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

听我哥讲,我出生前,母亲总是给他做杏干吃。

有一年父亲带着人出国谈生意,她带着我哥住进了城北的房子,那有个后院,前任房主住的时候种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颗杏树。

我哥的记忆里,杏树和母亲都是温柔的。三月开花时,粉雾笼着院子,母亲会抱着他站在树下,指给他看蜜蜂如何钻进鹅黄的花蕊。那个时候她的精神状况还正常,分得清春夏秋冬和喜怒哀乐。盛夏结果,她在烈阳下架起梯子,仔细挑选那些熟得匀净的、金灿灿的果子。洗净,剖开,取出果核,用白瓷碗盛了,拌上晶莹的砂糖。腌渍出的汁水是透亮的琥珀色,然后便是漫长的晾晒,杏肉在竹簸箕里一日日失去水分,收缩,变得柔韧透明。风穿过廊下,带走的都是香甜气。

母亲那时的话便很少了,只是安静地做着这一切,侧影被午后的阳光拉得细长,投在青砖地上。我哥说,那是母亲脸上罕有光润的时节,仿佛逃离了父亲目光的辖制,连院子里的空气都松快许多。

母亲的记忆于我全然是空白,除去我哥描述中那个命运悲惨的女人外,我对她再无其他了解了。我是她难产的因果,是她痛苦的最后具象,是那场以暴力贯穿,最终仓促收场的悲剧里,一个姗姗来迟且不受欢迎的句点。我哥描绘的那杏树下短暂的宁静时光,于我而言自始至终都带着旧照片似的模糊光晕。

我的底色,是母亲缺席后,宅邸里更显阴冷的空旷,是付迟衡身上永远挥之不去的酒气与某种暴戾后的餍足沉寂。

甜,是一种遥远且可疑的概念。

直到景慈行出现。他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恒久,渗透,像不见阳光的深室里,一盆清水缓慢蒸发带来的湿润。他打理花草的手指,煮茶时微微凝神的眉宇,倾听时颈项弯出的弧度,都试图以一种静默的方式,矫正我生命里那些与生俱来的皱褶。在我同他讲旧时发生的那些事时,他也只是轻轻抚了抚我的发顶,默默倾听着一切,无论喜乐或是苦痛。然后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盘酸杏干。

无论是作为同事还是爱人,他都极少提及过去。大概是八个月前,我在他房间找一本旧书,无意碰落了书架顶层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盒子。

盒子没锁,盖子翻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除了一些褪色的票据,最触目的,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封口袋。袋子里不是照片,而是一小绺用褪色红绒线仔细扎起的、柔软的黑发,旁边躺着一颗牙齿,小小的,乳白色,边缘很完整。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印刷粗糙的儿童画,用蜡笔涂抹着歪斜的、橙黄色的圆圈,下面用铅笔写着几个稚拙的字。

此外,再无他物。没有更多的说明,只有这些静默的、属于一个蓬勃生命的微小凭证,被如此珍重地收藏。

我拿着那个封口袋,找到正在阳台修剪薄荷的景慈行。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我手上,动作骤然停了。剪刀尖悬在半空,良久,才极轻地合上。阳台外是毫无遮拦的下午阳光,把他脸上最细微的纹路都照得清晰,也照出那瞬间掠过的、类似惊痛的神情。

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了“小婷”那个名字。那个和我一样,错误而彷徨的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只不过我的存在是为了终结母亲的苦难,小婷与我相反。

剩下的事,他便不再愿和我分享了,那段经历于他而言过于沉重、暴力与痛楚。明明出于该死的副业的需要,他身上有些肌肉,但景慈行向我透出来的底色始终是那么单薄而孤立,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溺死在苦海中,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立场,我都不愿他再次回忆起这些往事。

这一切由我来铭记便好了。

在解决完那棵碍眼的玉兰后,我看着那只铁皮盒子中的酸杏干,喃喃。

从“三月”到十一月,再酸的杏子,也早该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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