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我在西山的寺中留了整夜,无言与那位呆貌痴然的老人面对眼前的篝火。火光中,木材灼裂的声音迸出,一具木偶正在瓦解。我没能阻止,只得看着,看着木偶一点点焚尽。昨夜沉沦的太阳又悄然明亮了东方,西山寺中的篝火也终地熄了,惟留下一抹尘烬。
见到这老人时,是昨天傍晚。
已是深秋了,草木变色,袁鸟销声,太阳逐渐隐没于西山。我向着太阳坠下方向,来到了这里——一处寺庙。可惜的是,没有找到僧人,许是因太晚太凉而离了吧。出于意料地,这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老人抱着什么东西似的,坐在寺院中的椅子上,面对着一盆篝火以取暖。我走进寺庙,靠近老人。老人的头发已然全白,衣服也褴褛残破,只看一眼便足以令人升起怜悯之情。约是听到了脚步声,老人抬起头,我也看到了他怀抱着的东西,是一具木偶。与老人截然不同地,那具木偶精致得像贵族闺女。木偶一身的霓裳华丽无比,面上的妆容虽然夸张却并不引人反感,反与身上的华服格外匹配,而表情也不似画上去的。尤是那双眸,被绘得神色伤悲,有珠泪盈睫,似在下一刻,便要对着这天地,泫然而泣。
老人似乎被我的到来惊扰了,却又见他眼中闪烁了近于疯狂的欢喜。“看戏么?”只沙哑的三个字,却似承载着太多。“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老人没再多言语,又搬出了一张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牵起木偶,来到了篝火旁一片较为平整的地面上。把木偶轻轻放到地上,老人打开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箱子,抽出几条几近透明的丝线,系在木偶的关节处。木偶十分配合。
信指拨弄,老人不再迟缓,指尖无规律地优雅地起伏着,似与弹奏古筝别无二致。那木偶顾盼神飞,眉目传情,先前伤悲的神色,仿佛全部与老人一齐明媚了。老人没有唱戏,亦没有配乐,在木偶双足踏于地面而发出“哒、哒”的轻响中,寺庙更显寂静无比。
一戏终了,老人眼神中的明媚不再,全然恢复了沧桑。
“我年少时……”于我旁边坐下,老人忽然开口,“曾是乡中人人皆知的天才。然而,那些四书五经全令我厌恶。我能够写出为人称赞的诗句文章,我却不愿意写。呵呵,很狂妄吧。从小唯一吸引我的,只有那戏曲声,以及那牵丝戏。十岁那年吧,我去学戏了。家里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却终究没能阻止我。”
堂吉诃德——我忽然想到一个名字。
“没过几年,我便亲手制成了她,”说到木偶,老人浑浊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温柔于明亮,“从此,我身边的,也便只有她了。”
篝火噼啪作响。
老人接着说,说了许多。说了他曾经遇到的戏团中的伙伴,说了他曾经被人追着要签名,说了他曾经在戏台上无限的风光……说了许久,说到了木偶。老人前半生的赫赫名声,终是换不来后半生的安身立命。居无定所,行无伴侣,芳华凋敝,金财散尽,年轻时的逍遥浪荡消耗后,又剩得什么呢?唯有那木偶,相依为命,仿佛真许了他一生。
老人说着,时而哽咽,时而痴笑,状若疯魔。待到话已尽,老人静坐无言。白月中空,照入寺庙,携来夜枭的蹄叫与野猿的号鸣。
蓦然,老人猛地整了整褴褛的衣衫,似要甩去所有的过往。而后,起身再次念起了轻丝,眼神逐渐空蒙。但见衣袂翻飞,分不清是老人的还是木偶的,几乎要遮掩下眉宇间那拭不去的轻轻淡淡的啼痕。
鞠躬谢幕后,老人终是甩不去过往。脸上的所有表情忽然全被恨怒取代,老人死死盯着怀中的木偶,仿佛瞪向毕生的仇敌。“全是这木偶,误我终生,引我入这等歧途,落得如此下场,”老人声音嘶哑癫狂,“一无是处!留你何用!不如烧毁了!”没等我回过神,老人手臂一扬,那木偶便进了篝火。我来不及阻止,只能徒劳地叹惋地看着。火光舔舐过木偶一袭绮丽华裳,燎灼着木偶一身椴木雕琢,烧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动。一瞬间,那木偶忽然动了,翻身而起,活人似的,悠悠下拜,端然明媚地向老人作了个揖,然后扬起含泪的面容,笑了笑,咔一声碎入炭灰。
