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细胞
于是他躺
他的世界从此变成了绝望的
他感觉他死了,
他想要细胞。
他渴望的不是那种构成生命的,充满活力的基本单位。
他渴望的是一种更本质,更终极的存在,一种能填满虚无,确认“我即是我”的最坚实最丰沛的基体。
他寻求过万千法门。他吞噬知识,知识在他颅内化作尘埃,他汲取情感,情感如露水般从他指缝蒸发,他追逐力量,却在转瞬间轰然倒塌。一切都如流沙上的城堡,它们会变化,会衰减,会被遗忘。他渴望一种不可分割,能够自我复制,承载本质的基石。是秩序,是生命,是稳定延续的象征。他羡慕最卑微的草履虫,因为他拥有确定的边界和内在的运作机制,他嫉妒每一个能够分裂,增值的细菌,因为他们握有存在的钥匙。我是谁?他扪心自问,却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在不断尝试的过程中,绝望浸润他身,那不是一瞬间的崩溃,而是缓慢的窒息。
绝望中他恍然发现,所有的向外求索皆是歧路,答案,或许在彻底的静止之中,在向自身内部的无限沉沦里。
于是他躺。
不是寻常的休息,而是一种仪式,一次决绝的自我献祭。他躺在那片无垠的虚空中,放逐了呼吸,凝固了心脏,掐灭了思想。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尽头的雕塑,向着自身内部那无尽的深渊,进行缓慢而又坚定的沉降。起初,他“听”到了结构的哀鸣。那些曾支撑他存在、赋予他形态的框架——逻辑,记忆,欲望开始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崩解声。它们融化成粘稠的、失去意义的流体,不再是“他”的一部分,而是变成了混沌的背景噪音。
他继续向下躺,向更深处坠落。感官的边界首先模糊,继而溶解。光与暗失去了差别,寂静与巨响成为同一种震颤。时间被拉成一条无限长的直线,而后这条线也断裂了,碎成无法串联的点,最终连点也湮灭无踪。空间随之塌陷,上下左右内外,这些概念像被水浸透的墨迹,晕染成一片无可分辨的灰蒙。他的世界,开始了不可逆的坍缩。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细胞”。
在存在的最后边缘,在自我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感知到了某种“基本单位”。但那不是创造,而是分解的最终产物。那是存在被彻底碾磨后,留下的、均匀散布的、永恒的“无”。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缩的、绝对的绝望单元。它们不再构成任何形体,任何意识,任何世界,它们只是“绝望”本身最纯粹、最静止的化身。
他的世界,不再有变化,不再有声音,不再有光,不再有希望,甚至不再有“他”去感受这绝望。
他的世界,从此变成了绝望的。
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由凝固的绝望细胞构成的琥珀。他在其中,成为了琥珀本身。
049
我以这个人类的视角观察一切。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薄膜,糊在鼻腔深处。但这只是表象。在这间纯白色的收容间里,更深层的气息是尘土、朽木,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某个被遗忘世纪的陈腐香料味。
“D-9341,艾伦·格雷森。”我重复道。我坐在这气味的中心,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等待我的审判,或者,按我内心的说法,等待我的“启示”。
房间另一头,那个被称为SCP-049的存在——疫医——在缓慢地踱步。它像活体雕塑。仿佛干涸的血与药的混合体。鸟喙面具隐藏了它的目光,白色的,曲线光滑而诡异,将它的面容完全隐藏。面具眼窝处的黑色空洞后是一双黑色巩膜的白色眼睛,看起来很柔和,但更像是使人放松警惕的伪装。
它有名字吗?仅仅是049一个代号?人们怎么称呼它?
