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于林海

“你们都要努力摘到树枝最高处的苹果。”长老沙哑的声音,像钟声一般烙印在我们的脑中,“得到它的人,将拥有一切。”

“拥有一切”。这个模糊的词汇,让我们都懵懂地追逐这一生的目标——摘到那颗苹果。

我们的世界空无一物,只有这棵通天之树。它的树干光滑得让人绝望,我们日复一日地跳跃,像一群徒劳的蚂蚱。个头大点的孩子,姑且能够到第一根树枝;而像我和阿木这样矮小瘦削的,就只能够几片下垂的树叶,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落回别人的阴影里。

在这片阴影下,我只有阿木一个朋友。

 

我们的友谊始于一场不堪的打架。那时,大孩子们有一种“恶趣味”——他们不满足于互相斗殴,偏要逼我们这些矮小的孩子单挑,把我们当作手下的士兵。或许是我看起来实在太不抗揍了吧,阿木被其他人推搡着,却迟迟不肯动手。

最后,我俩边被骂着“窝囊废”边被痛打了一顿。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长老偷偷进行的。

每当我们筋疲力尽,想要放弃时,长老总是笑着摸摸我们的头:“别着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能够到的。”

于是,我们便继续傻傻地相信,傻傻地坚持。直到身体抽长,直到我们终于学会———将彼此当作阶梯。

一次,在尝试三个人叠罗汉向上托举的过程中,最上面的孩子一个没站稳跌落了下来,他同伴的惊呼和尖叫声响彻云霄,只见鲜血迅速把青草染红,最后他还是没能撑到长老赶来。我们没经历过同伴的离别,惶恐与悲伤瞬间席卷了人群,我看到阿木和其他孩子哭得泣不成声,我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后来,长老严肃庄重地主持了他的葬礼,并告诫我们尝试的时候要小心。那孩子的尸体就以他原本死亡的状态被安置在树下,因为我们没有条件把他埋起来,但我们为他默哀了整整一天。

晚上,我悄悄给他献了一束花,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腐烂,月光撒在他狰狞的脸上,看着怪瘆人的,于是我帮他把眼皮合上了,祝你在那边过得好一点,我在心里默念道。

鬼使神差地,我又跳了起来,但这次没控制好方向,我径直向地上的尸体落了下去,我紧紧闭上眼,祈祷我的脚腕不要断掉,但很奇怪,像是落到了尚有呼吸的胸腔上,它把轻轻我向上托起,到达了我从未有过的高度。

我轻盈地落回地面,双脚站稳的瞬间,世界寂静无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赶紧捂住嘴,早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低头看着那具依旧柔软的尸体,又抬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高处,不仅打了个寒战,一个冰冷的事实,像蛇一样钻入了我的脑海:

向上的路,不在空中,而在我们的脚下。

那一夜我高烧不退,一闭眼就能看见他的魂魄在黑暗中凝视着我,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低语:“上面的风景…好看吗?”

这场病让我虚弱不堪,也让我无法再独自承受这个秘密。所以当阿木来看望我时,我艰难地向他坦白了。

“我们可以在树上挂假苹果,甚至不用自己动手,他们就会争得不可开交,我们只需要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阿木突然拉住我,不让我再说下去,脸上满是惊恐与怀疑:“你疯了吗?我们当初就是因为不愿变成他们那样才成为朋友的,你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甘示弱地低声说:“正是因为我们弱,才要用尽一切手段!我不想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阿木不可置信地深深凝望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恐惧。“那就随你吧,阿烬。”他后退一步,仿佛在躲避什么瘟疫,“但如果有一天你弄脏了手,别说是为了我。”

他没给我任何挽留的机会,夺门而出,带来的水果和鲜花被打翻,撒了一地。

我和阿木绝交了。或许是他不想承认我这个朋友了吧,但没关系,我会向他证明我是对的。第一次实践的时候还有点手生,生怕被长老发现,但通过避开长老的活动时间,我也有足够的牺牲去到更高的地方了。

一开始,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还会如影随形,但不知从第几次起,它们好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融进了我的骨髓中,并逐渐被我那日益膨胀的自信所取代。

我再一次感叹人性的脆弱和自私,一群人,我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让他们为徒劳的结果争个你死我活。在我眼里,他们只是一群能被随意支配的工具,有用的先被牺牲,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在暗处看着他们无果的挣扎。视线边缘,阿木的身影一闪而过,正奔向与我计划相反的方向。一丝微弱的不安刚探出头,就被我脑海中更宏大的图景掐灭了。

