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麦克白

*斯达巴克位大副奥提斯/亚哈位船长以实玛利,左右无意义

*全文线索来源于麦克白,一些人物对话是白鲸记原文,水手号子是Leave Her Johnny

 

 

我登上佩裘德号的时候,他们刚刚杀死了一头抹香鲸。实不相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鲸鱼,我曾经是一名演员,戏班子破产了才走投无路上了捕鲸船,当一名打杂的水手。我刚刚在船上登记,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佩裘德号甲板被抹香鲸的血染得深红,人们忙着处理鲸肉,架锅炼油,来不及擦洗甲板,于是人人都变成同一种脏污的红。佩裘德号的船长以实玛利支着一只骨头雕的假腿站在这些人中间,她转过头,遥遥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她的身上也是红色的,头发更是夕阳余晖的颜色,这样鲜艳的以实玛利狠狠敲一敲主桅,朗声说道:水手们!

人们停下了手中的事,朝着以实玛利聚拢过来,我也不例外。

我们马上就要起航,我应当再帮你们熟悉一下这次航行的目标。以实玛利说着,把骨头假腿扎进甲板上木板之间的缝隙,灰尘和木屑立刻便跳了起来。她说:水手们!你们看到一条鲸的时候该怎么做?

高声叫喊!人们说。

错!以实玛利说,我们追捕的不是一般的鲸鱼,而是红鲸。就是它咬断了我的腿,而我发誓要追它,亲手把它杀死,哪怕它把我带到天涯海角。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的疯狂才将将显露,这稀释的野心挂在她的五官上,其实很接近意气风发。水手们受到鼓舞,齐声喊道:好!

但是,以实玛利又说,但是,你们也知道,红鲸是危险的,我不会强迫我的水手们贸然向前,趁着我们还没有启航,想走的大可以离开。

她等了一会,没人下船,反而从人群的最深处爆发出了一种狂热的赞许。那么,见到红鲸之后该怎么做呢?有人问道。是啊,我们该怎么做呢?其他人说道。以实玛利于是跳到桅杆上方,拉住绳索大喊:全速前进,咬死不放!去吧!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人们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工作,不少人前去甲板上,帮着搅动那口炼油的巨大汤锅。很无端地,我想到了我们演过的一出戏,一开场便是女巫集会上熬煮的毒药: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何处相逢?

有一个女人站在我身旁,回答道:在荒原。

我看向她,发现她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智慧抱起双臂,着眼打量着那一口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又对我说,这口锅,这些预兆……这次航行不会吉利,我只祈祷我们在挣够了钱之后就及时返航。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说。那个女人朝我耸耸肩,说,很高兴这艘船上还有个聪明人。我是你的大副奥提斯,欢迎上船。

 

一切正如奥提斯所说,很快,以实玛利就在航行中处决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偷渡客,从下层货舱押上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条风干的培根,不论我们问他什么,他都支支吾吾地不说话。这是个弱智儿,奥提斯说,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上的船,正好离我们即将停靠的港口还有十几分钟,把他在那里放下就好。

不,以实玛利说,我们不会在那个港口停靠。

奥提斯愣了一下,很快干笑了一声:哈!您真会说笑,我们的补给不可能……

我们不需要额外分心,以实玛利说,勇气便足以让这些水手们燃烧,不准改变航向,继续前进!

说着,她揪着那个偷渡的弱智的领口,登登迈着木腿把他揪到船舷上延伸出的一条木板旁边。弱智儿咬着培根,很灿烂地朝着以实玛利笑,以实玛利开始往木板上走的时候,他也笑嘻嘻地跟着,腾出一只油腻的手去牵以实玛利的衣角。我们不懂得以实玛利想要做什么,只有奥提斯懂,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捏着拳头咬紧牙关,又停下了。以实玛利也停在了那条木板的边缘,她松了松手,直视着那个弱智儿说:你可有勇气?

