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冬天

不要去冬天

 

 

“李之宁,你丫操蛋……”
胡金莉弯腰,身体折叠快要到地上。她大口倒着气。最后那句声音暗哑。

仲冬的落日余晖斜长撩在她身上。说暖不暖。好像柄长剑刺向心窝。有人从旁边跑过,灌木腾起经年的尘灰,咔吧作响。胡金莉知道这是蓝天救援队的人……或许是其他的,村里的人……不重要了。找不回来了。

那人,彻彻底底不见了。

 

找不见丈夫的胡金莉从此关了窗。

整个冬季她家南房的窗都关得严丝合缝。苫上素白的小帘子。村里人原本不知道李家藏着这么多的白布。她照常清早7点不到带着学生跑操,照常在全校家长会时通过大喇叭宣讲注意卫生防治手足口。只是怎么跟天生的寡妇似的?一扇扇大窗、耳房小窗,都整整齐齐落着白布。不闻烟火。不见人影。

春天来了。

 

春天最开始的讯息是濡湿,是灰绿。

连李家(现在人们已经习惯了改口叫胡校长家)小院里浮在面上的黄尘都湿哒哒,一步一个鞋印子。丁香树下,胡校长正跟一个学生和他的家长谈心,她屈着手指头一一陈述着利弊。一抬头,一个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恍惚中以为李之宁。她的脑袋嗡一声。再看,才看清那个不是丈夫,而是跟丈夫颇几分神似的李之宇——丈夫的亲弟。

丁香顺应惊蛰后的鸟雀啼鸣、泥土松动,破出了满树上的花骨朵。这些小骨朵像是凑在一起隆起的小手背,中间还有裂隙。就在淡紫色将开未开的一树花骨朵下,小学生踢着腿坐不住的那张条凳上坐着放下行李的李之宇。旁边站着他的嫂子胡金莉。

 

丈夫失踪时,这位弟弟并没有现身。他兄弟俩家在南方小城市。哥哥大学毕业后做了驻村干部,顺着命运的流淌在京城偏远山后红旗村子里的上门女婿。弟弟在更南的三线城市打工。不过冬天呢,家里老人不好过。曾经下过矿井的父亲哮喘难耐,躺在湿冷的自建房里,大口痰阿在脚下塑料盆里。这都是小儿回来给侍奉,端的倒的。胡金莉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没人对她给予安慰或者指责或者其他…… 夫家的人一个没来,她独自处理完了丧事。

 

眼下,

她乌油油的眼睛盯着丈夫的弟弟。这人除了婚礼,她没见过几次。但宽颧骨、薄嘴唇,招风耳,除了嘴唇上仅稀稀零零的几根绒毛,其余都肖似兄长。胡金莉早就不指望任何人说出个所以然。可不知为什么,哪怕就是本能,她还是紧盯着这张稚嫩的青年脸庞。

 

李之宇有一点和他哥哥不同。他哥哥毕竟做政工的,说话看着对面人的眼睛,说到什么眼睛那一带就闪现出什么样的神情。而这个弟弟,眼睛一径瞅着院门口。那扇没有光泽、有一点变形的铅皮包大门。

他不信自己的哥哥能莫名其妙失踪。

仅这一点,就让胡金莉绷紧了柔软的嘴唇。你说不相信,那你回来找过吗?村里发动县上救援队,我们上梁子下海子找了整整7天。就是死人也得回我一声呼唤!可除了风声,萧萧的北风声,除了高压电缆兹拉兹拉的电流声,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我们什么也没看见。那一个大活人,果真平地消失,我还能继续闹吗?我能撇下学校里的行政工作,再扯着所有人背上馒头和水上山吗?

李之宇摇头不语。他发型也跟哥哥不一样,根根立着。丈夫隔三岔五跑到县里开会听指示,30多岁的人额角已显出白亮的星。这位弟弟却是满头的乌黑,单薄绒衣下硬绷绷的小伙子身体。胡金莉好像看到了大学时期的李之宁。

 

“人不会平白没的。”

望向门的李之宇把目光收回来,扭头看身旁。距离太近了,胡金莉本能向后错了半步。

她觉得不说话就是把话说了。

你想问搜山的流程?我给你调蓝天救援队记录。

你还是想要问你哥留下多少钱?

看看这院子吧。这是我继父和亲妈留下的。我俩谁也没等到享福那天的到来。

 

”人不会白白没的。“

薄薄嘴唇抿紧。

(未完待续)

avataravataravatar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