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片段 终稿

界隙

F说我孤僻。或许吧。我更喜欢待在这片被遗忘的荒地,体育馆南侧,生锈的铁皮围墙圈起来的一方世界。这里安静,荒草丛生,头顶的天空辽阔,尤其是在黄昏时分,橘红色的云依偎着残阳。能让我暂时忘记我教室中的压抑,这里是只属于我的黄昏时分。

F和我不同。他手里总拿着那台老旧的奥林巴斯相机,记录着外界。他迷恋胶片的质感,说那里面有“时间凝固的重量”。我不太懂,但我觉得他透过镜头看事物的样子很专注,那种专注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我们之间有种默契,两个边缘人的互不打扰,偶尔,他会把镜头对准我,我默许了。毕竟,在这片荒芜中,竟有人愿意记录你的存在。我竟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影像。

那天,他蹲在铁皮围墙那个破旧的缺口前,摆弄了很久。后来,他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只有被铁皮缺口框住的部分躯干清晰可见,背景是熟悉的荒地,但天空的颜色……不对劲,残阳的余晖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凄艳的紫红。更诡异的是,照片里“我”那被框住的姿态,抬头凝望的角度,有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妙的陌生感。

“光影错觉。”F轻描淡写地说,但我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他总是这样,冷静,甚至有些冷漠,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观察和计算之内。

有一次,我揉烂了那张几乎空白的数学试卷,准备扔掉。F再次举起了相机,对准我捏着试卷一角的手。快门声后,我展开皱巴巴的纸团,发现那被镜头“切割”过的卷首,写的竟是F市2024年一模。

“这太神奇了。”我忍不住惊叹。却总感觉心底某个沉睡的部分被遗失了。但这种神奇诱惑着我。我开始主动请求F:“再试一次,好吗?就一次。”我想知道,那些“不同”的背后,是什么。

F总是谨慎的。他会用落叶、用飞鸟做长时间的试验,然后才在我身上进行短暂的尝试。他警告我,这很危险。我全然听不进去。那些瞬间的错位体验,让我上瘾。透过F的镜头,我能窥见无数个可能的“我”,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天空下,拥有我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是带我走出平凡的魔法。

我开始不满足于短暂的触碰。我怂恿F进行更“深入”的尝试。比如,那次头发被人沾满口香糖。剧痛和烦躁让我脱口而出:“F,用你的相机!帮我把这该死的头发换掉!”

他拒绝了。在他的冷静中,我看到了刹那的犹豫。在我反复的、几乎是痛苦的恳求下,他还是妥协了。他举起相机,透过缺口,对准我的头发。取景器里,视线所及的区域似乎瞬间模糊了一下,仿佛有无数重叠的影像飞速掠过。然后,粘腻感消失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空洞和失控感。我的头皮传来一阵阵麻痹,仿佛那里的神经不再属于我。有时,我会突然哼出一段从未听过的旋律。我的情绪也变得阴晴不定,忽而亢奋得想要奔跑呐喊,忽而阴郁得只想回到那片荒地。记忆的碎片偶尔会闪回,不属于我生活的的记忆——站在体育馆的球场中央体验排山倒海的欢呼,亦或是奔跑在从未见过的旷野……这是我从未成为过的焦点,也是我的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F发现了我的异常,他不再回应我的请求,甚至藏起了相机。他严肃的地告诉我必须停止,我从他的瞳孔中窥见了的是冷静。我讨厌他这种与生俱来的冷静,不,冷漠。他宣判着:“D,那不只是借用魔法,那是在拆解你自己!”

但那种窥探无限可能的诱惑,那种想要摆脱眼前这令人窒息的人生的渴望,已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我感觉身体里住进了几个陌生的房客,他们吵闹着,诱惑着,让我无法安宁。我必须把他们,或者说,把“我们”,统一起来。

这个念头,疯狂而执拗。如果,不是短暂的借用,而是彻底的“整合”呢?把那些我所向往的,永久地融合进来?我需要F的相机,需要那个缺口。

我知道F把备用数码相机藏在哪里。在一个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傍晚,我拿到了它,独自走向那片荒地。铁皮锈迹斑斑的缺口在阴沉暮色中像一道沉默的邀请。

风很大,吹得荒草伏地,发出呜咽。我设置好定时拍摄,将相机稳稳地架在缺口前。然后,我快步跑到预定位置,将自己的头部,准确地框入那道铁皮的缝隙之中。

我面对着镜头,心里充满了混杂的决绝与渴望。我能感觉到不同“声音”在脑壳里低语、争吵、怂恿。我不怕,我想,只要快门按下,一切就会统一。

我终于得以从这平凡的深渊解脱。

相机的指示灯在闪烁,倒数着。

我看到那台数码相机摔在地上。

我看到树冠的枝叶向后倾泻。

我看到残阳的光晕划出一道弧线,向上褪去。

我看到天空向我裹挟下来。

脑中突的涌进了数个乃至数十个截然不同意识,它们扭曲、交融,有的睿智超然,有的狂放不羁,有的沉浸在极致的痛苦中,有的带着冰冷的漠然……它们像决堤的洪水,冲击着画面中央那个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我的意识。

我那并不坚定、早已在一次次“借用”中变得千疮百孔的意志,像一张脆弱的网,根本无法承载这意识洪流的重量。我被自己召唤来的、无数个可能的“我”撕碎了。

其实,在我第一次向往另一个“我”时,这个世界的自我,已经被我遗失了。

……

我找到D时,他瘫倒在缺口旁,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那台数码相机也倒在地上,屏幕碎裂一地。

后来,我从幸存的SIM卡中看到了那张最后的照片。照片上,缺口框住的D的头部,重叠着9个截然不同的面孔。

学校说D已经办理休学。只有我知道,这个世界的D,或许已经碎裂成无数份,散落在那些他曾经窥探、向往的世界里。或者更糟——所有的“D”,都因为这次混乱的冲击,陷入了永恒的迷途。

我再次站在那个铁板围墙的缺口前。只是静静地转身,选择离开。

界隙依旧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下一个发现它,并在有意无意间透过取景框,窥视平行世界并改变的人。而打破魔法的,或许正是第一个选择转身离开的人。

荒草在我曾经站立的地方摇曳,风穿过铁皮的缺口,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嘶鸣,像无数个世界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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