弱智儿笑着摇了摇头。

以实玛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她猛地松开了手,那弱智儿咯咯笑着摔进海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船舷。有些船员欢呼起来,以实玛利高举双手,好像是为了承接他们的呼声,剩下的船员一脸茫然,我感觉同样的茫然出现在我自己的脸上,奥提斯混在其中,她皱起了眉头,有许多语句不断地在她的嘴唇上翕动,但她最终还是叹一口气,转而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补给很快便告了急,除了以实玛利以外,所有船上的人现在都有一种苍白无力的态度,我逐渐意识到它的名字应该叫绝望。饥饿催生出绝望,它缓慢而稳定地转到我们的头顶,时时威胁着要落下。还没人晕倒,也还没人饿死,目前是这样,但是凡事总有第一次,为了逃避这样的未来,奥提斯把所有水手都叫到货舱里,擦亮煤油灯叫我们坐得近一些。你们都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上船的吗?奥提斯说说。煤油灯在她手中一摇一摆,昏暗的光芒照得她锋利的五官更为柔和。我记得,她说,我捕鲸是为了回家,我曾经参加过一次宴会,就在家乡的一个宴会厅里。

我听得入神,不由得说:大副,不对,奥提斯女士,再多给我们讲讲吧。

奥提斯听见我叫她女士,立刻斜了我一眼,丢给我一个暧昧不清的眼神。我们在船上太久了,而船上自有一套语言,女士这个遥远的称呼已经和陆地、假期、休息一类的东西混为一谈。它也许让奥提斯想到了她自己说的宴会厅,那里的人们穿着干燥繁复的衣服,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好看。奥提斯说,她在陆地上的时候曾经参加过这样的一个宴会,那时流行带着花边的鲸骨裙,女士们穿上之后像花一样,站在裙沿几乎都够不到她们的手。陆地的宴会上,人们吃的是丰盈的食物,用牙齿可以从食物里面淬出汁水,就像这样。奥提斯干裂的嘴唇轻巧地上下一碰,因为长期吃风干食品而发黄的牙齿一闪而过。干瘪的食物让我们有干瘪的灵魂,我插嘴说。奥提斯没有回应,不置可否。

宴会厅的墙是红色的,奥提斯继续说,暗红,比我们要捕的红鲸颜色稍深,上面有描金的印花,画的是玫瑰花,百合花,郁金香。在它们的花蕊处适度地挖了空当,里面放着沙漏型的杯子,那就是我们炼的鲸油做出的鲸油灯,不仔细看的话,那些灯亮在那里,就像是这些花本身亮了起来。

她说得传神,我们也听得入神,奥提斯让我们的船舱变成宴会厅,我能听见温和的人声响起,看见她说的鲸油灯在墙上闪烁。这种油灯的火焰很稳,风吹不灭,奥提斯说,你们也知道,一吨鲸油能烧十四年,人的一生也不过十个十四年而已。一头鲸能照亮那么多人的一生……她顿了顿,我们都随着她的停顿沉下去,等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奥提斯仿佛已经换上了一套花一样的鲸骨裙,只用那水润润的话语就把我们重新拉了起来。伙计们,你们说,我们捕鲸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说。我点了点头,在我身旁,所有的水手都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谁开始唱一首水手号子,一开始只有零星声音在唱,离开她吧,水手小子,离开她吧,她早已锈迹斑斑,不再有船经过她。接着,又有更多人加入,奥提斯为我们搭建的宴会厅中,鲸油灯稳当的火光照耀着我们,让我们的脸不再随着船上的煤油灯一明一灭,每个人的五官都是确定的,因为每个人都脚踩陆地。我们所有人都唱道,我讨厌乘着这艘破船出发,离开她吧,水手小子,离开她吧!旅程太长,风也不再刮,现在已经是时候离开她。奥提斯也在唱,现在已经是时候离开她,奥提斯的眼睛半闭着,神情好似远在天边,离开她吧,水手小子,离开她吧。

操!有人说,他妈的,你们这群废物,都给我把嘴闭上!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转过头去,一起看见船舱的门狠狠摔在墙上,以实玛利拄着那条鲸骨腿站在门口,大喘着粗气。有那么几秒,她只是站在那里,身前是所有的船员,身后是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雨。雨滴在她身上滴答作响,如同倒计时,而由于煤油灯离她太远,我们都看不清以实玛利的表情。然后奥提斯说:船长,您有什么吩咐?我们也就自动站了起来,为以实玛利分出一条路,这条路一端是她,一端是奥提斯,奥提斯提着油灯站了起来,视线与以实玛利平齐。我们屏住呼吸,等待着。

