真相的质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入海底的、冰冷的了然。他赢了,他用理性捍卫了法律的真相,但他也输了,他永远地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他进行灵魂对话的知己。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传达。任何安慰、探讨甚至告别,在此刻都是一种残忍。

探视时间到了。看守上前,准备带走石神。

在起身的瞬间,石神最后看了汤川一眼。那眼神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释然?仿佛在说:这样就好。沉默,才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也是最合适的语言。

石神转过身,背影融入了监狱深不见底的阴影里,没有回头。

汤川独自坐在原地,很久很久。会面室里冰冷的空气仿佛渗入了他的骨髓。他带来的那张写满公式的纸,静静躺在地上,像一个无人能懂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墓志铭。

他起身离开,步伐依旧稳健,背影却比来时沉重了千钧。

他知道,他今天见到的,不是囚犯石神哲哉,而是挚友石神哲哉的遗体告别。那个曾在数学的海洋里自由徜徉的天才,最终被他自己的“爱”与“逻辑”,共同埋葬在了这座由沉默铸成的、最坚固的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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