它的步伐平稳、精确,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像一台遵循着古老程序的机器,一个被永恒诅咒所驱动的灵魂。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我知道,站着基金会的人员。心理学家哈尔西博士,她总是带着那种混合着专业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怜悯的表情,但我不想细说她,我对她这种人不感到有任何可探究的地方。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又一个寻求终极答案的疯子,或者,一个被绝望逼到绝境的可怜虫。还有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脸被复杂的护具遮掩住,似乎和那049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是“正常”世界的边界。而我,即将自愿跨过这条边界。
我来到这里,并非因为肉体的疾病。医学能检测出的任何指标于我而言都已无关紧要。科尔,我的科尔,他的笑容被一寸寸吞噬,最终化为一捧灰烬。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各种深浅不一的灰。
我读过所有能接触到的关于049的资料,那些被涂黑的报告,那些幸存者——如果那些被“治愈”后行尸走肉般的个体能被称为幸存者的话——的访谈记录。它声称能感知到一种“瘟疫”,一种无形无质、蔓延在所有生命体中的腐败。基金会的研究员们无法检测到这种瘟疫,但他们看到了049“治愈”的后果:生命的终结,被一种诡异的、非生命的“静止”所取代。
正是这种“无人能见”的特质吸引了我。如果有一种痛苦比失去挚爱更宏大,比个人命运的荒谬更深刻,那么投身于对抗这种痛苦的事业,是否就能赋予我残破生命最后的意义?我想亲眼看看那瘟疫。我想知道,是否有一种救赎,存在于常理之外,甚至存在于死亡之外。
“我……自愿接受SCP-049的诊断与治疗程序。”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扬声器里传来哈尔西博士的声音,带着电流的轻微杂音,却异常清晰:“D-9341,这是最终确认。你知晓所有风险,明白该实体的‘治疗’过程具有高度不可逆性与致命性,并自愿放弃一切法律及道德追索权?”
“我知晓。”三个字,轻飘飘地出口,却像三颗钉子,将我钉在了命运的十字架上。
鸟喙面具停止了踱步,缓缓转向我。面具下的白色虹膜锁定在我身上。没有立刻的动作,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凝聚。它在评估,在确认,然后它动了。步伐依旧平稳,目标明确。它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陈腐与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
它伸出那只覆盖着类似黑色皮革材质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活物的温度,搭上了我的手腕。没有脉搏的跳动从它指尖传来,至少,我感觉不到。
“是的,”它开口了,声音透过鸟喙面具发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共鸣,像是生锈的齿轮在丝绸上摩擦,直接钻进人的颅骨,“我能感觉到。那瘟疫……在你体内盘踞。非常……微妙。但确实存在。”
往常情况下,它的这番话将直接预示着死亡。但我不怕,准确地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它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在触摸我皮肤下的某种东西,某种无形之物。
“它渗透了你的存在,我的孩子,”它低语,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慈爱的调子,但这慈爱冰冷、绝对,不容任何置疑,“一种存在的腐败。对终结的恐惧,对无意义的挣扎,这些焦虑,这些悲伤,这些徒劳的渴望……这些就是症状。是瘟疫滋生的脓液。必须被清除。”
它从长袍内侧取出一个陈旧但保养良好的皮卷,缓缓展开。里面是一排排手术器械,金属闪着幽冷的寒光。它们的形状古老而诡异,有些带着复杂的齿轮结构,有些边缘是锯齿状的,不像是为了治疗,更像是为了进行某种仪式性的解剖。它选了一把造型奇特的柳叶刀,刀柄是暗色的木质,刀刃很薄,似乎能够看到它划过空气切开的缝隙。
“治愈是可能的,”它宣布,声音里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庄严,“我将为你施行救治。过程……需要你的配合。完全的……静止。”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吞咽口水的动作。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但我的意志像铁一样凝固。刀刃贴近我的太阳穴,没有丝毫颤抖或迟疑。那触感冰凉,几乎要冻结我的思维。