以实玛利开始往前走,骨头假腿和她本人的腿轮流敲在木板上,发出的声音一会厚重,一会空洞,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丧钟般的雨声在响。佩裘德号开始摇晃,摇得以实玛利的身形越发高大,奥提斯也同样,好像是同一片浅滩驶进了两艘大船,它们的船舷相碰,从那条缝隙中,我们得以看见世界。以实玛利终于走到了奥提斯的面前,她从奥提斯手里接过煤油灯,高高举在空中。我险些以为以实玛利会打奥提斯,但她没有,以实玛利只是盯着奥提斯,干枯的头发绕在她周身,像是虫蛹,又像是以实玛利从那里开始燃烧。我于是知道以实玛利不会打她,以实玛利不在这里,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空壳,一种燃料。我没有强迫你来,她说,我没有强迫你们任何一个人来。

当然,奥提斯说。她乖顺地低下头,姿态几乎是谄媚的,可惜我们都能看见奥提斯的眼睛冷硬如钢。船长大人……她又说。

以实玛利打断了她。省省吧,她说,今天下雨,我需要一批人到甲板上守夜,谁去?

没人回答。

谁去?以实玛利又问。

还是没人回答。以实玛利让宴会厅的幻象退去了,但它还是没有彻底离开,梦想是这样,幽灵也是这样。以实玛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叉起腰环顾四周,从她的身体里涌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每一声都十分响亮,带着歇斯底里的意味。你们大伙儿可都有勇气?她说道:勇气!

像百无所谓的火神一样!有人跟着她一起喊道。煤油灯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

走!以实玛利说。她举起灯,灯塔一般迈着步子往外走。一连串面目不清的船员跟在她身后,仿佛活生生的幽灵,与以实玛利的影子逐渐融合。这是一种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的感觉,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给他们让出道来。

以实玛利走了,把我们唯一的光源也一并带走,一阵细微的抱怨涌了起来,不过很快也就安静下来了:他们很快发现船舱里还是人挤人,有相当一部分船员留在这一片黑暗里。在我们中间,奥提斯叹了一口气。哎,她说,你们也都别站着了,赶紧休息吧。

 

事实证明,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休息。第二天,据以实玛利所说,我们已经来到了红鲸常出没的海域,以实玛利天不亮就爬到桅杆顶端,在那里不吃不喝地待着,约莫一个星期都没有动过,这种姿态征服了饥饿,也打动了除了我和奥提斯以外的船员。对于我和奥提斯来说,这艘船现在已经变成了以实玛利的化身,祂不再考虑如何回家,而是不惜一切代价驶向毁灭。红鲸,奥提斯在工作的间隙对我说,这些人会为了红鲸付出代价……

红鲸!以实玛利在桅杆顶上喊道。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随着她吐出一连串洪亮的音节,这片海域下起了雨,透过狂风骤雨和不断拍到船上的海水,很难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她反反复复地喊着:红鲸!红鲸!它在喷水,鼓帆急行!她双腿盘在桅杆上,挥刀割开了绑着天帆的绳子。由于太久没有打开过,那小小的白色帆布已经开始泛黄,中心有一个破洞,如果角度合适,可以从中看到以实玛利的眼睛,饥渴、贪婪,正在燃烧。水手们依稀听到她的话,立刻动了起来,他们走到横桁上,解开捆索,让所有的船帆倾泻而下,如同倾听了上帝的怒火。空气中仿佛有电火花,人们一动就噼啪作响,因此大多水手都在甲板上拉着缆索,根据风向调整船帆,也就是根据以实玛利的仇恨调整他们自己的生命。只有奥提斯在水手之间走动,所行之处,腥咸的海水幽幽滑动。她那种事不关己的聪明消失了,水手们情绪高涨,逐渐上升,奥提斯整个人则往下沉。她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握紧麻绳,问道:您要去哪?很慢很慢地,奥提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似乎在说,我不再知道了。

奥提斯!以实玛利喊道,她仍旧在桅杆顶端,双脚无所依凭,她周身的事物随浪潮起伏,以实玛利却岿然不动。掌舵!以实玛利说。于是奥提斯掌舵,整艘船和我们化为一体,唯有以实玛利超超然于我们之外。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佩裘德号的船长摇摆着,一会倾向大海,一会加入我们,她发现红鲸的激动丝毫不减,就算有船员累得停下,让绞盘柄空转,船帆错位,以实玛利也在高喊:全速前进!别偷懒,水手们,你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一刻!回答我!