篝火燃烧地格外温暖,直到天明。沉默不知多久的老人,在篝火冷下去时,掩面嚎啕,就像当年学戏时被爹娘阻拦的那个孩子。
翌日,我回到家,仍旧不能忘却,于是提笔,写下一首诗。
牵丝行(并序)
余能视鬼。是日乙巳岁末,深秋之节,日既没于西山,人各归于家室,余往西山之寺,问视鬼之故。寺中无僧人,但见有翁之鹤发褴褛,牵丝与傀儡相戏。见余来,作惊异喜之色,作以牵丝之戏与余。余察其偶,绘有珠泪盈睫,宛如娇女,颜伤悲而色婉媚。翁与余围坐篝火,自述曰:“我少时好戏,独爱牵丝,既年长,学此技以为业。然而不得人好,漂沦终生,居无定所,行无伴侣,惟得一偶,相依余生。”翁且言且泣,言罢再戏。三尺红台之上,其偶顾盼神飞,眉下啼痕淡淡。一戏终了,翁抱持傀儡,稍作欢容,俄而恨怒,骂曰:“我落魄平生,非木偶牵丝傀儡戏之误乎?一无是处,不如焚。”遂投偶入火。余止以不及,但跌足叹惋。却见火中,木偶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泪痕宛然。忽而一笑迸散,没于篝焰。东方既白,火熄烟散,所余惟烬,翁顿掩面嚎啕。余因为句,命曰《牵丝行》。
荒败西山寺孤独,寂寥寒树与秋竹。
无僧篝火空寺中,持报傀儡白头翁。
翁若贫穷衣褴褛,傀儡妆色黄青红。
婉如娇女盈珠泪,伤色悲容复明媚。
点睛画面中无心,华服依旧有青衿。
不听唱腔无乐曲,但闻木足踏地音。
信指拨动如弄筝,忽垂忽倒忽斜倾。
手中牵引口中默,此戏无声胜有声。
戏到终时难忘我,便有幽愁暗恨生。
怀抱对坐起敛色,自说本来才艳惊。
心向盘铃傀儡处,十岁初学傀儡去。
少年制得偶女成,欢怒喜悲俱与语。
一别庙堂向江湖,从此命运与人殊。
骑士本应为他笑,梨园既入等斯途。
台上风光台下诉,半生赫赫半生孤。
居无定所行无侣,娇女相依似相许。
话尽无言啼复笑,哀猿白月野鸡叫。
蓦整衣裳忘前思,再捻轻丝神若醉。
袖袂翻飞面欣然,遮却眉下轻痕泪。
谢幕鞠躬戏尽时,此戏焉得有人知。
不悲钟期若无遇,却恨傀儡引笑魑。
忿然顿起投之急,烈烈熊熊止不及。
焦烟浓出体肢残,影若生人火中立。
啼痕显然神莞然,肃拜无言深作揖。
笑别主人转头空,惜惜何事青衫湿。
东隅渐白火尽燃,余烬飘散难得袭。
翁滞良久默静穆,掩面起伏嚎啕哭。
真的很羡慕会写诗的人。
多写就会了(
怆然老人与明媚妖姬,西山古刹与暗夜中狂舞的火舌,强烈对比给人志怪小说的味道,引人遥想。
更不要说目击者天明后后赋文一篇又赋诗一首,引读者抚膝感慨。
不过从叙事方面看,老人选择这一夜作为“最后的表演”并无明确动机,而一曲终了他愤然把木偶掷于火中焚烧,也缺一个情绪的推手,让我读着有些莫名其妙。我想起《活着》也想起侯孝贤《戏梦人生》。老人如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个晚景凄凉的判断(毕竟《活着》里的福贵就不是这么自判的),可这是这个偶人带来的吗?这里我们需要更多情节介绍。而显然,这个偶人是他自制的第一个偶人,伴随他大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如何舍得呢?
偶人翩然下跪的情景让我想起《聊斋志异》,这是全篇最打动我的地方。
emm我的解释是这个老人一生都是想一出是一出,比较情绪化,然后不考虑后果。但感觉不够。圆不回来。()
十六夜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人呢?
这种气质跟那夜的氛围不太”搭“?他草率意气用事的心性,更像少年,不凝重、不悲怆。而且,这样心性的主人,偶姬却为什么如此尊敬和留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