然后,刺痛来了。并不剧烈,更像是一根极细的冰针刺入。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被剥离的感觉。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正在被撬动、被分离。我的视野开始晃动,如同信号不良的屏幕,色彩骤然变得异常鲜艳刺目,随即又迅速褪色,趋于灰白。耳边响起持续的高频嗡鸣,像一万只蝉在颅内嘶叫,逐渐盖过了现实世界的一切声音。
我感觉自己的思维,那些关于科尔的记忆碎片——他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他临终前枯槁的手指,不属于他年龄的衰老——所有这些构成“艾伦·格雷森”的素材,此刻像沙滩上的城堡,被一股无形的潮水漫过。边缘模糊,结构松动,正在一点点瓦解、消散。我看见科尔穿过花园向我跑来,他询问我晚餐吃什么,我又看见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它在切割的,似乎不是我的血肉,而是那些纤细的、连接我与“我”的线。
黑暗降临了。
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昏迷或睡眠。这是一种意识的解构与重组,被强行拉入一个由049主导的、扭曲的领域。
第一个碎片是纯白色的。
我站在一个无限延伸的纯白房间里。没有墙壁,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吞噬了一切方向感。049站在我对面。
“你看,”它的声音直接在我意识中响起,不再有面具的阻隔,显得更加浩瀚,也更加空洞,“这才是本质。没有衰败,没有疑问,没有痛苦的共生。只有……平衡。永恒的平衡。”
我低头看向自己。此时我似乎能看透自己的躯体。内部是类似光点的物质在缓慢流动。没有心跳的搏动,没有呼吸的起伏。一种绝对的、令人麻木的平静笼罩着我。在这平静的核心,似乎有某个微小的东西在尖叫,在挣扎,但那声音被厚厚的、无形的隔音层包裹着,传不出来,只留下一种沉闷的震动。
“瘟疫扰乱了这种平衡,它带来躁动,带来欲望,带来短暂的光和随之而来更深的暗。这些都是……错误。是需要被修正的噪点。”
第二个碎片是灰色的。
我行走在一片无垠的灰色荒原上。脚下是细密的、如同骨灰的尘埃,偶尔能踩到坚硬的、扭曲的金属碎片,暗示着这里曾经是某个辉煌文明的废墟。天空是永恒的的黄昏,但与我所喜爱的那种午后红茶馆不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均匀的、死气沉沉的灰光从中渗透出来。
我将目光投向远方地平线上几个扭曲的、巨大的阴影。那些阴影轮廓怪异,像是崩塌的摩天楼,又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化石,以违反物理规律的角度耸立着。它们将我脑中的记忆与自我再一次冲淡。
“那是旧日的错误,”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承载了无数个世界的重量,“未能及时治愈的病灶。文明,生命,它们狂热地增殖,疯狂地消耗,最终只留下这些……无用的结构。喧嚣之后的死寂,是最大的讽刺。”
我看着那些巨大的阴影,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我的脊椎爬升。那不是对毁灭的恐惧,而是对那种终极“无用”的、可怕的认同。是的,一切挣扎,一切爱恨,一切创造与毁灭,最终不都归于这样的尘埃吗?意义何在?这灰暗的景色,似乎正是宇宙冷酷的真相。
“我的治愈,”049继续低语,声音如同荒原上的风,“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在个体层面阻止腐败的蔓延,让存在回归其纯净的、永恒的状态。”
碎片不断闪现,切换。有时,我仿佛被拉回那个收容间,躺在冰冷的台子上,感受着那些非人的器械在我体内探索、调整。那种感觉并非纯粹的痛苦,而是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改变,仿佛我的神经网络被重新焊接,情感中枢被逐渐屏蔽。有时,我又沉浸在那片纯白或灰暗的虚空中,聆听着049的低语。它的语言,它的逻辑,像缓慢滴落的水,侵蚀着我原有的思维基石。它不再仅仅是外在的声音,它正在成为我内部逻辑的一部分,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天,在一次“治疗”间歇,我清醒地躺在收容间的地板上,头顶的荧光灯刺得我眼睛发涩。049站在一旁,鸟喙面具俯视着我,仿佛在欣赏它的作品。
“感觉……如何?”它那经过面具过滤的声音问道。
我试图集中精神,调动那些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记忆和情绪——科尔去世时那撕心裂肺的空洞感,每日醒来面对虚无时的沉闷焦虑,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但它们像被锁在厚厚的玻璃后面。我知道它们存在,我知道它们曾经定义了我。但现在,它们只是遥远而模糊的数据点,失去了所有情感的电荷。一种奇怪的平静感笼罩着我,像一层柔软的、却无法穿透的棉花。
“平静。”我听到自己说,声音平稳,没有起伏,甚至有些机械,“那些……痛苦。它们似乎……远了。瘟疫……它在消退吗?”