从船的内部升起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我疑心这并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但所有的水手融入其中,听见之后,以实玛利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我越过这一切看见奥提斯,发现她也正看着我,神色坚硬。她张开嘴,没有发出声音,我看见她的口型说:你瞧。有些船一开出它们的港口,就此永远失踪。

我明白,我同样用口型回答道,这次航行不吉利,我只祈祷发生什么,能让船长掉转船头。

奥提斯皱起眉头,她又说了什么,这时一头巨浪拍了过来,我们赶忙低下头去,等我重新看向那里的时候,奥提斯已经不在了,她的位置很快被其他的水手取代,如同伤口结痂,重新长好皮肤一般。他们继续工作,我也继续工作,我们一直全速前进,直到天色渐浅,雨势稍小了一些,视线所能触及的海面上却看不到红鲸的影子。以实玛利顺着桅杆滑了下来,把帽檐几乎摁在自己的脸上,她说,我们没追上,但是水手们,注意看我们周围,那鲸不可能偏离水路太远。要警惕!

水手们一一应下她的话,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决心让他们继续不知疲倦地跟随着以实玛利的所有指示。我觉得这一切都古怪,于是有一天,我壮起胆子问她,船长,您难道没有家人吗?以实玛利小小地笑了一下,她也许是想活跃气氛,但她笑了还不如不笑,不笑的时候,以实玛利有一种高贵的忧郁,为找到红鲸而狂笑的时候,以实玛利有一种高贵的疯癫,若是在两个极端之间取任何一点,那一点都会导向失败。她说,你真的想知道吗?如果我说,了解我就是了解无可救药的孤独意味着什么呢?

这不可能,我说,您肯定是被某个母亲生出来,又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长大。不然,不然您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以实玛利仍旧带着那种细微的笑容,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从海里出来的,和那条红鲸同根同源,它在娘胎里就咬掉了我的一条腿,所以我恨它。这个解释够了吗?

我连忙点了点头。够了,谢谢您,我说。我低下头去打磨鱼叉,心想,我们的船长疯了。

她的确疯了,以实玛利开始让我们一直工作,不论时间,不论天气,她总是要求全速前行,永远要把船帆扯满。我被分去掌舵,我扳着船舵,眯起眼睛,直到我的面前是一片模糊的海洋,它的颜色始终是变化的,有时是黑色,有时是绿色,时间大约是黄昏的时候,又会把它染成红色。为了追逐红鲸,我们在雨季驶入了最危险的海域,不仅要小心礁石,还需留心鲨群,这一切几乎要把我折磨得死去。我满心充斥着对暴力的恐惧和对家乡的乡愁,淋着永远不会结束的雨,我站在船头最后转了一次船舵,趁着雷声大声说道,如果有人能让我再见到陆地,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给她。

一切?奥提斯说。

我抬起头,使劲揉了揉眼睛。奥提斯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也是此时,船上的水手们全部消失,只有我和奥提斯站在甲板上。天色暗淡,雨滴和冰雹一样坚实,它们狠狠摔在我身上,却好像绕过奥提斯一般。她全身洁净,天空反衬她,让她看起来犹如天神。她说,我相信你也看到了,一个人的虚荣心,竟然能给这么多人带来同样的灾难。

您去哪了?我问她。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就像你问以实玛利的家人在哪一样,奥提斯说,她必须孤独,我也必须离开。

现在您回来了,您要做什么?我又问。

这取决于你,奥提斯说,所有忠于以实玛利的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

我感到浑身发冷。您杀了他们?我问。

奥提斯没有回答。我只能仰着头看见她的侧脸,她的脸一半逸过雨水,另一半藏在海上的阴影里,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又或者说,我不敢相信她会做什么。她看起来极为自信,也因此远在千里之外,在这样的沉默之前,我不得不屈服。我不该问这样僭越的问题,我说,大副,您这几天不在,您都没有感受到……以实玛利疯了……这一切都疯了……