这一天的葬礼上有三位逝者——我的两个“目标”,还有阿木。怎么会,怎么会?!这不应该…该死,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来了,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葬礼上,大家早已不再肃穆,当长老背过身去哀悼逝者时,大孩子们嬉皮笑脸地小声嘟囔着,“他就是该死,谁让他自己要上第一个…”“对对,大哥真威武,三两下就把那个木头搞定了…”一句句扎心的话流入我的脑海,原来真的是你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攥紧了拳头。

我把阿木和其他垫脚石分开,小心翼翼地将他隐藏在树叶丛中。我把他生前没能触碰到的、最鲜嫩的叶子,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阿木,”我对着虚空,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的观众宣告,“你看好了,我这就让他们……血债血偿。等那一天你就会明白,我的路……才是对的。”

 

 

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身边那血红色的苹果亮得扎眼,向下俯视,长老的身影缩成了一个点。我摘下苹果,轻轻咬了一口,冲长老说:“嘿,我拿到了,之前的承诺…该兑现了吧?”

他看着我,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身边由我搭就的“阶梯”,轻声说:“你走到这里,最恨的是谁?”“是那些打死阿木的杂碎!”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眼中燃烧着大仇得报的火焰。

长老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你还没明白吗?那天,是我亲自告诉阿木,他的好朋友正在东边那根最脆弱的树枝下,遇到了麻烦。”什么…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他是为了救你而跑去的。他踩上的,正是你为了害别人而弄松的那块‘地基’。”

“所以,杀死阿木的元凶,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长老像一阵风,忽地出现在我身后,他竟然能一下跳那么高。

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狠狠揉碎。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明明空空如也,却沾满了阿木温热的血。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眼泪砸在脚下的树枝上

“至于这颗苹果?”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果实,“不过是引你们上钩的饵。现在,游戏结束,你这块最后的垫脚石,该就位了。”

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是第一次跳上尸体的那种感觉。眼前天旋地转,我脚下一滑,掉了下去。

天上的云蓝蓝的,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这次轮到长老俯视我了啊…我不想看他那似笑非笑的脸,于是别过脸,看到了躺在身边的阿木。

意识消散前,我听见远处传来新生儿清亮的啼哭。长老的声音,一如当年,如钟声般响起:“你们都要努力,摘到树枝最高处的苹果…”

一个人想要苹果,于是TA跳,TA的世界从此变成了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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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评论了“葬于林海”

  1. 三花浣熊—格

    !!!!!!哇啊啊啊加了角色扩展了之后主角性格转变就好多了,从“我们为他默哀了整整一天”到“眼泪 竟然(重读) 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流泪叹息.jpg]
    PS:长老为什么要算计“我”啊,“我”是加速他 攒尸体以构成向上走的阶梯 的一种手段吗?那苹果已经被“我”拿到了啊,长老向上走是为了…?

    1. 哇啊啊好快的评论,感谢三花浣熊的夸夸~~☺️🥹
      其实长老和“我”(阿烬)是一类人,都发现了“尸体=阶梯”的秘密,但长老地位更高,智慧也在阿烬之上,他原先本打算自己一点点把孩子们“淘汰”掉,但谁知阿烬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加快了牺牲,于是长老正好退居幕后,以阿烬的观察者心态注视着这场无果的闹剧。“苹果”只是编造出来引诱众人走向死亡的手段,其实啥用都没有,长老也有需要通过众人牺牲才能追随到的目标,至于长老上面还有没有太上长老…那就又是另一个套娃故事了!

  2. 讲述工整有力。
    自然读下去,我还是感觉转变有点突兀。”拥有一切“是一个不需要解释,根据常识人人都觉得顺理成章的欲望吗?(这个世界观里,小孩怎么理解”拥有“和”一切“呢?)动机的深度跟转变紧密勾连,也许动机明确强烈,主人公的转变不用太多描写(当然,还是需要下力气去设计)就能达成。

    结尾对主人公来说,是双层的BE。他失去了儿童对世界的信任、也失去了自己的良善。感觉如果中间多几笔写他对”拥有一切“的想象,结尾的反差会更有力(?

    最后,感觉“我”的讲述声音有些不像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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