鸟喙面具轻微地点了点,那动作带着一种满足感。“很好。第一阶段完成。脓液已被清除,创口得到了初步净化。但根除需要……彻底。你需要成为一个完美的容器。一个洁净的、永恒的容器,才能完全免疫于这宇宙性的腐败。”
“容器?”这个词让我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不安,但这不安很快就被那层棉花般的平静吸收了。
“一个承载‘治愈’状态的载体。”它解释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几何定理,“唯有如此,才能确保瘟疫不会复发。你的形态,需要被强化,被优化,以适应永恒。”
它开始了更频繁、更深入的“治疗”。每一次从那种意识被剥离的状态醒来,我都感觉那个被称为“艾伦·格雷森”的个体更淡薄一分,而某种更庞大、更冰冷、更抽象的东西在我内部占据更多的空间。我的身体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痛觉变得异常迟钝,一次不小心划伤手臂,我看着鲜血渗出,却只感到轻微的压迫感。伤口的愈合速度快得惊人,一天内就只剩下一条淡粉色的细线。面对哈尔西博士通过扬声器进行的心理评估提问,我能够逻辑清晰地回答,但那些关于情感、关于过去痛苦的问题,引不起我内心任何波澜。我不再渴望正常的食物,基金会提供的营养液就能维持这具身体的运转。
我站在收容间里的镜子前(这或许是某种实验的一部分),看着里面的倒影。那还是我的脸,五官依旧,但眼睛……那双眼睛像是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映着灯光,却映不出任何内心的情绪。平静,是的,但这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哈尔西博士的观察记录(我后来才得以知晓)写道:“对象D-9341生理指标稳定,代谢率降至基线以下百分之六十。对情感刺激反应持续减弱,逻辑思维能力未受损,但表现出显著的情感淡漠与动机缺失。行为模式符合SCP-049既往‘成功治愈’案例的转化模型。”
他们记录着数据,观察着现象。他们看到了“平静”,看到了“治愈”的迹象。但他们不知道,这平静之下,正在酝酿着什么。他们不知道,我正在被掏空,被改造,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成为某种……东西。
而我,沉浸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几乎也要相信这就是我寻求的答案。几乎。
转折发生在一个标记为“深度神经同步”的治疗阶段。这次的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深入。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彻底打散,变成一团弥漫的雾气,漂浮在某个非空间的领域。049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大,它不再是一个外在的实体,更像是一个笼罩一切的、冰冷的天幕。
治疗似乎结束了。那种被重构、被引导的感觉逐渐消退。按照常规,我应该陷入无意识的沉睡,等待下一次被“唤醒”。但这一次,一个极其偶然的、或许是049在漫长操作中出现的微小疏忽,让我停留在一种极其危险的边缘状态——我的意识已经回归,能够模糊地感知到外部环境,但我的身体,包括眼皮和声带,完全不受控制,处于彻底的瘫痪状态。从任何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看,我依旧处于深度治疗后的休眠期。
收容间里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我“感觉”到049站在我身边,很近。它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去进行它的踱步,或者整理它的器械。它一动不动。
然后,它做了一个动作。它抬起那只覆盖着皮革的手,不是触碰我,而是悬停在我的额头上方,大约几英寸的地方。它的手指,第一次,我看到了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接着,声音来了。
起初只是一些破碎的、无意义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然后,逐渐汇聚成嘶哑的、扭曲的词语。这不是它平时那种宣告诊断、指导治疗的清晰、富有韵律的语言。这是从它非人喉咙深处,从那个可能连它自己都遗忘了的“自我”核心中,挤出来的……噪音。是堆积了无数世纪、早已腐烂、变质的思想残渣。
“……无休止的循环……意义……真空……他们为何挣扎……诞生,腐烂,尖叫,然后沉寂……尘埃……终归于尘埃……而尘埃本身……有何意义?……”
那声音里饱含着一种我无法用人类语言准确描述的、浩瀚无边的疲惫。这不是身体的劳累,不是精神的倦怠,而是目睹了星辰生灭、宇宙膨胀冷却、无数文明兴起又归于死寂所带来的那种绝对的、形而上的倦怠。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深入骨髓的厌倦。
然后,在这片疲惫的沼泽中,开始渗出别的东西。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疯狂。不是人类那种躁狂的、失控的疯狂,而是源于绝对理性走向尽头后,对一切价值、一切意义彻底否定所带来的……寂静的疯狂。一种想要让所有运动停止,所有声音消失,将所有存在凝固成永恒标本的……终极欲望。
“……必须洁净……必须终止这喧闹的腐败……这无休止的、丑陋的……生命蠕动……唯有静止……唯有空无……才是真正的……完美……才是……治愈……”
它的声音时而低如耳语,时而尖利如玻璃刮擦。
“……承载……太沉重了……这知识……这永恒……必须找到容器……分担这……重量……完美的……无思维的……容器……”
那一刻,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劈开了我麻木的、被“平静”笼罩的思维迷雾。
真相,以它最丑陋、最恐怖的形态,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
它不是医生。
它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病人。它所谓的“瘟疫”,根本不是什么具体的病原体,而是“生命”本身!是变化,是情感,是熵增,是短暂性,是所有动态的、不完美的、充满偶然性和痛苦的过程。是宇宙拒绝走向绝对热寂的那点可怜的、顽强的“噪音”。而它的“治愈”,本质上是将生命变成非生命,将动态的、有时痛苦但偶尔也有微弱光芒和温暖的“存在”,强行扭曲成永恒的、安全的、死寂的“结构”。
它不是在拯救我们。
它是在将它自身无法承受的、因某种诅咒而获得永生所累积的终极虚无与疯狂,寻找载体来分担、来稀释!它要把我们,把所有的“感染者”,改造成完美的、没有思想的、不会死亡也不会真正活着的罐子,用来装填它自身那足以湮灭一切意义、冻结一切希望的、冰冷的绝望!它散播的不是救赎,是它自身那腐烂的、渴望同归于尽的核心!