她当然疯了,她从起航的那一天就疯了,这种疯病不过是在现在显现而已,奥提斯说。她目光灼灼,高声继续道:想要恢复平静,就必须要用比她的恐怖更恐怖的手段。

我说是的,是的,是的,救救我们吧。以实玛利疯了,可我们没有疯。我拽着奥提斯衣服的下摆,是什么时候我跪了下来?暴雨中我仰望着奥提斯,雨水从她的脸上落下,继而落入我的眼睛,我的视线模糊了。有些事情就在这时改变。奥提斯,船长,求求你,我口不择言,我说道,请您带我们回家吧。

奥提斯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她一把把我提了起来,示意我跟在她身后。甲板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无穷无尽、不会终结的大海,一种黑色的,黏稠的湿润附着在我们身上,掐住我们的喉咙,也许人被罪恶掐死时就会这样想。奥提斯……我说。安静一些!奥提斯说,不然不是我们的罪行,而是我们的企图毁了我们。这是一个剧本里的台词,我说。奥提斯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得觉得我们身处一个已经被注定了结局的故事,正如我们向前走,最终迎来的只有死亡。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说我已把事情办好,可是我知道那个剧本,一个臣子杀死了国王,进而杀死了睡眠。我们要杀死以实玛利,之后又会如何?从已有的剧本中可以窥见我们的未来吗?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我们就来到了船长室,奥提斯用铁丝撬开它的门,我们看见以实玛利趴在桌上钉的水路图上,几乎是静止的。

不知道从哪里,奥提斯摸出了一把袖珍手枪。她朝我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教我在原地站着,把门望风。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她就走了进去,周身带着湿淋淋的黑暗。船舱里所有的一切皱缩起来,凝在了奥提斯的手上,雷声盖过了那黑暗落地的水声,慢慢地,我的血液站了起来,而奥提斯还在往前走,咔哒一声给枪上了膛。她把枪管贴近以实玛利的太阳穴,抬起头来检查了一下周围,在她的目光扫过我时,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慌,我想到鲸油灯,穿着鲸骨裙的女人,佩裘德号晃动着,宴会厅也晃动着,丰盈的食物撞到暗红的墙壁、尖叫着破裂开来。我听见笑声,油灯在笑,人们在笑,离我们航线只有几公里的红鲸在笑,这些笑声归拢了,又随着以实玛利的血涌出来。血,血,血。谁能想到这女人有这么多血?你听到了吗?奥提斯说,她死的时候没有诅咒我们,她死的时候先说“不要”,然后说“求求你”,就好像她在乞求死亡。奥提斯颤抖着举起手枪,连着朝以实玛利开了好几枪,直到扳机发出清脆的声音,弹夹空转,在厚重和空洞之间来回摆动,她这才扔下手枪,一脚把它踢远,把头仰过去放声大笑。

船长,我嗫嚅着说,船长……

走!奥提斯说,她收束笑容如同收紧风帆,很快就越过以实玛利的尸体,踩着血走向门口。以实玛利的血不断地朝门外涌,奥提斯的脚印也因此沾了血,她的脸上、手上,就连她修长的脖颈上也留了一道血,我想到鲸鱼摆尾时的样子,在我不长的捕鲸生涯中,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鲸鱼的尾巴。奥提斯带着它,也没有顾得上和我说话,她近乎粗暴地把我推开,三两下就爬上了桅杆。她双腿盘在桅杆上,把它顶端的天帆扯得更开,与此同时,有一群海鸟在我们的不远处腾空而起,顺着雨势四散开来,我闻到陆地的味道,但是海平线始终如一,哪里有陆地呢?在我头顶上方,奥提斯大声喊道:红鲸就在那里……红鲸就在那里!

红鲸?我回答道,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船沿,只看见海面波动。船长……我说。然而远处突然升起一个红色的柱子,上面爬满了藤壶海草,风化的痕迹很严重,远远看去像一小片陆地。浓重的海腥味升上来,佩裘德号激烈地摇晃着,我捂住鼻子往后退,却发现自己被锚定在原地,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以实玛利要强调勇气。勇气!像百无所谓的火神一样。

掉转船头!奥提斯在桅杆顶上指挥我:扯满帆!掌舵!我们要回家了!

回家,船长,回家……我说,我们真的可以回家吗?

我们必须回家,奥提斯说。我看见她抹掉脸上的雨水,很快又湿了脸颊,我于是明白她哭了。我上前两步,在震颤的船中抱住桅杆,发现以实玛利的血不知何时已经淌到了我的脚下。我仰视着船长湿润的脸,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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