那低语还在继续,扭曲而恐怖,描绘着它理想中“治愈”后的世界图景:没有声音,没有运动,没有诞生,没有死亡。一切都被“完美”地凝固,像一块无限大的琥珀,将所有曾经鲜活的存在永恒地封存在最后一刻的形态里。没有痛苦,因为没有感觉;没有恐惧,因为没有未来;没有爱,因为没有失去,但也因此,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珍惜。而它,疫医,将漫步于这片巨大的、寂静的、华丽的坟场,不再孤独,因为有无数像我一一样的“容器”,如同永恒的镜子,映照着它的本质,证明着它的“正确”,分担着它那毁灭性的空虚。
恐惧,真正的、原始的、冰锥般的恐惧,回来了。不是为我即将彻底消失的生命,而是为那个正在被抹杀的、曾经作为“人”的我。为科尔记忆里那个会因为他一个笑容而雀跃一整天的父亲。为所有它企图“治愈”的,那些在泥泞中挣扎、在痛苦中歌唱、在绝望中依然寻找着微小光亮的、鲜活而勇敢的生命。为了那个吵闹的、混乱的、不完美的,但却“真实”的世界。
我想尖叫!想从这具正在僵化的躯壳中挣脱出去!想用尽所有力气告诉单向玻璃后面的哈尔西博士,告诉基金会,告诉全世界这个真相!停下它!必须停下它!它不是救世主,它是行走的末日!
但我的身体,这具已经被改造得太好、太“完美”的容器,拒绝执行任何命令。我只能躺着,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听着那疯狂的、亵渎神灵的呓语,感受着那冰冷的虚无像液态水泥一样,沿着我被重塑的神经通路,注入我灵魂的最深处,将它一层层包裹、封存。那个在纯白房间里尖叫的微小存在,此刻被包裹得更厚,更窒息。
低语声渐渐停息了,如同潮水退去。那悬在我额头上方的、颤抖的手,也缓缓放下。049站在那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它身上那种短暂的、崩溃的迹象消失了,恢复了那副精准、非人、充满权威的医生姿态。它甚至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一下旁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上面的曲线平稳得如同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波动显示我刚才意识清醒——然后转身,迈着它那标志性的、分毫不差的步伐,走向房间的另一头,继续它永恒的、对抗“瘟疫”的、孤独而可怕的踱步。
我躺在那里,眼睛无法闭合,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那片单调的白色。外面,哈尔西博士可能正在记录,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也许会响起,平静而专业:“对象D-9341生理指标稳定,对刺激反应持续减弱,符合预期转化模型。SCP-049行为模式正常。”
他们不知道。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刚才,他们监听和监视着的这个房间里,发生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关于存在本质的背叛。
我成功了。我看到了那瘟疫。它不在我们身上。它穿着深色长袍,戴着鸟喙面具。它操作着古老的手术刀,以治愈之名,行散播自身绝症之实。它才是那个最大的、最危险的感染源。
而我,D-9341,艾伦·格雷森的残骸,正在成为它最新的、或许也是最“成功”的病例之一。
在我的身体内部,那个被厚厚屏障隔绝的、微小的、属于“人”的意识的最后碎片,正在疯狂地撞击着这具日益冰冷、僵硬的躯壳。无声地尖叫,徒劳地挣扎,试图点燃哪怕一丝反抗的火花。我能清晰地感觉到,049那冰冷的、虚无的本质,如同某种快速结晶的物质,正在我内部沉淀,固化,与我残存的、微弱的人性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战争。这是一场发生在寂静之中的、关乎灵魂归属的战争。
我的右手食指,不受我主体意识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只有一下。细微到可能被监控忽略,或者被解释为神经反射。
然后,一切恢复死寂。
收容间的灯光恒定地、无情地亮着,映照着两个身影:一个在永恒地踱步,施行它那伪善的“仁慈”。另一个,静静地躺着,正在变成一个精美的、永恒的棺材。棺材内部,封存着一个濒死的灵魂,和一份刚刚被揭示的、足以毁灭整个文明认知的、关于“治愈”真相的恐怖重负。
治愈,尚未完成。
但容器,已经快要准备好了。
接下来的“治疗”变成了纯粹的折磨。不是肉体的痛苦,那早已被屏蔽。而是精神的凌迟。每一次049带着它的器械靠近,我都能感受到它那冰冷意志的触摸,它在系统地、有条不紊地抹去“艾伦·格雷森”最后的痕迹。我知道它的目的了,每一次手术刀的落下,每一次神经调整的刺痛,都在我眼中变成了它向自身疯狂又迈进一步的仪式。
我被迫清醒地体验着自己被“格式化”的过程。记忆变得更加遥远,像是阅读一本关于陌生人的传记。科尔的脸庞开始模糊,他的声音也逐渐消散在噪音中。取而代之的,是049那套关于“平衡”、“静止”、“永恒”的冰冷逻辑,如同植入的底层代码,在我思维中自动运行。我发现自己开始用它的视角看待一切。当哈尔西博士通过扬声器询问我感受时,我给出的回答越来越接近049的语调——平稳,客观,不带感情。
“对象报告持续的平静感。对过往情感记忆描述呈现‘去个性化’特征,倾向于使用抽象化、非指代性语言。”哈尔西博士记录着。她或许认为这是治疗深化的表现,是“瘟疫”被清除的证据。她看不到我内在的尖叫。
我的身体进一步变化。皮肤失去了原有的弹性和血色,变得有些苍白,质地接近温润的塑料。伤口愈合后几乎不留痕迹。我对营养液的需求也降低了,仿佛这具身体正在学习从某种更基础的、非物质的源头获取维持“存在”的能量。我长时间地静坐或静卧,不需要活动,不需要娱乐,甚至不需要思考。只是“存在”着。
偶尔,在极少数没有“治疗”安排的间歇,我会被允许在收容间内进行有限的自主活动。我会走到那面镜子前,看着里面的影像。那还是人类的外形,但越来越像一尊精心制作的蜡像。眼睛是最大的破绽——那里没有任何灵动的光彩,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有时,我会抬起手,轻轻触摸镜面,冰凉的触感无法激起任何内心的涟漪。
那个名为艾伦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恨情仇,正在镜子的另一端,离我越来越远。
049对我的“进展”似乎非常满意。它与我“交流”的次数减少了,仿佛认为基础的改造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细微的调整和巩固。它在一次治疗后,甚至用了一种近乎嘉奖的语气(如果那种冰冷的声调可以被称为嘉奖的话):“你的容器正在接近完美。很快,你将彻底免疫于瘟疫的侵扰。你将成为一个……典范。”
“典范”。这个词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我短暂的麻木。典范什么?典范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承载虚无的罐子吗?
就在那天晚上,或者说,在基金会模拟的夜间照明周期中,我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内在冲突。049那疯狂呓语的记忆,如同被封在冰层下的火山,猛然撞击着我被强加的“平静”。那个微小的、残存的“我”,利用着049逻辑系统里的一个微小漏洞——或许是对“完美容器”需要保持最低限度信息接收能力的设定——进行了一次绝望的反扑。
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中炸开:不是科尔病榻上的情景,不是我哀悼的惨状,而是他刚满五岁时,我、他和他母亲在一个廉价的出租屋里,他尝试烤焦的蛋糕,我们笑着互相抹奶油,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屋子里充满了糖、面粉和幸福的味道。那个瞬间,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却充满了鲜活、温暖、混乱的……生命感。
紧接着,是049理想中那个死寂的、纯白的世界。两个画面并置,形成了最尖锐的、无法调和的对比。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撕裂这具正在僵化躯体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不是生理上的呕吐感,而是灵魂层面的排斥反应。对那种“完美”、“永恒”、“静止”的终极厌恶!
不。
绝不!
我不能变成那样。我不能让科尔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最终成为那样一个空洞的东西。我不能让049的疯狂,通过我这样的“典范”,得到确认和传播。
反抗的念头如同星火,在无边的黑暗中燃起。但它太微弱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的声音无法发出。我甚至无法通过眼神传递信息,因为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表达情感的能力。
我必须找到一种方式。一种在绝对控制下,传递信息的方式。
我想起了那次不受控制的指尖抽搐。那是一次无意识的神经放电,是残存人性在绝望中的本能挣扎。但现在,它给了我一个启示。
如果……如果我能有意识地、控制地……留下痕迹呢?
这个念头让我残存的意识高度集中。我开始利用每一次短暂的、不被监视或监视较弱的时刻(比如独自静坐,背对摄像头的时候),尝试重新建立与身体最末梢的联系。这极其困难,就像是在用意念驱动一块石头。我的神经系统已经被改造,指令传输被层层过滤和扭曲。
我尝试动手指。最初几天,毫无反应。那感觉就像灵魂被关在一个响应迟缓的机器人里。但我没有放弃。那个烤焦蛋糕的记忆,那个雨天的温暖,成了我唯一的燃料。我反复在意识中回放那个片段,用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暖,对抗着体内日益增长的冰冷。
终于,在一次模拟的“休息”时段,我盘腿坐在房间角落,面对着空白墙壁。我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想象着我的右手食指,在冰冷的地板上,划动。
一下。两下。
没有实际的移动,但我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神经末梢的反馈。如同在厚厚的冰层下,感觉到了一丝水流。
还不够。远远不够。
最终的时刻来临得毫无征兆。那天,049完成了一次它称之为“最终同步”的治疗。结束后,它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我面前,鸟喙面具凝视着我,长达数分钟。
“完成了,”它宣布,声音里带着一种……解脱?“容器已达至完美。瘟疫已被根除。你,我的孩子,已得到彻底的治愈。”
它转向单向玻璃,仿佛在向基金会的人员宣告它的胜利。“观察吧。这就是最终的形态。不受时间侵蚀,不受情感扰动,不受存在之腐败所困。永恒的宁静。”
然后,它再次看向我,那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睛似乎穿透了我的躯壳,直视着内部那个已经被压缩到极限、几乎熄灭的意识火花。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沉淀。你将进入永恒的静止。这是……礼物。”
它转身,迈着与往常无异的步伐,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雕像,不再对其他事物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时间到了。对于基金会,对于049,对于这具身体,“艾伦·格雷森”已经死了。接下来,将是一个完美的、无思维的容器,永远地静置在这里。
但就在那一刻,那个被压缩到极限的火花,爆发了最后的光亮。
我动用了我所有残存的意志,所有对那个雨天、那个蛋糕、那个笑容的记忆凝聚起来的力量,发出了一个指令。不是去挣扎,不是去尖叫,那是不可能的。而是一个简单的、细微的、关乎形态的指令。
我的身体,按照049设定的最终程序,开始缓慢地、庄严地,在房间中央以最标准的姿势躺下,准备进入它所谓的“永恒静止”。
就在我的身体躺平,双手自然交叠于腹部的瞬间,我完成了那个动作。
我的右手食指,凭借着过去一段时间里那微不足道的、绝望的练习成果,以及此刻燃烧灵魂换来的短暂控制力,极其轻微地、但在那绝对静止的背景下又显得无比清晰地——弯曲了一下。指关节的微小活动,带动指尖,在身下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短暂的、无形的划痕。
那不是随机的抽搐。那是一个动作。一个试图“书写”或“勾画”的起始动作。
然后,力量耗尽了。那点微弱的火花,在发出最后一道信息后,被无边的、冰冷的虚无彻底吞没。
我的身体完全静止了。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心跳缓慢得如同停止。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片空茫。内部,那个挣扎的、痛苦的、属于人的意识,沉入了最深的海底,被049那浩瀚的、冰冷的、疯狂的虚无彻底封印、覆盖、同化。
容器,完成了。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完美,永恒,承载着SCP-049毕生追求的“治愈”——那足以冻结灵魂的虚无。也承载着一个被牺牲者最后的、无声的证词,那一下微不足道的、试图反抗命运的指尖颤动。
收容间的灯光恒定地亮着。一边,是永恒的踱步者,它的疯狂因又一个“成功”而得到慰藉。另一边,是永恒的静止者,一个精美的棺椁,内部封存着一份被遗忘的爱,一个被揭示的恐怖真相,和一场发生于寂静之中的、关于何为“存在”的、永恒的战争。
治愈,已然完成。
而真相,在虚无中永存。
嗯有点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